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动手
宁常雁回到宫中, 二话不说当即下旨:擢令工部负责修建琉璃高塔,务必在先帝忌辰之前完工。此事关乎大楚国运,断不容半分差池。
工部尚书接到圣旨,那叫一个心烦意乱。
距离先帝忌辰只剩四十来日, 如此短的时间之内, 要修成八座通天高塔, 压根就不可能。他与下属官员反复商议过后,也只想出一个办法,能保住工部诸位的项上人头。
财力方面,得让户部大量拨款。物力方面, 需要各州郡上供土木材料。人力方面,只能强行征收徭役。
众人面面相觑, 明知此举不妥当,但圣旨所迫, 不得不硬着头皮干。
突然, 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句:“要是长公主还在,绝对不会让这么荒唐的事情发生。”
犹如石子丢入河中, 顷刻溅起无数水花, 周围官员纷纷点头附和。
工部尚书冷眼扫过众人,绷着脸警告:“这话私底下说说就罢了, 要是出了这个门还敢胡言乱语,本官也保不住你们。”
众伙儿连声应“是”,各自忙活起手头公务。但“长公主比陛下更好”的种子,已然在心底深处埋下,每当修塔工程遇到阻碍, 便会冒出头来, 生长一些, 再生长一些。
衙门之外天色昏暗,分明是大中午,却乌云压顶,格外阴沉。夏日的雨不落则已,一旦降下来必有倾盆之势,淋得没带伞的行人措手不及,浑身湿透。
刚从御书房议事回来的户部左侍郎首当其冲成了落汤鸡,他接过同僚递来的毛巾,边擦拭衣袍上水渍,边皱着两撇浓黑的眉毛埋怨:“这件事要钱,那件事也要钱,当咱们户部的钱是天上掉的嘛!”
右侍郎闻言,赶紧关上门:“这又是怎么了?你不是去面见圣上了嘛?”
“哼——”左侍郎随手把毛巾甩在桌上,“要是其他人问我拿钱,我二话不说给他撂脸子。可正因为是……”
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而后平复好激动情绪,冷静下来说道:“昨晚刚收到的急报,泗州多地持续下了十几日暴雨,江河水位暴涨,八成的堤坝被冲垮,发了洪水涝灾。”他双手作揖往上拱了拱:“圣上命咱们拨款赈灾。”
“那就拨呗。”右侍郎大喇喇道。
“江南频发洪涝,西北常遇干旱,每年都有那么三两起事,一直都属于咱们户部管,没啥好抱怨的。再说了,去年长公主肃清六部,又查抄了赵府,给国库充进来不少银子。老左,你就大方一点,别太抠了。”
满朝文武都知道户部抠门,像是几辈子没见过钱似的,恨不得把一文银子掰成八份花,隔三差五就要嚷嚷上几遍国库空虚。这事儿不可行,那事儿不能办。
左侍郎重重叹了一口气:“这回真不是我抠门。”
他道:“要是单纯泗州洪涝就罢了,现在的问题是,北地邯州也出事了。武康侯八百里加急的奏折跟雪花似的往金陵送,我刚刚听陛下说起才知道,邯州突发地动,百姓死伤无数,就连军队囤积粮草的那座山,都崩裂了。”
“目前暂时不确定粮草还有没有,但怕就怕朔罗诡计多端,趁人之危,专挑我军自顾不暇的节骨眼进攻边防。武康侯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请求朝廷速速拨送赈灾银两,并调配辎重粮草。”
“老右,我给你算笔账啊。”左侍郎捋起袖子开始比划,“这就好比我总共有俩梨,圣上先是命我拿出一只,给工部修建通天塔用。然后又命我拿出另一只,分给邯州赈灾及粮草。”
“这国库统共有多少银子你是晓得的,大兴土木就是个无底洞你也清楚。陛下看重修塔之事,到最后花出去的银两绝对比咱们现在预计的要多。再来说邯州那边,边境每一桩事都是国之大事,千万两白银必少不了。你说,减去这两项开销,哪还有银子拨给泗州赈灾?”
“这确实棘手。”右侍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垂着眼沉吟半晌,“要我说,这通天高塔就不该修。把银子花在刀刃上,先解决邯州与泗州的天灾人祸才最要紧。”
“我也是这般同陛下说的。”左侍郎叹道,“可陛下的意思是,八方琉璃塔关乎国运昌荣,只要这塔修好了,上天神灵与列祖列宗保佑大楚,各地的小灾小难自然就会平息。”
“所以哪里的银子都能缺,唯独这一块,少不得。至于其他的,陛下命咱们俩与尚书大人商讨个对策出来。”
“可我这想了一路,脑袋都被雨淋透了。别说对策,就是连半点思绪都没。”他懊恼皱眉,“诶,我说老右,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右侍郎耸耸肩:“我这脑子还不如你呢。”
“你都没法子的事,我能想出什么办法。”
左侍郎闻言越发烦闷,焦头烂额:“难道咱们俩就这样去见尚书大人?凑过去挨骂?”
右侍郎话锋一转:“我虽然想不出解决问题的主意,但我估摸着,有一个人或许能为咱们指指路。”
“谁?”左侍郎忙不迭问。
右侍郎道:“长公主殿下。”
“从前这些事大都由殿下圣裁,想来这回,殿下应当也有妥帖之法。”他视线穿过窗棂,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已经停了,太阳躲在云层后露出半张脸,“咱们这会儿出城,路上走快点,没准能赶在城门下钥之前回家。”
“我不去。”左侍郎想也不想就拒绝,“你当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嘛,我可没心思搅和进你们的那些党派之争。”
“那行吧,我自己去。”右侍郎不勉强他,兀自站起身整理冠帽与衣袍,边往外走边扬声道,“你就到尚书大人面前等着挨骂吧。”
左侍郎站在原地沉默良久,又算了一遍国库的账,终是认命叹气,小跑跟了上去。
雨后初晴,轻衫微湿。
玄清观静室内,宁扶疏瘫着酸软发胀的后腰,倚坐床头,手里拿着一沓密报细细翻阅。
顾钦辞端着冰镇甜汤走进内室,宁扶疏听见他的脚步声,没有放下手里东西。只是在他走近榻边坐下时,慵懒地张开嘴巴。顾钦辞立刻心领神会,汤匙舀起半勺银耳莲子汤,喂入她口中。
银耳滑嫩,莲子软烂,配上适量的砂糖与冰块,凉爽清甜霎时润了肺腑。
如是喝了大半碗。
“味道怎么样?”顾钦辞问她。
宁扶疏手指翻过信件,正凝神看得专注。她抽空回道:“你自己尝一口不就知道了。”
下一瞬,纸上文字被突然袭近的阴影遮挡,微凉唇瓣覆来一片温热。齿关被撬开,扫过上颚的触感又软又痒。
良久,顾钦辞点头道:“嗯,甜的。”
宁扶疏伸手拍开他胡乱蹭动的脸,眼底含着浓浓笑意,却嘴硬低骂:“成日不正经。”
“食、色,性也。”顾钦辞说着,褪去鞋袜,翻身上榻。他长臂一揽,将人搂入了怀,“这句话还是殿下教给臣的。”
一本正经地问:“臣哪里不正经?”
宁扶疏一时语噎,竟无法反驳他。这话确实是她说的,食肉开荤也是她勾的。要是指责顾钦辞不正经的话,她得先承认自己不正经。
这么一想,她反而坦荡了。
没接他的追问,宁扶疏全身放松靠在他怀里,趾高气昂地指使道:“给我揉腰。”
“以后不准再开发那些奇奇怪怪的姿势。”
顾钦辞低笑一声,遵命照做。但自然是遵的前一句,至于后面那句嘟囔,他则假装没听见。
按揉在腰间的力道不轻不重,搭配着恰到好处的手法,身体里似有细微的电流划过,带起一阵酥麻。很快,宁扶疏的鼻腔就溢出了软绵绵的低哼,像黄鹂鸟一般,婉转悦耳。
疲惫的肌肉得以舒展,四肢和神经也随之轻松下来,逐渐生出困意。
宁扶疏正要闭眼小憩,琅云的声音在帘帐外响起,说是有两位户部的大人求见长公主殿下。
她如今对朝堂局势了如指掌,顿时猜到所为何事,强行打起精神,传二人进来。
顾钦辞不好再躺在床上,起身的同时,替她放下纱帐床帘,不肯泄出半分春光。
户部右侍郎原本就是朝歌长公主一派的党臣,对长公主倚榻议事的举止,早就习以为常。一双眼睛老老实实地盯着地面,依照规矩行礼后,将目前的情形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臣等无能,还请殿下指点迷津。”他道。
帐内响起窸窸窣窣的翻书声,却始终没听见长公主开口。期间,左侍郎等得有几分心焦,视线不禁瞥向同僚,拼命使眼色,右侍郎神情不变,让他别着急。正当这时……
“国库没银子,不是还有陛下的内库嘛。”说话的人是顾钦辞。
“驸马爷这话,下官何尝不清楚。”左侍郎面色讪讪,“实不相瞒,今晨在御前议事时,下官便如此这般地提了。可圣上的意思是,内库所珍藏,皆物华天宝,圣心甚爱,不肯动用内库钱财呐。”
倏尔,一声讥诮呵笑荡在半空,宁扶疏嗓音肃肃低沉:“百万两白银而已,就把两位大人都逼得没法儿了?”
右侍郎愣怔,听这话的意思就知道是有戏了,连忙谦卑道:“臣愚钝。”
宁扶疏清了清嗓子:“本宫想问问,两位大人府中各有多少积蓄?”
右侍郎道:“臣等俸禄微薄,并无……”
“本宫要听具体的。”宁扶疏厉声打断。
右侍郎咽了咽唾沫:“大抵四千多两。”
左侍郎也如实道:“臣约有五千多两。”
“现今若要你们从中拿出十分之一。”宁扶疏问,“对家中生活可有影响?”
