魔蝎小说 > 百合耽美 > 战神皇叔下嫁小蛮王后 > 【全文完】
    第89章


    有定国公尹元坐镇, 各地观望的武将们也终于统一站到了凌冽一边。


    他们自然有保家卫国的决心, 但从前碍于皇权、耽于父母亲眷,总不能冲冠一怒,自己酣畅淋漓打仗了,再不管族人亲人的安危——


    此战告捷便罢, 若不成, 将来社稷安定、小皇帝秋后算账,史上, 可多得是“飞鸟尽、良弓藏,敌国死、谋臣亡”的惨事。


    原先, 他们还对北宁王心存怀疑。


    一则听闻这位王爷在北戎山中残了双腿,二则他屈辱和亲、身后带的是蛮国军队, 即便曾经的北宁王战功赫赫,他们多少还是存了几分别扭。


    可蜀中太白山、秦州淮河畔, 他们多多少少都听到了关于凌冽重新站起来的消息。


    若凌冽腿疾痊愈, 武将们反生出追随之心——比起那个年仅九岁还弃城而逃的废物小皇帝, 他们更仰慕英豪, 有了一切事定后、或许能推举北宁王登基的心思来。


    凌冽知道他们,明面上不显山露水, 背地里却在诸将集结、准备开拔上京前, 专程拜会了定国公尹元。凌冽没带影卫, 也不要乌宇恬风、小团子作陪,只提二两新茶,往定国公府找尹老先生下了一局棋。


    深夏江南, 时雨初降。


    凌冽披着乌宇恬风给他围上的新衣,手中捧着热茶,笑眯眯将手中的白子丢入棋篓内:“是我输了。”


    定国公则是看着棋盘上盘桓的阵势, 最终叹了一口气,“决定了?”


    凌冽点点头。


    “可是……”定国公压低了眉心,多少有些不明白。


    小皇帝凌玜弃城而逃,待击退了戎狄,定要将他捉回论处,几位王爷身处中原腹地,自然没有北宁王统兵的功绩,此刻,只要凌冽点头,定国公和麾下武将,都会愿意拥他称帝。


    滔天权柄、山河天下,垂衣拱手可得。


    可凌冽今日前来,只字不提天下朝堂,只同他摆了一局《草木谱》。


    此谱是前秦苻坚率兵犯晋时,晋国的征讨大都督谢安一边同自家子侄下棋,一边排兵布阵、胸有成竹:


    在外战场以少胜多,赢下了著名的淝水之战,以八万人之兵力击退数八十万人大军*。在内棋局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可谓绝世棋谱,进退有度、布置精密,既有攻心,又有巧计。


    先帝文弱,因病不幸早逝,膝下只得小皇帝一人,可惜此人愚鲁,为人刚愎自用,弃城而逃失却民心。凌冽虽为小皇帝的皇叔,又被迫和亲、为人男妻,但无论文治武功还是为人处世,定国公都觉得他更出挑一些。


    老人拧眉看凌冽,凌冽却恰好偏着头,看了看房檐上垂落的雨帘,笑着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天凉了,时候也不早了,他该来接我了,定国公,告辞了。”


    定国公刚开始,还没明白凌冽口中的“他”是谁。


    可府中家丁恰巧来报,转头就看见遥遥一柄油纸伞,伞下正是一绺过于炫目的金色长卷发。老人吹了吹胡子,终于在凌冽身后掀翻了棋盘,转身过去、再不看凌冽一眼。


    凌冽好笑,略拱了拱手,就脚步轻快地走向乌宇恬风。


    天下再好,也不如心上人。


    凌冽走过去,不等乌宇恬风问就先抢了伞柄,他侧了侧伞面挡住定国公府中诸人视线,踮起脚尖来亲了他家可爱的小蛮子一口,而后,捉了乌宇恬风的手,就将他带离了大门口。


    “咦?”乌宇恬风忙扶住伞,疑惑的声音隔着老远也能传入定国公耳廓。


    老人起身,愤愤看着他们离开。


    他跺了跺脚,恼火地将手一背:原以为是明主再临,谁料却还是个痴情种!


    有了军士和百姓的支持,蛮国大军在江南等了三日,就集结到各地前来驰援的兵马数十万记,浩浩荡荡的人群布满在平坦开阔的原野上,粼粼甲光亮耀四周青山。


    凌冽和乌宇恬风并肩策马,一道儿立在阵前。


    新扎的点将台上,尹元老将军披甲戴兜鍪,难得地同几位老将军一道儿登台,其中就包括凌冽同舒明义一道儿并肩作战在江南的,那位枪|法极佳的养老将军。


    舒明义依旧牵着他那匹枣红马,背着长|枪,满面肃穆地站在蛮国大军一侧。


    他身边是小勇士索纳西,还有桑秀那位来自遂耶部的心上人,遂耶部原不在乌宇恬风点将的范围之内,但他专程过来央了乌宇恬风,让他答允带着他一道儿上京。


    乌宇恬风念及桑秀的好,便破例答允了他的请求。


    舒明义的左腿上,绑着厚厚的绷带,他的伤一直没好,孙太医劝过多次,希望他能静养休息,可舒家两兄弟伏诛后,舒明义就变得沉默寡言而执拗,依旧逢战必上。


    最后孙太医没了办法,只能每日过来给他检查,同毒医一道儿改良了他的药方。


    点将台上,尹元的陈词慷慨激昂,三军愤慨,势要杀入京城、同戎狄决一死战。


    凌冽却故意没上台,只同乌宇恬风一道儿策马站在蛮国大军当中,远远看着众位将军斑白的头发、还有被风微微翻动的胡须。


    “哥哥你不上去吗?”乌宇恬风偏头问。


    凌冽笑着摇摇头,一跃翻身上马,“不去了。”


    战前点将,一国主帅是必上的,即便一言不发,也该往台上站一站,能提升不少士气。


    乌宇恬风看着骑在马上的北宁王,心中一闪而过的是他在钦敦江畔、持弓击杀乾达的英姿,他虽不知凌冽为何不上点将台,但哥哥决定好的事儿,他就觉得是正确的。


    于是小蛮王浅浅一笑,也跟着翻身上马。


    两人在军中策马并肩、相视而笑的样子,正巧被点将台上的定国公尹元几个看见,老人眯了眯眼睛,正在陈词的声音都顿了顿,最后他轻咳一声,在心底暗叹一气——


    罢了,人各有志。


    就在他们准备出发时,又有一队人马,从海上赶来,他们形容憔悴、戎装也极乱,不等尹元皱眉,为首一人就扑通跪倒在凌冽马前,他脸上带着血污,双手上还捧着一个红漆裹的箱子。


    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后,他朗声叫道:“罪臣宫中禁军指挥使王亮,特来投诚、奉上恶首!”


    凌冽勒马,抬手让众人停步。


    指挥使王亮打开了怀中箱子,里面赫然是一颗小小的人头。


    看清那人头的五官面貌时,凌冽倒抽了一口凉气,那盒中,装得分明是小皇帝凌玜的脑袋。


    王亮面色苍白,双目中都拉满了血丝,他伏地将小皇帝的脑袋举高,朗声道:“此人自私,不顾京城百姓安危弃城而逃,实不配做天下君王!小人等从前襄助恶人,如今只愿能投诚贵军为马前卒、万死不辞!”


    他身后的禁军也连连顿首伏地,希望能加入北上军中。


    凌冽沉默良久,最终还是让王亮起身,收下了这群人。


    小皇帝凌玜那颗脑袋上,似乎还保留着他临死前最后的表情——惊讶、不甘还有恐惧,想他小小年纪登基,平衡后宫和前朝多少势力,自以为将宫中禁军牢牢抓在手里,却还是被这群人背叛,落得个身首异处的惨淡收场。


    后来王府影卫查过,知这王亮出生贫寒,在宫中当差时、常被那些出生高门的子弟排挤,也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小皇帝路过,救下了被罚的王亮,从此,就渐渐将他培养成了自己心腹。


    凌冽不知这两人如何走到这一步,只看王亮捧着箱子摇摇晃晃的背影长叹,勒紧了马缰、带着小蛮王和一众大军,朝着京畿的方向前去。


    百里之外,京城。


    早早班师的戎狄大军在简先生的排布下,将投石、弓|弩|车推上京畿高山,又往城南的水道中埋下鱼雷、黑|火|药,在城楼上,简先生也布置下了弓箭手、金水和大量的石块。


    伊稚查在旁看着觉得好笑,“先生何至于这般如临大敌?”


    简先生看他一眼,用巾帕拭去脸上的汗水,“大王若是觉得无趣,不妨回去休息休息。”


    他不提还好,一提,伊稚查就觉得头顶的太阳有些太毒了,因屠城的缘故,京城内空荡荡的,没能离开的百姓也都躲在房中大气也不敢出,只能听见翠鸟莺啼和蝉鸣蟋叫。


    “那感情好,”伊稚查一抹脸,“先生操劳,晚上我请先生吃酒。”


    他哼着小调往回走,一边嚷嚷着想要女人,一边又让人去备美酒,直到远离开城楼到简先生看不到的地方,他才迅速找来两个亲信,让他们悄悄盯住简先生。


    两个亲信愣了愣,“您……怀疑先生?”


    伊稚查哼了一声,“他到底是中原汉人,无欲无求地帮了我们这么久,我不信他没有半点儿私心。你们远远盯着,有什么异状速来禀报就是。”


    亲信领命离开,心中慨叹大王的谨慎。


    而站在烈日城楼下的简先生,似乎对伊稚查的防备没有觉察,他擦擦额角上渗出的汗,看了一眼远处的皇宫,便吩咐手底下人继续摆弄好防御工事。


    他没要任何人陪,轻车熟路地在皇宫中找到了冷宫所在位置。


    那宫门上的牌匾已经大火烧去了大半,门口的铜锁却还是好好地挂在上面,放在门槛上的小小托盘中,还摆着一份稀粥和一个馒头,看上去是今天刚送来的。


    微微开合的宫门露出一道缝隙,里面荒草满地、落叶无数,还有已经干涸的荷花池。


    简先生立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远远才有一个小士兵拿着钥匙跑来——


    他本就在宫中当差,皇宫被破后就哭爹喊娘地抱着戎狄大腿自愿当俘虏、做奴隶,见着简先生,他忙堆起满脸殷勤:“您、您要进去啊?我这就给您开门!”


    简先生看着小士兵,他嘴角挂着油渍,说话间,扑面而来一股肉腥味儿。


    见简先生目光,小士兵双腿一颤,有些打悚地跪地磕头,“小的、小的也是饿极了,才……才偷吃的,不、不是天天都这样!里头的人好好的,没死!您信我!”


    简先生顿了顿,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他的笑声吓得小士兵跌摔在地,不知简先生是要杀他还是要罚他,脸色都青白了许多。


    “好了,人没事就成,”简先生拍拍他的脑袋,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也不急于一时。”


    他潇洒转身,直接往金殿的方向走。


    而那跌坐在地上的小士兵,却因此被吓得尿了裤子,哇地一声坐在冷宫门口哭起来,那腥臊味儿顺着门缝传进去,熏得里头出来的一个嬷嬷掩住口鼻。


    她凉凉看了一眼门口的稀粥馒头,最终愤愤转身回到殿内,狠狠地关上了那扇摇摇欲坠的门。


    奉命监视简先生的两个戎狄小勇士看见这些,极快地返回伊稚查身边向他禀报这一切。


    “冷宫?”伊稚查斜倚在属于中原皇帝的九龙金座上,手中蹲着那只头颅酒樽,他将最后一滴酒液倒进口中,隐约记着冷宫里似乎关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女人,似乎是中原皇室的什么太皇太后。


    伊稚查眯眯眼,让那人再盯紧。


    回想当年,简先生来到他和母亲帐中时,这个清瘦的中原人嘴里叼着一把无柄利刃,眼神雪亮凶狠,像极了草原上被浑身是血、明明落入了陷阱还不甘心的狼崽子。


    伊稚查闷闷一笑,若有所思地看着金座上盘桓的九条真龙。


    他倒忘了,简先生一早教过他: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


    是夜,凌冽和乌宇恬风的大军终于穿过了平原、翻过山峦来到了鲁郡和冀州的交界地。


    鲁郡太守季鸿和京中逃出来的起居注虞书早早就带人恭候在此,时隔两世,凌冽终于再次见到了这位刚直的“探花郎”,看着执拗在马前冲他行礼的季鸿,凌冽仿佛又听见了此人在朝堂上的慷慨陈词。


    他没由来笑了一下,引得乌宇恬风巴巴多看了季鸿两眼。


    季鸿此人谈吐不俗,身量纤细却不瘦弱,个子比旁边的虞书高一个头,行动坐卧间都自有一股风流。知礼又不愿因小事而失节,能开玩笑说俏皮话,却也懂得尊卑和分寸。


    小蛮王骑在马上撇撇嘴,难道这就是哥哥欣赏的模样?


    眼看季鸿同凌冽在军政大事上聊得投缘,两人还细谈的样子,乌宇恬风的脸就更垮了,恨不得用眼神将季鸿的背影烧出两个大洞来。


    结果才瞪了一会儿,就听见凌冽冲季鸿说了什么,然后两人齐齐转过头来,灼灼目光正好同小蛮子凶巴巴的眼神对上——


    凌冽:“……”


    季鸿:“……?”


    被瞪了的鲁郡太守、新科状元郎挠了挠头,转向凌冽小声道:“王爷,怎么……他好像有点讨厌我?”


    季鸿看不懂,但凌冽哪里不知道自家小蛮子在想什么,他只好大大方方走上前,当众牵起乌宇恬风的手,将人带到了季鸿面前,他给乌宇恬风介绍这是鲁郡太守。


    乌宇恬风纡尊降贵地冲季鸿点点头,脸上的表情依旧很臭。


    “这位——”凌冽看着小蛮王那张冰冷的俏脸,故意拖长了声音,而后弯下眉眼,小声用只得他们三个听见的声音道:“是我家小娇妻。”


    季鸿一噎。


    而乌宇恬风则扁了扁嘴,小声嘟哝道:“哥哥欺负我。”


    他给凌冽留了面子,用的是苗语。


    而凌冽却笑盈盈地踮起脚尖,当着季鸿的面儿在他脸颊上吧唧一口,然后才握紧他的手,目光淡然地看向季鸿道:“这便是我给大人的答案,就连对着定国公,我也是这般说。”


    季鸿苦了脸,此时此刻才算彻底明白了——


    他是同北宁王说高兴了,被蛮国大王嫉恨上,当成了假想敌。


    季鸿连连摆手,他在鲁郡还有事儿,之后就火烧屁股般从凌冽和乌宇恬风两人身边离开,而目睹了一切的几位老将军都是摇摇头,只有定国公策马走过来时,停下马瞪小蛮王一眼。


    那眼神,当真跟元宵当年戒备看他时:一模一样。


    等大军都安顿下来以后,乌宇恬风看着凌冽站在镜前宽衣,终于自己盘腿坐在床上闷闷笑起来:


    他确定了,他确确实实从中原拐走一个神仙哥哥。


    中原人,上到白胡子老爷爷,下到吱呀学话的小毛孩子,都好嫉妒、好嫉妒他。


    凌冽披散下墨发,慢慢地走到床前,他把头上簪冠搁到一边,笑刮乌宇恬风鼻梁一下,“恬恬又在傻乐什么?”


    乌宇恬风摇摇头,笑着用脑袋蹭他。


    凌冽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将小家伙攘进去里面一点,自己也爬上床掀开被子窝着,“季鸿是真正才华横溢之人,将来百废待兴,也尽是用人之处,定国公在武、季鸿在文,两人都不是京中高门,不会有外戚之忧。”


    想了想,凌冽又道:“而且,定国公和季鸿都是刚正之辈,就算有心人从中挑拨,也不会走歪门邪道。”


    乌宇恬风贴着他,将脑袋枕在凌冽肩膀上,“哥哥……”


    “唔?”


    “战还没开始打呢,哥哥就想到这么老远啦?”


    凌冽看小蛮子一眼,笑道:“未雨绸缪,万一呢?”


    《黄袍加身》的故事他不是没有给乌宇恬风讲过,若不早早谋划好这一切,定国公和季鸿他能说服,若是有人当众做成一局,他也不能每次都能想到办法脱身,还是早做打算得好。


    乌宇恬风偏偏头,圈住凌冽的腰,细细承诺道:“那哥哥尽管筹谋,恬恬保证,打架不会让哥哥输。”


    凌冽转过身去啄吻他一口,笑了:“好。”


    两人相拥而卧、养精蓄锐,准备明日的最终决战。


    王亮的投诚并非全无好处,这位禁军指挥使在京多年,对京中各处的构造都十分熟悉,从护城河下的水道到京城各处的街巷、暗哨,都能清晰地在地图上给众人一一标明。


    北宁王府的密探也早早将戎狄的动向给探查清楚,戎狄在几条水道中都埋了许多炸|药,还在山上藏了投石车和弓|弩|车,他们将大部分的兵力都布置在了京畿城郊,却对北方疏于防备。


    凌冽一早放了游隼,让翰墨轻装简行,带领东北大营的军队趁夜色奇袭,与他们的军队一道儿,包围整个京城,将戎狄整个夹击在京城之内。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落在京畿大地上,牛角号被吹响,埋伏在两山上的蛮国勇士们骑着战象冲杀在前,而后面是数以十万记的中原精兵,定国公、杨将军、舒明义都冲在前面,凌冽和乌宇恬风在中军,两人都策马跟着士兵们往前。


    戎狄武士们同样驱赶着他们的牛群而出,但是与此同时,翰墨的士兵们也从京城北郊杀出来,冲天的喊杀声终于惊动了在金座前惬意喝着美酒的伊稚查——


    “怎么北面无人防守?!”


    “是大王您……”勇士委委屈屈地解释道:“您说过的,您说北面不能设置太多的障碍,万一将来还要回到漠北草原,何况云州已经被我们占……啊!”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伊稚查狠狠一脚踹在了胸口。


    毫无防备的小勇士被踹飞出去老远,呕出一口血,才磕在了门框上停住。


    “你放屁!”伊稚查眯起眼睛,忽然瞪向旁边好整以暇喝茶的人,“是你?”


    简先生似笑非笑,只是看着他道:“他说得没错,您确确实实曾说过这样的话。”


    伊稚查涨红了脸,却还咬牙不认,他看着眼前的男人,忽然大笑一声,“别说那些虚的!姓简的,你从来心思深沉、智计无双,会想不到中原人这两面包夹的阵势么?你难道就不是故意的?!”


    “那大王您这可就是冤枉我了,”简先生耸耸肩,十分无辜,“故意安排错漏,我又能从其中得到什么好处?”


    伊稚查眼皮狂跳,指着简先生浑身颤抖,但也说不出一二三。


    相反,简先生自己先站起来,“无论如何,您的首要目标,该是去统兵、打退敌军。”


    伊稚查一顿,瞪他一眼后,终于披甲持刀,从金殿上走出来,他在同简先生错身的时候,抬起手来狠狠地拍了他肩膀两下,如鹰的眼眸中闪过的是阴鸷的光芒——


    “先生若无二心,待事情平定后,你我或许能分治天下。”


    简先生挑挑眉,笑而不语。


    伊稚查见他不说话,呿了一声将人推开,拿起弯刀,急匆匆披上战甲离开。


    而简先生负手站在明光殿正中的红门下,遥遥看了一眼远处的漫天红霞,听着耳畔冲天的喊杀,嘴角绽放一抹舒心的笑容后,他转身,绕过金殿上的九龙椅,缓缓走向冷宫方向。


    这次,那个被他吓尿的小士兵稳稳地站在冷宫门口,“您、您来了。”


    简先生扬扬下巴,“开门,我要进去。”


    小士兵连忙打开了冷宫上挂着的铜锁,咔嚓一声,红色的木门向两边打开,夏日的暑热似乎没有一点儿照进这座宫殿,里面阴气森森的,所有的东西上都因常年无人打扫的缘故而布满了厚厚的积灰和尘土。


    简先生让小士兵站在门口,他自己迈步径直走向了正殿。


    正殿前的一个嬷嬷正在浆洗衣服,见着有人进来,还戒备地拿起了捣衣杵,待看清进来的是个中原人后,她又狐疑地看看冷宫门口,“你……?”


    简先生看她一眼,没理她,而是直冲门里喊,“都到今日了,皇后娘娘还要在里面躲多久?”


