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 你很担心他?”
迟明似乎极短促地笑了一声。
他的情绪重新变得平静,平静中透出一股近乎疯狂的阴鸷:“真是难为你了,我的好、弟、弟。但你不必担心你未来的男嫂子, 我会把他照顾得很好,你可以放心地死在这里了。”
哥哥??
应煦怎么也想不到, 迟明竟然是迟晏的哥哥,亲哥哥?明明是兄弟, 他们怎么会闹成这样?还有什么「男嫂子」, 这是什么奇怪的称呼!应煦听得很不舒服, 恨不能立刻跳起来反驳。但他没有。理智让他选择按兵不动,以免打草惊蛇。
“照顾?”
迟晏转动椅轮上前:“让我看看,你是怎么照顾他的?”
回应他的,是迟明冷冷的一句:“站住,别动!”
于是, 应煦没再听见椅轮滚动的声响,但他听见迟晏一声低笑:“你怕我。”语气微扬, 似乎是疑问, 但又那样笃定,仿佛在下一个定义。
迟明可受不了这三个字,反唇相讥:“你说错了,应该是你怕我。”
他说话时, 薄薄的嘴唇像锋利的刀片,吞吐着恶意,以划伤迟晏为目的。
然而,迟晏不为所动:“你还能夺走我什么?现在的你, 已经不再是当年的迟明。”而他, 也不再是当年的迟晏。
当年……
他是真觉得, 他有一个好哥哥。
他的爸妈也非常骄傲,他们有一对好儿子。
大儿子迟明擅长经商,二儿子迟晏精通艺术。
兄友弟恭,在各自的领域发光。
多好!
可是,他们愕然发现,迟明可以是个好哥哥,好儿子,却唯独做不好一个合格的,正直的商人。他有太多「聪明」的手段,只要能达成目的,扩大应氏,他不惮于背负什么,哪怕是玩弄金钱,侵害他人。
为此,爸妈跟他谈了好多次,屡屡阻止他的动作。
但没用。
他总是表面应承,内心不以为然。
他说:“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应氏!”
可是没人要他这么做。
终于有一天,迟晏被妈妈拉进了书房,爸爸神色严肃地跟他说:“阿晏,如果阿明还是这样一意孤行,爸妈希望你能执掌应氏。”
迟晏没有答应,他志不在此,而且很清楚哥哥对应氏的执着——迟明从小被当做继承人培养,也习惯了挑着这副担子,他对别的东西都兴趣缺缺,人生所有的规划都是为了继承应氏,壮大应氏。
虽然选择的方法可能极端,乃至卑劣,但他确确实实是为了应氏的发展。
应氏之于迟明,就像艺术之于他,是生命里不能剥夺的一部分,他怎么能取代哥哥?
迟晏毅然拒绝了父母的要求。
然后……在那个雨夜,他失去了爸妈,失去了双腿,也失去了他的哥哥。
时至今日,迟晏还记得那猛烈撞击后,头晕目眩的感觉。他流血了,身上剧痛,但他感觉不到痛。玻璃都碎裂了,碎在爸妈的脸上,密密麻麻,像一张变形的蛛网,血汩汩地流出来,染红了玻璃碎片……
爸爸是当场断气的,他被撞得血肉模糊,迟晏从扭曲的内视镜里看到他瞬间失去生机的面孔。妈妈当时还有一口气,但只是喊了一声:“老迟,阿晏……”她最后还唤了一声「阿明」,弥留之际,她心心念念想着的都是他们的安危,还有迟明的感受。
那时候,迟明在做什么呢?
当他嘶吼着,挣扎着往前扑的时候,迟明在想什么?
那个雨夜,迟晏有个比赛,一个钢琴比赛。可他最后没有出现在赛场,而是直接进了医院。他进了急救室,爸妈去了太平间,从此阴阳两隔。
其实,爸妈原本没打算送他的,他们家又不是没有司机。是迟明说到了决赛,要给弟弟摇旗呐喊,让爸妈先陪迟晏去,他现在不舒服,一会儿开车过来。是他对车子做了手脚,那辆车明明才检修过,却刹车失灵,那是迟明想要他们的命!
迟晏在病床上把一切都想明白了。
他的脸色苍白,嘴角却牵起讽笑,曾经阳光的青年一夜之间长大了。
他想明白了,他和爸妈不是败给了迟明的心狠,而是败给了他们对他的信任。
那场悲剧不能证明迟明的手段高明,它只证明了,从前的他毫不设防,但他现在不会了。
现在,要换他给迟明最后的裁决了。
“你在说什么大话?”迟明睨着迟晏,回以讽笑,“看看你这双残腿,你不会忘了这是谁赐予你的了吧?”他的语气高高在上,带着嘲弄,仿佛真把自己施加在迟晏身上的不幸当作是一种恩赐。
迟晏却说:“是啊,你让我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健康的双腿,可你得偿所愿了么?四年前你就是我的手下败将,那时候你可是应氏集团的准继承人,而我才刚刚接受父母的亡故,接受我的一双残腿,可最后呢?成为应氏掌舵人的,是我。当年你拥有一切,都输给了我,现在你一无所有,你觉得自己能赢?”