两位侍郎异口同声回答:“并无影响。”
“那便是了。”宁扶疏道,“你们今日回去,先将泗州与邯州的赈灾款拨了,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关乎百姓之事耽搁不得。待后日朝会,再提出阖宫缩减用度,为国祈福,此为其一。其二,则号召百官为苍生安泰略尽绵薄之力。”
左侍郎沉思后道:“殿下此法固然能解燃眉之急,可……”
“恕臣冒昧,殿下有没有想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要他们拿出自己的私人财物,只怕有的是人不愿意。”
宁扶疏一笑:“左侍郎说的,是自己吧?”
“殿下……”小心思被戳穿的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殿下明鉴,臣绝无此意。”
“你有此意也好,无此意也罢。”宁扶疏屈腿换了个懒散姿势,不甚在意道,“千金散尽还复来,本宫向你二人保证,在不久之后,这些银子必会原原本本回到你们手里。”
“至于朝堂上,届时本宫自会安排亲信进宫。本宫身为一国公主,锦衣玉食受万民供养,现今听闻两州百姓流离失所,本宫寝食难安,遂当身先士卒奉上公主府全部存银。”
没曾想她贩卖盐引赚的银两,在这会儿派上了大用场。
“有本宫打头,那些郡王和国公纵然心底再不愿意,但为了面子,也必定随上一份。再以宋丞之一心之爱民,不用你们施压,他也能捐个四五万两。而既然宋丞出了五万,太尉府又岂有少于这个数目的道理?”
这样算下来,别说一百万两。
哪怕需凑个二三百万,也不是没可能。
常年在户部当差的两位侍郎最是精明会算账,一番合计,登时叩谢长公主,再拜告退。
待人离去后,顾钦辞将床帘重新掀起。他眼尖,立马发现宁扶疏手里攥着的密报,比起方才多添了几道仄皱,俨然是五指过于用力,不慎捏出来的。
顾钦辞道:“方才在想什么?”
宁扶疏知道,他问的是两位侍郎最初请殿下指点迷津时,那一截漫长的沉默。
“在我犹豫要不要告诉他们这个筹钱的办法。”宁扶疏坦诚得毫无保留,她牵过顾钦辞的手,把一沓密报全部递给他。
顾钦辞看见信件上的文字,依旧是他看到过的那份宁氏宗亲的名单。但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回,每个名字都被朱笔划上了一条横线,俨然是不满意的意思。
宁扶疏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横渠,我这一步迈出去,注定是与他不死不休的结局。”
一旦长公主亲信奉上银两,便是暗示众臣,长公主受万民供养,难道九五帝王的穷奢极侈就不是出自百姓身上嘛。长公主能为抵御天灾尽献全府积蓄之力,陛下却不肯拿出内库一分一毫。
原本不偏不倚的中立之臣,经过此事,心中天平难免权衡倾斜。而那些视钱如命,甚至九牛一毛之人,也会将痛失爱财的原因归咎于陛下不愿大开内库,才让捐钱赈灾的义务落在他们头上。
至于长公主嘛,能将府邸全部存银充入国库,已经很不容易了。
也许在这件事之前,宁扶疏与宁常雁姐弟二人还能维持虚伪的表面和谐,可今日之后,和彻底撕破脸皮无异,非得分出个你死我活才罢休。
“其实说句难听的……”宁扶疏苦笑一声,“我当真不稀罕他那皇位。”
“我从来都知道,万人之上往往意味着无人之巅,那位置,孤单得很。身边人惧我怕我,算计我的权利,谋图我的恩赏,少有真心。若单是如此也就罢了,更甚者,上有列祖列宗给你定的规矩,下有朝臣百官对你的约束,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需依照礼制。”
“哪有当个随心所欲的公主来得安逸。”
她松开了顾钦辞的手指,倏尔仰躺在他大腿上,捻过一缕松散垂在额前的乌黑长发,漫不经心缠绕在指尖。动作悠闲,嗓音却难掩沉重:“横渠,有些话,说出来都怕你会笑话我。”
“其实在朝歌的三个多月,是我这一年以来,最惬意的日子。”
“哪怕我已绸缪良多,可直到前日午间小憩,我仍旧期望着皇帝能知对错明是否,收回兴修通天高塔的念头。但凡那样,我必定不着急动手,等他做一个明君,我纵是玩一出假死的戏码,放弃公主身份与权势富贵也无妨。”
顾钦辞屈指轻轻抚过她脸颊:“我明白。”
宁扶疏的心思,他都明白。
假如长公主真有夺权的野心,早在小皇帝刚登基那两年,尚且少不更事的时候,把他养成提线傀儡,直接挟天子以令诸侯比什么阴谋诡计都容易。
或者像赵参堂那厮,利用大权在握,极尽结党营私之事。贪墨敛财,密养私军,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哪一条路都比当下的临时起意好走。
此番,她是被宁常雁逼到绝境了,不得不反。可即使到了这一步,她宁扶疏依旧愿意给小皇帝最后一次机会。
谁都能看通透的道理,偏就宁常雁被猪油蒙了心,猜忌成病,又刚愎自用。
宁扶疏闭了闭眼,再睁开,蓦然有一缕坚韧在杏眸中氤氲着荡开:“纵观宁氏宗亲并无能堪大任者,而本宫,亦不确定自己能否担好这份重责。只愿比宁常雁做的稍微好那么一点点,便算不负大楚百年基业,无愧于心。”
“横渠,我最后问你一次。”她眉目认真,盯着顾钦辞深邃眼睛,一字一顿,“成者王,败者寇,只重衣冠不重人,你当真要与我同生共死?”
顾钦辞摩挲着她下颔曲线的手,忽而顿住。
宁扶疏纤长眼睫轻颤,呼吸不由自主变得小心翼翼,她紧紧锁住男人鸦青色睫羽下目光莫测,生怕错漏分毫。不敢揣测他的回答,心底却早已想好最坏情形下,宽慰自己的借口。
这终究乃生死存亡之大事,没关乎家族命运,有退路,她总要郑重其事地再问他一问。
顾钦辞如果想在此刻收手,她不怪他。
独善其身,利己者生。
人之本性罢了。
倏然,她缠满顾钦辞墨发的手被握住。只见顾钦辞拉开床头木柜的抽屉,从中拿出一把剪刀。咔嚓一声,发丝应声而断。
宁扶疏的心跳也随着剪刀声响停滞了半拍。
结发为夫妻,断发绝情念。
这是彼时流传世间的说法。
宁扶疏当即就要起身,唇线紧抿,脑海中一遍遍默念着:她不怪他……她不怪他的……
可为何偏偏眼眶干涩,胸口也闷闷的,仿佛堵塞了一块混沌雾气,淤积难散。宁扶疏不愿意让顾钦辞发现她情绪的异样,开口想说自己有些乏了,把人支出去。
她朱唇张开,第一个音节还没来得及出口,蓦然又闻一声咔嚓清响。
宁扶疏怔住。
只见顾钦辞把她的头发也剪了。
两绺粗细有别的墨发捻在他指尖,青年拿着头发,让它们相互绕来绕去。
许是握惯刀枪剑戟的缘故,那双覆满薄茧的手很不灵巧,好半晌,宁扶疏也没瞧出这人究竟想做什么。
最后,顾钦辞好像放弃了,抬手绕到脑后。微微侧头,将锈红色的发带一抽。
他把两缕头发混成一小撮,再分辨不出哪根属于谁。末了,用发带一圈圈捆好,系上一个最简单的绳结。
宁扶疏掌心落下一簇轻柔,顾钦辞与她十指紧扣,而结发在两人手中。她听见他说:“成者王也好,败者寇也罢。不论结果如何,我只知,臣与殿下便如同此发,必定要在尘世三千丈里纠缠不分。”
“……至死方休。”
宁扶疏忽然笑了,眼角酸涩被翻涌的温热滋润。
她问:“落子无悔?”
他道:“覆水难收。”
宁扶疏嘴角溢满明媚,瞳中神色却分外严肃:“横渠,我不想同他耗下去了。”
“……动手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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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8、平安
朝廷下令, 命各州郡自即日起,运送现成的琉璃金银及土木砖瓦至临安帝陵。务必数百里加急,不得耽搁,尽快修建八方琉璃宝塔。
照宁扶疏的说法, 一旦这些物资送到临安, 那便是真正的暴殄天物。她要让这劳民伤财的高塔, 修不起来。
可圣旨已经快马加鞭下达各地,过了今晚,陆路与水路上就会有不少官兵护送的辎车和船只。宁扶疏道:“横渠,我想干一票大的。”
“……截货。”
她说着, 猛地起身,连绣鞋也顾不上穿, 两步化作三步走到书桌后,摊开楚境的羊皮地图。
“你看……”她细白指尖点在地图某处, “临安共有六处城门, 也就是说,无论来自哪里的物资, 凡是想要进入临安城的, 都得经过这六条官道的其中之一。而泗州在这儿,距离临安的这四条官道极近。”
顾钦辞提着鞋, 边为她穿戴,边听她说。
“我打算安排人手,在这几个地方设伏,抢截官差押运的货物,继而秘密送往泗州。再把东西重新包装之后, 假借当地富商之名捐给官府。”用来重修被洪水冲垮的堤坝, 总比用于修那通天高塔物尽其用。
顾钦辞顷刻了然, 说道:“殿下想让我埋伏在哪条路?”