    嬷嬷一惊,想要上前护着她主子最后的尊严。


    结果,她才堪堪走了两步,大殿那扇摇摇欲坠的门就从里打开,舒氏太皇太后慢慢从殿内走出。她看上去苍老清减不少,容色气质也不好,身上的衣衫虽然干净,却也是粗布长裙,没有了一点儿属于皇室的贵气。


    她不过五十余岁,在外也不能称得上是老太婆。


    可累遭变迁,又被幽居在此数日,骤然的落差让她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数十岁,挽在脑后的发髻也变成了花白。她垂眸看着站在眼前的青年,这实际上是他们近来的第二次见面。


    上一次,这个年轻人在戎狄大军前提出,要留她的性命。


    舒氏当时很感谢他,后来眼睁睁看着身边宫人都被戎狄所杀,耳畔听着宫女被肆意玩弄奸|杀的惨呼,她又觉得惶然,后来,门口的小士兵一次次给她递进来消息,每一个都更令她绝望——


    大哥和小弟反叛,被北宁王和蛮国大军诛杀。


    小皇帝在江南被身边人背叛,头颅被斩下。


    舒家在蜀中利州的势力被连根拔起,造反谋逆的事已是板上钉钉。


    ……


    舒氏抿了抿嘴,审视着站在枯萎荷塘中的年轻人,犹豫地拧起眉,“你……刚才叫我皇后?”


    简先生点点头,瞥了一眼旁边站立的嬷嬷,继续道:“是啊,皇后娘娘,从您身边这位夏嬷嬷还叫‘知夏’时,我就唤您‘皇后’了。”


    这次,那老嬷嬷变了脸,捣衣杵“呯”地一声应声而落。


    知夏,是舒氏入宫时,身边带着的四个侍女,也是后来皇后寝宫的四大宫女之一。


    后来其他三人死的死、嫁人的家人,只剩下她一个留在宫中伺候,算是舒氏的贴心人,也对舒家和后宫中不少事儿知根知底。


    累经三朝变迁,宫中新晋的宫人,都唤她“夏嬷嬷”,就连小皇帝都这么叫,会直接叫她“知夏”、叫舒氏“皇后”的,只有元徽朝的宫里人。


    想通这些,老嬷嬷看简先生的眼神更戒备。


    而舒氏却在审视了他一番后,反而上前一步,“你……今年多大了?”


    简先生笑盈盈道:“虚岁廿七,元徽年六月生人。”


    元徽年六月?


    听见这个,舒氏那永远俾睨天下、尊贵如凤凰般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她瞪圆了眼睛细细看简先生眉眼、身段,眼中的惊讶也渐渐变得复杂,“北郡王府大火,你果然未死。”


    见舒氏认出自己身份,简先生哈哈大笑,“多年未见,皇后依旧聪慧过人。”


    舒氏眯起眼睛,当年,北郡王府意外起火,她和陛下心中都存了疑影,只觉事情不会如此巧合。她也央了宫外的兄弟们派人去查,却都没能够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后来皇帝叹了一句稚子无辜,便将这件事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舒氏撇撇嘴,最终勉强认可了这个结果,但心中多少存着疑影——这么些年来,即便已经登上了太皇太后的尊位,将后宫权柄牢牢握在手里,她也没有放弃寻找那个在大火中失踪的“皇子”。


    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年轻人,舒氏眼中闪过一抹嫌恶。


    旁人的儿子,总能这般出挑。


    偏她当年接连生女,用了偏方催产,千辛万苦诞下的麟儿,却是个胎里不足、天生病弱的。天知道她耗费了多少力气,才斗倒后宫那群如虎狼环伺般的女人,最后拥了自己儿子登基。


    可惜,天不垂怜,儿子登基后没几年就病逝,唯一的孙子不孝不悌,在朝愚鲁不堪,最终自私弃城而逃,闹成了如今这样一番局面——戎狄入侵、京城被屠,战祸绵延千里。


    舒氏心下悒悒,看着眼前的简先生却觉得有些讽刺。


    “你当年只有八岁……”


    简先生似乎就等着她这么一问,他抬手,卷起了自己的两只广袖,露出手臂上蜿蜒斑驳的烧伤来,那些疮疤凹凸不平、红白相间,看上去十分可怖,“您那宝贝孙子,不也同样只有六岁?”


    他弯下眼睛,冲舒氏微微一笑,“皇室子弟,素来对自己都是心狠的。”


    听到这些,舒氏明白了:当年北郡王府那场大火,根本就是眼前人放的。


    他只是个小孩子,若是有心纵火,王府的人自然防不胜防,而提前设计的他,自然能找到水道、枯井,甚至只需要一口大水缸就能趁乱脱身。


    北郡王府靠近漠北草原,眼前人投身了戎狄,倒也不奇怪。


    简先生何等聪慧,从舒氏的眼神中读出了他的猜测,他也不藏,直接坦言道:“没错,火是我放的,但我并非八岁就奔了戎狄,戎狄尚武,一个八岁的孩子过去只会变成无用的奴隶。”


    他顿了顿,讽刺地看舒氏一眼,“我是被镇北军所救,在军中改名换姓,先过了三年。”


    “镇北……军?”


    简先生面上在笑,眼中却一点儿笑意也无——镇北军那般英武,郭云老将军亦是刚毅无双,军中收留的孤儿孩童们聚在一起,战时帮忙做杂事,闲下来却都能在军中读书习武,人人无二,皆是子弟。


    那样的忠君良将,最终就因为朝堂纷争、外戚争斗,被流放一般丢在北境数年不得重用。后宫无见识的女子,还妄图用功高震主来约束郭云,以为老将军心中跟她们一样想着权力、想着金钱。


    后来,简先生是趁着镇北军和戎狄开战,才找到机会去到了戎狄阵中。


    他看透了蠹虫遍地的朝廷,也知道了后宫外戚的蝇营狗苟,他不像自己那个傻弟弟还妄图走郭云心怀青天、我心可鉴日月的道路,这腐朽到根儿里的皇廷,只有彻底清创、血洗干净,才能再造乾坤郎朗。


    舒氏看着他,疑惑道:“既得镇北军收留,你为何还要投戎狄?”


    简先生道:“郭云愚忠,没有出路。”


    舒氏一顿,古怪地看他,“他救了你,你却帮着戎狄害死……了他?”


    “不破不立,”简先生耸耸肩,“忠于愚主,倒不如全部推翻重来。”


    “所……所以你就,你就借外虏的力量么?!”舒氏的声音陡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简先生。


    “我只看结果,”简先生看着舒氏,哂笑道:“怎么皇后娘娘为嫡母,如今要来管教我了么?当年父皇赏您珍贵的血燕,您贤惠大度,将这东西转赠给了正当盛宠的苏贵妃,她不敢盛您如此好意,便又做了顺水人情,将东西送给了当时怀有身孕的容美人。”


    舒氏一愣,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件事。


    “容美人在宫中无亲,家中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能得贵妃恩赏,自然是感恩戴德,”简先生讽刺地勾起嘴角,“结果,就在她饮下那碗血燕后,没过一刻钟就惨痛异常,最终被打下了一个已成型的男胎来。”


    “事后,父皇命人彻查,发现只有您宫中的——”简先生顿了顿,看了旁边的夏嬷嬷一眼,“您宫中的如秋姑娘去过太医院问药、取了一些能落胎的药料,父皇不忍伤您这位发妻,便小惩大诫,直说是血燕和容美人素日喝得安胎药相克,惩治了两个太医就罢。”


    “可容美人却以为这是父皇对宠妃苏氏的偏私,次年上,元徽六年,下毒害死了她,”简先生说到这里,他一双下场的眼睛中淬上了寒毒,“也是同年,父皇彻查此事,竟说是我母妃教唆,实际上,那毒药,分明就是您无意识中同她闲聊,说了我母妃宫中,栽种了毒草。”


    “父皇为了皇家颜面,竟说是我无辜的母妃唆使,震怒之下、杀了我紫氏满门!”


    “……”舒氏一个踉跄,幸得身边夏嬷嬷搀扶,才没有跌倒,她没想到——这人八岁出宫,如今十余年过去,他竟然还能将这些宫闱之事查得如此清楚!


    甚至,还知道了是她告诉容美人丽妃宫中有毒草!


    “当年你藏得确实深,”简先生看着她,“我也是在我那皇帝来到北境后,才渐渐想明白这一切的——除了容美人之子,再到我和皇弟,父皇膝下能承继大统的,不就只剩下您那宝贝儿子么!”


    舒氏抿抿嘴,想要反驳,却最终没有开口。


    她确实为了儿子,暗中下手害死了不少先帝的孩子,但……


    舒氏神色复杂地看简先生一眼,犹疑道:“你……你当真以为你母妃是因此而死的?”


    简先生挑眉,误会了她的意思,“怎么,皇后娘娘恶事做尽,如今反倒不敢承认了?当年若非苏贵妃入宫,我母妃同样是艳冠后宫的宠妃,我还是父皇登基后的第一子,比您那尊贵病弱的儿子强健不少。”


    舒氏不说话了,低下头,脸上闪过了一抹异色。


    宫外冲天的喊杀声越来越大,眼看着戎狄就要不敌、大军即将破城,宫墙外的长街上,急匆匆跑过来几个戎狄武士,他们慌乱地闯进来——


    “先生!先生!大事不好了!北城门已经破了!汉人打进来了!南城门也支撑不住太久,大王让我们赶快请您过去呢!”


    他们说的是戎狄翟语,舒氏听不懂,但也从这群人满脸的焦黑上看出来戎狄的败绩。


    简先生却不慌不忙,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站起来,先告诉几个勇士他马上过去,然后转身,用中原官话问舒氏道:“皇后,您猜猜看,我若将您交出去,由着戎狄挟持上城墙——”


    “然后,再他们准备以养育之恩挟私要挟我那位皇弟时,告诉他真相……”简先生勾起嘴角,眼中闪着恶意的华光,“我那位嫉恶如仇的弟弟,必然会向您报杀母之仇。”


    “我那皇弟,骑射俱佳,在北境战场上能拉满千钧弓,于数万人中取敌人首级,我猜,他不会愿意在众人面前受戎狄胁迫,一定会弯弓搭箭先射死您这个杀母仇人,然后号令挥师、一举歼灭恶首,夺回京师。”


    舒氏面色青白,似乎已经被利箭射穿。


    她咬咬牙,想说凌冽不会,却又想起数年前,那孩子顶着满脸泪花、跪在堂下,直言自己要北上从军。


    她在心底一叹,无法反驳简先生叙说的这番下场。


    而简先生也不打算放过她,继续道:“至于战后——凌玜那草包死了,我亲爱的皇弟在众目睽睽之下射杀了自己嫡母,他还嫁人当了蛮国王妃,不是继承大位的最佳人选。”


    “这时候,我,明帝的六皇子,忍辱蛰伏多年,您觉得,我适不适合来当这个天下之主?”


    “……”舒氏颤了颤,这才恍然明白了简先生的所有筹谋。


    从十余年前开始,他的母妃被父皇下令车裂,亲眷百余口人满门抄斩,年仅八岁的他就已经逐渐有了筹谋,他要复仇、要向舒家、皇室和天下复仇,甚至情愿同戎狄勾结,走到如今这一步。


    听着越来越近的喊杀声,简先生也不再同舒氏废话,挥挥手让戎狄武士上前将舒氏和夏嬷嬷绑走。


    他交待让人将这两人送上城楼,交给伊稚查当人质。


    而他自己则转身,准备前往明光殿净手、匀面,换上一套崭新的衣服。


    舒氏被五花大绑,却挺直了腰板要自己走,她在经过简先生身边时,忽然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凌冿,有时候想想,你……还当真是个可怜人。”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是纯剧情,算是结局前理清一些之前的埋设。


    明帝-皇后舒氏-子文帝凌净。


    明帝-贵妃苏氏-子七皇子凌冽(北宁王)。


    丽妃紫氏-子六皇子凌冿(简先生)——


    文帝凌净-皇后舒氏(小舒氏)-子凌玜(小皇帝)——


    第90章


    京城南大门破时, 凌冽正好射空了马背上的两袋箭囊。


    洞开的城门从三丈高的城墙上往里倒下, 轰然一声,激起无数尘土。


    定国公将兵马分开,两翼策应,南北夹击, 攻城的攻城、排炸|药的排炸|药, 翰墨带领东北大营士兵率攻打北城门,王亮则率禁卫军从城外水道潜入——南门外的两条水道, 连通着城内数个排水渠。


    王亮熟门熟路,由他带领禁军返回城内, 城楼上戎狄武士还未察觉,就被嗖嗖亮剑结果了性命。


    戎狄在草原上作战, 多面对开阔平地。


    于守城战上,他们没什么经验, 在放过蛮牛、泼过金水、下过雷火弹后, 就只懂得用弓箭、落石压制, 眼看着城下汉人如潮水般一波波靠近, 搭上来的云梯推也推不完,便只能愤愤后撤。


    结果才退一步, 就被王亮带人包围, 牛角号声响起, 北宁王府影卫如鬼魅般从天而降,帮着攻上城楼的禁军,收拾了最后的戎狄残兵。


    那为首的头领还想跑, 被索纳西拦住,几人合力,终于将他从马上打落、砍下了头颅。


    头领被杀, 戎狄武士溃逃,前来支援的伊稚查才走到景华街上,就看见了前方狼狈逃窜的武士,他们将城门附近种种告知,有些慌乱地问:“大王,我们、我们怎么办?”


    伊稚查咬了咬牙,“简先生呢?”


    “已经着人去请了,还、还没有过来。”


    伊稚查怒极,扬起马鞭对着那群武士就是狠狠几鞭,他泄愤般地将人抽得脱形,才转身,带着最后几个大气不敢出的属下返回皇城——


    宫禁的城墙也有三四丈高,伊稚查想得很好,他手中还有戎狄数十万的大军,这群汉人在北境多年从不是他对手,如今不过多点人数,又怎可能当真打败他?


    如此一合计,伊稚查也不慌了,他吩咐下去:“不必同他们拼命,放他们进来,我们关门打狗。”


    武士们见他笃定,便也稳下心神,纷纷往京城各地去传讯——


    不过叫伊稚查没想到的是,他前往各地传讯的士兵,并没有走多远,只要落单,就会被突然窜出来的汉人百姓拦住。


    这群汉人不知从哪儿来的底气,饿得面黄肌瘦、看上去矮矮小小的汉子,甚至还有老人女人,从前攻城时不见他们有多硬气,如今却敢握着菜刀、钢叉拦人。


    戎狄武士嗤笑,觉得这就是汉话里说的“螳臂当车”。


    然而还不等他们笑够,那群百姓就大吼一声上前,有一人带头,便有更多的百姓扑上来,他们的刀|枪棍棒虽舞得没有章法,但胜在人多,戎狄武士刚想反抗,就被这群愤懑的乱民给掀翻、推倒。


    最终,双拳难敌四手,被憋着怒火的百姓们扎成了马蜂窝。


    已走入皇城的伊稚查对此浑然不觉,还骑在马背上闲庭信步——他看着宫禁中的红墙碧瓦,总觉得中原皇廷的汉人挺会享受,或许他们戎狄将来也可以学着在草原上盖一个皇宫?


    他这厢走着,全没注意到身后跟随的士兵越来越少。


    而简先生已带着几个戎狄武士早早地等在了明光殿外,他身后还捆着一个妇人,似乎就是当初在他下令屠城时、简先生一力用命保下来的某个深宫贵妇。


    “她是北宁王的养母,”简先生看着伊稚查,“可用她做人质。”


    伊稚查“哦?”了一声,他绕着那妇人转了一圈,五十余岁的太皇太后已没了从前的明艳,他撇撇嘴,没什么兴趣地点点头,顺手就将人拽过来,丢给了身后两个勇士。


    简先生看他还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暗中摇摇头:音单愚鲁,伊稚查同样好不到哪儿去。


    “大王!简先生!不好了!汉人的军队已经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宫禁!”


    “哈——?!”伊稚查愣了一下,“四面八方?!”


    他不甘心地推开那个武士,自己往前跑了两步,结果远远就看见前方的定安门外升起浓烟滚滚,伊稚查咬了咬牙,“怎、怎会这么快?!”


    简先生低下头笑,心说:这里是中原皇廷,听说那位禁军首领已经投诚,自然是没有比他更熟悉京城布防的人,有他在,这宫禁被破是迟早的事儿。


    不过,面上他还是做出了一副担忧模样,建议伊稚查挟持舒氏太皇太后上城楼,然后他会想法找到退路,带着伊稚查脱身、返回北境去。


    “回去?!”


    “您的士兵再多,没有补给的情况下,您能守多久呢?”简先生反问,“当日屠城,士兵在城中烧杀抢掠,宫廷仓库内的美酒佳肴都被消耗了大半,如今城内的屯粮,只怕根本撑不过三日。”


    伊稚查抿抿嘴,“那就同他们杀个你死我活!”


    简先生还想说什么,又有一个戎狄武士跑进来,扑通一下跪倒在明光殿前的云龙浮雕上,“大王,事情不好了,摩提部落的小王子反了,他在漠北草原自立为王,与汉人约定划山为界、永不来犯!”


    “你说什么?!”这次,伊稚查终于慌了,“他算什么东西?!他也配?!”


    摩提部落在整个戎狄中连八大部落都不算,老头领从前还跪在他面前舔过他的靴子,后来老头领病死,留下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小儿子,当初南下时,他也因此没算上这个部落。


    熟料,一时失足,竟酿成大祸。


    那武士支支吾吾,还说中原汉人狡猾,在得到此讯后学了憋足的翟语往城内大喊,听得武士们人心惶惶、无心恋战,不少人更是直接弃城而逃,准备返还漠北草原、追随新王。


    “反了……!他们当真是反了!”


    伊稚查急得团团转,根本没想过还会这样,他拿起马鞭又放,最后恶狠狠地凌空抽了几下,愤愤地捉起舒氏就往定安门走,他一边走,一边喃喃道:“这中原不要……不要也罢,我得回草原、回草原上……”


    简先生耸耸肩,没多说什么,他只推说自己还要安排守城,让伊稚查先走。


    伊稚查心烦意乱,自然没有细想,只是带着人如简先生所愿上了城楼。


    城下,是源源不断的攻城士兵。


    他们的数量超乎了伊稚查的想象,而勇猛程度也同他在京城、云州遇到的全然不同,伊稚查还未来得及惊讶,面上就感觉到一阵劲风,一只箭簇擦着他的脖子,嗖地一声射过。


    伊稚查只觉颈侧一痛,汩汩涌出的鲜血让他后背发凉。


    这样精妙的箭法、这样顽强而强悍的士兵……


    一些从前的记忆瞬间如水中巨鳄般浮出,一口咬住他的脖子——


    只有、只有那支被他和大哥整个用计烧死在山中的中原汉人,才会……才会有这样恐怖的战斗力。


    若无简先生帮助……


    伊稚查后退两步,躲在了他最看不上的中原女人身后。


    他唤了一口气,将自己从那种被恐惧支配的感觉中解救出来。


    然后才正了正神色,扬声怒吼、吸引了城楼下所有士兵目光,他推着舒氏上前,朝汉人讲明白他的诉求——戎狄和锦朝作战多年,他倒不担心军中有懂翟语的翻译。


    其实也用不上翻译,即使他们“母子”数年未见、容貌气质上多有改变,但凌冽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舒氏、这位他曾经真心敬如亲母的女人。


    舒氏看着他,眼神依旧复杂。


    淑仪宸皇贵妃生得比她美,儿子也这般出挑——他的腿又治好了,去南境一趟未死,反而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看得出来——过得不错。


    再想到自己的儿子、孙子……


    舒氏在心底苦笑,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命运不公。


    伊稚查嚷嚷,用中原的孝悌之道来说,直言他要求不多,只想平安返回到草原去,等他顺利离开京城,就会派人将这位“母亲”送回。


    众人看着站在城楼上的太皇太后,一时也没了注意。


    舒氏在后宫无功无过,虽说外戚专权多因她是太子生母的缘故,但舒家造反之时,她已被小皇帝软禁在后宫中,即便再十恶不赦,也曾是凌冽养母,从三岁到十七岁,她也陪了凌冽十余年时光。


    生恩与养恩同样重,此事旁人都说不得,只能由凌冽自己来考量。


    红日高升,渐渐洒满了整个定安门,凌冽仰头,看着被日光刺得睁不开眼的舒氏,忽然觉得她同从前一点儿也不一样:如今被五花大绑推上来的,只是一个两鬓斑白、容色憔悴的老妇,眼中也没了那份高高在上。


    他自然不想放戎狄走,但……


    他看了一眼舒氏,在心里忖度着此事的后果。


    “呿——”


    不等他想清楚,身边的乌宇恬风忽然啐了一口,他仰头冲着城楼上的伊稚查骂道:“我当你们戎狄多厉害呢?不过是群缩头乌龟、躲在妇人身后,什么父母养恩,哥哥的爹娘早就去世了,你怕不是找人冒充的吧?”