“不,泗州的事交给影卫去办就行。”宁扶疏道,“泗州与临安相邻,距离金陵太近了,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宫里马上就能收到消息。以皇帝对修塔的执着,他肯定严查不贷。你如果在那边,露出丁点踪迹都会引火烧身。”
“这条线,我计划明着送给宁常雁,让他查,也让他抓到咱们的人。然后,顺势把火引到罗太尉身上。宁常雁疑心重,他少不了怀疑太尉新官上任半年,缘何就能拿出和丞相府数十年门楣高悬差不多的积蓄赈灾。如果此时再出一桩太尉抢截朝廷物资,贩卖敛财的事……”
“宁常雁必定深信不疑,对他下手。”顾钦辞接过她的话。
“没错。”宁扶疏道,“只要罗太尉垮台,我自有办法让宁常雁新任命的太尉是我的人。等那时,太尉执掌天下兵马大权的虎符到手,再加上长公主令牌,九州郡丞皆听本宫号令。”
“现在唯一的变数在于十六卫。”
“包括禁军在内的其中六支卫队已经向我表明忠心,可还剩下十支,约莫是誓死效忠皇权的态度。说到底都是大楚的好儿郎,若可以,我不愿意看到他们兵戎相见,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最好。横渠,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顾钦辞站在她身边,深沉目光落在羊皮地图绘制的万里疆土,逡巡游移着,思索半晌。
“血性铁骨,想让他们屈,怕是不太可能。”他道,“但如果我们有两倍于对方的人马,就可以把衙门四周铁桶,水泄不通,任何消息都传不进去。等他们反应过来,宫变已经结束,只有向殿下俯首称臣这一条路可走。”
“这当然是最好的情况,而最坏的情形也不过是遭到他们的反击。咱们手底足够的兵马,便是必胜的把握。”
宁扶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顾钦辞眼神停留之处,正是北境泽州。
“你还是想借顾家军行事。”她一语道破。
“这是最稳妥的法子。”顾钦辞侧头看向她,神情认真而冷静,“十支卫队总计两万余人,意味着除却跟随殿下逼宫的人马以外,我们还需要至少五万兵马。”
“虽说殿下握有统领天下兵马的太尉符令,可向其他州郡借兵总有被宁常雁察觉的风险,处理起来实在麻烦。倒不如我亲自走一趟泽州,调度五万兵马,殿下只需要为我开城门便是。”
宁扶疏轻点在地图上的手指微微蜷缩:“可……”
“没有可是。”顾钦辞打断她。
宁扶疏抿唇迟疑,静默片刻忽又蹙眉:“但……”
“也没有但是。”顾钦辞握住她的肩膀,目色深深与她对视,“殿下,为君与为帅有一点是共通的。切忌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宁扶疏缓缓闭上眼,一声“好”字终于艰难地溜出喉嗓。她问:“你准备何时出发?”
“疏疏希望我何时走?”顾钦辞把问题抛了回来。
宁扶疏睁开眼睛,蓦地笑了:“明早再走吧。”语讫,她拉过顾钦辞的手往外走:“现在先做另一件事情。”
玄清观各处院落都种植着银杏树,在前庭更是有一株寿长千年的参天银杏,粗壮树干比道观屋檐还高,被誉为玄清圣树。据说,道观中道行深厚的高功法师可以通过这棵树,聆听九天神明的指示。
时值蒲月仲夏,银杏峥嵘虬枝生满绿叶,茂盛得遮天蔽日,揉碎了夕阳霞光。
宁扶疏在树根前蹲下,一双手钻进顾钦辞衣袂,轻车熟路摸到他藏匿袖中的匕首抽了出来。
她握刀插进泥土中,费劲刨土。
一顿操作热得她大汗淋漓,低头看向脚边,只有一个极不起眼的小缺口。
耳边响起顾钦辞肆意爽朗轻笑,执握刀柄的五指被一根根掰开:“疏疏,刀得这样拿,才使得出力气。”
宁扶疏的手旋即被他包裹在掌心,两人共同握刀,寒刃磋磨岩土。顾钦辞续道:“不止挖土,杀人也是一样,握刀的手势对了,才能够一击毙命。”
果真,这回轻而易举就挖出了一个坑。
宁扶疏将装有他们结发的锦盒埋进去,再重新把泥土填平。
脑海中忽而晃过什么,她狐疑眯起双眼:“那天在朝歌城外的桃花观里,我拿刀抵着脖子的手势,也是错的?其实压根杀不了人?”
顾钦辞没说话,双手捧起一抔黄土往锦盒上垒。宁扶疏瞬间就懂了,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她喉咙微涩:“你为何要刺自己那一刀?”
宁扶疏抬起手,小心翼翼摸到顾钦辞的左心口。她知道,层层衣衫下,那里有一道正在结痂愈合的伤疤。是当日顾钦辞拿刀尖对准自己,眉头也不皱一下,狠心刺出的。
她原以为,那场较量不过是顾钦辞担心她失手伤着自己,所以用他受伤来换她不受伤。
可现在看来,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你说呀。”宁扶疏倏然有些急切,揪住他的衣襟追问,“你既明知我伤不了自己,为何还要那般……”
她的五指撕扯开顾钦辞衣领,新生出来的细胞比周围皮肤稚嫩,显现着淡淡的薄粉色,给人无比脆弱的错觉。手指微微发颤,始终捻着衣裳料子,不敢触摸伤处,生怕碰疼了他。
顾钦辞抓过她的手掌,径直贴了上去。
“疏疏,你从前总不肯相信我爱你。”他无可奈何地叹出一口气,“后来,无论我多么热烈,得到的却只是你在安息香中加了紫茄花。”
顾钦辞顿了顿,声音忽然变得轻而低哑:“疏疏,你从未说过爱我。甚至,连一句喜欢都没有。我那时想,若能用心口一刀换你一句喜欢,也算值得。”他嘴角扯动,低低一笑:“可我到底,没有求到。”
他此时又问:“疏疏,你喜欢我吗?”
宁扶疏的掌心能感受到他胸膛下的心跳平稳有力,仿佛自己的心跳也被牵动,蓦然漏了一拍。错愕他竟如此情深似海,纵使浑身染血,也要拥抱住她,愣愣地有些答不上话。
耳边的风好似都静止了。
顾钦辞满怀期待地瞧着她,等她回答。
半晌,他像是无奈地笑了,眼睫低敛,伸出另一只没刨过泥土的手,捧住宁扶疏精致脸庞。
“罢了,你是女孩子,说不出口便罢了。”
“我替你多说几遍。”一点落日残阳穿透树叶缝隙,映在他漆黑眼眸,“疏疏,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宁扶疏嘴巴半张着,俨然想说些什么。可她在咫尺之距正对着男人的目光,那盈满眼瞳的情意似有温度般,滚烫如灼,烫得人难以移开视线,连喉咙也觉哽涩。
她看见顾钦辞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次,高大身影倏然俯前靠近。尚且来不及反应,后背已被顾钦辞健硕的手臂揽住,抵在了树干上。
铺天盖地的吻落下来,极度缺氧让她的腿根发麻,险些蹲不住,呼吸急促的刹那不由跌坐在了地上。融融晚风携着野花清香拂面,树影婆娑。
只不过到最后,宁扶疏依旧没能说出顾钦辞想听的话。
并非不爱,她自然是喜欢顾钦辞的。
兴许是长期的习惯使然,宁扶疏总觉得将喜欢直白地挂在嘴边,颇像闺阁女儿家腻腻歪歪。她不是未经情`事的小姑娘,知道爱一个人从不是靠嘴巴,因此通常做得比说得更多。
她的直白,体现在另一方面。譬如想要拥抱便张开双手,穿过他的臂弯;想要亲吻便踮起脚尖,凑他的薄唇;想要欢愉便天真无辜地眨着眼睛,再放浪大胆地解他衣带。
她让顾钦辞先行回屋,而自己去寻了观内主持。
主殿中,两盏曳曳烛光下,老主持凝神静心,正打坐修行。
听见脚步声渐近,他徐徐睁眼:“长公主殿下,天色已晚,来寻贫道所为何事?”
“道长道行深厚,玄清观的平安符更是灵验。”宁扶疏道,“本宫也想求一枚。”
老主持静静打量着她,摇了摇头:“殿下发顶有东来紫气萦绕,龙凤之姿,无需平安符亦贵之极也。”
“道长误会了。”宁扶疏道,“本宫并非为自己求符,而是希望祈愿驸马平安。”
“原来如此。”老主持悠悠甩动拂尘,从袍袖中取出一张黄符,“这张符印乃贫道与老君通灵开光时绘制,殿下在此符上祈福,再将其装入锦囊便是。”
宁扶疏双手接过符印,又道:“敢问道长,装这符印的锦囊有何讲究?本宫听说,十年前,沁阳大长公主曾在观中亲手缝制锦囊?”
老主持闻言,忽而抚须朗笑起来:“倒真是巧。十年前,大长公主殿下还是昔日长公主,说的也是希望祈愿未来的驸马平安,问的也是锦囊有何讲究。”
“彼时贫道说,心诚则灵。如今,也把这四个字送给长公主殿下。”
宁扶疏豁然开朗,她双手交叠作揖,躬身朝老主持拜了拜:“多谢道长。”
老主持一身白袍穿得随意,走起路来浩浩如冯虚御风,飘飘似羽化登仙,嘴里念念有词:“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
宁扶疏望着玉人仙姿融入夜色,转过身,抬头仰视三清殿内供奉的三清天尊,细眉善目,甚是慈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相生循环往复,天尊之体常存不灭。
她盘膝跪坐在蒲团上,命琅云将针线与红缎取来。
不知十年前沁阳姑姑是否也如同这般,坐在神明脚下,与月黑风高相伴,为了心上人虔诚地缝制着一针一线。
半个时辰之后,宁扶疏低头看着一地皱巴巴的废弃布料。她想,其实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沁阳姑姑只是不擅女红,而她压根就不会女红。
一字之差,结果却隔了十万八千里。
就连侍奉在侧的琅云都看不下去了,开口道:“殿下,这些琐碎的活儿还是婢子来吧。您从小就没学过刺绣,万一伤着手该如何是好。”
宁扶疏当即反驳:“这不琐碎。”
琅云还想再劝,可宁扶疏突然合上了眼睛。耳畔似有声,穿越混沌与虚无,缥缈空灵。
心诚则灵……心诚则灵……
她陡然丢开手里针线,而后将符印折成方方正正一小块,放在红布中。用最简单的黄纸包药的法子,把符篆装进了“锦囊”内。
大道若弦,心诚则灵。所指并非是让神明看见信奉之人的虔诚方能心想事成,沁阳姑姑会错意了。凡真正心诚者,便无需在乎表面的形式,甚至不信仰神明不叩拜仙君也无妨。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她必能得偿所愿。
宁扶疏回屋时,顾钦辞正收拾好行李。
扁扁的一个小包袱,大约只放了两套途中更换的衣裳,和几块干粮与水囊。
顾钦辞指尖点在桌面:“我明早就出发去泽州了,疏疏,你还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
宁扶疏想了想:“万事小心,不论遇到任何状况,务必派影卫给我传信。”
顾钦辞淡淡“嗯”了一声:“我知道。”
宁扶疏续道:“我会尽快绸缪,在你带兵离开泽州之前把太尉印信送到你手里。”
“如果有郡丞同时见本宫令牌与太尉印信依旧不肯开城门,不要和他硬碰硬,无谓的内耗只会把时间浪费在损兵折将和打草惊蛇上。倒不如兵行险招,假传圣旨。如果遭到怀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暗杀之。”
顾钦辞闷声低笑:“疏疏,领兵行军的事我比你有经验,你便放心吧。”
烛光潋滟在她眼底,他凑近了些,凝望着她追问:“除了公务正事以外,还有其他要说的吗?”