    他这一连串的话用的都是苗语,伊稚查听不懂,却隐约猜测乌宇恬风在骂他。


    伊稚查也是受不得激讽的性子,他从舒氏身后探出脑袋,也指着乌宇恬风破口大骂,用戎狄翟语说他算什么东西,指指点点的凭什么替汉人王爷做决定,两军商议怎么容许外人鸟叫……


    那翻译听得脸上青白一阵,犹犹豫豫,不知道要如何将这些污言秽语说给眼前的贵人们听。


    结果,不等他开口,骑在黑马上的乌宇恬风就先勾起嘴角笑道:“你问我算什么东西?”


    他策马上前两步,与凌冽的白马并肩而立,“我三媒六娉、明媒正娶,耗费了老大的力气,才好不容易从中原拐走了我们家漂亮哥哥回去!我们交换了合欢庚帖,还有天地日月神明为证,啧,怎么能算外人?”


    小蛮王说的是蛮语,语速飞快,语调上扬。


    若不解释,听不懂的人多半要以为他还在骂人。


    “……”翻译看看小蛮王,又看看城墙上因听不懂而气得面红耳赤的戎狄大王,整个噎住。


    比骂人,伊稚查明显不是小蛮王对手。


    小蛮王虽是一国大王,但在阵前对骂这事儿上,他可太拿手了,知道戎狄大王听不懂苗语,他就来了兴致,脸上还是带着笑,神态动作都好像是在讽刺、调侃对方,但他说的,却是——


    “嘿嘿,两个黄鹂鸣翠柳,哥哥赏月我喝酒。”


    翻译傻眼了。


    听懂的蛮国勇士们忍不住窃笑,他们一笑,更让听不懂的汉人士兵们以为蛮国大王在骂戎狄,于是他们也跟着笑,议论纷纷、直说骂得好——


    伊稚查低吼一声,眼睛都气红了。


    乌宇恬风再道:“窗含西岭千秋雪,同榻而卧好欢悦。”


    翻译:“……”


    凌冽:“……”


    他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小蛮子,刚才心中难点犹疑也被他这么一番胡闹给打断,他看了看身侧这个骄傲而笑得十分灿烂的小家伙,摇摇头,“你还懂戎狄翟语?”


    他在北境五六年,都没学会这个。


    乌宇恬风却在同伊稚查“骂战”的间隙,笑着冲凌冽挤挤眼睛,“专门为哥哥学的。”


    凌冽睨他,最终忍不住笑了。


    定国公尹元看着这两人竟然旁若无人地在阵前打情骂俏,气得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他恼火地冲身边人下令,让人趁着伊稚查的目光被乌宇恬风吸引,找机会从两侧攻进城去。


    凌冽一笑,在城楼上骂骂咧咧的伊稚查反而愣了愣。


    他从没见过大锦北宁王笑,他只见过在战场上拼杀的凌冽,那时候的他双眼似寒冰,总是寒着脸将他们的武士斩于马下,如今,伊稚查第一次发现,这个中原男人,竟然是会笑的。


    而且,笑起来还那样好看……


    他看得有些发痴,而后就被那蛮国的大王狠狠瞪了一眼。


    一道金属光泽从那蛮国大王的方向发过来,伊稚查连连后退,堪堪避过了乌宇恬风的攻击,小蛮王于暗器一道并不娴熟,他抛出来的东西,很明显只是一枚衣扣。


    “不许看!”他的戎狄翟语有些生涩,但音调却很阴沉,“哥哥是我一个人的!”


    伊稚查愣了愣,而后他气得头顶冒烟,“你、你他娘的是故意的!”


    明明就懂戎狄翟语,偏偏还要跟他讲什么苗语!


    若非时机场合不对,乌宇恬风很想冲城墙上的戎狄大王扮鬼脸——谁让他蠢。


    伊稚查怒气攻心,若非是身边两个武士阻拦,他就要冲下去和乌宇恬风理论了,他嗖地一下拔出长刀,正准备架上舒氏的脖子,整个城楼就轰地一震——


    那禁军指挥使王亮说服了舒明义,两人一道儿,带着五千人的小队,从一处枯井中淌着水,进入了宫禁内——他从前在宫中被人排挤欺凌,便生了些报复心思,从一个老太监处打听了这条道路,偷了不少宫中东西变卖。


    那老太监收下他的“买路钱”后,还叼着烟管,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头顶的天空。


    他告诉王亮,宫禁看着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实际上,不过只是一方精美的鸟笼,里面的贵人都想出去,还接二连三地想跑出去。


    当时的王亮太小,并没有明白老太监话里的深意,后来回想,王亮却懂了什么:


    宫中曾有贵人,贿|赂了老太监,也从这条水道跑出去过。


    不过事到如今,王亮也不会再去想,这贵人到底是谁了,三朝更迭、老太监也已经死了。过去之事,也就让它同这座已经满目疮痍的金鸟笼,一起湮灭吧。


    枯井废弃多年,里面却还有一些腐臭的积水,他按着记忆穿过两个拐角,终于找到了向上的通路,他攀住了宫中井壁上的凹槽,一点点往上爬,然后放下了绳索,将下面的人一个个拽了上来。


    王亮轻车熟路地带着舒明义找到了宫中的军火库,只可惜,经过戎狄一番劫掠,库中所藏的炸|药没剩下多少。王亮觉得可惜,舒明义却觉得刚刚好,他们只需引戎狄的主意力,就能帮助大军破城。


    他们兵分多路,分发了剩下的火|药,在宫墙附近到处点火、焚烧木箱、旌旗,弄出了不小的烟雾和爆炸声。一边吸引着戎狄武士的主意,一边想办法帮助城外的大军破城。


    王亮去了北城门,而舒明义则来了南城门,他远远看着城楼上他那唯一的姑母,最终,还是选择闭上眼睛,命人去点燃了他们最后的火|药。


    四角燃起的浓烟让戎狄武士们心慌,就连伊稚查这个大王都有些乱了阵脚。


    他骂了一声娘,然后一把掐住舒氏的脖子,“你们都住手!你们不管这死老太婆性命了吗?!”


    凌冽还没说话,乌宇恬风就直接上前将凌冽挡在身后,他给身边的蛮国小勇士使眼色,他们会意地敲响了战鼓、吹起牛角号——


    在那响彻天穹的号角声中,小蛮王冲伊稚查掏了掏耳朵:“咦?你——说——什——么——?”


    伊稚查:“……”


    乌宇恬风一摊手掌,“怎么恁是听不清呢?”


    凌冽忍了,最终还是忍不住,在乌宇恬风身后侧过头,捂着嘴闷闷笑了:


    他家小蛮子,可真是太可爱、太贴心了。


    伊稚查腹背受敌,见自己实在是缠不过,便想挟持着舒氏离开城楼。


    他想明白了——


    那中原王爷或许还有顾及,可这个蛮子却半点没有,只要还有舒氏在身边,他就还能想办法离开京城、杀回漠北草原去。


    结果他才拽着舒氏后退一步,身后就传出了一阵骚动。


    伊稚查回头,看见简先生换了一套他从未见过的衣服:大红色的团龙纹绣在胸口,衬得他整个人器宇脱俗,而双手是白色广袖,额间扎了同样的红色抹额,日光一照,上头的白玉闪烁。


    他从未见过这样打扮的简先生,一时又看得有些呆。


    反是简先生先走过来,他冲还在怔愣着的伊稚查笑了笑。


    他从未这样笑过,灿烂明艳如同高升的红日,也是到了此刻,伊稚查才发现,在他身边一直蒙着黑色斗篷的中原“先生”,有着一双好看的桃花眼。


    眼尾,好像还有一颗浅棕色的小痣。


    伊稚查喜欢美人,欣赏美人,他吞了吞唾沫,开口想说什么,却忽然感觉自己下腹一痛。


    他低下头,赫然看见一柄弯刀没入了胸腹,而那只握着刀柄的手,手背上隐约能看见一点儿烫伤的痕迹。


    简先生后退一步,看着伊稚查,讽刺地勾了勾嘴角,然后他扭头、再不看伊稚查,而是大喊道:


    “戎狄恶首已经伏诛!还不速速攻城!”


    伊稚查没看到,但城下的众人却看见了他动手的过程,一些个士兵不明真相,见他同伊稚查关系亲密,只当他是被戎狄霸占的可怜人,便纷纷跟着动手准备攻城。


    冲天的喊杀声中,倒在血泊中的伊稚查往前爬了两步,他不甘地捉住简先生的下摆,双眼都快瞪出来,“为……什……么……?”


    简先生笑笑,蹲下来,用城门楼的箭孔挡住他们的身形。


    他笑盈盈地、摸了摸伊稚查脸上的血,“因为,我其实姓凌啊。”


    他说的是戎狄翟语,翟语当中并没有“凌”这个字的读音。


    所以,简先生用的是戎狄王室部落的姓氏做代称。


    虽是代称,可伊稚查听懂了,他骇然地看向简先生,“你……你……”


    他想问,是不是从一开始,简先生对他和他的母亲就是在利用,为的都是今时今日。又在想,若简先生想要的是中原江山,他又为何要帮着他们害中原人,他若是中原皇室,那岂不是也是那老女人的儿子……?


    他想不通,口中鲜血涌出,脸上表情也更加狰狞。


    而简先生却还好心地向自己这个“徒弟”解释,他压低了声音,手却顺势探到了那柄弯刀上,“因为我料差了蛮国大王这个变端,所以我现在判定……我那弟弟肯定不会当众杀那女人。”


    他握住了刀柄,狠狠地抽出了刀,在伊稚查断气前,说完了最后一句:


    “所以我需要你,为我铺平我往后的道路。”


    飞溅的鲜血染红了伊稚查的眼睛,让他分不清哪些是血、哪些是简先生本来衣裳的颜色。他张了张口,终于瞪圆了眼睛躺倒在城楼上——


    戎狄武士见他们的大王身死,还是那位用兵如神的简先生动的手,更加无心恋战、纷纷做鸟兽散。


    而简先生只是擦了擦脸上被溅到的一点红,反手甩掉刀上沾染的血渍,慢慢起身来到了城墙边,扶起舒氏,替她松绑,然后,他遥遥看着城下立在人群中策马的凌冽,笑着朗声道:


    “七皇弟,许久不见了。”


    他站在城墙上遥遥致意,冲凌冽点头道:“我叫凌冿。”


    凌冽眯了眯眼睛,他早有此猜想。


    六皇子凌冿,生母就是那个被废为庶人的丽妃紫氏。


    听见此说的定国公一愣,慌忙抬手,而闻讯的士兵们也停下了动作,城墙上下安静下来,战场也陷入一片死寂,风吹动旌旗,传来阵阵裂帛之声。


    凌冽开口,刚想说什么,站在城楼上的舒氏太皇太后却忽然动了动。


    她讽刺地冷笑,然后指着挑眉看她的简先生大声道:“不,你根本不姓凌!”


    作者有话要说:*《草木谱》已经失传,只是有此一说,但淝水之战和谢安、谢玄是确有其人。“八十万大军”是苻坚的虚数,实际上只有二十万人,淝水之战也是著名的以少胜多战役,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成语出处——


    第91章


    时值正午, 红日当空。


    硝烟滚滚成幕, 几乎遮蔽了宫禁上方天穹。


    舒氏这话一撂,仿佛平地一声雷,惊得城墙上下多少人瞪眼噤声。


    简先生身处其中,他先是拧了拧眉, 而后嗤笑道:“你胡说什么?”


    舒氏神态从容地看他道:“你并非陛下骨血, 根本不配姓凌,当年陛下便是查明白此事, 才将丽妃车裂、紫家满门抄斩,令尔为庶人的。”


    简先生愣了愣。


    舒氏瞥眼看立在城下的凌冽, 继续道:“陛下又非昏君庸主,哪会儿为了一个宠妃就当真不要自己儿子?他是觉得丢脸, 不想皇家颜面尽失,才假托了淑仪宸皇贵妃的死, 做得此局。”


    简先生没开口。


    凌冽却顺着舒氏太皇太后的话, 想到其中关窍:


    他母妃固然是宠妃, 但容氏这个恶首都只是斩首、家族流放, 丽妃贵为一宫主位、膝下还有皇子,没道理为此事牵连丽妃母子, 还将整个紫家满门抄斩。


    若在彻查之后, 发现自己养育六七年的孩子根本不是皇家骨血……


    那么, 元徽六年父皇屠戮太医院,血腥地将整个紫家满门抄斩,明令史书工笔抹去“六皇子凌冿”的种种痕迹, 便也有了道理。


    丽妃秽乱后宫、混淆皇室血脉,所以被车裂。


    紫家目无纲纪、欺君罔上,所以被满门抄斩。


    而血洗太医院, 为的或许并不是害死苏贵妃的汤饮,而是因“六皇子”身份的不妥、治了他们失察之罪。


    “六皇子”凌冿出生在元徽元年,是父皇登基后的第一子,身份贵重无比。


    若不用淑仪宸皇贵妃的死来掩盖,只怕这桩丑闻会成极大的笑柄。


    紫家和紫氏死后,明帝也未对那孽子赶尽杀绝,只将他从玉牒除名,废为庶人送往北郡王府,从此不再相见。


    没想,一念之差,酿下如今惨祸。


    “此事,陛下只让哀家和几个亲近宫人知晓。经手的内官们,也在往后几年中被暗中处理,”舒氏太皇太后冷笑一声,“你娘当年在宫外还有一位意中人,她根本就不想入东宫太子府。”


    简先生只犹疑了一瞬就摇头,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舒氏,“老太婆,你都说了,当年经手此事之人都被杀了,如今,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又凭什么信你?”


    舒氏眼中尽是讥诮,“哀家何必骗你。”


    简先生拧拧眉,心中有了一丝动摇——


    莫说是身处其中的他,在场诸人想到元徽六年事,都多少存了疑——丽妃也曾盛宠不衰,国君即便是见一个爱一个,也不至于色衰爱弛到这样恨不得将对方赶尽杀绝、挫骨扬灰的地步。


    念及此,不少将军看向简先生的目光中,已经带上了怜悯。


    简先生却忽然大笑一声,“怎么?发现养子根本不杀你,便以为捉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你以为编造些谎言,就能动摇我的皇室血统?”


    他说着,忽然上前,当众抽了舒氏一耳光,“老太婆,为了活命,你还有脸侮辱我娘亲?她性子纯直,从不愿参与你们宫闱内斗,怎会与人苟且?!”


    舒氏被打得摇晃一下,最终叹道:“……自欺欺人。”


    她确实没有证据,但也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位紫氏美人根本不喜欢明帝,入东宫后就一直避宠,还在某日询问过身边嬷嬷如何避子。


    那时的紫氏确实如简先生所言不懂争宠,对身边人毫无防备。


    被她问话的嬷嬷惊惧,速将此事禀给了她这位“正妻”。


    舒氏记得自己心中窃喜,然后前往紫氏所在的小院,听见了紫氏亲口告诉她——入宫只是家族逼她的,她心中自有心上人,不会同任何人争,也希望舒氏能帮她。


    当时的舒氏虽为太子妃,但接连生女,太子府上还有不少姬妾,其中不乏诞下男孩的,虽然在往后的日子里,大多没过三五岁就夭亡,但接连入府的姬妾,还是给舒氏带去了不少的压力。


    紫氏能主动避宠,舒氏也因此真心以礼相待。


    但在明帝继位那年前后,紫氏竟被诊出了身孕,从此之后性情大变、与舒氏交恶。更在元徽元年诞下一子,此子身份贵重,紫氏也由此在宫中栽种毒花毒草、不与宫中诸人来往。


    舒氏还记得,那时哥哥急急入宫,直言她是信了紫氏的花言巧语,才会叫这个小贱人钻了空子,忍辱蛰伏,就为了生下这个孩子、图谋储君。


    后来,便是元徽六年。


    舒氏记得明帝当时的愤慨,也记得自己胸口那块巨石终于落地的轻松。


    细想当年,舒氏最后看了简先生一眼,“你娘死前,陛下曾到她的宫中见过她最后一面,她对自己种种罪行供认无讳,只求陛下开恩,让她前往皇寺中祈福,算是为你积德。”


    简先生挑挑眉,觉得自己隐约记得这一节。


    元徽六年,他已虚岁有七,平日要往学堂念书。苏贵妃死后,那段日子宫中风声鹤唳,父皇派了许多士兵守在后宫各殿门口,不少娘娘都被禁足,但那一日的娘亲却破天荒将他送到了学堂外。


    他很高兴,比往日更认真地听了课。


    可等他从学堂出来,却被宫人告知母妃去了皇寺祈福,让他先回宫休息。


    之后没过多久,禁军就闯入了宫闱,将他带走、交到了后宫一处阴冷的偏殿中看管,仍由他哭坏了嗓子,都没人来救。他喊了父皇、母妃、皇祖母和皇后娘娘,最后却只是高热着昏过去。


    再醒来,就已在前往北郡王府的马车上,听见了身边的禁军,面无表情地告诉他——他的母妃因谋害苏贵妃被杀、紫家满门上下被斩首,而他也被从皇室族谱除名、从此不再是尊贵的皇子。


    “你若不信,大可以到皇寺中问问,当年你母妃是不是曾经在元徽六年到寺庙中祈福。”舒氏道。


    他们这厢说着,那群戎狄武士们却找到了机会悄悄从安定门上逃离。


    舒明义见势不对,忙提枪阻拦,城楼之下又闹杀起来,而在城北的翰墨却已带领东北大营的士兵截断了戎狄败退之路,将数以万计的戎狄武士围杀在了北宫墙外。


    剩下的戎狄武士们进退维谷、四下逃窜,冲天喊杀声中,定国公尹元也回过神,他看了一眼凌冽和小蛮王,自带着士兵们去处理城内的戎狄武士。


    伊稚查已死,这一战是他们胜了。


    就在众人纷纷外撤时,忽有一匹白马穿过南城门,顺景华街来到了安定城楼下。


    马背上驮着两个人,一个是当朝起居注虞书,一个则为新科状元郎季鸿。


    季鸿被派往鲁郡后,不知得了什么高人襄助,竟提前囤积了粮草、巩固了布防,因此在戎狄南下时,给中原和江南争取了最多的时间。


    在场的士兵对季鸿多有敬重,纷纷朝两侧退开给他们让出一条通路。


    虞书坐在靠后的马鞍上,带季鸿到地方后,他就先下马闪身退到一边。


    季鸿匆匆下马,先向凌冽和乌宇恬风一拜,然后才看着简先生道:“元徽六年,臣确实在皇寺中,见过一回庶……丽妃娘娘。”


    季鸿是君子,行事端方温柔。


    即便到了这一刻,他也自称“臣”,也换了“丽妃”之称。


    简先生听了,却一点儿不领情,他睨着季鸿看了一眼,“元徽六年?你们要演戏也演全套好不好?找这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东西,元徽六年你几岁,你凭什么见过我母妃?”


    季鸿顿了顿,却还是温言道:“臣元徽二年生人,时虚六岁,已记事,皇寺的明远大师,是臣的恩师。那时,我还是寺中的小沙弥,法名义直。”


    凌冽又想起那件袈裟,羽书的来信上说过——


    季鸿小时候曾在他师父的箱子里看见过一件写满了祖文的袈裟,他看了一眼远处的简先生,侧首想同乌宇恬风商量,要三部首领留在此处,他们往皇寺中一探。


    结果,城楼上的舒氏又开口:“是了,你若不信,自可去问明远大师。你那娘亲,从前可最喜欢往皇寺里跑,你大可以去问问他,丽妃去皇寺做了什么,又是如何瞒天过海、怀上你这孽种的!”


    这话说出来,就不仅仅是皇家颜面之事。


    更干系佛门清净、皇寺尊严,让城楼下的季鸿都面色微变,“请施……太皇太后慎言。”


    简先生一向沉稳老练,这次,也终于动了真怒。


    他上前,一把扼住舒氏喉咙,“老妖婆,若我去了皇寺,发现你说的有一句假话——”


    舒氏讽刺地看着他,即便整张脸都因窒息憋得通红,拉满了血丝的双眸中依旧透露着对简先生的讥笑,那样的眼神看得简先生头皮发麻,下意识就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老戎王死的时候,大太子音单被伊稚查活刮的时候;还有大太子的母亲、族人被伊稚查当真狗那般戏耍的时候;伊稚查下令屠城、对着宫中女子痛下杀手的时候——


    他都不觉得可怖。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这些不过是他荣登九五之尊大位时必要的付出,只有将这整个污秽的朝廷清洗一空,才能迎来盛主明君。她们或者他们的牺牲都是必要的,等他顺利登基后,会追封她们、会给她们修缮最好的陵寝……


    登基?


    简先生呼吸一窒,终于松开了扼住舒氏的手。


    这么一会儿功夫,舒氏已两眼发直,在他松手时,整个人就往后一仰,跌坐在地上。


    “也好,”简先生咬咬牙,一面拿起了那柄染满了伊稚查鲜血的刀,一面重新将舒氏架起来,“去皇寺看看也好,那么,还请这位——义直大师,前头带路吧?”


    季鸿被他突然叫了法名,一愣神间,简先生已利落地带着舒氏从城楼上下来。


    他挺直了身子,即便在万军包围中也还是一派气度从容,只冲季鸿挑眉,侧身用下巴指了指前路,然后还挂上薄笑看凌冽:“皇弟也一同看看去?”


    凌冽本有此意,便让三部首领留下来帮定国公的忙,自己和乌宇恬风策马跟上。


    皇寺在宫禁之外偏北的祭龙山中,顺着宫禁后花园出,还需走上一刻钟。戎狄虽败退,简先生身边也还有他自己暗中培养的人手,那些人黑衣蒙面,看着像江湖豪客,只听命于他,倒同王府影卫一般无二。


    他们很快在宫墙之外给简先生准备了马车,然后护在周围、跟着季鸿等人上了祭龙山。


    山中微雨,林草青青。


    山道泥泞,往上则是青石板路,马车不便,简先生就将舒氏拖出来交给自己的暗卫,然后自己跟着季鸿爬上了山道,凌冽和乌宇恬风也下马,羽书坠在最后,自然而然地吩咐人看管好上下山的道路和那些马匹。


    长条的方石上布满了青苔,安静的山林中,只能听见阵阵清脆的鸟鸣。


    乌宇恬风悄悄数过,上山的石板一共有一百九十七级,不算很多,但却足够让被五花大绑的舒氏耗尽最后的体力——她气喘吁吁,几乎是被那些暗卫提到了皇寺门口。


    寺门口方正而庄严地挂着金子牌匾,因战乱而紧闭多日的大门如今却打开了,一个僧人提灯站在门口,远远看见季鸿一行人后,他便殷切地走上前来,先是一礼佛号,才执季鸿手道:“师弟怎么才来?!”


    季鸿不解地看他。


    那僧又开口,“师父算准了你今日会来,让我一早在此等候呢。”


    山中微蒙的灰空下,僧人的脸被那盏灯熏得发亮,他对着季鸿在笑,看向他身后众人却只是点点头,不冷不热道:“师父也料定你会带人过来,佛门重地,几位带刀的施主,请在门外暂避。”


    闻言,暗卫们看向简先生。


    简先生点点头,将舒氏拽过来自己带着,这才跟着那僧人和季鸿一道儿进入了佛寺。


    往日法相庄严的清净佛寺,如今院内挤满了从京城逃难而来的流民,他们三五成群地挤在一起,吃着寺院提供的斋饭,麻木地看着他们走进门来。


    “……师父让僧人们都到罗汉堂中居住了,大殿和僧舍就留给百姓们。”僧人解释。


    季鸿点点头,“师父和几位师叔伯呢,也在罗汉堂?”


    僧人答:“没有,师父他们住回了后山旧寺。”


    如今的皇寺是后来新建的,原本的寺院在悬崖峭壁中,与这边的新寺以一飞云木桥相连,桥下是万丈深谷,甚至能看到穿梭在其中的浅白色浮云,旧寺原本用来藏经,条件要差些,高僧们便主动居住到了这边。


    僧人带着众人穿过飞云桥,远远在大雄宝殿外作揖,道了佛号。


    昏暗的殿内,凌冽和乌宇恬风在人群后,只远远看见了一个半身佛像,佛头已经风蚀,下方破旧的蒲团上,跪坐着几个身披袈裟的老僧。


    听见僧人的佛号,中央一个手持犍稚*的老僧顿了顿,他停了木鱼声,让身边的其他僧人也停下离开,自己才从大殿内跨步出来,冲着众人一揖,道了佛号,他先看季鸿一眼,古井无波的脸上总算露出一点笑容。


    “师父。”季鸿上前。


    明远大师点点头,看看简先生又看看凌冽和乌宇恬风,才道:“几位施主跟我来吧。”


    古旧的禅院并不大,院内还晾晒着许多旧经书,明远大师带着他们穿过了重重书摊,来到了后殿的一处僧庐,他让季鸿和那僧人进屋,将里面的一只木箱子端出来,自己则站在门口。


    他看了一眼简先生,然后又瞥眼看见太皇太后身上的绳索,微微拧了拧眉。


    这时,季鸿也同师兄将木箱子搬出,明远大师将其上的铜锁打开,从层叠的僧服下取出了一件旧袈裟,暗色的布片上,隐隐约约可见不少字迹——


    明远大师将那袈裟递给了简先生,面色平静:“令堂生前,曾将此物托给老僧保管。说若将来,老僧能再见施主,便要我将此物送交给施主,让施主无论如何寻个南境懂苗疆古语之人看读。”


    简先生接过那袈裟抖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他根本看不懂的文字。


    倒是凌冽远远一看,就从其中认出了好几个熟悉的祖文字词——这些东西他在南境译过很多,草草一眼,就能窥见一两个令人心惊词句:如“并非”,如“复仇”。


    明远交托完东西,后退一步冲简先生一揖,忍了忍,最终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令堂生前虽非诚心礼佛,却对天下苍生心怀善念,施主既是她一力保下的,也该以黎民安定为念。”


    简先生皱眉看着那袈裟,“除了这袈裟,娘亲就没有什么别的话?”


    明远大师古怪地看他一眼,摇摇头,然后让僧人作陪,自己先回到了前院去看晾晒的经文。


    倒是那个被季鸿叫做“师兄”的年轻僧侣,翻了个白眼瞪简先生一眼,“这么多文字不都在上面吗!让你去找个苗人来看呗!”


    简先生一听“苗人”二字,下意识就看向乌宇恬风。


    乌宇恬风却举起手来,“别看我,那是祖文我可看不懂。”


    “祖……文?”简先生重复了一遍。


    乌宇恬风哼着歌点点头。


    简先生对凌冽在苗疆的经历虽不甚清楚,却大抵知道他帮助乌宇恬风平了叛乱。他转头,看向凌冽将袈裟递了过去,态度十分恭敬,“听闻七弟在南境多有奇遇,还要劳烦……”


    凌冽没接,他只是看着简先生。


    简先生也看着他的眼睛,读懂了凌冽的心思。


    若没有这份袈裟,他同凌冽都是明帝的子息,小皇帝无子,在继承顺位上,他们两人都有一争之力。


    此处懂得祖文的只有凌冽一人,若他有心在祖文上做文章,旁人也看不出什么。


    不过,简先生微微一笑,道:“镇北军五年,我信皇弟为人。”


    凌冽神色复杂地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接过了那件袈裟。


    直到接过来,凌冽才看清楚——这袈裟上的内容,是祖文和苗文掺半写就,毕竟祖文中能用的词汇较少,紫氏也是精心挑选了,才写明白她想告诉儿子的意思——


    原来,丽妃紫氏在京中有一位青梅竹马,她与此人两情相悦,最终却因为紫家而被迫分开,紫家在京中也是名门望族,以这小青梅的性命为胁,要紫氏入太子府为姬。


    紫氏认命入府,不想为自己不爱的男子生儿育女,因此才会向舒氏讨要避子之方。


    后来,她更发现了宫禁中有通往城外的水道,于是便贿|赂了老太监,从水道来回往返同青梅相见,一直到后来,明帝继位,紫氏注定要成为老死深宫的女人,她便大胆做出决定——


    在明帝登基前,她约了青梅去到祭龙山中,一|夜|春|风后,她便给了青梅许多钱财,让他和家人赶快离开京城,远远地躲开紫家和朝堂。


    然后,她返回宫中,性情大变,开始争宠,最后用苗疆毒草遮掩,生下了“皇子”凌冿。


    念及此处,凌冽顿了顿,看了简先生一眼。


    简先生没说话,可他垂在身侧的手,明显已捏成了拳。


    之后青梅一家在南渡时,不幸遇难而亡,那以后的紫氏便日日梦魇,常来皇寺佛堂中忏悔,为青梅上香。因此也结识了在佛寺中的明远大师,大师看出了她心怀怨怼,一直悉心劝解。


    紫氏执念虽深,但常日礼佛下,终于被大师感化,准备放弃那些仇恨,好好养育儿子长大成人,将来做个普通的富贵王爷,也算是一生富贵无忧。


    只可惜,就在淑仪宸皇贵妃入宫那年,她意外得知心上人的死,竟是紫家为斩草除根、防备将来卷入政斗中被做人拿捏把柄,便提前在青梅一家乘坐的小船上做了手脚,让他们的船行至江中而散架。


    听到这里,那僧人忽然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师弟你还记不记得?!”


    季鸿偏头看他。


    僧人道:“小时候,你记不记得有一天,我们练完功回来,寺院当中有个师傅从不给我们见的贵人,她不等我们清场就急匆匆闯出来,满脸都是泪痕,殿内,还有一整串扯断的佛珠!”


    季鸿也想起来,那串佛珠是师父的朋友从南海带来的珍宝,见着同贵人投缘,才送给了她。


    当时季鸿只是替师父可惜,经僧人这么一提,他倒想起来——


    那位贵人可不正是丽妃紫氏。


    凌冽点点头,指着袈裟上的文字道:“那便是了,她在此处说,那时便觉得自己白白礼佛多年,却叫杀人凶手逍遥法外……”


    往后,紫氏便不再来皇寺中,一直在暗中筹谋如何才能让紫家付出代价。后来便想到利用这孩子的身世,只有秽乱后宫、模糊皇室血脉这事儿被揭发,才会让紫家付出应有的代价——


    “……荒谬!”简先生终于忍不住打断,“她这样!难道就不会牵连到我么?若是父皇一怒之下将我也杀了呢?!”


    凌冽没说话,倒是乌宇恬风点点头,“这倒像是苗疆女子会做出来的事。”


    舒氏亦道:“在紫氏看来,若你能一起死,倒算是一家人团圆,根本是件好事。”


    凌冽还想往下看,但简先生终于有些崩溃地抢了过来——


    他根本不相信,他不是皇室血脉。


    那他这么多年来,到底在忙些什么?!


    舒氏见他抢袈裟,讽刺道:“所以我说,你是个可怜虫,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想着复仇——呵,不过也算是你替你母亲复仇了,她若看见今日京城饿殍遍地,定要赞你是她的好儿子呢!”


    紫氏,从来都是疯狂的。


    爱人不再,便要邀天地同丧。


    这一点,倒是很有苗疆女子那股子狠劲儿。


    乌宇恬风撇撇嘴,牵着凌冽后退一步,小声在他耳畔道:“哥哥放心,我知道哥哥心怀天下,就算要报仇,也绝不会牵连无辜。”


    凌冽睨他一眼,这哪跟哪儿。


    简先生却陷入了一种怀疑和疯狂中,他咬咬牙,瞪着凌冽,“你骗我的是不是,都是你编的,上面的内容根本就不是这样,我是父皇的儿子!我确确实实是父皇的儿子!你是为了皇位才这样说的是不是?!”


    凌冽耸耸肩,坦言道:“我无心皇位。”


    简先生却不肯信,他哈哈哈地后退:“怎么可能会有人无心皇位?!凌冽!你姓凌!你是中原皇室最了不起的王爷,你有威名!你还得百姓爱戴!你怎么会不想要皇位!你多憋屈啊!若不是我母妃和这个老太婆的一番设计,你本来就已经是太子了!”


    凌冽点点头,“或许?”


    他不否认自己从前怨过,也恨过。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笑着牵起身边人的手,“不过,还要多谢你们一番算计。”


    乌宇恬风则是笑着看他,拽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


    简先生瞪着他们交握的双手,最终哈哈哈大笑起来,“不、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我是父皇的儿子!我就是父皇的儿子!你们为了活命、为了皇权都在骗我!”


    乌宇恬风看他发狂,拉着凌冽往后退几步躲开,他小声冲凌冽讲:“哥哥,还好你嫁给我了,不然留在中原,都会变成他这样的大傻子。”


    他说的苗语,生怕刺激到简先生。


    但简先生行迹已趋疯迷,他撕扯着袈裟,最终生生将这一件袈裟撕开了一个裂口,然后他发泄一般将裂口整个扯大,没几下就将袈裟给撕成了破布。


    他哈哈哈大笑着,反过来将舒氏横在自己身前,一把长刀出鞘顶上了她的喉管:“你们骗我,你们都在骗我,这老太婆还在我手中,你们就动不了我!哈哈哈,只要我下山去,我还是尊贵的六皇子!我还是六皇子凌冿!”


    说完,他就拽着舒氏太皇太后疾步上了飞云桥。


    凌冽和乌宇恬风对视一眼,都没有上前,只觉得此人已经疯了。


    而季鸿和僧人两个慈悲心肠,还上前拦了拦,结果,舒氏太皇太后只是深深看了凌冽一眼,在飞云桥上一撞简先生,趁他吃痛时,身子一歪,就从那只有膝盖高的木栏杆上翻了下去。


    简先生一愣,只能虚虚捉住悬崖上穿过指尖的风。


    而凌冽也被吓了一跳,同乌宇恬风两个急急上前,只看见舒氏闭着眼睛缓缓地坠向深谷。


    没人知道这位在宫中盘桓了三朝的女人到底在想什么,只知道舒家所有人,都在从元徽朝到如今的变乱中覆没,一大家族,最终归于尘土。


    简先生没了人质,他停留了一会儿,最后直起身子来,仓皇后退,也不理凌冽几个,自己踉踉跄跄地下山,山林间时不时传来他的哭叫声,不是在说“骗人”就是在喊“假的”,总之受刺激不小。


    凌冽无奈,只能先谢过的大师,然后才同乌宇恬风一道下山去。


    季鸿还想跟随,被虞书拦了,这位前起居注、实际是北宁王府影卫的好友冲他弯眼一笑,轻声道:“你多年未归,在寺中陪陪你师父和众位师兄弟吧。”


    “可是……”


    “王爷那边有我,”虞书眨了眨眼睛,“再说了,我们现在跟上去,‘王妃’多半要同你拈酸了。”


    季鸿:“……”


    寺庙之外,乌宇恬风果然快走两步到凌冽身前,他半蹲下身子,自己将金色长卷发顺到胸前,“天晚了,我背哥哥下山。”


    偏西的夕阳将他的轮廓描绘出一道金光,而金色的卷发内吸满了晚霞最漂亮的金红,直到今天,凌冽还是觉得他家小蛮子闪亮亮得出挑好看。


    他走上前,不赞同,“天晚了,山路昏暗,你背我多危险。”


    乌宇恬风似乎等的就是凌冽这句话,他变戏法儿般从身后掏出了一个灯笼,“所以要哥哥掌灯。”


    凌冽奇了:“这灯哪儿来的?”


    乌宇恬风眨眨眼,小声道:“偷的。”


    “啊?”


    乌宇恬风却已经趁着他愣神,一扯手臂将人直接搬上了肩头,凌冽惊呼一声,最终认命地伏上了乌宇恬风的后背,手中稳稳地提着那盏白色的小灯笼。


    “哥哥悄声——!”乌宇恬风缺德地直笑,“让僧人发现,我们可就没灯了。”


    “……”知道还骗人家的灯笼?


    凌冽拧他耳朵,“……小坏蛋!”


    乌宇恬风露出唇瓣梨涡融融,一点儿没羞耻感,反而嘻嘻笑着带凌冽下山。


    山风吹得灯烛摇曳,小蛮子过高的身高让那盏灯形同虚设,几乎只照亮了小蛮王的胸腹和脸颊一片。凌冽担心小蛮子摔着,从山上滚下去,可不只是屁|股开花、断手断脚怎么简单。


    “要不我还是下来吧?”


    “不要,”乌宇恬风往上托了托,“我能看清的。”


    他鼻翼上有汗,眼睛却很亮很亮,身上偏高的温度暖着凌冽,他的声音也在山中隐隐传来回音,“我肯定稳稳当当地将哥哥带回家,不会摔着哥哥的。”


    凌冽紧了紧手臂,笑道:“你牵着我走不是更好么?就这么喜欢背我?”


    “哥哥又不重,”乌宇恬风停下来,看着远处已经渐次亮起明灯的宫禁,慢慢长吐了一口气,“背着哥哥,感觉到哥哥紧紧地贴着我的后背,就好像我现在拥有了全天下一样——”


    他微微侧了侧脑袋,一双绿眼睛闪闪烁烁看进凌冽眼中,“让我觉得很踏实,很满足。”


    灿烂的红日随着他的话音,终于沉沉坠入地面,湛蓝星幕缓缓垂落人间,凌冽勾起嘴角,回应小蛮子的,是缱绻落在他嘴角的吻,是衔住他的耳廓、搂紧他的脖子的一句:“好,那阿恬带我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犍稚:敲木鱼的锤——


    快完结啦!——


    PS.季鸿←和基友青猫团的《医食无忧》撞了名~不是一个人!


    但是《医食无忧》好好看,是美食药膳小甜饼~!感兴趣的宝子们可以看一波涅~


    第92章


    星垂月上, 蓝幕漫空。


    死寂了数月的京城, 终于在入夜后燃起了万家灯火。


    躲在房中的京城百姓纷纷松了一口气,他们点起灯笼、打开大门,满脸喜色地迎接大军入城。


    有定国公坐镇,戎狄残部很快被诛灭、俘虏, 东北大营的士兵们在翰墨的主持下, 驻扎在了城外北郊,守卫京城也防备戎狄出尔反尔、再起战祸。


    城内几家酒楼拿出了自己所藏的最后米粮, 在景华街上架起大锅,名厨们烹羊宰牛, 庆祝胜利。


    宫禁之内,损毁惨重。


    定国公同王亮商量着, 命熟悉宫务的老宫人收拾恢复各宫,再着人收敛了后花园内被戎狄草草掩埋的尸首, 按着身份地位重新焚烧下葬。


    明远大师和皇寺内的其他大师都齐齐下山, 坐在熊熊烈火前替往生者超度。


    安定门外, 与景华街一河之隔的武王街上, 三进的高大石牌坊后,锁闭多日的北宁王府, 终于重新点燃了门前灯笼, 灯笼有些旧, 却没有破,蜡烛浅白的灯光透过泛黄的纸面,洒落下一片微黄。


    夜风微凉, 站在王府大门口,遥遥还能听见景华街上的热闹。


    凌冽南去多日,从前昏君凌玜忙着同外戚、阉□□, 自不会命人帮他修缮看管王府。府内地面积灰、散落着不少落叶,影卫们得了羽书之令,正在前忙碌收拾着。


    枯萎的荷塘后,有一条九曲碎石小径,小径旁栽植着不少芭蕉,郁郁葱葱的蕉叶同白色的院墙相映成趣,可惜久疏打理,放肆生长的蕉叶挤满了整条碎石路。


    “……看够了没?”凌冽无奈地拨开第三捧拦路的蕉叶,“王府荒废许久,到处都是残花败景,实没有什么意思。”


    乌宇恬风牵着他,却摇摇头,认认真真辨别了方向后,一指前方的正院:“这个哥哥还没带我看过。”


    正院在过厅和假山之后,刚才他们来时,羽书笑眯眯地挡了,说还在收拾,让王爷带“王妃”绕一圈再来,没想到小蛮王记性顶好——北宁王府这五进的院落,他走走停停,竟还能记住。


    凌冽叹了一息,只能由他。


    与其他几个小院不同,正院内,羽书着影卫专门收拾过:院内尘土被清扫干净,墙壁上的青藤被修建过,绿色的地锦顺着大理石桌案,在墙上爬出了如雀尾般的一扇翠屏。


    屋内灯火通明、窗明几净,羽书笑盈盈立在院门口,夸张异常地冲他二人行礼:


    “恭迎王爷、王妃回府——”


    他就是这般性子,凌冽摇摇头,斜他一眼。


    乌宇恬风却很喜欢这称呼,他将眼前的大屋子打量一道,问道:“这里就是哥哥从前睡觉的地方吗?!”


    凌冽捏了捏眉心,正院内还有厢房、书案,并不仅仅是睡觉的地方,但此时也不好同乌宇恬风多解释什么,只能勉强点点头。


    “那哥哥带我进去看!”