呼吸交错,气息灼人。宁扶疏见她黑眸倒映着自己的身影,专注而深沉,哪能不清楚他最想听什么。
顾钦辞无言等着。
谁都没说话,便显得屋顶野猫踩过瓦片的响动格外清晰,后山林中夏蝉鸣叫聒噪不绝,繁杂喧嚣缠绕耳膜,却独独不闻眼前人细语温柔。
不免有一丝失落划过眼底,连忙敛睫遮掩。再抬眼,却是撞上了一双盈满狡黠笑意的杏眸。
宁扶疏两臂攀过他的肩膀,勾住他的脖颈。把顾钦辞向前拉的同时,也将自己往前送了送。一衣带水的距离霎时也被抹去,朱唇印在他凸起的喉结上,微尖虎牙恶劣地吮啃摩挲着。
“此去泽州,短则二旬日,长则两个月,也算是你我成婚以来分别最久的一次。”她眉梢吊出勾人妩媚,呵气如兰,“再聊下去,是不是太浪费时间了?”
被她吻过的皮肤酥痒如触电一般,顾钦辞额角立马渗出薄汗:“疏疏……”
“嘘——”宁扶疏玉指轻轻抵在自己唇上,微嗔稍有不虞,“你若再多话,我必事无巨细地叮嘱你至天明。”
这话落在顾钦辞耳中,原本仅是干痒的喉咙顷刻间发起渴,如有一点星火蓦地燎原,灼灼烈火烧得克制与隐忍轰然崩塌。
他抱起宁扶疏,大步走向内室。
素净帷帐垂落,圈出独他二人的天地,弥漫旖旎情愫。
宁扶疏脚踝戴着一根红绳,挂有观中神物三清金铃不曾取下。清脆铃声穿透芙蓉暖帐,断断续续响了大半夜。
第一缕晨曦照进屋中,顾钦辞便起了身。
他轻手轻脚地洗漱束发,穿好衣裳,再回到床边,宁扶疏仍睡得香甜,双颊皮肤透着情潮未褪的浅浅红润。他俯下身,温柔地亲了亲她眼皮。
明知她应当听不见,仍是低声道:“疏疏,我走了。”
语罢,不舍地抽身离开,衣角却倏尔被勾住。
宁扶疏睁开睡眼惺忪瞧着他,哑声开口:“一路保重。”
顾钦辞按住她想撑起来的肩膀,把人放回柔软被窝里:“臣满心盼着给殿下做皇夫,哪有不保重的道理。”
宁扶疏顿时被他逗笑,手臂伸出被褥,在枕头下摸出两样东西:“这枚护身符和护心镜,是我为你求的。”她眼底流露出些许不舍,指甲调皮地扣过他掌心:“等你回来……”
“你想听的话,我都说给你听。”
作者有话说:
正文大概还有三万字完结,问问大家,番外想看什么?大概会写三四篇,纯糖保甜。
[注]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引用自:《老子·二十五》
? 69、鞭笞(双更)
金陵这边的计划很顺利, 不出十日,继赵参堂之后,太尉府的第二位主人也戴着一身镣铐枷锁锒铛下狱。
小皇帝因建塔材料被劫,龙颜大怒。据舒贵妃传来的消息, 宁常雁近日变得格外暴虐, 茶水凉了烫了, 膳食咸了淡了,总之稍有不顺便斥责下人,已经杖毙了好几个御前伺候的宫女太监。饶是方缘贵,也如履薄冰。
宁扶疏摩挲着太尉虎符, 向琳絮讨要了一只寻常香囊将物什装进去。而后命府中最精锐的影卫速速送往泽州,务必亲自交给熙平侯手上。
“等一下。”出声的是琳絮, 喊住闪身退下的影卫。
“殿下,恕婢子多嘴, 说句不该说的。”她低声, “这太尉虎符与长公主令牌一同在手的权力过大,两者皆交由驸马爷调度, 只怕不妥。”
宁扶疏看向她:“继续说。”
“诺。”琳絮道, “琅云总说驸马爷待您细致入微,必是被殿下倾国倾城的美貌折服, 喜欢上了殿下。这话,婢子以为对,所以从没反驳过她。可殿下当真觉得,对于一个男人而言,当儿女情长和无上权力同时摆在面前时, 他会选择前者吗?”
她顿了顿, 小心觑着自家殿下的脸色, 见长公主认真沉吟起来,壮着胆子续道:
“北地有顾家军三十万,再加上调动九州兵马的太尉虎符与您的令牌,别说五万将士,驸马爷纵是调出五十万人马也不在话下。到那时,殿下辛苦夺来的帝位,又要面临他的大军压境,金陵十六卫如何与千军万马相抗衡。”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殿下不是第一次碰到了。上一回,您太过信任与陛下的姐弟情谊,棋差一步。这一回,焉知驸马爷不是在利用与您的夫妻情分,为他自己铺路?”
宁扶疏慵懒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你觉得,他当皇帝,和本宫当皇帝,有什么区别?”
“婢子不敢妄议帝王事。”琳絮当即跪下。
“无妨。”宁扶疏道,“本宫准你议论。”
琳絮缓声开口:“如果非要说的话,驸马爷若登基,就算他顾念旧情,殿下也至多是个皇后。需得向他称臣,向他请安,还得服侍他,和他的后宫三千嫔妃分一份宠爱。婢子只是想到这些,就替您感到憋屈。”
“可如若殿下登基,便是反过来!”
宁扶疏蓦地忍俊不禁,明媚笑意荡漾在静室半空,她倒是没想到,小姑娘在意的竟是这个。
“殿下笑什么?”琳絮不明所以。
“起来吧。”宁扶疏抬了抬手,托着腮道,“琳絮啊,有些时候看事情,不能因小失大。”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大楚是宁氏先祖开创的太平盛世。满朝文武忠于天下百姓的有,忠于宁氏君王的也有,但更多的,是忠于能让天下百姓过上好日子的宁氏君王。顾钦辞胆敢谋逆篡权,无非杀本宫和留本宫两条路。”
“他若走第一条路,顾念情分留本宫性命。你觉得百官之中,是臣服于他的人多?还是为本宫效命的人多?”
琳絮道:“自然仍是效忠殿下的人多。”
宁扶疏不置可否:“本宫东山再起,比他巩固朝纲容易得多。所以这条路是死胡同,他一旦走了,便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而他若选第二条路,除掉本宫,杀鸡儆猴令百官不得不臣服,瞧着似乎一劳永逸了。可你觉得世间文人会如何评价他?弑君贼,窃国贼,再加上杀妻这条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足以使他和顾氏九族身败名裂。到那时,都不用谁站出来除贼,武康侯便能大义灭亲杀了他。”
“两条路都走不通,熙平侯是聪明人,他拎得清孰是孰非。”
琳絮讪讪摸了摸鼻头:“婢子受教了。”
宁扶疏让她回房休息,又瞥了眼始终埋首跪在屋内的影卫,沉声下令,命他速去办差。
她徐徐推开轩窗,月色如霜,星子寒芒,洒落满地银辉。清冷一如她最初认识顾钦辞的那些时日里,男人面容淡漠,少有神情。
琳絮的话却始终萦绕耳畔,良久不散。儿女情长和大权在握,非要二选其一的话。
她会毫不迟疑地选择后者。毕竟呼风唤雨的权势在手,俊俏郎君岂不是应有尽有。
这个道理放到顾钦辞身上同样适用,也难怪琳絮有此顾虑。可宁扶疏从一开始便没有怀疑过他,坚定地把虎符送出去,绝不是她多信任男人口中的甜言蜜语,而是她了解顾钦辞。
那个人桀骜不羁,心气儿又高,宁常雁背后捅人刀子的手段在他眼里称得上卑鄙无耻。
顾钦辞不屑利用感情为他自己谋权,将军傲骨也不允许他这样做。他兴许曾经口是心非地不肯承认爱慕心意,但他宣之于口的每一分情意,必定真挚胜过十分。
宁扶疏什么都料准了,甚至无意中说的那句“武康侯大义灭亲”也应验成了事实。
此时的顾钦辞正跪在顾府堂前。
他没有直奔泽州,北上途中恰巧遇见一批由官兵护送着运往临安的琉璃砖瓦,想起宁扶疏说过的话,当即命随行影卫乔装打扮成山匪模样,将东西截了。
不止泗州洪涝成灾,需要重建堤坝。邯州地动山摇,更是需要修缮万家坍塌毁坏后的屋舍。
这些材料正好用得上。
不枉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车马进入邯州境内,掌管城门人员进出的都尉是顾延的老部下,一看见顾钦辞立马派人去侯府通报,世子爷回来了。顾钦辞拍拍他沉重盔甲,笑着提醒他,早就不是世子爷了。
都尉连连点头,如今是熙平侯,又是长公主驸马,和老侯爷的官职不分上下。
顾钦辞听见驸马二字时,原本板着的唇角不由自主往上扬了扬。随即叮嘱都尉,他出现在邯州的消息,还请诸位守口如瓶,切勿声张。
城门到武康侯府之间只隔了一条街,当顾钦辞骑着高头大马拐进巷子,一眼就望见侯府匾额下,盘着简单发髻的妇人探长脖子,殷殷眺望。
顾钦辞不由得夹紧马腹,让骏马跑得更快些。还没到侯府正门前,便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三两步冲上石阶。
他揖身弯腰,背脊近乎与地面平齐,双手交叠作拜:“母亲。”
顾夫人连忙握住他的小臂,将人扶起来。
顾钦辞感受到,搀扶着他的那双手遏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抬眸看,眼前亲人的容貌不似从前了。岁月在她脸庞留下不可泯灭的痕迹,鬓角扯出细纹,发间埋着银丝,还有眼眶泛红,依稀可见薄薄雾气。
顾夫人嘴唇张了又张,终是只哽咽出最简单的两个字:“瘦了……”
顾钦辞摸了把自己的脸,因连日赶路,瘦削的下巴生满胡渣,确实狼狈。他应了一声:“外边日头晒,母亲,快进屋坐着吧。”
“好,进去。”顾夫人连连点头,“回家吃饭。”
正堂内,下人将桌上用到一半的饭菜通通撤掉,换来热气腾腾的新菜,都是顾钦辞自小爱吃的口味。武康侯端坐在上席,不比顾夫人热泪盈眶,中年男人板着一本正经的神情,受过顾钦辞的礼。
而后抬袖指了指身边位置:“坐。”
顾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刻板规矩,席间,顾夫人不断给自家儿子夹菜。武康侯在瞥过不知第多少眼之后,沉声打断:“行了,他又不是小孩子,饭还不会自己吃嘛。”
“你这人怎么回事。”顾夫人不满放下筷子,嗔怪瞪他,“辞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不知道这两年在金陵受了多少委屈,你就不能收收你那硬脾气?”