    凌冽无法,带乌宇恬风进屋。


    屋内,同一年半前并无太大分别,但若细细分辨,便能看出荒废痕迹:


    床上是新换的被子,不是京中皇亲国戚常用的双面绣花锦,而是一床单面绣了大红色牡丹的棉被。


    帘幔上的铜制吊钩少了一个,影卫们用普通的绳子系了,浅白色的纱帐欲垂未垂,后面的盥洗架上少了个铜盆,镜子是从外院挪过来的,半开的衣橱内全是积灰。


    凌冽在王府居住的时间并不长,他未及冠就北上军中。在京设的宁王府是定例,从太|祖时就有,累经多朝修缮,才建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凌冽在这间宅院里睡的时间,还不如宫中多。


    只是宫中三朝变迁,他从前的居所、母妃的居所都已经改建,太子东宫也被戎狄毁坏得乱七八糟,乌宇恬风不知情,凌冽也便不提,不想坏了小蛮子兴致。


    恬恬既好奇,纵着便是。


    乌宇恬风东张西望,摸着案几上的六壬镇纸都觉得新鲜,活像是个刚得了新鲜玩具的小孩。


    凌冽跟着他,一一解释这些东西究竟是做何用的。


    乌宇恬风认真听着,似乎透过凌冽的话,看到了在屋内行动坐卧的漂亮哥哥——伏案提笔、焚香抚琴。


    最后,他一屁|股坐在床上,笑盈盈拖着双腮看向凌冽,“哥哥,今天晚上我们睡这里好不好?”


    凌冽眨了眨眼睛,“……为何?”


    回答他的,是乌宇恬风张开双手,一下仰躺在那张大床上,他环抱过来一个枕头滚了一圈,然后趴着冲凌冽露出梨涡融融,“因为这是哥哥从小到大睡过的床,我错过哥哥这么多年,只要在这张床上睡……”


    他声音黏了一下,而后绿眼睛灼灼地看向凌冽,“就好像能把过去那么多年补回来一样。”


    “……”凌冽噎了一下,心道小蛮子傻。


    他走上前,戳了乌宇恬风的浅浅梨涡,戏谑道:“真要在这里睡啊?这里可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待会儿床塌了怎么办?”


    乌宇恬风一愣,翻过身来,看见头顶床幔确实还挂着蛛网,想想凌冽的话也对,便有些悒悒不乐地站起身来,小声道:“……可是我缺席了哥哥这么多年。”


    凌冽刮他鼻尖一下,“人生百年,我在京中不过五分之一的岁月,往后长久,不都是你的么?”


    乌宇恬风看着他,眼睛眨巴眨巴:完了,他家漂亮哥哥好会说话。


    他原本想在凌冽从小到大长大的房间中拥着哥哥好好睡一觉,结果中原人好大的规矩——小时候专门住一个屋子,长大了再换一个屋子,像哥哥这样有封地的,还要再盖一座房子……


    在凌冽看不见的地方,乌宇恬风掰着指头数了数,一间房子一张床,哥哥在京城少不得有三五张床的位置。


    小蛮王原本很是苦恼,觉得这样多的床铺总得要三五天才够。


    没想到,凌冽一句话,就让他打消了所有念头。


    人生百年,二十是一百的五分之一,他虽然没陪着哥哥从小一起长大,但他得到了往后的全部五分之四。


    他可以和哥哥相携白首、同衾同眠。


    想了想,乌宇恬风又笑起来,心里美滋滋的。


    见小蛮王高兴了,凌冽便走上前圈住他,“走吧?这屋子荒废许久了,一股子霉味儿,你看也看过了,我们回军帐中睡自己的床不好么?再说了,羽书他们是影卫,不是洒扫庭除的小厮,别折腾了,好不?”


    乌宇恬风哼哼两声,小声道:“那我折腾哥哥……”


    正好,景华街上不知是谁点燃了一串炮竹,百响的鞭炮声噼啪,让凌冽没听清小蛮子混不吝的话,他在一片嘈杂热闹中回头,疑惑地提高了声音问乌宇恬风:“嗯——?”


    乌宇恬风给他的回答,却是在那一片热闹的鞭炮声中,俯下身来,衔住了他的唇瓣。


    缱绻深吻,一夕温存。


    此战终了,天下太平。


    等次日,凌冽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乌宇恬风到底说了什么时,他人已经被欺负得浑身酸软,躺在中军软榻上,根本连支起腰都难。


    听见他闷哼,守在旁边的小蛮王便殷殷凑过来,替他揉腰捏腿、垫上软枕,端来蜜水——


    “哥哥喝,甜甜水。”


    凌冽横他一眼,好个全然熟练工。


    听闻战事已定,江南不少官员、高门大户都匆匆启程,连夜赶往京城,城外的官道和水道上挤满了车队和船只,但定国公尹元却严令不许他们进门——


    这帮人在遭逢国难时溜得比谁都快,如今安定了,又想回来当他们的老爷、做他们的太太——哪有这般便宜的道理?


    定国公着手下两个膀大腰圆、黑面虎目的将领上城楼,直言城内事未定,请诸位稍安勿躁。


    他们手中拿着长刀宝剑,自横刀立马,颇有一夫当关之势。


    定国公原还想请凌冽来共商大事,但去请北宁王的人来回三次,都说北宁王劳累未起,惹得老国公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最后负气直言“不等了”,“日后别想再要我的回信”!


    手底下将领们暗笑,在心中多少知道他们老将军就是孩子脾气。


    定国公将擒获的戎狄俘虏分派给翰墨,由熟悉北地情况的他押送往云州和东北大营,云州和东北两地苦寒,这群肆意侵杀汉地的外族,也该为重建两地的防御工事、防御城墙添上一份力。


    朝中文武、京中高门,在大敌当前时,高下立判——


    舒家因叛而诛,龚家仓皇南蹿。


    段家是舒家姻亲,关键时刻却能留下来断后、开仓济民,家族虽在逃亡路上死伤惨重,但不少留在京城生还的百姓,还替他们守住了段家的宗祠。


    沈家虽随流民撤出,却总在后方支援,调配了粮草、钱粮送给军队,还将族中的几个药铺的药材分发给百姓。那名曾与舒明义议过婚的沈家嫡小姐,也在江南专营了一间女子学堂。


    江家随尹元北上,族中子弟皆参军,遇战骁勇,立下战功赫赫。


    尹元看着城下的江东子弟、京城百姓,最终不问出生、论功行赏。


    也是到了此刻,众人才发现舒明义不见了。


    舒明义虽为舒家人,但一路走来深明大义,逢战必拼命,不仅是定国公和汉人士兵,就连蛮国勇士都对他敬重三分,只是尹元担心百姓迁怒,故意没有当众封赏他,而是准备私下授将予赏。


    结果在军中寻了三道,都没见着舒明义。


    问了王亮,他也说在攻城后就分开了,只知道舒明义在安定门下待过一段时间。


    而舒明义身边的亲卫,也只说小舒将军在城破后,主动留下来断后,战局混乱,他们忙于应付戎狄勇士,没人看见舒明义到底去了何处。


    元宵等也跟着归京的百姓们上京,拿着定国公府的文牒,通过重重封锁进入京城。


    ……


    这些消息,凌冽是靠坐在软垫上听羽书一一禀报的,除此之外,羽书还带来了满面焦急的季鸿,由他带来了关于“简先生”的下落——


    原来,昨夜他们离开祭龙山后。


    也不知是谁透露了简先生的身份行踪,让流民们得知他就是挑起了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躲藏在寺院中的多是京中的妇孺老弱,她们听着这个消息,便三五成群地跟着简先生下山,在山道上故意发出怪声音吓他。


    深夜山中无光,那哀嚎和惨呼让简先生头皮发麻。


    他心神一乱,脚下就踏空,整个人顺着青石板铺成的楼梯就滚落。


    妇孺们见他滚下山,也没有深追,只是手挽手地站在山林中,目光空幽地看着那静默的黑色山川。


    跟着简先生的暗卫们本想上前相护,但羽书留下的王府影卫也不是吃素的,三两下就将这群人制住。倒是那简先生滚了一遭,神志清醒不少,他强撑着从泥地中爬起,似乎还想回京去完成他未尽的大业。


    但走没有多远,就被一个小孩丢了石头。


    简先生回头,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凶神恶煞地盯着他,身边还有只瞎了眼的癞皮狗。


    小孩见他转过头,害怕地缩缩脖子,最后想到什么,又挺直了腰背,恨恨看向简先生:“……还、还我娘命来!戎狄狗!”


    他说完,身后那条狗还似模似样地叫唤了一声。


    简先生看着小男孩,忽然嗤笑一声:娘?命?戎狄?


    他摇摇晃晃往前,“……搞搞清楚我是谁,我不是戎狄,我是六皇子,是尊贵的六皇子——”


    小男孩瑟缩了一下,根本不听简先生的喃喃自语,他俯身下去又捡起一块小石头,狠狠砸向他:“戎狄狗!”


    他身边的狗也狂吠起来,吸引了不少躲在城外的百姓,那群百姓多少是见过简先生的——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被戎狄簇拥着进城。


    小孩子的石头,只是一个开始。


    往后,简先生身上被砸上了更多的东西——针线盒、锄头柄,愤怒的百姓从一个到五个,最后越来越多。无论简先生说什么,他们都认定了他就是戎狄、就是恶首。


    他只有一个人,可围拢上来的百姓却有数百人众。


    女人小孩没法揍人,便暗中下黑手,不是这里掐一个印子,就是那里啃下一块肉。


    简先生被愤怒的村民围在中间又是踢又是打,他们没有兵刃,菜刀小刀都没有,最后是用路边捡起来的圆石头砸,一块块追着砸,砸到人动不了了,才有几个年轻胆大的,拖着那不成人形的尸首、丢到了城门口。


    季鸿说完这些,搓了搓手,有些无措,“……是我失察。”


    羽书心说他迂,但也不能真让好友一人担责,便也跪下,“属下也有错。”


    凌冽看看他们,想开口说什么,结果张口就是嘶声,他顿了顿,最终闭上眼睛,烦躁地拧了小蛮子手臂一把,乌宇恬风“嗷”了一声,却福至心灵地代替他说完剩下的话:“……二位起来吧,哥哥不怪你们。”


    等羽书和季鸿两个起来,乌宇恬风又操着字正腔圆的中原官话道:“他活该!中原这么多人,都因他的一己私念惨死,还令数以十万记的百姓颠沛流离。这人勾结外敌,身份又不明,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可惜的。”


    季鸿:“……”


    羽书忍了忍,最后别过头去闷闷笑了起来。


    躺在床上的凌冽深吸一口气,抬手挡住眼睛——


    算了,小蛮子说的也不错。


    即便让羽书这个起居注来写,多半也是表达这样的意思。


    只是,“六皇子”凌冿已经在史书中被父皇抹去,简先生也不过是个外族恶首,要记录,也不过是草草一笔,记个乱石砸死。


    他放下手,看了一眼小蛮子金灿灿的长卷发:是了,实不该为了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去废心思。


    往后岁月,他还要更多的时光陪恬恬长久。


    ○○○


    建初年舒氏反叛、戎狄侵乱,终于在定国公尹元的主持下平息,前朝文臣武将由众人商议更迭,安平郡王被追封为端慜太子,由他的儿子凌琅即位,依旧尊凌冽为皇叔。


    登基大典上,尹元本想让凌冽抱着小团子接受朝贺。


    但,凌冽拒绝了。


    新皇登基,他身上有军功,出现并不合适。


    且小团子刚刚会说话,一份诏书季鸿带着众臣删减了多次,留下了统共一百二十字。凌冽耐着性子教了两天,凌琅却还是会将一些内容念错,或者念不大清楚字音。


    最终,凌冽也被闹得没了脾气,准备让定国公来代替,他是三朝元老,身份更加贵重,作为新帝登基的肱股之臣,代念敕文最合适不过。


    但定国公也推辞了,他当年能在朝堂上急流勇退,就是看清了皇权、外戚和阉党三方争斗,此消彼长、无止无休。


    或许一两代明君圣主能够做到“垂衣拱手”、臣子们能做到安守本分,但往后,谁也拿不准子孙后代的心性。


    他们尹家现在行得正坐得直,但谁又能为后人保证?


    定国公不想授人以柄,凌冽同样不想让有心人做文章,将来让小皇帝和他离心,再生了中原与苗疆之间的战祸。


    想来想去,凌冽眉目一闪,将季鸿找来,拎起团子的后领往这位端方的君子怀中一塞。


    然后,大锦北宁王就在季鸿惊讶的目光中,疾步跑出了明光殿。


    季鸿看看怀中的“当今圣上”,一时拿不准要跪下行礼,还是先替皇帝陛下擦擦眼角的泪渍。


    结果凌琅看着凌冽远去的背影,只是委屈地扁了扁嘴,最后自己捉起季鸿的衣袖抹抹脸,“皇酥不要我了——”


    那奶声奶气的声音,让季鸿瞬间忘记收回了手,也平生第一次,没有恪守恭礼。


    而凌冽一溜小跑,穿过明光殿前长长的宫|道,远远看见站在战象旁同几个小勇士说话的乌宇恬风,他笑起来,慢慢放缓了脚步——


    这条宫|道,他五六年前走过一次。


    不过那时天空下着蒙蒙细雨,他自己满面泪痕,在尽头撞上了身披铠甲的郭云将军。


    这次,宫|道尽头站着的是满头金发、身形颀长的乌宇恬风,他的俊脸上挂着梨涡融融,一双翠色大眼睛亮得很,看见他时,眼里几乎倒映着整个湛蓝放晴的天穹。


    乌宇恬风先看到他家漂亮哥哥回来了,而且满脸都是好看的笑。


    等凌冽走近,他才看见他额角鬓边都挂着汗。


    他抬起手,本意是想帮凌冽拭去那些汗水,结果凌冽却在他抬手的瞬间,足尖一点、微微跳起来,扑入了他的怀中。


    这样轻浮不检点的动作,凌冽可从不会做。


    即便后来他们好了,凌冽也从不在众人面前做。


    小蛮王只用了须臾惊讶,就极快地搂住凌冽的腰,抱着人转了小半圈,用自己的宽阔的腰腹挡住了身后蛮国勇士们好奇而羡慕的窥探视线——


    凌冽搂着他,只是笑,一双眼睛弯弯的。


    乌宇恬风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凑过去啄了凌冽额心一下。


    凌冽抬头看他。


    “……你是真的哥哥吗?”乌宇恬风小声喃喃,“哥哥可不会这般儇薄孟浪的——”


    “嗯?”凌冽伸出手指,掐住了乌宇恬风一截小臂。


    熟悉的触感回来了,乌宇恬风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他抬起另一只手,替凌冽擦了擦额边的汗水,“那……哥哥遇到什么好事啦?怎么这样高兴地跑回来?”


    凌冽闷头一笑,想到小团子那扁下的嘴角,他拍了拍乌宇恬风的肩膀,难得露出几分戏谑,“快走,阿象是不是比雪星跑得快?我——”他顿了顿,又笑了一声,“我把小团子丢了。”


    “啊?”


    “准确地说——”凌冽反过来用力,熟练地拽着乌宇恬风上了战象,“是托付给了最合适的人。”


    乌宇恬风眨巴眨巴眼睛还没明白,就被同样为“美人”迷了心智的阿象给颠了一下,灰色的战象起身,也不管士兵和百姓,一溜烟从军中蹿出去,远远地将宫禁高高的红墙甩在身后——


    后来,


    也是到第二年上改元时,乌宇恬风才明白了他家哥哥的意思。


    他家哥哥平日里严肃冷面,内心却是个蔫坏的:


    将凌琅那个团子塞给季鸿后,就带着他溜之大吉,不仅没参加小皇帝的登基大典,甚至都没带上北宁王府的小管事和一众影卫。


    听闻定国公知道消息的时候,气歪了嘴,胡须都扯掉一大把。


    而季鸿抱着团子,耐心教了凌琅好几遍那封敕令,最后却败给了爱哭的小撒娇精,红着脸的新任季太傅,在新帝登基时,以“帝师”之身份,代替小皇帝、念完了所有的诏命。


    于礼僭越,也是端方守礼的季鸿,平生第二次逾矩。


    新帝年号“永熙”,据说是小团子自己选的,定国公让礼部选了许多年号来,凌琅都看不大懂,只以为是拿过来的纸片玩具,撕撕扯扯弄坏好几张。


    守在旁边的季鸿当时还不是“帝师”,只是被北宁王塞了“团子”带着,没法儿脱身。他眼看定国公要生气,忙上前,一边哄着凌琅放手,一边重新誊抄了一份。


    第一张,就是这个“永熙”。


    从小就聪明懂事的凌琅坐在地上转了转眼珠,一把上前抢过,也不管墨痕干不干,挺直了小胸脯冲定国公道:“我要这锅——!”


    看着奶声奶气的小团子,定国公偃旗息鼓,大手一挥、定下年号“永熙”。


    季鸿长舒了一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手中捏着的,乃是皇帝才可用的御笔。


    “……”他抚了抚额,不过数日,他已经逾礼三次。


    往后还有岁月长久,季鸿将小陛下从地板上抱起来,在心底叹了句:阿弥陀佛。


    ○○○


    永熙元年秋。


    武王街上的改建事毕,新任御史中丞虞书穿过排队领红封的工匠队伍,来到了五进的红漆大门前——


    正中的朱笔写就的牌匾被取下,自从北宁王离开后,这里就在他的授命下,改成了一处“慈敬义学”。


    院落中的假山后,是阵阵郎朗的书声。


    从前的王府小管事元宵,如今成了这处义学的大管事,虽为管事,但他却还卷着衣袖,带下人们做月饼。见虞书进门,元宵拍了拍手上的灰,迎上来——


    “王爷怎么说?”


    凌冽不告而别,只在军帐中留下了他们几人的身份名契——北宁王是个好主子,但说白了他们身份上还有主奴之别。凌冽从前将他们从各种险境中救出,给了他们机会,让他们成就自己。


    最后,却选择放他们自由。


    除了名契,凌冽还留下了王府的地契和田产。


    翰墨在东北大营事忙,暂时没有回来,但他传了信,让羽书和元宵商量着办,他一力支持。


    由此,王府影卫彻底解散。


    北宁王府变成了义学、慈济院,收养了不少京城破后变成孤儿的小孩,沈家的嫡小姐也从江南回来,成了义学中的先生,后来竟被季太傅提名,封了学正,成为当朝第一位“女学正”。


    孙太医被召回了太医院,成为了当朝院判。


    在他的主持下,太医院今年立了三科,从民间召了不少名医入宫。


    而他的小徒弟,则最终放弃了成为太医,他在景华街上赁了个铺子,也常在慈敬义学走动,给学堂内的孩童们配药,渐渐成了京城排得上号的名医。


    羽书恢复了自己的本名,因在朝堂上直言讥讽,阴差阳错成了御史中丞。他事情忙,来此处时,却吩咐身边人不要跟着,听见元宵问,他也只是摇摇头。


    “送去的信被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信封上还是那四个字。”


    “‘甚安勿念’?”元宵想也不想。


    虞书点点头,长叹一气。


    两年,足足两年。


    凌冽给他们的回复都是这简单的四个字,没有拆开信封,也没有给他们附上另外的信笺。


    元宵想了想,虽然失落,却还是明白了王爷心思,他苦笑一声,“那往后,我们就不要寄了吧。”


    虞书撇嘴,点点头,话带到了,看着元宵和这府中诸人过得不错,他便放心了,御史台还有很多事儿,他回家换件衣裳就还要走。


    元宵却从后叫住他,递上来一盒子新烤的月饼,“第一炉出的,孩子们既然都没下学,便算你赶上了。”


    虞书笑笑,不客气地接过来。


    想到中秋团圆,新上任的御史中丞又顿了顿脚步,他转头看向元宵,“义学如今已经上路,你不是还请了几位管事和账房先生么?就……当真不去找找看么?”


    元宵一愣,忽然明白虞书话中的话,他没有恼,也没有脸红。


    小管事在累经变迁后,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他扬了扬下巴,“那您呢?”


    虞书看他。


    元宵道:“天下已定,其实您并不在乎朝堂如何吧?那么您呢,您怎么不去找他?”


    虞书面色微变,他眸色沉了沉,盯着元宵看了半晌后,终归叹了一口气,他涩声道:“……连你都能看出来,小元宵,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找过呢?”


    他不给元宵说话的机会,只捂住脸,“我们从小一道儿接受训练,他什么都比我强,你说——他若有心让我找不到,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元宵抿抿嘴,“不试怎么知道?”


    虞书却只是在心底酸涩地笑,他没有王爷那般幸运,能与心爱之人偕老,他不止一次向心爱之人坦白心意,换来的却只是那个人的沉默,然后远赴北境,再没回头。


    听闻他北上东北大营时,押送的戎狄俘虏叛乱,九死一生才脱险生还。


    听闻他拒绝了定国公的封赏,直言自己斩杀朝廷要员,该被黥面配边疆。


    ……


    虞书吸了一口气,不想像弟弟一样的小管事担心。


    他伸出手,轻轻顺了元宵脑袋的乱发一把,“那你呢?就不去派人再找找?”


    元宵摇摇头,“这……不一样的。”


    羽书和翰墨,是从小一道儿长大,两人同为影卫,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翰墨的手上的功夫俊,羽书嘴皮子功夫利索,两人一文一武,站在一起也是相称的。


    即便没有羽书那份直白的心意,他们也可以是知己、是朋友。


    但元宵闹不明白自己和舒明义之间的关系,他们甚至都算不上朋友。


    舒明义消失了,没人知道他的行踪。


    定国公尹元在遍寻不得后,便当他是悄然离开了京城,远在秦州的舒青也着人找过,但最终都没有寻着舒明义的踪影。


    “算了,今日是过节,要想高兴的事儿。”元宵又强迫自己笑起来,同羽书多说了两句话,将人送到了门口。


    虞书也笑,但离开时多少有些失魂落魄。


    因此,他自然也没能看到在王府一角,有个带着斗笠身披黑色衣袍的男人,远远看了他的轿子一眼,然后又匆匆地没入了人流中。


    若细看,便能看见那人侧脸上黥面的墨印。


    而他的双眼,已蒙上了一重不透光的黑色麻布。


    摇摇晃晃的绿色轿子内,御史中丞捧着热腾腾的月饼,想的却是小时候某一年的中秋,作为孤儿的他没有归处,比他大一岁的翰墨却牵着他的手,指着某个方向告诉他——那是他的家乡,等王爷大事定,他就带他回家。


    虞书叹了一口气,最终将双手,埋入掌心中。


    轿夫们行得急,端着他们大人就匆匆忙忙回到“虞府”,这空荡荡的大宅院挨挤着“季府”的牌匾,都是用从前御史中丞舒楚修的旧宅院改建。


    虞书下轿的同时,正巧遇上了从宫中出来的季鸿。


    季鸿见了好友,远远同他拱手,中秋团圆,他还要赶着上祭龙山看师父。


    虞书看看天色,笑问道:“今日不朝,有事耽搁了?”


    季鸿叹了一口气,“宫禁水渠堰塞,宫人通淤的时候从中发现了不少尸骸,大约是从前留下的戎狄残部和我们牺牲的士兵遗骨,我已经着人收敛入葬了。唉……只是陛下没见过这样多的死人,吓哭了……”


    新帝黏季鸿,虞书知道。


    他摇摇头,拍拍季鸿的肩膀,玩笑了一句,“太傅辛苦。”


    季鸿一下就苦了脸,不过他念着凌琅小小年纪就接连丧了父母,唯一的亲人还直接将他留下了陌生的朝堂上,季鸿一时心软,就留下来劝了许久,应付宫人来报时,便没有仔细看。


    自然,也没细看那宫人清点上来的遗留兵刃中,有一柄已经锈蚀的长|枪。


    中秋月圆,京城放了焰火。


    漂亮的黄色月华升空,凌琅由身边的宫人嬷嬷陪着,抱着一只由季鸿亲手给他缝的兔子布偶、上了城楼。


    高高的城门楼挡住了他小小的身子,好心的小太监想将他抱起来,他却板着小脸,让人拖来了一只木箱子,他爬上了木箱,在内监的搀扶下,看清楚了热闹的皇城,还有远处不断攀升的孔明灯。


    墨蓝色天空中,皓月皎皎,星汉灿烂。


    凌琅抿了抿嘴,听见了街巷上孩童追逐打闹的欢呼,看冒着浓浓白烟的小摊,瞧车水马龙来回穿梭的货郎、小贩,他愣愣半晌,最终,在听见身后脚步声时、自己蹬蹬跑下。


    对着从祭龙山中赶回来的太傅伸出双手,凌琅如愿被对方抱到怀中。


    季鸿还没说话,凌琅先开口:“老师,我会做明君的。”


    他说得很认真很认真,一双乌亮的眼睛中,倒映着漫天星斗。


    季鸿一愣,而后闷笑出声,见内监和宫女远远跟着,他悄悄伸出小指,“好,那陛下,我们拉钩钩——”


    ○○○


    同京城一样,远在南境的鹤拓城也热闹非凡。


    不过苗人庆祝的不是中秋,张灯结彩的鹤拓城前广场上,到处扎满的是大红色绸缎。


    凌冽和乌宇恬风依偎着坐在一扇翠屏前,面前还是那顶高高大大的圣王银帽,只是在银帽前跳舞的,变成了穿着盛装的十多对男女,为首的一对是桑秀同那个遂耶部的勇士。


    往后的,则是不少百越武士和雷山两部的姑娘们。


    他们离开时,百越国的水渠没有开凿好,如今归来,那条水渠不仅挖好了,还成就了好几对美事。


    小蛮王记下了凌冽说的“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话,遂耶部的小勇士在北上中原的过程中建功无数,桑秀的家人由此松口,乌宇恬风便给他们主了婚,更让所有最近一段日子成婚的小夫妻们,一道来鹤拓城中庆祝。


    苗人婚俗与中原不同,看着围着圣王银帽跳舞的姑娘小伙子们,凌冽笑,只觉得南境愈发有趣。


    他同小蛮子回来之后就胡闹了数日,在鹤拓城许多地方都留下了脸红心跳的回忆。


    明日,他还约了乌宇恬风,让小蛮子带他往榆川边捡贝壳,他喜欢那串贝壳风铃,也想给乌宇恬风做一个。


    两人正絮絮说着话,圣王银帽那边却传来一阵骚乱。


    地面微微震了两下,三层楼高的黄色□□匆匆撞开人群,阿幼依一跃下地,没站稳、呲溜一声在草坪上滑跪。


    乌宇恬风皱皱眉。


    阿幼依却在他开口前抢先道:“华泰姆!华邑姆!蜜香树,开花了——”


    凌冽手中的筷子掉了。


    乌宇恬风也捏碎了手中的酒杯。


    等众人齐齐汇聚到禁地时,远远就听见了隆隆水响,黑色的石壁前方:万丈银涛下,滩涂中央的白色巨树上,大朵大朵绽放了花朵——


    那一整片的白色花海,在日光下隐隐放出金光。


    香蜜树开花,代表着今年秋天一定会结果。


    乌宇恬风想到自己从前第一次带凌冽来时的承诺,他兴奋地牵起凌冽的手,一叠声地叫着“哥哥”——


    “我能带你吃世界上最好吃的甜甜果了!”


    凌冽浅笑,看着在煜煜金芒下,比那一整颗异树还要漂亮的金色卷发,再看着卷发之下,他家小蛮子比绿宝石还漂亮的眼瞳。


    最终,他凑上前去,亲了乌宇恬风一口。


    “唔?”


    凌冽贴着他的嘴唇,不许他发声,却在心底告诉自己——


    他其实早就吃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甜甜果。


    远处的百姓还在欢呼,两人相拥着、旁若无人地交换着缱绻亲吻。


    白皙的树干、金色的花叶。


    像极了他们,又或许,本就是他们-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啦——!


    历时小半年,终于讲完了皇叔和恬妹的故事。


    后面还有几个小番外,是IF线的七皇子和小蛮子,大约是没有紫氏和六皇子那些事,凌冽的母妃也没死,无忧无虑的七皇子凌冽迎娶了前来和亲的蛮国小王妃的故事——


    新文写《波斯王子偷嫁敌国将军后》,是个金发甜妹小猫咪X直男憨憨大狗勾的甜饼。


    文案:


    *


    三年前,大将军萧令璟奉诏奇袭突厥,半道遭伏受伤,被一位肤白貌美、金发异瞳的波斯“小美女”救下:小美女对他悉心照料、温柔小意,令萧令璟忍不住心动。


    他们对月行礼完婚,萧令璟将祖传玉佩相赠,并承诺:将来一定会补她一个盛大的婚礼。


    可惜,等萧令璟击败突厥凯旋、带着八抬大轿去时:小娇妻和他们曾经相守的木屋都已被掩埋在黄沙里。萧将军遍寻不得、伤心自责,并对外称:发妻已故、终身不再娶。


    后来,萧令璟班师还朝,却在庆功宴上意外发现:前来和谈的波斯王子,竟与他的发妻,有双一模一样的眼睛!


    *


    波斯小王子夜宁,因国内叛乱,不得已男扮女装逃生。逃亡期间,偶然捡到个来自中原的蠢汉子。


    汉子生得高大英武,却眼瞎地将他当做姑娘,小心翼翼、恭敬守礼。只因偶然撞破他沐浴,就扑通跪地,红着脸要娶他为妻。


    夜宁平生从未见过这么有趣的儿郎,便将错就错,与这位敌国将军偷偷成了亲。憨直的男人还将家传玉佩挂到他脖子上,许诺战胜后会来接他回家。


    后来,国内叛乱平息、夜宁只得无奈与这位“夫君”分离。三年后,波斯与中原和谈,夜宁眨眨妖异的蓝绿眼睛、舔舔嘴唇,揣着玉佩进京。


    当中原皇帝问他有什么条件时——


    夜宁伸出手,遥遥一指坐在后排郁郁饮酒的萧令璟:“我要你。”


    *


    为了和平,皇帝一纸诏书,命大将军萧令璟迎娶波斯王子夜宁。萧令璟誓死不从、本打算以死为“发妻”守志,却不想,在同那波斯王子拉扯时——


    意外看见他脖子上,分明挂着他们萧家的玉佩——


    萧令璟:……你家中可还有妹子?


    夜宁笑眯眯:我只有一个哥哥。


    萧令璟:你、你曾到过突厥?


    夜宁托着腮:没有哦,我一直在波斯王庭。


    萧令璟犹犹豫豫,最终还是接下了圣旨,大婚当晚,他甚至还梦见了他的发妻:金发异瞳的小美女言笑晏晏,拉着他的手带他在黄沙中嬉戏。


    再醒来,萧令璟头皮发麻地看见被自己压着的夜宁。夜宁身上青红点点,大将军终于忍不住,委屈地红了眼睛。


    夜宁:???


    夜宁:你……哭什么?


    萧令璟:我对不起发妻,更对不起你。


    萧令璟:我把你当替身,我不是个好东西。


    夜宁沉默良久,终于好笑地凑过去亲了亲他: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当年,就是我救了你?——


    1、男男可婚背景,撩人坏心眼异瞳金发小猫咪受 VS 老实憨直大狗勾铁直男将军攻。大甜文,都是双箭头。


    2、摸清楚媳妇儿性别很重要,搞清楚自己的取向更重要。


    3、满口胡话也不许骂人物,毕竟小猫咪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QWQ


    4、大眼睛@o埃熵o,你懂的,抛媚眼.欢迎来玩.gif


    第93章 迎娶蛮国王妃后(上)


    元徽廿五年, 季春三月。


    景华街上百花开罢, 徒留杨柳依依。


    去岁南境蛮国的老蛮王过世,蜀中舒氏趁机联合蛮国叛党谋逆,朝堂派出的抚远大军同蛮人通力合作,终于, 在金沙江畔, 平息了战祸。


    新任蛮王乌宇洛少年有为,联合百越国开凿了南达远洋的水中商路, 且兼收并蓄,与蒲干、天竺等国来往亲密, 国力强盛、不容小觑。


    抚远将军郭鸾声上书朝堂,请求朝廷趁势与蛮国联合, 约为兄弟之国,世代邦交友好, 也能借蛮国南通的水道, 更方便地贩来南洋之物。


    朝廷闻讯议后, 觉得还是联姻更好。


    只是, 长公主已出嫁,太子也已纳了太子妃, 朝中尚未婚配的适龄皇子只余七皇子一个。


    七皇子为苏贵妃所出, 生性聪颖、文武俱佳, 深得陛下宠爱,特赦留居宫中长大。两年前及冠才分封了宁王,赐居到宫禁外、京城内的武王街居住。


    虽说锦朝男妻之风由来已久, 但若七皇子不愿,百官也奈何不得。


    好在教导七皇子骑射的两位大将军一力相保,上门好言相劝, 才让七皇子勉强接受了这门婚事。


    不过,两位将军并未对皇上明言——


    七皇子面上虽答允了此事,但这几日总让王府的小厮往外头去打探蛮国小王子的消息,依着他活络的性子,若未来王妃不合他心意,指不定还有事闹。


    两位将军默契地对视一眼:那些,便是皇上和贵妃娘娘往后要烦心的了。


    京中和亲计定,蛮国也尽快送来了国书。


    这乌宇洛虽是南境蛮人,但身边不乏能人异士,他有容人胸襟,又仰慕中原文化,一封国书上字迹飘逸潇洒,遣词造句无不显露大家之风,皇帝惊为天人,更要文武百官传阅此书。


    众人看过,赞不绝口,皆以和亲为妙。


    除却国书,乌宇洛还按着中原规矩,附上了弟弟的姓名庚帖。


    皇帝将国书交给了朝臣,让礼部誊抄了庚帖算过八字,自己揣着本件直奔苏贵妃宫中。


    苏贵妃是江南女子,宫苑中开凿了水渠,一半宫殿临水而建,亭台楼阁淹没在青松翠竹绿荷中,一跨入院内,就仿佛置身于真正的江南水乡:青砖黑瓦、雾隐白墙。


    听着宫人禀报,苏贵妃由宫女扶着,施施然穿过水榭长廊。


    她今日着一席青纱襦裙,虽年逾四十,匆匆岁月却似乎别样怜取美人,她站在水榭三级的石阶上,斜云挽髻中系着一道墨蓝色发带,拴着白羽的尾端随着微风在风中飘扬。


    “陛下来了?”苏贵妃笑,柔柔的眼睛弯下来,即便有细纹,看上去依旧可人。


    皇帝一时看得有些痴,是身边公公轻轻扯了衣袖,才回神咳了一声,他走上前来,替宫人扶了爱妃的手,然后才殷殷道:“蛮国送来了那小王子的姓名庚帖,我便急急寻来给你看看。”


    苏贵妃听了,也正了神色,接过那八字来看。


    跟在皇帝身边的公公凑趣搭话,说已请星官看过,这位蛮国小王子的生辰八字与七皇子的极为相配,皆是富贵无两的命数,能添旺福寿,将来两人定能美满长久。


    “星官礼官都是捡好听的说,”苏贵妃好笑地看那公公一眼,“皇儿贵为王爷,何须更大的富贵呢?”


    太监眼睛一转,缩了脖子、赔笑着打了自己一嘴巴,直道自己失言。


    自从苏贵妃进宫,盛宠不衰,前几年因七皇子久居宫闱之事,还闹出了不少动摇国本的纷争。


    这话可大可小,若让有心人过话到皇后和太子身边,只怕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好在,皇帝和苏贵妃并未计较,只相扶着絮絮说话,跟寻常人家操心子女婚配的父母无甚两样。


    皇帝道:“我也听人说了,那孩子是个好孩子,可惜为外邦番妃所生,不是嫡出……”


    “……”苏贵妃拧他一下,声音转高,“您说什么?!”


    “哎哎哎,”皇帝痛呼,忙小心赔礼,“没没没,是好孩子,顶顶好的孩子,同我们庭儿最相配。”


    苏贵妃斜了他一眼,松开了拧他手臂的手,然后才挽着皇帝轻声道:“庭儿是好性儿,皇后娘娘和太子也是敦厚人,您要顾着他们的颜面,莫叫人再生了事端,有您在时,还能保我们娘俩无虞——”


    皇帝可听不得她说这个,连连倒出好话来劝。


    可苏贵妃又想到了几年前的易储风波,她拧着秀眉,指尖一下下点在皇帝胸口,“太子身后有舒家,我是个无用的,娘家没多少势力,将来若再有人生事,卷着我和庭儿不说,还要连累尹、郭两位将军。”


    皇帝连连劝了,见爱妃神色悒悒,便又想法子逗她,“所以,这不,朕给爱妃和庭儿寻了个靠山不是?”


    苏贵妃被逗笑了,“……八字都还没一撇呢,陛下倒先算计起亲家来了。”


    见她笑,皇帝也松了一口气,用眼神示意旁边的太监宫人退下,自己揽着苏贵妃说话。


    他虽是哄爱妃开心,但心里多少也有这意思:


    皇后和太子纵有容人之量,朝臣和外戚却不一定能让他的宠妃、爱子长久。


    同蛮国联姻,往后的岁月里,即便他不在了,也能有个强大的蛮国在外,替他护着他们长久。


    如此,定下吉期,蛮国送亲的队伍也从蛮国首都鹤拓城出发。


    四月下,便到达了京城。


    按着规矩,新婚夫妻在成婚之前是不能相见的,因此礼部早早着人将京城的驿站翻新,专门腾出了一套院给蛮人居住,蛮人送亲的队伍中有好些个通晓中原官话的随行人,礼部众人同他们交流方便,便也放下心来。


    那位蛮国小王子,礼部官员只远远看了一眼。


    他身材挺拔高大,穿着蛮国漂亮的蓝染衣衫,脖子上挂着两串银项圈,为尊重中原习俗,头上盖了一重大红色头纱,薄薄的头纱下,官员们隐约看见他有一头金色的长卷发。


    众人见礼时,小王子乖乖巧巧,说话声音十分轻柔,官员便更放心,笑着谢过他,领了自己的赏赐,就转头匆匆往宫中复命去——


    皇帝守在苏贵妃宫里,得了官员回话,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按着规矩,新人成婚后才会和他们正式相见,要面对一个异族王妃,其实他们心里也没底。


    而驿馆之内,见汉人官员都走了,那位挺直了腰板乖乖坐的小王子,也终于“呼”地长舒一口气,他嘟起嘴,吹起了眼前盖着的红色头纱,“啊——好累啊老师,你和阿兄都骗我!中原一点儿都不好玩!”


    他叽里咕噜说的都是苗语,旁人听不懂。


    但那位陪着他前来的中年大叔,还是下意识谨慎地环顾了左右,瞪他一眼,“别胡闹!”


    小王子嘟噜噜地吹着头纱,然后又一把将那薄薄的红纱给丢到一旁,他烦躁地扯开胸前纽扣、脱掉外衫,然后打个赤膊、盘腿坐上床,“老师,什么时候我才能看漂亮哥哥啊?”


    大叔:“……”


    “还有,还有,你不是说京城有很多好吃的吗?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吃啊?”


    陪同前来的大叔,名叫伊赤姆,据说是新任蛮王的左膀右臂,算得上是蛮国的宰相,他在中原游历多年,精通各地风俗,且颇通史籍诗词,与江南文人论时局,舌战群雄竟没输。


    蛮国大王能将此人派出来送亲,说明他们兄弟感情不错。


    “瞧您没出息的样子!”伊赤姆摇摇头,“驿馆外有官兵把守,中原不似我国,我不是同你说过这里规矩大?若偷跑出去,教中原人发现你是个没规矩的野蛮人,若嫌你,可要影响两国邦交的——”


    小王子听见这个,眨了眨眼睛,有些委屈地低下头“哦”了一声。


    “这段日子您乖乖的,尽量少说话,记着我给您讲的那些规矩,”伊赤姆认真嘱咐,“我已着人打听过了,七皇子是个好性儿的,他虽大你几岁,但人也是给爱玩、活络的,你们好好相处,将来何愁没有好吃好玩的呢?”


    小王子点点头,却耷拉着脑袋,有些泄气。


    他还以为,只要到了京城就能吃到冰糖葫芦、冰酪糖酥、玲珑牡丹鲊……呢。


    “行了,”伊赤姆上前,顺顺他金色的长卷发,“阿虎阿象不都带过来了吗?你若无趣,就同它们玩。忍过这两天,待吉期到了,就好了。”


    小王子心下愤愤:阿虎阿象他从小就一道儿玩,又有什么意思!


    伊赤姆却以为他听进去了,只转到前头往来应付。


    小王子盘坐在堂上郁郁了一会儿,眼珠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然后就精神百倍地带着阿虎到了驿馆后院,他来时就发现了——后院有个修缮驿馆时候漏下的梯子。


    他就……搭在院墙边儿往外看看,应该不算逾矩吧?


    说干就干,小王子领着大老虎猫到院内。


    只是,他刚刚把梯子架架好,还没爬上去,墙头上就陡然探出了一个脑袋——


    那脑袋的主人墨发高束,长长的马尾随着他转头的动作在风中甩来甩去,簪着的发冠上有长长的发带,发带的颜色和他身上的衣衫一样,都是远山蓝,他似乎是踹了院墙下什么人一脚,不耐道了句:“本王心里有数——”


    因在高处,他的尾音被风吹散。


    但像玉石落地,清清脆脆的。


    小王子眨巴眨巴眼睛,小小后撤一步,拉着阿虎眼巴巴看着这人落地。


    他站直身子后,比自己矮一点儿,但一双狭长的凤眸光华璀璨,白皙的面庞如皎皎明月。


    他……真好看!