武康侯也搁下了碗筷。
他是剑眉黑目的长相,天生透着冷厉。又因经年杀伐驭下,更添不怒自威的严肃。营中将士平日里最怕老侯爷巡视,这晌淡淡看向顾钦辞:“他如今是皇家夫婿,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就算有委屈也不能觉得委屈。”
“你看看你,又来了。”顾夫人无奈摇头。
许是早已跟武康侯争执过很多回,顾夫人懒得理他。恰巧下人端来一锅蘑菇炖鸡,顾夫人拿起紫砂勺给自家儿子盛了一碗汤:“辞儿,你别听你爹的。这里又不是天子脚下,在自己家里有什么委屈不能说的。”
顾钦辞接过汤碗,慢条斯理喝了一口。
一时间,席上唯独他还在专心用膳,胃口颇好,仿佛丝毫不受两位至亲对话的影响。谁让他披星戴月,前胸贴后背扛了好几天,至于委屈……
近半年里分毫没受过,现在也不想委屈自己饿肚子。他又夹了几块排骨,撕下整只鸡腿,吃饱喝足之后说道:
“母亲不用多想,我在金陵过得很好。”
顾夫人闻言,当即莞尔笑了。她了解顾钦辞的性子,从小沉闷桀骜,不比顾钧鸿行事惯于思虑旁人感受,顾钦辞绝不会说那些包装过的漂亮话宽慰谁。
他说既说好,那便决定差不了。
顾夫人不知是太过高兴,还是生出其他情绪。方才在门外迟迟未落的泪珠子,这会儿再度盈满眼眶:“过得好就好……过得好就好……”
顾钦辞执帕子漫不经心擦过嘴,复又补充:“说起来,这都多亏了疏疏。这次回家,也是疏疏的授意。”
“……疏疏?”顾夫人狐疑反问。
“你家儿媳妇的名字。”顾钦辞提醒她,续道,“她还让我替她向你们俩问好。”
顾夫人蓦地愣怔。
第一反应想着鸿儿年过二十有六尚未娶亲,这儿媳妇只能是辞儿的房里人。第二反应则不禁琢磨,朝歌长公主贵为帝王嫡长姐,乃当今天下最声名煊赫的女子,能容许驸马纳妾,给皇室丢脸?
思索着,思索着,一道灵光倏然晃过大脑。
朝歌长公主的名讳,似乎就有个“疏”字。
顾夫人来不及错愕顾钦辞居然这般亲昵的称呼长公主,连忙道:“长公主殿下太多礼了,是我们为人臣子的该拜谒殿下千岁才对。”
武康侯仍两腿分开端坐着,他比顾夫人心思活络些,在听闻城门士兵禀报顾钦辞进城那会儿,就觉出了一丝古怪。这会儿听他顺其自然喊出长公主闺名,越发怀疑顾钦辞骤然回邯州的意图。
而他随即看见顾钦辞站了起来,掸了掸褶皱沾满灰尘的衣袍:“疏疏的话我带到了,今天就不久留了。”素来放浪形骸的人行了个无比规矩的拜别礼:“爹、娘,等过段时日,我再回来看你们。”
顾夫人讶异:“怎么这就要走了?”
顾钦辞“嗯”了声:“我还有公务要办。”
顾夫人又劝:“那也换件干净衣裳再走。”
“母亲。”顾钦辞打断她,正色道,“时间紧迫,耽搁不得。”
语罢,转身便走,右脚迈过正堂门槛。突然,背后一阵劲风刮过,送来中年男子浑厚如洪钟的嗓音。
“站住!”
顾钦辞不由得回头:“父亲有什么吩咐?”
“什么公务?”武康侯半张脸落了房梁阴影,微微凹陷的眼眸漆黑一片,看不清神情。他半天没听见顾钦辞回答,又将这四个字冷冷重复。
顾钦辞徐徐启唇:“京中要事。”
“啪——”武康侯忽然一掌拍在桌面,震得碗筷晃动作响。他紧盯着顾钦辞:“我问你,究竟是什么公务?”
“陛下没道理放你一个人回邯州,长公主那边有什么事,需要你跑到邯州来办?”
顾钦辞略一抿唇,他知道武康侯洞若观火,不像母亲那么好糊弄。能这样执着问同一件事,多半有所怀疑了。他想了想,拿出怀中的玉令:“长公主令牌在此,父亲,恕我无可奉告。”
他脚底迈出的步子比方才更大,头也不回。
武康侯抓起一旁空茶盏,猛地朝前掷出去。
几不可闻的细微声响划破空气,顾钦辞眉目微动,本能地抬手一握。如陀螺般急速打着旋儿的杯盏霎时握在他掌心,震得他虎口发麻,脚下稍顿。
下一步尚且没跨出去,武康侯的声音紧随着破空声传来:“你想领兵入京。”
平淡话音敲在半空,砸得顾钦辞心头一颤。
武康侯已经走到了他跟前,面色阴沉如铁,冷着声线:“跪下!”
顾钦辞缓缓抬头,他上一次在武康侯嘴里听到这两个字是七年前,违抗父令在军营里四处找人单挑。不,已经是八年前了。
彼时少年叛逆,不知罪,不认错,无论如何也不肯跪。被武康侯重重打了二十军棍,打得膝盖骨直不起来。身体虽没法动了,但嘴巴依旧硬着。
而今,六月盛夏上演着三九寒冬曾历经过的往事。顾钦辞直挺挺站在那里,府里下人受了老侯爷的示意,捧了军棍和长鞭上来。
当初顾钦辞奉旨入京成婚,自家夫人辗转难眠放心不下,遂派了几名得力亲信跟在顾钦辞身边。他独处金陵的这两年,虽算不上事无巨细,但亲信每隔三个月便会向邯州传信报他平安,再添几笔近些时日发生的大事。
譬如顾钦辞随长公主同往朝歌封地,再譬如顾钦辞北上途中截获官兵护送的物资。
武康侯心如明镜,登时猜透顾钦辞口中的要紧公务,所谓何事。
“跪下。”武康侯重复。
顾钦辞就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和顾延生有六七分相似的眉眼不甘示弱与之对峙着:“父亲不辨是非就要上家法,是不是有些不讲道理。”
“是啊,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老爷,你真该收收你那脾气。”顾夫人见这阵仗连忙接话,又使了个眼色让院中所有下人都退下,免得被外人瞧了侯府的笑话。
武康侯手里拿着软鞭:“你怎么不问问他,究竟存了什么大逆不道的心思。”
“……辞儿?”顾夫人看向顾钦辞,希望他能赶紧解释几句。
顾钦辞梗着脖子,一点低头的态度都没有:“父亲如果认定这是大逆不道,那我没什么好说的。”
“啪”地一声长鞭落下,打在青年肩头。
顾钦辞衣裳顿时破开一道口子,从肩膀蔓延到腰际,沁出隐隐血迹。
“老爷!”顾夫人惊得握住武康侯手臂。
顾延拂开了她的手,用鞭子指着顾钦辞:“你可还记得顾家祖训?”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顾钦辞淡淡复述着这两句刻在顾家祠堂里的对联。
“你记得就好。”武康侯摔了长鞭,“去祠堂里跪着,这几日好好反省反省,到底该不该回邯州来。有些事,到底该不该做。”
顾钦辞始终站着没动:“我不需要反省,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武康侯突然后悔刚刚鞭子扔早了。
顾钦辞能看得出来他正在动怒,但没有收敛:“爹,我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冲动鲁莽的小孩子了。我想得很清楚,这件事,该做。”
“但我也知道,改朝换代的大事,我瞒不住你们。所以父亲,我想劝服你。”他说着,弯腰将长鞭捡了起来。与此同时,单手撩开衣裳下摆,双膝跪地,将鞭子举过头顶。
意味着接受武康侯上家法。
但借兵这桩事,势在必行。
武康侯冷哼着接过长鞭:“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些什么花样来。”
“十六年前,邯州地动山摇,与今时相比不遑多让。”顾钦辞道,“彼时先帝拨往邯州的银两有多少,派往邯州赈灾的钦差御史又有多少,想来父亲比我清楚。”
“可父亲不清楚的是,就连如今这点少得可怜的赈灾银,也是长公主与朝臣百官自掏腰包筹出来的。而龙椅上坐着的那位,不顾处于水深火热的百姓,不顾大兴土木带来的后果,一心只有虚妄祈福。”
“父亲,清醒点吧!边关安宁是我们顾家守住的,九州太平是长公主护住的,和宁常雁没有半丝半毫关系!”
“放肆!”武康侯手里的软鞭狠狠挥了出去,“你眼里,可还有忠孝仁义?!可还知道什么是君臣纲常?!”
他几乎使上了浑身力气,三两下就抽得顾钦辞外袍碎成几片破布,内里白衫染透鲜红。
而跪在地上的高大身形如山石岿然,颤都不颤一下,咬紧牙关生生承受。他继续说着:
“正因为我知道什么是对天下苍生忠心,知道一国之君该有所为有所不为,所以才必须这样做。他宁常雁已经十六岁了,登基五年,除了猜忌功臣良将,其余什么都没有学会!自私自利,刚愎自用,注定是扶不起的烂泥!”
顾钦辞拔声质问:“这就是你想要的君王?是先帝愿意看到的社稷吗?”
顷刻间,鞭声越发重了。
顾夫人上前去拦,这回却被没能阻止老当益壮的武康侯挥鞭凌厉,一声接连一声听得人胆战心惊。
直到武康侯停手,不知是因顾钦辞体无完肤感到些许不忍,还是单纯只因劳累歇息。他呼吸粗重:“谋逆犯上是为不忠,顶撞父母是为不孝,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逆子!”
“什么叫谋逆?”顾钦辞嗤笑反问。他一连挨了数十鞭,面色惨白如纸,额发被冷汗浸湿,却仿佛不知疼痛般一如始终地字字铿锵:“先祖皇帝当年不也是揭竿而起,推翻□□才造就今日盛世?”
“改朝换代是江山气数,鼎新革故为的是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就算今日长公主不争,明日也会有其他宗亲藩王动手,还有大楚以外的异族,朔罗国、乌雎国、月蠡国,哪个胡人不对中原大地虎视眈眈?随时想趁虚而入。”
“既然迟早要乱,为何不能是长公主未雨绸缪,受命于天?”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武康侯紧握着长鞭的手隐隐颤抖,黑牛皮制的鞭子沾满殷红血珠,接连不断地滚落地面,“长公主是女子,如何能……”
“父亲这话……”顾钦辞倏尔一笑,打断他,“是承认宁常雁德不配位了?”
武康侯下意识驳斥:“我何时……”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朔罗国当今的国君也是女子。”顾钦辞又一次截断他的话头,唇边有丝缕血迹渗出。
他笑得越发张扬,咧开染血白牙,舌头伸出往侧边一卷,将嘴角鲜血悉数抹去。
邪肆,而狂妄。
“父亲若觉得女子不该身居高位,为何这么多年都没能把朔罗彻底歼灭?莫非是打不过?”
浓浓嘲弄在他的上扬的尾音中晕开。
谁不知道朔罗人诡计多端,用兵狡诈,且大抵由于基因遗传的缘故,那边无论男人或女人,身形都比楚人强壮结实。三十年前,曾势如破竹攻克燕云十六州,将大楚北境尽收囊中。
直至顾延简在帝心,临危受命,历经十年才将北地收复。而后,朔罗虽仍旧时常骚扰边境,但始终没能在顾延手里讨到便宜。
这么些年,从来没有人说过他不敌朔罗。
“你……你……你个孽畜!”武康侯一时间气都传不匀,“早知今日,当初就应该让你吊死在朔罗城墙上!”
顾钦辞垂在身侧的拳头顿时握得死紧,尘封在脑海里的那段屈辱回忆破开封印禁制,悬挂中天的太阳仿佛与八年前一样灼烈,晒得他睁不开眼睛。
汗水滚过皮肤,沿着伤口蜿蜒爬动,腥咸的盐渍沁入肌底,每一秒都恍若凌迟。
“你现在打死我也不晚。”顾钦辞低眸冷冷道,“否则,只要我还喘得上一口气,必定倾尽全力助长公主殿下登基。”
作者有话说:
众所周知,顾狗只在疏疏面前狗,其余时候只有那么硬气了。
? 70、逼宫(双更)
武康侯或许当真有那么一瞬, 想要下死手。
他生平第二次把自己的儿子打得血肉模糊,脱力晕厥。
顾钦辞是被饿醒的。
他徐徐睁开沉重的眼皮,四周昏暗,唯有头顶燃着两盏白烛, 微芒摇曳, 照亮祭台上一座座牌位, 各自写着顾家先祖的名字。
他撑着手肘想爬起来,猛然一阵钝痛袭来,牵动浑身筋脉,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又跌回地上:“老头子下手真够狠的……”
顾钦辞咬着牙根低骂。
就这般躺在冰凉地面缓了半晌,稍稍适应疼痛, 才费劲从趴着的狼狈姿势换成坐着。身上衣袍仍是赶路时穿的那件,但早已被武康侯抽打得凌碎不堪, 随意一扯, 便破烂散开,丢去旁边。
而贴身内衫却不好处理, 血迹干涸, 将衣料和皮肤黏住,紧紧贴合在一起, 比鞭子落在身上时还要痛。
顾钦辞索性不管了,他看了眼紧闭的祠堂大门。没有天光透过缝隙,想来应是晚上。
他答应过宁扶疏会尽快借到兵马,在先帝忌辰之前赶回金陵。绕道邯州已然耽搁掉四五日的时间,原以为老头子忠诚不二, 但未必是愚忠, 同其分析局势, 应该能认同他与长公主的处境。
毕竟兄长和沁阳大长公主便是在意识到宁常雁为君不仁后,和他们站在了同一条船上。
可如今看来……
顾钦辞动了动自己这身痛到散架的骨骼,一步步走向香火案。
顾家祠堂的灵牌后,有一条暗道,直接通往城外。这是顾钦辞幼年贪玩发现的秘密,后来问过兄长,说的是邯州主城地形特殊,孤立于旷野,早些年以防朔罗围城,一旦落于下风,还有一处可与外界通传消息,防患于未然。
如今恰好为他所用。
时间紧迫,不能再浪费了。
顾钦辞右手在桌案下摸索着,凭借记忆中的感觉寻找玄关。正要用力转动,突然,门外传来交谈声响,他不由得暂时停止动作。
木门打开半边,一盏灯笼暖光倾泻流入。
顾钦辞正背靠柱子,瘫坐在柔软蒲团上,随手抓过香火案上供奉灵位的桃子,大口咬了下去,甘甜汁水四溢。
顾夫人见状,当即快步上前:“辞儿,你这是做什么?要是被你父亲瞧见,又该说你了。”她命身后侍女打开食盒盖子,把筷子递到顾钦辞面前:“这些是娘亲手做的,都是你爱吃的菜。”
顾钦辞接过筷子,却转瞬又放回食盒里。他啃掉最后一口桃肉,连带着桃核一同囫囵咽下喉咙。
“菜就不吃了。”他说,“我猜父亲下的令,是不准任何人进来看我,也不准给我送饭。等我什么时候愿意认错,他才会放我出去。娘,你还是回房里吧。”
顾夫人心头酸涩,看着他遍体鳞伤但始终不吭一声疼,一时间没忍住眼泪,渗出了眼角。她连忙抬手抹去,说道:“你爹去城南督工了,今天晚上不会回来。”
“来,快吃一点。”
顾钦辞还是没动筷。
顾夫人只得把食盒盖回去:“不想吃……便不想吃,为娘给你上药。”
随行的侍女提着另一个木箱上前,铜扣打开,瓶装的、盒装的、罐装的伤药摆放整齐,还有一大卷纱布,和祛脓血的银针。
烛光似乎蓦然有些晃眼,顾钦辞忽而想起来,当年兄长把他救下朔罗城墙,武康侯正在气头上,严令禁止军中大夫为他看诊,也是母亲弄来诸多上好的金疮药。
他侧开脸:“小伤而已,没那么娇气。”
“这如何是小伤?”顾夫人急道,“你父亲下手没个轻重,要是伤筋动骨就麻烦了。”
顾钦辞垂眼蔑笑:“我若伤筋动骨,不是正合他心意吗?”
顾夫人一愣,望向他黑眸冷淡,问说:“你,怨你爹了?”