    小王子看看自己偏黑的肤色,有些自惭形秽:


    中原人真白,跟圣山上的雪一样漂亮。


    记着伊赤姆大叔交待他少说话,小王子便拽着阿虎又往后退了一步。


    翻墙而过的,正是当今七皇子、宁王凌冽。


    他拍拍手站起身,一扭头就在院墙下看见一头吊睛白额的大老虎,他吓了一跳,而那大老虎身后,则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的小公子。


    小公子有一头金灿灿的长卷发,披在脑后像是倾斜而下的金沙,他的皮肤偏黑,像成熟的小麦。虽然他没穿上衣,但露出来的胸腹肌肉结结实实的,一看就很有力量。


    凌冽抬头,细细一瞧,意外地发现——


    这小公子的眼瞳竟是如绿宝石般的颜色。


    他记得,父皇有一盆从西域贡来的宝树,上面有许多夜明珠。父皇爱不释手,总是一个人偷偷赏玩,就连母妃也统共就见过三次,不过凌冽记得,上面树上的宝石,可没有眼前这样好的颜色。


    他睨着眼前的小公子,如无意外,这便是他未来的王妃了。


    虽然礼部那几个聒噪的三令五申,但凌冽总觉得日子是自己过,能不能长久全看两人心意,什么婚前不能见面、什么庚帖八字,都是弄来糊弄人的。


    而元宵那小东西打听来的消息也多半不靠谱,他在王府内等着左右无事,便让羽书、翰墨想办法,偷偷翻进驿馆看看这位蛮国小王子、他的未来王妃。


    他原以为,蛮人都是如同书中记载的那般——


    野蛮刁纵、凶猛攫戾,但看眼前金灿灿的小美人……


    凌冽笑起来,觉得自己赚了。


    而在他打量人的同时,蛮国小王子也转着眼珠看着他:


    眼前这位“强盗公子”长得可真好看。


    中原人都生得这么好看的吗?


    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眼睛弯弯的,笑起来比最好看的阿雀还漂亮!


    小王子如痴如醉地盯着凌冽看了半晌,最终抿抿嘴,有些委屈地扯下自己一串项圈,小心翼翼递过去,“这、这个你……你拿走,窝、窝没有更多值钱的登西了……”


    凌冽一愣,莞尔:这是把他当劫道的了?


    小王子见他不接,抿抿嘴,后退了一步小声讲:“这、这泥是驿馆,窝、窝会叫人的!”


    凌冽看着他那双瞪得大大的绿眼睛,更觉得自己未来的小王妃可爱。


    听说他今年才刚满十七,那是小自己五岁。


    念及此,凌冽起了玩心,他故作蔫坏表情,将那银项圈拿过来放在手中垫了垫,然后往前一步,抬手捏小王子下巴一把,“哪里来的小美人?”


    “……”小王子咬了咬嘴唇,忍住了没攥住对方的手。


    老师说过,不能闹事。


    中原皇室规矩大,不喜欢粗手粗脚的王妃。


    可对方的手指冰冰凉凉的,微微泛红的指尖在一截葱白般的细长手指上。


    他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想将人给拽过来,狠狠咬住他的手,然后箍住他劲瘦腰肢揽入怀中。


    可……


    小王子又嘟嘟嘴,老师说过,中原人最重名节,他嫁给七皇子、成了宁王妃,不能再喜欢别人。


    他委屈地眨巴两下眼睛,吸吸鼻子,强迫自己别开眼,不再看眼前这个哪哪都长在他心里的“强盗哥哥”。


    他真的好好看。


    小王子在心底闷闷想,如果他先见到的是这个“强盗哥哥”,一定要想办法将他骗回家。


    他想着想着,眼眶因此憋红了一圈儿。


    这幅模样落在凌冽眼中,就成了受委屈被欺凌的小媳妇样儿。


    他更觉得小王妃可爱,便凑上去故意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还说既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要以身抵债、跟他上山去当压寨夫人了。


    小王子看着他,绿色的眼瞳都被润得发亮,像是两枚刚刚从蚌里挖出的大珍珠。


    “唔……”小王子低下头,乖乖道:“泥、泥生得好看,但,但窝要嫁给宁王了,不、不能给泥当压寨夫人了呢——”


    凌冽骤然被他点名,听懂他的话后,心里更好笑。


    这小蛮子,当真可爱得很。


    他顺着他的话问,“哦?宁王?你知道他长什么样儿吗?你都没见过他,就要嫁给他啊?”


    小王子想了想,认真地背出来老师教给他的话,说锦朝的七皇子是天潢贵胄,容貌出众、君子端方,是天下顶顶的大好人,“……虽然泥生得确实好看,但、但我不能喜欢泥哦。”


    凌冽忍俊不禁,终于笑出声来。


    小王子不知他笑什么,却还是絮絮道:“泥、泥萌中原人最看重这个了,窝、窝入乡随俗的。”


    他越这样,凌冽便越觉得他有趣。


    “啧,”他故意正了正神色,板起脸道:“你个外族人不懂,中原皇室最是鬼话连篇,就算是歪瓜裂枣他们也能给你瞎编成香饽饽的。”


    小王子眨眨眼,“……森莫是香饽饽?”


    凌冽“噗”地一声笑了,他压低声音,“我的意思是,你就不怕七皇子他……”


    凌冽顿了顿,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次在别人面前贬低自己。


    想来想去,凌冽只好勉强照着一些话本里的反派角色描述自己——


    “你就不怕七皇子他……长短腿,膀大腰圆、大小眼,吃饭吧唧嘴,晚上睡觉打呼噜磨牙,还、还……咳,还讨好几房小老婆,和那些小妾一起欺负你?”


    小王子顺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下,这次是真的委屈。


    他绿色的眼瞳里蓄起一重水雾,忍了好久,最终双手握拳道:“那、那窝、窝……窝……也会努、努力的!”


    他来之前,阿兄同他说了:中原强大,是个不错的友邦。


    若是不想苗疆百姓再次陷入战祸,像是父王、母妃那般为了守护安宁而牺牲,就要好好同七王爷相处。


    两人过日子,最要紧就是彼此的心意,只要用心去维护,总是能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当然,乌宇洛也担心他在中原受欺负。


    给他带上了阿虎和阿象,还让五圣使给他带了不少苗疆的蛊毒。


    临行前,乌宇洛摸摸他的脑袋,目光很温柔,说中原规矩虽然多,但若真是被欺负了、被那王爷辜负了,阿兄和南境苗疆永远欢迎你回来,就算是当真开战,阿兄也会护着他的。


    小王子不想阿兄像阿爹、阿娘那样牺牲,他坐在大船上告诉自己:


    他自己就很能打,不害怕。


    凌冽看他这样,只觉得未来王妃品性端良,而且模样出挑,那金色的长卷发简直生在了他的旨趣上。


    “那你……”凌冽冲他挤挤眼睛,“要不要同我私奔?”


    小王子听见这个,眼睛都瞪大了,一粒金豆豆没控制好,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他推了凌冽一把,心里更委屈了——


    哪有山大王劫匪还问他的!


    他若是回答了!那不就是阿兄他们说的“不检点”了吗?!


    而墙外,凌冽的两个影卫已经在催他。


    看着小蛮子脸颊上凝结的泪珠,凌冽突然上前,亲了他一口,然后冲捂着脸瞪大眼睛的他挥挥手,一个翻身上了城墙,“你会心想事成的。”


    小王子看着他潇洒远去的背影,摸了摸脸颊上那一点凉,脸腾地一下红了。


    凌冽行事隐秘,北宁王府又是由镇北将军郭云一手调|教,来无影去无踪,直到大婚当日,都没人知道七皇子见过未来的七皇妃。


    朝臣、皇帝和苏贵妃只知道,原本态度模棱两可的凌冽,在某一日后,突然上赶着乐意。


    他能应允,实在让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从前只是着小厮布置的新房,如今凌冽亲自过问,搭配好的喜服,他也认真拿出来试了试。


    新嫁娘按着规矩要坐轿子,在上面洒满瓜子瓜果和白面一节,凌冽也着人省了,至于什么射轿、跨火盆的,凌冽自己同礼部的官员们大吵一架,说王妃是南境来的,这些都是虚礼,太繁琐了显得锦朝不大气。


    他言之凿凿,又引经据典,礼部的几个老头子被堵得说不出话,一个个老泪纵横地往皇帝面前告状。


    皇帝本不在乎这些,安抚了朝臣,又拿这些事当笑话讲给苏贵妃听。


    “瞧他,”皇帝乐呵呵的,“这一副没出息样儿,跟没成过婚似的。”


    苏贵妃不乐意他打趣宝贝儿子,哼了一声,凉凉道:“哦,陛下出息,陛下成婚好几次。”


    皇帝冷汗下来了,连连告饶赔罪,说自己说错了,他们庭儿最出息。


    苏贵妃却只叹了一气,生在帝王家,更多时候身不由己,她同陛下磕磕碰碰走到今日,再得宠,也需平衡后宫关系,舒皇后虽是正妻,这些年来,过得也并不是十分顺意。


    庭儿若能喜欢那位远嫁来此的小王子……


    苏贵妃看了看自己准备好给“儿媳”的礼,预备等陛下离开后,再着意添上一些。


    如此,宫里宫外喜气洋洋,欣然地将蛮国小王子送到了宁王府上。


    虽说那素昧谋面的七皇子给蛮国省下了诸多礼节,但伊赤姆还是让他们家的小王子换上了一套整齐的嫁衣,头上顶上了一块红红的盖头,红盖头密不透风,小王子下了轿子之后走得很小心。


    但很快,就有人在众人的惊呼中——轻轻牵住了他的手。


    七皇子的手微微发凉,但骨节分明,指腹上还有老茧,可见确实能武。小王子感受着捏在掌中比自己的手小一圈的手掌,心里却总觉得这份触感有些熟悉。


    这份疑惑,一直持续到,他眼前的盖头被挑起。


    站在他面前的,分明就是那个闯入了驿馆的“强盗哥哥。”


    “泥……?”


    凌冽丢下了秤杆,笑盈盈看他,“我说过,你会心想事成的。”


    小王子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越来越大。


    蚩尤大神在上,他、他真的有了漂亮哥哥!


    凌冽见他漂亮的绿眼睛一转一转,却微微开合着嘴巴没说话,他好笑地伸出手指,在小王子的眼前晃了晃,“怎么?恬恬这是高兴傻了?”


    小王子目光灼灼地看向他,“恬恬……?”


    凌冽笑笑,“我见合欢庚帖上这样写的,你叫‘乌宇恬风’对不对,往后,我就唤你‘恬恬’好不好?”


    而乌宇恬风看着龙凤对烛下的七皇子,一身红衣的他显得分外光彩夺目,墨色长发披散在脑后,额前一枚镶玉的抹额更衬得他气质脱俗,乌宇恬风福至心灵,也开口,小声唤了一句:“……霜庭哥哥。”


    凌冽听得出,他的中原官话并不娴熟。


    但第一次,就能字正腔圆地叫出他的字。


    凌冽凑过去亲了亲那双讨人喜欢的绿眼睛。


    回应他的,是乌宇恬风“唔”地一声,他的脸颊微红,眼眶也在灯烛掩映下显得有些红,他似乎在隐忍着什么,绷紧的小臂都鼓出了一团肌肉,手背上更是青筋暴起。


    七皇子一思忖,觉得他家小王妃远嫁至此,或许是在害怕和怯懦。


    他当然不是急色的人,也没有要欺负人的习惯,于是他凑上前,笑盈盈地伸出手贴在乌宇恬风手背上,然后凑到那微红发烫的耳边轻声道:“恬恬别怕,今日是洞房花烛,成婚都要走这一遭的。”


    他自认自己说得含蓄温柔,但回应他的,却是乌宇恬风忽然翻手加大的力道。


    以及,腰间传来的一股极紧的力量。


    天旋地转间,他被乌宇恬风搂紧了腰,狠狠扑倒在床上。


    凌冽眨巴眨巴眼睛,还未张口,就感觉自己的腰带被乌宇恬风抽走。


    “喂——唔……!”


    守在洞房外的王府影卫,很快就听见了屋内传出一阵阵暧昧的响动,木床吱呀吱呀,明亮的灯烛摇曳,终在窗扇上留下了一道引人遐思的模糊剪影——


    翰墨和羽书对视一眼,默契地从怀中掏出了两团棉花塞住耳朵。


    如此,便叫他们错过了:


    屋内那清冷而撩人的声线,以及又媚又痛的呜呜低泣。


    正是一夜花好月圆,合欢连理。


    第94章 迎娶蛮国王妃后(下)


    次日, 宁王府的正院中, 影卫正副统领头顶茶碗跪在青石板上。


    而屋内茫茫碌碌的小管事元宵,只是推门进去送了碗蜜饮,然后就苦着脸退出来,冲羽书、翰墨摇摇头, 同情地看他们一眼, 又到前院去应付宫里来的几位公公。


    虽说蛮国小王子是男子,又是远嫁而来, 但按着规矩,新妇成婚第二日要入宫拜见爹娘, 给皇帝、皇后敬茶,还要去见七皇子的生母苏贵妃。


    今日不朝, 皇帝早早就在皇后宫中等着,可左等右等, 就是不见人来。


    皇后舒氏脸上见见不好看, 宫人们来往王府催促, 却也只能见到红着脸赔笑的小管事, 直言说王爷和王妃还未起身,请公公们从中转圜, 他再想办法催催。


    话是这么说, 但元宵哪敢这会儿进屋去触霉头。


    那洞房的屋子, 本是王爷精心布置——


    窗上悬着特意命人寻来的银质风铃,桌案上摆着从景华街各处买回来的精致点心和糕点,王爷还专门收拾了自己的衣橱, 预备分给王妃一半。


    结果,元宵进去,屋内桌翻椅倒, 到处都是凌乱的模糊痕迹,只看一眼就让人脸红,更不敢细想昨日到底有多激烈恐怖。


    小管事只觉得王妃是同王爷大打了一架,而王爷还受了重伤,根本起不来床,东西都是王妃接的。


    清晨的光线不算明亮,但元宵还是看清楚了——


    王妃脖子上有三个牙印,锁骨上还有两个,结实的胸脯上有抓痕,转过身去,后背上还有……


    元宵不看了,觉得他还是送走了两位宫人后,着人去悄悄请孙太医。


    孙老是苏贵妃从江南引荐的太医,老先生除了嗜酒没有其他毛病,嘴巴严、不多事,算是他们王爷和贵妃娘娘信重的人。


    毕竟这事儿可大可小,若是让人知道王爷和王妃洞房之夜大打出手还弄出血,总是影响两国邦交的。


    元宵脚步声远了,躺在床上的凌冽看着贴心小意认真伺候自己的“小王妃”,终于愤愤地闭上眼睛抽气。


    他张口想骂,却声音嘶哑地一个完整的语句都说不出。


    ……他又怎么会想到,那样一个见着他就脸红、多说两句就眼眶红润的小家伙,竟然、竟然这般猛?


    他腰酸,他腿软,他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被人拆散。


    屋内一片狼藉,地上更全是他们胡闹一夜的证据。


    乌宇恬风端着蜂蜜饮过来,小心吹凉后,贴心小意地将他扶起来,小勺小勺地喂他喝。


    靠在熟悉的宽厚胸膛上,凌冽叹了一口气——


    也不能……全怪恬恬。


    是他色令智昏,是他见色起意……


    最终,不过都是他纵的。


    他们家小王妃只有十七岁,他该让让他。


    虽然被王妃闹得下不来床有些丢脸,但凌冽却还是记着今日要入宫请安,等最后一口蜜水下肚,他才嘶声问:“……什么时辰了?”


    乌宇恬风没有拉起帘帐,屋内昏昏暗暗的,凌冽便以为还没天亮。


    当得知此时已经是巳时,凌冽“啊”了一声,一急坐起,却因牵动到某个位置,痛得龇牙咧嘴,最后又重重地跌回了乌宇恬风怀里,他痛呼一声,尾音都变了调。


    “哥哥?”乌宇恬风被吓了一跳。


    “……怎么不叫我?”凌冽声音都虚了,“元宵呢……我们、我们要入宫请安的……”


    几年前,太子掌管的江南堤坝工事上出了事,不少人借机兴风作浪,做成了一场易储风波。


    虽然最终此事被揭过,但凌冽记得,从那往后,他的太子哥哥就同他不再那么亲厚了。


    至于皇后……


    这位嫡母待他从来都是不冷不热,易储风波后,更是面子上过得去便罢。


    凌冽不想往后都要被嫡母指摘,更不想他家小王妃第一天来就给皇后留下把柄,他强撑着要下床,乌宇恬风见他脸都白了,忙将人摁下,从南境来的小王妃转转眼睛,拍拍手叫了一声“来人——”


    然后在元宵进来之后,他认认真真同元宵讲:“泥、泥去回禀宫腻面的人,就说是,是窝从南境过来,不懂规矩,缠着哥哥不让他起身,因此晚了,明日、明日窝们再入宫赔罪。”


    元宵愣了愣,脸腾地红了。


    这、这也是能说的?


    凌冽却瞪大了眼睛看着乌宇恬风,这小蛮子,到底知不知道这样——往后就会让皇后和宫人恨上他啊?


    乌宇恬风却揉揉他的腰,亲亲他的额头:“霜庭哥哥再睡一会儿,窝会好好保护哥哥的。”


    凌冽看他半晌,心里明明在笑——


    多大的人?十七岁的臭小子谈什么保护。


    可意识里,他却慢慢放松自己,靠在了他们家小王妃的怀里,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好厉害的阿恬。


    第一天伺候他,就想着护着他了,他家王妃,当真讨人喜欢得紧。


    如此,混过去半日。


    皇后气在心里,但皇帝愿意给蛮国这个面子,便陪着好言相劝了一番,更直言晚上会来皇后宫中用晚膳,才将这一遭草草揭过,宫人们看着皇后面上没说什么,但多少都未这位南境来的小王妃捏了一把汗。


    果然,宫里没多久就传出了消息。


    皇后和皇帝给了新成婚的宁王和王妃许多赏赐,宫里的娘娘们也跟着着意添了不少。


    不过,跟着赏赐来的,还有皇后宫里的一位姓夏的嬷嬷。


    皇后表面上说的是关心宁王和王妃,担心小王妃在王府生活不惯,让夏嬷嬷来指点伺候一二,实际上,就是教引嬷嬷,大约是觉得白等了一天丢脸,便着人来找小王妃的不痛快。


    凌冽躺了半日,夏嬷嬷来时,他勉强撑着起了身。


    领着小王妃谢过了宫中赏赐后,他先让元宵带着夏嬷嬷去安顿休息,然后借机同乌宇恬风讲了讲其中的道理:“这嬷嬷是代表皇后娘娘来的,在外算是皇后的脸面,她多半是要磋磨你,替昨日我们迟去请安做报复呢。”


    乌宇恬风听他说了许多,自己整理了整理,明白了两点:


    第一、宫里的“皇后”,不是漂亮哥哥亲生的娘亲,有点凶,还有点坏。


    第二、虽然眼前的嬷嬷是来找茬的,但不能打死她。


    凌冽担心乌宇恬风,原本还想陪着自家小王妃,但那夏嬷嬷有备而来,直言这是闺阁之事,不方便凌冽旁听。凌冽拗不过,只能担忧地丢给乌宇恬风一个眼神,让他小心。


    乌宇恬风看看他,又看看那个神色桀骜的夏嬷嬷,唇瓣绽放出一抹笑容:


    “哥哥放心。”


    夏嬷嬷原叫知夏,是皇后娘娘四个陪嫁的大宫女之一,另外那三人都已经离宫,只剩下她这么一个得力的陪在皇后身侧,她素日里不苟言笑,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宫里人都怕她。


    凌冽担心地守在门口,实在腰酸,便斜斜地倚靠在门框上。


    正巧这时候元宵偷偷请来了孙太医,老先生听了元宵的描述,以为是凌冽伤人,一进门就絮絮道:“贵妃娘娘是得宠,陛下也疼爱您,但您也不能这般胡来啊?凡事有度,王妃再好,您也不该在第一夜就叫人出血啊?”


    凌冽:“……”


    他深吸一口气,瞪了元宵一眼。


    孙太医见他如此,还以为他不服气,便好言劝道:“纵|欲伤身呐,王爷。”


    凌冽扯了扯嘴角,最终扶着门框缓缓直起身,他闭上眼睛:“那您这些话……得要学着用苗语说一道才是。”


    “啊?”孙太医没明白。


    而凌冽只是面色憔悴地冲元宵伸出手,“过来扶我一把,我腰痛。”


    ……


    晚膳时,皇后准备了一桌子皇帝爱吃的饭菜,殷切地等在宫门口。


    可来往明光殿的小太监却来报,说皇帝在过来前,被前朝的事儿耽搁了,一时半会儿过不来,要劳烦她多等上片刻,皇后正抿着嘴,心中暗骂前朝臣子的没眼力见,那边宫人又报,说夏嬷嬷已经回来了。


    皇后奇了,她派身边的大宫女过去,就是要敲打敲打宁王和王妃,让他们不要持宠而娇,都商量好了要在王府待上一段时间,怎么才去了半日,就匆匆回了宫?