她多少知道些,顾钦辞和老侯爷关系紧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从幼年时起,顾钦辞就以父兄为傲,一心向往疆场,可武康侯偏偏把他拘在学堂念书习文,埋下了第一颗嫌隙的种子。
后来长大些,叛逆期的少年提着枪跨上马就敢往敌营冲,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结果是险些丢了命。在外人看来,武康侯对这个儿子的生死置之不理,而落在顾钦辞眼里,大抵也差不多。
虽说那件事后,顾钦辞阴差阳错承袭了世子之位。可彼时他武艺不精,宁愿把自己扔进瘴气弥漫的深山野林,和凶兽蛇虫拼命,也愣是不肯要武康侯教他功夫,远近亲疏可谓算鲜明。
再后来,几战成名后奉圣命去了泽州。四年里,统共只回家过两次,还是顾钧鸿好说歹说将人劝回来的。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坐在饭桌前,见了武康侯行过礼,就自顾自地闷头吃饭。
顾夫人长长叹了一口气:“当年的事,两军交战,你父亲没法儿不顾全大局,他并非……”
“我知道。”顾钦辞接话。
“我从没怨过他不救我。”
当日顾钦辞被朔罗兵吊在城楼,那方狮子大开口,要武康侯交出十座邯州城池换他活命。
无疑是野心昭昭,欲往大楚的心脏上捅刀子。甚至他们用那种方式羞辱顾钦辞,更是在嘲笑顾延,嘲笑大楚千军万马,锐不可当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连自己儿子的尊严都护不住,沦落在他们手里肆意玩弄。
换做谁都不可能答应那笔交易。
顾钦辞也曾是泽州统帅,曾是云麾大将军,他理解父亲弃他不顾的决定。
战场无情,全军大局永远比个人私情重要。
但他也仅仅只是理解武康侯不救他罢了,而那日阵前,顾延下的军令却不止这一条。还有两支堪堪钉在他肩胛骨的箭羽,顾钦辞无数次午夜梦回,惊出一身冷汗。
只差三指距离,他便死无葬身之地。
今日午后跪在厅堂前,顾延有没有对他动杀心,顾钦辞不好贸然定论。但八年前,顾延是真真切切想杀了他。
顾钦辞早看透了,在他爹眼里,一个受过朔罗欺辱的儿子,比不上武康侯高贵的面子重要。
谈不上什么对错,不过是从此父子亲情寡薄而已。既然顾延打心底里不太瞧得起他,顾钦辞也无需事事得他认可,当初自个儿凭本事守好泽州是这样,如今与宁扶疏共谋大事亦如此。
他瞥过侍女手中灯笼烛光愈渐黯淡,思绪回到正事上:“娘,你回去歇着吧,我自己能上药。”
顾夫人见他眼神闪烁,还以为他陷在昔年回忆中伤神。兼之武康侯长鞭抽打的痕迹纵横交错,可怖地落在顾钦辞皮表,让她越发肯定了这个猜测。
随之在旁边蒲团跪坐下来:“你爹在下属面前摆脸惯了,回家也改不掉刀子嘴的臭脾气,当年的事,想来他也没有告诉过你。”
“当日射箭的副将后来战死在那一役,你与他接触甚少,可能不清楚他在军中素有箭无虚发、百步穿杨之名。如果你爹真的要他杀你,就绝不会留出那三指距离。”
“他其实比谁都焦虑,生怕朔罗人突然剪断绑在悬空的绳索。但那会儿情况危急,他只有表现出完全不在乎你的样子,才有可能使朔罗失去折磨你的兴趣,把心思放在前军。他命副将射箭的声音都是发着抖的,接连说了三遍拜托,才咬牙松开副将的弓。”
“那两支箭,是射给朔罗人看的。你要明白他必须守一方百姓的难处,他没有退路,能做的,只有默许鸿儿擅自领兵。”
“什么意思?”顾钦辞陡然蹙眉,“什么叫做默许?”
“两军对峙的关头,鸿儿调兵如何能瞒过你爹的眼睛。他刚假传完军令,消息立刻就传了过来。”顾夫人道,“骁骑尉建议派人把鸿儿捉回来,但你爹沉默了两秒钟……”
她看着顾钦辞,缓声说:“他给鸿儿又拨了两队人马,跟着他去。”
武康侯明知如果顾钧鸿不去,以朔罗人对顾延的忌惮,也不会真要了顾钦辞的命。而如果顾钧鸿去了,则很有可能两个儿子都折在敌营。
睿智冷静如顾延,他仍是毫不犹豫。
顾钦辞睫毛一颤,这是他从没想过的真相。
“你爹对你有愧啊……”顾夫人眼眶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湿了,“明知你性子刚烈,一心向武,可为了顾家的安宁,不得不逼你当一个文生。那几年,他常常回到府上连盔甲都来不及换,就直奔偏院偷偷瞧你。”
“还有鸿儿救你回家后,你爹始终惦记着你的身子,但偏就是拉不下脸面来探望,于是总向我和鸿儿过问。”
顾钦辞低着头,喃喃自语:“有愧么……”
“是啊。”顾夫人应道,“你和鸿儿手心手背都是肉,哪里有好些或差些之分。”
顾钦辞抿唇,倏尔与耿耿于怀这么多年的心结和解了。
他阖了阖眼,略显苦涩地勾唇轻笑:“但这回,我可能要让父亲彻底失望了。”顾钦辞道:“娘,辛苦您替儿子向父亲带一句话。”
“自古忠孝难两全,请他恕儿子不孝。”
话音落下,身后突然响起开门声。
顾钦辞回头望去,高大人影跨过门槛,走进祠堂。微弱烛光照不清武康侯脸上神情,只知他目色深深,落在这个儿子身上。
“你刚刚说什么?”他嗓音低沉。
顾夫人生怕顾钦辞倔强嘴硬,又要说那些大逆不道之语,难免惹得他父亲再度震怒上家法,赶紧抢在他前头张口:“没说什么……”
“我都听到了。”武康侯在祠堂外站了足足有半炷香,堂内动静全都没逃过他的耳朵。
他走到香案前,稍稍挑亮白烛。
而后掀袍跪在蒲团上。
“过来跪着。”话是对顾钦辞说的。
顾钦辞看他一眼,列祖列宗在上,父亲端方跪着,做儿子的万没有肆意瘫坐的道理。
他双手撑地艰难站起来,走到武康侯身边。另外几只蒲团被他弄到旁边去了,不好再捡回来,径自屈膝跪地。
武康侯若有似无瞥过他血迹斑斑的衣袍,嘴唇仿佛动了动,又好像没动,顷刻收回视线。顾钦辞瞧不真切,忽闻一声清脆锵响,他旋即垂眼。
掉在腿边的,是一块玄铁打制的白虎符。
顾钦辞眼睫轻颤。
他不可能认岔,这是统领顾家军的兵符。
“父亲……”他微愕。
武康侯抬手打断他的话:“你可还记得当日弱冠大礼,我为何给你取字横渠。”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顾钦辞早将这四句话记得滚瓜烂熟。
“嗯。”武康侯应了一声。他抬眼仰视着宗亲牌位,语声似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平和:“鸿儿自腿疾后,心思越发缜密,行事过于瞻前顾后。清州战败,遭奸人蒙蔽陷害不假,但这里头未必没有他迂回保守的过错。”
“而你,比他杀伐果决。如果没有那道天降的赐婚圣旨,早在你弱冠大礼上,我就准备把这枚兵符交给你。”
“之所以让你跪在祠堂,是希望你当着顾家数代忠魂的面,静下心来真正想清楚。这件事,究竟是对是错。”武康侯道,“想清楚了,就把兵符捡起来。只要你无愧于心,无愧于顾家军,这一回,我不干涉你的决定。”
顾钦辞没有立刻伸手。
他静默须臾,对上灵牌被白烛照亮。
认真道:“用长公主的话来说,她才疏学浅,实在无法保证自己能开创出先帝在位时的繁华治世。她能做的,唯有尽力使得大道之行也,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
“而抛开对疏疏的私情,我也没法料定长公主创世间之独一无二必定能得后世史官认为对的结果。但我知道,如果继续任由宁常雁胡作非为,便一定是错的。我不去做,才是愧对父亲给我取的横渠二字。”
龙旂阳阳,和铃央央。
到了先帝忌辰的前一日,宁常雁心心念念着的八座通天琉璃高塔别说基本完工,愣是一座都没修成。
缘由无他,修塔必备的土木砖瓦、琉璃金银,接连在半途遭遇山匪截抢。材料不到位,工程自然难以进行。
宁常雁第一反应,便是怀疑有人暗中作梗。因此早在截货的消息第二次传到金陵,就派出大内暗卫跟踪调查。可得到的结果,却说那些截货的山匪来无影去无踪,武功高强,招式诡谲,他们压根不是对手。
于是他又唤来先帝留给沁阳姑姑的那批情报暗桩,不料听到了几乎相同的回答。
宁常雁被搅得心烦意乱,连日来脾性愈发急躁易怒,乃至夜夜难以入眠。宣了太医署院判瞧过多次,每回都说请陛下平心静气,再开出两副安神汤药。
可关乎龙脉与国祚的修塔重事始终不得进展,且阻碍重重,要他如何心平气和。
反倒舒贵妃伺候他时,无意中提了一嘴,这世间哪有来无影去无踪的人,又怎会有山匪比皇家暗卫还厉害,莫不是鬼神作祟吧。
宁常雁原本没太把这句话记在心上,但好巧不巧,他当天夜里再度梦见父皇斥责他无功无德。随后,灰蒙雾气散开,狂风一卷,官兵押运的琉璃砖瓦眨眼间消失不见,空空如也。
接连数日皆如此,再后来,连院判开的安神汤也失去了效用。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听见祖宗谩骂,看见仙雾缭绕,自四面八方将他紧紧包裹住,难以呼吸。
这日下了早朝,距离先帝忌辰还剩最后半日,宁常雁越发心神不宁,连用膳的胃口都提不起,批阅奏折更是头疼没耐性。烈阳高悬的时辰,他宣了舒贵妃伴驾侍寝。
酣畅淋漓地闹过一出后,身上发了些汗,疲惫乏累袭来,倒是倒头睡了过去。
舒贵妃轻轻唤了他两声,确定宁常雁已经睡着后,悄声爬下床,往焚着浓郁龙涎香的兽脚如意炉中添了些料。
小皇帝睡得愈沉,难得没陷入瞧见先帝的梦魇。破天荒的,他梦到了宁扶疏。
阿姊梳着双丫髻,仍是少女时的模样。而他,双颊肉嘟嘟的婴儿肥未褪,也还是总角少年。
梦里的宁扶疏帮他罚抄课文,帮他挡太师大人的责罚,帮他涂抹伤药。还带着他放纸鸢,捕蝴蝶,跑赛马。昔年场景如走马观花晃过,最后定格在一场宴聚上。
宁扶疏说想吃他桌上的甜羹,不等他点头答应,便伸手端走。
没顾得上热气腾腾的滚烫,她舀起一勺羹送进嘴里。宁常雁正欲问她好吃吗,突然——
宁扶疏手腕颤抖,瞳孔骤缩,调羹掉回碗里磕出尖锐声响。她眉头陡然仄紧,呕出了一口血,深紫色的血,直直刺入宁常雁眼帘。
“阿姊——”他下意识惊呼。
他看见宁扶疏抬头对他笑了笑,柔和的眼神给予他无限安抚。宁常雁旋即伸出手,当他的指尖就要碰到宁扶疏时,画面如同受损的铜镜,顷刻间裂出数道裂纹,轰然破碎。
“阿姊!”宁常雁猛然坐起身,因喘息急促,胸腔起伏不定。
躺在他身旁的舒贵妃睁开惺忪睡眼,细声问:“陛下梦见长公主了吗?”