    小宫女挑起帘子,那夏嬷嬷绞着手帕进来,一进来就扑到在地上哭嚷开,直说宁王妃蛮横无礼。


    她说拜见皇后要行九叩礼,宁王妃却问她什么是九口梨,是九口就能吃完的梨子不是。


    她说新妇入宫要给爹娘敬茶、茶沿高过眉心,宁王妃却问她茶盐是什么,咸的还是甜的。


    她忍不了,想上前纠正王妃的动作。


    那王妃却一把将她推开,躲得远远的,说男女授受不亲,说她这个嬷嬷老不正经。


    夏嬷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帕都绞紧了,“娘娘,那王妃当真是粗野不堪,我同他理论两句,他还干脆脱了上衣,就那么光着膀子,还说我占他便宜,说、说他都不及冠,我却拿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


    皇后噎了噎,一面扶着嬷嬷起来,一面暗中咬紧了牙——


    好个蛮王妃!


    主仆俩说了一回儿子话,宫人来报皇帝陛下驾到,皇后便擦了擦夏嬷嬷的泪,让她先到后面休息,明日等宁王和王妃进宫请安,她会想办法替嬷嬷出气。


    皇帝其实知道皇后派了嬷嬷前往宁王府,但见皇后沉得住气,他便没有多言,只旁敲侧击地劝了两句,说他们是上国、是长辈,应当拿出气度,不要同小辈计较。


    皇后面上点头应诺,但皇帝看得出来,妻子并没有消气。


    晚上在皇后寝宫中卧下时,皇帝搂着发妻,心里想的却是从前舒氏刚刚入太子府的样子,他暗暗叹了一口气,知道是因为易储的事情让发妻忧虑,也怪他,偏心爱妾和小儿子。


    皇帝顺了顺皇后的发丝,对于明日入宫的拜见,又有了主意。


    次日。


    宁王携王妃入宫见礼,这一夜上,乌宇恬风瞧着漂亮哥哥眼下的淤青,忍着没有胡来,用中原的药膏替哥哥上了药,两人一番折腾闹出不少汗,他绞了热乎乎的巾帕,替凌冽擦身。


    虽只是擦身,但初尝云|雨,这点浅尝辄止怎么会够。


    最后凌冽累得气喘吁吁,半昏半醒间,被乌宇恬风抱在怀里净手,小王妃爱干净也很讲究,从南境带过来了一支珐琅器圆盒,里面盛着白色透明的膏体,涂在手背上润润的。


    凌冽累极,将脑袋靠在王妃的肩膀上,终于沉沉睡去。


    皇帝郑重其事,不仅仅请了皇后、苏贵妃,还将惠妃、陈嫔、龚贵人等几个邀请过来观礼,表面上推说是一家人亲近,实际上,却是替这小王妃找场子。


    皇后在明光殿的金座上落座,目光不咸不淡地撩了皇帝一眼。


    皇帝却轻咳一声,似是闲话地同皇后讲,段相已经同意将小孙女嫁入东宫为侧妃。


    “那段家姑娘颇通文墨,是个识大体的规矩孩子。”皇帝笑盈盈道。


    皇后一愣,而后也笑,“陛下抬爱。”


    他们面上,好像只是寻常夫妻在给自家孩子说一门婚事,但明眼人都知道——皇后背后的舒家势大,若是太子再迎娶了段宰相的孙女,那便是定了心思让太子承继大统,算是丰太子羽翼。


    膝下有子的惠妃下意识看了苏贵妃一眼,可对方只顾着同身边嬷嬷讲预备的礼,根本都没注意听皇帝皇后的话,惠妃摇摇头,最终叹了一口气,告诉自己,或许在帝王家,能当个富贵王爷也不错。


    有了皇帝这么一遭帮忙,皇后也捡着台阶下了,等宁王和宁王妃进来时,没有摆冷脸。


    她远远看着宁王和他身边的王妃,那来自蛮国的小王妃身材极好,甚至比七皇子都高出半个头,眼睛绿莹莹的,不笑的时候看上去有些吓人,他说起话来叽里咕噜的,皇后也听不懂,只能勉强端着架子、喝了茶。


    然后,她不再看小王妃一眼,草草命人送上了贺礼,就推说还有事,带着宫人离开了。


    皇帝前朝还忙,陪着多说了两句话后也离开。


    剩下几个嫔妃没想打扰人母子说话,笑着送上东西后也先后告辞,龚贵人走在最后,她同样是出生世家的女子,忍了忍,还是轻轻扯了扯陈嫔衣袖,“姐姐,你说,苏贵妃就当真这般想得通?”


    陈嫔看了一眼身后的宫殿,还有远远相持出来说话的七皇子和苏贵妃,她叹了一口气,“得了,人家圣宠优渥,你没看今日皇帝为了护着七皇妃,都给皇后娘娘那么大的好处了?”


    龚贵人噎了噎,最后也垂下了头。


    也是,苏贵妃自有恩宠、有儿子,如今倒是她们几个肚皮不争气的,要好好为往后筹谋。


    按理,在明光殿内,苏贵妃已经喝了敬茶。


    但回到她的宫殿中,凌冽还是牵着乌宇恬风重新跪下,认认真真拜了母妃。


    方才在明光殿,小王妃一副不知礼的模样,到了这里,却能认认真真地九叩下去,举起媳妇茶时,稳稳地双手捧着,高高举过了眉心——


    苏贵妃心思一动,先不接,只是笑看他问:“你……方才是装的?”


    乌宇恬风抬头,飞快看了这位好看的“阿娘”一眼,然后红着脸低下头,“哥哥说过,不能闹事,会给阿娘……窝、窝是说,给娘娘添麻烦。”


    苏贵妃看凌冽一眼,凌冽却只是瞪他,“娘亲要审,也该让人先起来,跪在地板上多硌啊?”


    “唷——”苏贵妃笑话他,“这才过门一天,你就护上啦?”


    凌冽哼哼,根本不管苏贵妃有没有同意,自己起身,将乌宇恬风手中的茶抢过来、塞到苏贵妃手中,然后拉乌宇恬风站起来,“我早就同您说过,我未来的王妃,我会好好护他,不会再娶任何侧妃气他。”


    苏贵妃端着茶碗,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宫里的其他宫人,也弯下眼睛闷闷笑——他们王爷,当真是个妙人。


    乌宇恬风眨眨眼睛,巴巴看着那碗茶。


    倒是苏贵妃自己饮了一口,不甚在意地将茶放到旁边,她亮着眼睛冲乌宇恬风招招手。


    乌宇恬风看凌冽,见他点头,才乖乖地凑过去。


    他才靠近几步,就被苏贵妃一把拉过去,她牵人到面前站定,变戏法儿般从旁拿出一枚极精致的螭纹玉佩。


    玉佩顶端雕刻着连理芙蓉花纹,底部拴着青银二色丝线结成的合欢结流苏,流苏中间是两枚藕色白地的絮丝翡翠珠。一眼看过去,那盘桓的螭龙霸气得很,下面的青白色则衬得玉色更加玲珑。


    苏贵妃围着乌宇恬风的腰间看了一圈,然后手指一翻就将这枚螭纹佩系在了他腰间,“这是我入宫那年他父皇赏的,玉质纯澈、晶莹剔透,我戴在身边很多年,算是阿娘给你的见面礼。”


    乌宇恬风受宠若惊地看着苏贵妃——


    这、这个阿娘好温柔,说话好听还好细心。


    他明明改口很快,她、她竟然愿意他叫她“阿娘”!


    苏贵妃说完这些,满意地看了看那螭纹佩配在乌宇恬风身上的样子,她抬头,竟然还俏皮地冲小王妃挤挤眼睛,“阿娘这里没有那么多规矩。”


    凌冽却在后面笑了,“那您还不让您‘儿媳妇’坐下?”


    “就你话多!”苏贵妃故意凶他,转脸却拉着乌宇恬风和她一起坐,絮絮问了很多话,问他来京城住着习不习惯,问他在王府上还有什么吃穿缺的,“放心,若是庭儿欺负你,你尽管告诉阿娘!阿娘帮你收拾他!”


    乌宇恬风看看苏贵妃,又看看他家漂亮哥哥,终于眼眶微红,重重地点了点头。


    苏贵妃宫里,精致的江南点心最多。


    母子三人对坐着说了很多话,虽然乌宇恬风的官话不算流利,但苏贵妃还是打听出了南境不少趣事,更在乌宇恬风小声说了一句喜欢中原点心后,命人将她宫里所有精致的江南点心都拿了一份出来。


    看乌宇恬风喜欢的几样,让宫人给打包带回去。


    乌宇恬风从没见过这样多漂亮的小花、小圆饼,吃得两个腮帮都鼓起来,苏贵妃一边好笑地让他慢点吃,一边小声冲凌冽吩咐:“你最近也没什么大事儿,多陪着恬恬出去走走,他年纪小,爱玩,别叫他憋在宅子里。”


    凌冽点头,他早就想好了,西山牧场新一批的小马驹都养好了,他可以带恬恬去骑马,然后带他到祭龙山中看晨昏日出日落,往凄溪去钓鱼捉虾,晚上回来还可以在街边买糖葫芦、吃古董锅。


    想着,他忽然顿了顿,板起面孔,“母妃不许叫他‘恬恬’,这个只有我能叫。”


    苏贵妃嫌弃地看他一眼,最终还是应下来,往后都改口叫了“小乌宇”或者“小恬风”。


    两人在苏贵妃宫中用过午膳,贵妃不舍儿子走,便让人收拾了凌冽从前住的厢房,留下两人小憩了一会儿。而乌宇恬风知道那间屋子是凌冽从小住的后,就一直缠着凌冽讲他小时候的事——


    站在厢房外伺候的宫人们听了几耳朵,最后都嬉笑着被宫里的嬷嬷赶走。


    院内蕉叶簌簌,又是阳光疏浅、半日偷闲。


    敬过了茶,改了口,那日进宫再回王府,凌冽和乌宇恬风的马车后,又多了两辆小板车,皇帝和宫里娘娘们赏赐得多,苏贵妃却几乎将她宫中的私库搬了个半空,从丝绢绸缎到文房笔墨,再到名吃点心,一应相送。


    闹到后来,凌冽靠在乌宇恬风怀中,两人一道儿坐在宁王府的秋千架上,远远看着元宵指挥人往小板车上搬东西,凌冽身上软,看着那些东西有些憋闷,叹了一道,“……比起我,我娘好像更喜欢你。”


    乌宇恬风闷闷笑,胸膛起起伏伏,牵动着凌冽也跟着动。


    他手指头灵活地剥了个葡萄,将那圆圆的软果子捧到凌冽嘴边。


    凌冽靠在他怀里,抬头看见他笑着的绿眼睛,还有绿油油葡萄藤下他金灿灿的卷发,一翻眼睛张口吞下,“……算了,谁叫你好看。”


    乌宇恬风用凌冽今晨送他的帕子来给漂亮哥哥擦嘴,在心底说:哥哥才好看。


    秋千在微风中摇摇晃晃,两人相拥着看着这一日的夕阳。


    漫天晚霞疏散,金红色的光晕砸落在人间,收拾完的元宵抬头擦擦汗,想问凌冽晚饭用什么,结果才出口喊了个“王”字,就抬起双手将捂住了嘴——


    他们家英明神武的王爷,正被那位来自南境的小王妃打横抱着。


    而小王妃冲他挤了挤眼睛,竟然还腾的出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便健步如飞地带着凌冽回屋。


    元宵想到孙太医唉声叹气离开的背影,脸颊微微泛了红。


    唉,王爷反被王妃折腾垮了。


    元宵苦恼地锤了锤额角,真是搞不懂,其他家的男妻也这样吗?


    日子一天天过,转眼,就到了这一年的除夕。


    宫中设宴,让朝臣和众皇子进宫热闹,除了在京的太子,乌宇恬风也在这宴会上见到了漂亮哥哥的其他姐妹兄弟——其中有一位从蜀中来的郡王,性子活络,又会变戏法,最得他赞赏。


    而这位郡王家里,还有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上来就扒拉着乌宇恬风卷曲的金发直呼好看,惹得众人哄堂大笑,还骗得乌宇恬风送了他一块糖果子。


    宫宴上有酒,凌冽新婚,自然被兄弟们围着多劝了两杯。


    出来时,虽未醉,却微醺,他走路摇摇晃晃,乌宇恬风怕他摔着,便小心翼翼地牵着他。


    因此,两人走得很慢很慢,也落在了最后面。


    除夜京城有雪,宫|道上的积雪晨时被宫人扫过,这会儿又垒上了薄薄一层,踩在上面沙沙作响。


    天空中,是新年时放的礼花,一簇簇得很漂亮。


    进宫前,凌冽给他讲过,说中原最好看的烟花叫“白宵练”,制作起来很是复杂,一枚烟花点燃,放到天空中,能绽放出足一刻钟的各式花朵,绚烂得很。


    今年上因为江南水患,朝廷拿不出更多的钱来,可能没有白宵练看,但往后,一定会有机会的。


    此刻,头顶光晕闪烁,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夜空中盛放。


    乌宇恬风却没有心思去看,只是认真地盯着凌冽摇摇晃晃的脚步,凌冽则是牵着他,笑盈盈地看着天穹中漫天星河,还有弦月一轮,笑道:“好阿恬,回去给你压祟封。”


    乌宇恬风点点头。


    “听说春日父皇要去泰山东巡,他带大哥去,我带你去山南泡温泉。”凌冽又说。


    乌宇恬风弯下眼睛,“好。”


    “等再过两年,朝堂内外都安定了……”凌冽想了想,“我们一起回一次南境?”


    乌宇恬风一愣,停下脚步来看凌冽。


    漫天焰火下,凌冽狭长的凤眸亮晶晶的,“我在书中看过,南境风物,与中原大不同,我也想……到你从小长大的地方看看山、看看雪,见识见识你们南境的望天树、独木成林,百鸟和群凤。”


    乌宇恬风抿抿嘴,趁左右宫人都没注意,飞快地凑过去香了香凌冽的脸颊。


    “那我们约好了,”他冲凌冽伸出手指,“拉钩钩,以后我带哥哥回家。”


    凌冽笑着,勾住了他的手指,然后摇摇晃晃地牵着他,哼着小调,“好,恬恬带我回家。”


    乌宇恬风由他牵着,两人慢慢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头顶湛蓝色的天穹上,漫天烟花、星汉灿烂,脚下延伸的雪道深深浅浅,两人相扶相持着,却走得很稳很稳。


    一步一个脚印,就是一辈子。


    他们的生生世世。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还有一更~


    第95章 《雪豹崽子日记》


    【永熙三年二月初二, 晴。】


    今天是麻麻送我下山的第一天, 麻麻说,送我去的地方很漂亮、很暖和,有吃不完的肉肉,还有会替我顺毛的漂亮人类爹爹。


    人类爹爹有什么好, 哼, 麻麻以为我不知道,她自己就是被阿虎麻麻养大的, 阿虎麻麻才最好!


    【永熙三年二月初三,特别晴。】


    今天见到了我的两位人类爹爹。


    哇——!!!


    大爹爹长得好高大, 他一只手就能把我抱起来,拎着我看到了好远好远的地方, 他身上暖暖的,但他似乎不喜欢托着我, 只会拎我的后脖颈, 呜, 我是三个月的大豹豹了, 不喜欢被拎耳朵!


    小爹爹生得好好看,比雀雀的爹爹还要好看, 而且他身上香香软软的, 真的会替我顺毛, 还会摸我的脑袋,呜,麻麻|果然没骗我, 人类阿爹真棒!


    【永熙三年三月初一,阴。】


    大爹爹大笨蛋!哼!


    前几天没写日志是因为大爹爹害我掉进了温泉水里,小爹爹被他压着打, 没听见我的呼救声。


    呜,豹豹不会游泳,水池底好黑好黑,豹豹害怕。大爹爹!大坏蛋!


    【永熙三年三月初二,多云。】


    大爹爹每天早上都带着我出门去巡视我们的领地,我们的领地好大、好漂亮,大爹爹还驯服了好多象象,让它们带我们去巡视,好高、好快,大爹爹好厉害!他一定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爹爹!


    小爹爹就……比较懒,每天都我在家里不爱出门,总要我和大爹爹带吃的回去给他。


    但是,唔,小爹爹漂亮,特别漂亮,他的手软软香香的,摸着我的脑袋很舒服,而且他比大爹爹有耐心,总愿意陪我玩、听我说话,还会夜里给我起来盖小毯子!


    我喜欢小爹爹!我愿意每天出去打猎给他吃,让他舒舒服服地窝在家里。


    成熟的豹豹就要懂得保护爹爹!


    豹豹保证!(一枚爪爪印)


    【永熙三年三月初三,晴】


    今天天气好好哦,天空中有好多好多的小绵羊在跑。


    可惜,大爹爹不守承诺,没有带豹豹出去巡视领地——爹爹大笨蛋,领地一天不去留下气味,就会被别的大坏蛋占领的!大爹爹怎么一点儿不着急!


    不过……小爹爹生病了,大爹爹要留下来照顾他,豹豹也要乖乖的。


    呜,可是豹豹也好想进树屋中陪着小爹爹哦。


    昨天晚上他都哭了,眼睛红红的,嗓子都哑了。


    哼,还是大爹爹是大坏蛋!(豹豹爪痕)


    【永熙三年三月初四,大、大大暴雨!】


    今天有怪兽从天空中冒出来,轰隆隆地吼叫着要吃人。


    豹、豹豹……不怕,一点点点点也不怕!


    大爹爹出门去了,不管我怎么阻拦都还要去,哼,昨天天气好不出去,今天出去不会有危险吧?可他不带我去,我咬不住他的裤腿,只能被小爹爹抱起来,团在怀里。


    呜,小爹爹,你不担心大爹爹吗?


    外面的怪兽好可怕,大爹爹打得过它吗?


    唔,小爹爹身上好暖,豹豹好困。


    呼呼……


    【永熙三年三月初五,阴】


    豹豹知道了,昨天外面的不是怪兽,是大乌云、大暴雨。


    大爹爹很厉害地带回来了好多鱼鱼,豹豹喜欢鱼鱼,小爹爹也喜欢。只是大爹爹偏心,只给小爹爹扒拉鱼刺,都不帮豹豹扒,豹豹的爪子上毛毛那么多,根本就没办法。


    小爹爹给我扒,大爹爹还不高兴。


    哼,大爹爹以为我不知道,他是小气鬼,他就不喜欢我跟小爹爹亲近!


    总是用我是大豹豹了为借口,将我赶出去。


    哼,我们要豹豹满一岁半以后才和父母分居呢!


    我才四个月大,我还是宝宝呢!


    倒是大爹爹,那么大个人了,还每天黏着小爹爹。


    羞羞脸!


    【永熙三年三月初六,晴】


    我发现了大爹爹和小爹爹的秘密!!!


    ……


    (凌乱的爪爪痕迹)


    【永熙三年三月初七,晴】


    今天我是一个人睡在屋子外面的,虽然小爹爹很担心我,但是豹豹是大豹豹了。


    我有咬着我自己的小毯子!


    我终于知道大爹爹为什么不喜欢我在屋子里了,嘿嘿,他昨天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醒着,都有偷偷看到!


    原来,小爹爹不是爹爹,是麻麻。


    大爹爹在给我造弟弟,好努力好努力,麻麻的那窄窄的腰上都隆起了一块。


    唔,麻麻叫的声音好好听,难怪大爹爹要独占他。


    如果可以,豹豹想要一个长得像大爸爸的弟弟——


    有漂亮的绿色眼睛和金色的毛皮。


    (豹豹叼着尾巴,留下了很长的涎水印)


    ……


    在叼着尾巴睡着的小雪豹梦里,似乎在金灿灿的黄沙中,看见了一个身披薄纱、挂着金色饰的“弟弟”。


    “弟弟”有着乌宇恬风一般的金色长卷发,肤色却如凌冽一般白皙。


    他腰肢劲瘦,脸上挂着薄纱。


    薄纱之上的眼瞳,一只湛蓝若深海,一只璀璨如绿宝石。


    小雪豹崽子舔了舔尾巴毛:


    好好看的波斯小猫咪。


    作者有话要说:这次真的是全文完啦~


    感谢重逢和初遇,之后写波斯小猫咪王子和中原的大狗勾将军。


    就是《波斯王子偷嫁敌国将军后》的故事啦——


    猫咪:我才不当雪豹的弟弟!我那么强悍!


    雪豹:可是他(指着将军)叫你“老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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