“嗯。”宁常雁应声,因为宠爱这个妃子,也信任她,没有隐瞒,“梦到了小时候和皇姐相依为命的日子。”
舒贵妃跪坐榻上,手指抵在他两侧额穴,打着旋儿轻轻按揉:“陛下这般说,倒叫臣妾好奇了。”她微显甜腻的嗓音似有蛊惑的魔力:“不知臣妾能否有福分,听一听陛下少时的故事。”
宁常雁眼眸半眯,压在穴位的力道适中,逐渐驱散深陷梦中的心有余悸。
他徐徐开口:“皇姐以前,很好。”
“从朕记事开始,母后就常年缠绵病榻,分不出精力照看我。而父皇心目中,相比起刚学会说话走路的我,他更加喜欢能帮他分担政务的几位哥哥。在这个宫里,皇姐是最照顾我的人。”
“她曾经甚至为了巩固我的太子之位,吞下贵妃准备用来杀我的剧毒。在父皇龙体抱恙的那两年里,她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儿家,到处帮我拉拢权贵,总之皇姐做了太多太多事……”他顿了顿,“朕记不大清楚了。”
“然后呢?”舒贵妃追问。
“然后……”宁常雁睁开眼,瞳色空洞仿佛溺入怀想,“朕登基之后,皇姐就变了。”
“她时不时扶持自己的亲信入朝,时不时派人打听朕身边的事。”小皇帝眸光一点点暗下去,“她在大朝会上说的话比朕还多,来往长公主府拜访议事的官员比进出御书房的更多。”
“还有,朝堂上十有七八的官员待她比对朕恭敬。”他的声音随着面色,渐渐阴沉,“就连奏折,也是她看过之后才送到御书房来。”
“朕看见的,都是她想让朕看见的。而朕压根不知道,她究竟擅自批定了什么。更不知道那些计划里头,有没有用来对付朕的密谋。”
舒贵妃指腹移到他的额头,匀开他紧皱的眉峰:“陛下,兴许是您多虑了。”
“不,朕没有多虑。”宁常雁猝然打断她,“朕总在想,一定是皇姐手里的权力太大了,让她产生了不该有的幻想。可皇姐垂帘摄政是父皇写进遗诏里的授命,朕没法收回来。”
他握住了舒贵妃的手,捏进掌心里,牢牢锁着她漂亮而妩媚的眼睛。
“爱妃,你说是不是人一旦有了权力,就会都变得疯狂?”
舒贵妃望着他,点点头:“大抵是吧。”
长公主原本没有反意,偏偏被你这个纵使山河破碎,也仍沉溺在权力的漩涡里越陷越深的人,逼到不得不反。
权势,确实会让贪心不足的人变疯狂。
眼前小皇帝便是最疯的那一个。
宁常雁突然自言自语起来,恍若魔怔了般,低低呢喃:“舅父背叛朕……黄世恭背叛朕……皇姐背叛朕……就连朕亲手提拔他做太尉的罗卿也背叛朕……”
他抓着舒贵妃的手劲重了几分:“爱妃,朕如今,只有你了。”
闻言,舒贵妃莞尔笑得娇艳,任谁瞧了都会以为她是满心欣喜。可独独笑靥如花的人自己清楚,同样的话,小皇帝也曾对长公主说过。
正是他口口声声说“皇姐,朕只有你了”的当晚,给长公主的茶点与熏香中下了药,令长公主高烧数日。
舒贵妃藏好嘴角扯出的嘲弄,捻着一副能掐出水的嗓音,意味不明道:“臣妾会一直陪着陛下的。”
“陛下方才没睡好,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好,爱妃陪朕一起睡。”宁常雁扯过帕子擦去鬓间虚汗,重新在玉枕上躺好。
舒贵妃早已经能够精准判断小皇帝睡熟的模样,小心翼翼把自己的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悄声下榻。
她推开殿门,唤来方缘贵,端出宠妃该有的高贵仪态:“陛下口谕,传长公主殿下进宫。”
方缘贵哈腰应下,准备指使身边小太监去办。
“等一等。”舒贵妃再度出声,“刚才陛下梦见了年少时与长公主的往事,连着喊了许多声对长公主的昵称,方公公在外头没听见吗?”
他们在外头当差的奴才时刻注意着屋内主子的动静,自然是听见些许的。
舒贵妃续道:“本宫揣摩圣意,陛下今日见长公主心切。请方公公亲自跑一趟玄清观吧,算是叫长公主瞧瞧,陛下重视此番召见。”
“诺。”方缘贵躬身遵命。
这位贵妃娘娘如今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又是宠冠六宫的唯一主子,可不敢怠慢。且贵妃娘娘平素待人宽和,对他们这些奴才既赏赐大方又和颜悦色,他也愿意为贵妃娘娘办差。
舒贵妃望着他听话得像条狗似的背影,眼底划过一抹霜寒杀意。
长公主殿下计划在今晚动手,所有可能碍事的人,都得死。
夜幕降临,宁常雁被殿外动静吵醒。他好似听见杀声四起,剑戟交错,由远及近。
“外头什么声音?”小皇帝起身问了一句。
舒贵妃眼睫眨动,盈满疑惑:“陛下在说什么?臣妾并不曾听见异动。”
宁常雁最近受梦魇困扰,时常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对上舒贵妃纯真无邪的神情,他松出一口气:“没事儿,兴许是朕幻听了。”
舒贵妃不动神色道:“陛下睡得久,大概是饿糊涂了。”她说:“臣妾让膳房传晚膳吧。”
吃一吃最后的断头饭。
宁常雁点点头,由着舒贵妃伺候自己起身。穿戴龙袍时,那打斗厮杀声始终环绕耳畔,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引得小皇帝心神不安,几度低头看向替他整理衣襟的贵妃,却见她面色寻常。
又一次料定自己睡梦未醒,自己吓唬自己。
也是,如果外头真有什么异样,不论潜藏暗中的暗卫或守卫阖宫的侍卫,都会第一时间向他禀报。而既然没有人觐见,便说明一切风平浪静,是他想太多。
他这般安慰着自己,让舒贵妃沏一盏茶来。他需要微苦清茶润润肺腑,叫脑袋清醒些。
忽而,又一阵踏踏马蹄声轰然传来,震耳欲聋,给人以大地都在颤抖的错觉。宁常雁刚刚存放好的不安反复被勾起,他下意识地去看舒贵妃,可这回,目光却先略过了桌上茶盏。
盏中有茶水,水面正左右晃动。
宁常雁猛地瞪大眼睛。
不,不是错觉……
外面真的有动静!
他腰封还未扣好,大步往殿外走。
脚底步子急促,跨过门槛时,不慎被绊了一下。无人扶他,狼狈地向前踉跄两步。
他抬眸看见了兵马厮杀,空气中弥散着薄薄血腥味,头顶月亮也被染红成血红色。
宁常雁蓦地打了个哆嗦,大喊:“来人!”
四周空无一人,方缘贵不在,其他值守的小黄门也不在。他手掌捏着门框,没有奴才搀扶他,唯有舒贵妃缓步从殿内走来。宁常雁望着她,仿佛在黑暗中倏现一束光,寻得一丝慰藉。
他急急道:“爱妃你看,朕没听错。”
又仓皇拔声:“护驾!来人护驾啊!”
呼救声随即淹没在震天厮杀中,回应他的,只有兵刃相接的刺耳铿锵,和侵入鼻腔的血腥气,愈来愈浓。
放眼望去,严防死守的只剩几名千牛卫和大内暗卫,握着长刀一字排开,身上各自落了不少伤。而来势汹汹的则有领军卫,还有左右金吾卫、左右骁卫。
十六卫中有六支卫队,都把利刃对准了皇帝。银白铠甲泛着冷冽寒光,森森然,晃得人眼瞳刺痛。
这些人怎么敢,怎么敢犯上作乱?
他是皇帝啊!是九五至尊!是真龙天子!
宁常雁双腿发软,隐隐打颤。
他紧紧盯着殊死拼搏的千牛卫和暗卫,寄托了全部希望。
但以少胜多终究是小概率事件,人多势众才是普遍规律。当最后一位千牛卫倒下,宁常雁险些站不稳。
他看着一柄柄锋利刀刃淌落血珠,看着一阶阶汉白玉石铺满殷红鲜血,出自本能地想要逃。可大殿四周俱已被包围,他退无可退。
不等宁常雁做出什么反应,逼宫的卫队突然分站到两侧,开出一条路。身穿淡金色软甲的青年手握剑柄,背脊挺拔,一步步朝他走来。
夜色昏暗,待离得近了,宁常雁才看清他的长相。
面如霜霭,目似寒星,冷不可攀。他腰侧挂着一截装饰用的银链子,随着步伐走动,晃动出锵锵响动。细碎声音被浓稠阒寂的黑夜与惊慌恐惧的人心,无限放大,宛如从无间地狱走来的索命阎罗。
作者有话说:
顾狗子更换今日状态:给疏疏报仇中……
对啦,追更全订的小可爱们应该会在明早收到系统自动返还的10瓶营养液,看在顾狗这么拼命的份儿上,可以将营养液灌溉给他么(期待的狗狗眼w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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