迟晏的语气依旧淡淡,气势却越来越强,越来越强,直到把迟明压得不敢呼吸。
等他一番话说完,迟明的表情已经僵住,但他仍然强撑着哼笑:“我怎么会一无所有?我拥有迟氏的产业,拥有来自应家的未婚夫,我很快就会重新拥有一切,拥有光明的未来!”
迟晏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你想要取代我。”
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迟明,明明神色没有变化,却让迟明如芒刺在背,难受得厉害:“看到我现在拥有的这些,你羡慕了?嫉妒了?”
“迟晏!”
迟明忍不住一声暴喝。
迟晏便沉默下去,只用一双冷冷的瑞凤眼看着他,好像在说「但闻其详」。
迟明不喜欢他的眼睛。
没出事前,迟晏的眼睛总是含着没有忧虑的笑,他不喜欢。
出事之后,他的眼睛变得晦暗,淡漠,甚至疯狂,倒能让他高兴一些。但是高兴不过几秒,他就发现了——那双眼睛里没有他。他做了那么多,竟不能得到他一个仇恨的眼光!那就是迟晏的高傲,可恨的高傲!
几年时间过去,迟明比从前更加渴望,渴望把迟晏的骄傲击碎,让他真正跌落云端:“你也只能再逞逞口舌之快,你既然来了这里,以为自己还能活着离开?我做了万全准备,只等你来送死……”
迟晏打断了他的话:“我既然敢来这里,你以为我没有准备?”
迟明先是神色一滞,紧接着表情变得狰狞又疯狂。他对自己的准备是很满意,但毕竟是在迟晏的追查中匆匆完成,现在听迟晏这么说,不免忿忿——如果给他更多的时间,他又怎么会匆匆忙忙?!
是迟晏,是迟晏非要对他赶尽杀绝!
那就别怪他发狠了!
愤怒和仇恨烧光了他的理智,他突然暴喝出声:“好,好,迟晏你好得很,你这么成竹在胸,看来是不打算管你的男朋友了!”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个人质,不等魏连霄去提人,就大步往应煦的方向走去。
“站住!”
迟晏的语气骤然变得慌乱。
“迟明,你站住,不要伤害他!”
这一句服软的话仿佛天然的兴奋剂,让迟明在一刹那露出得意的笑脸。他猛地停住脚步,回头看向迟晏,情绪高昂:“你怕了?迟晏你怕了!你在我面前装什么装?!其实你比谁都清楚,四年前我能夺走你的健康,夺走爸妈的性命,四年后,我就能夺走你的男、朋、友!”
他把男朋友三个字咬得极重,带着说不出的狎昵。
应煦握紧了拳头,再也忍无可忍。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声枪响。
迟明只觉得膝盖剧痛,脚下一软,险些跪了下去。
枪子是从工厂的破窗射进来的,狙击手已经对着那里瞄准很久了。迟晏一直在用言语激迟明,就是要他往应煦的方向走,他要走向应煦,就要从狙击手的射程经过。
一击即中,很好。
迟晏的手按在扶手上,看来轮椅扶手里藏的那把袖珍没有用武之地了。
这样最好,他不想吓着小煦。
“迟晏!”
几乎在中枪的瞬间,迟明就想明白了一切,他猛地在地上滚了一圈,滚离窗户的位置,从怀里摸出手枪:“去死——”
他还没有拿稳手枪,就有个人猛然从身后撞来,把他手里的手枪撞飞出去。
“迟先生,快跑!”
是应煦。
他在撞倒迟明的时候,心脏还在怦怦乱跳,虽然他从小打架什么的很在行,但这显然不是一个级别。只是为了迟晏,想到要保护迟晏,他根本顾不上其他。
魏连霄怎么也没想到,重利如应煦竟然会为迟晏付出这么多,再想想自己和余逸难堪的收场,更觉得嫉恨。想到枪声响起,室内动静又这么大,可是迟明安排的那些人没有一点儿反应,他就懂了,那些人多半被制服了,只剩下他们两个,如笼中困兽挣扎。
现在该怎么做?
告饶也不会得到迟晏和应煦的原谅,他已经把他们得罪死了。
唯有拼死!
他不能好过,也不让他们好过!
魏连霄的神色因为仇恨变得扭曲,事后他再回忆起,只觉得那时候脑袋一片空白,仿佛只被恶意主宰。他猛然往前一扑,捡起地上被应煦撞飞的手枪,瞄准,射击:“应煦,你去死吧!”
根本不需要犹豫。
如果这把枪只剩下一颗子弹,他会毫不犹豫把它送进应煦的胸膛。
让他从此阖上那双不愿意认真看他的眼睛,闭上那张惯会花言巧语却跟他拉开界线的嘴……
好极了!
世界清净了!
从此,他不用再听见应煦喊「迟先生」。
他不爱听。
他也不用再纠结是应煦还是余逸。
是他不要他们了!
是他什么也不要了!
魏连霄握紧手枪,发出哈哈大笑。
他的设想很是痛快,但在他瞄准应煦准备射击的时候,他的手腕骤然一痛。谁都没有想到,在轮椅上坐了几个月的迟晏会那样轻松地站起来,健步如飞,一脚踢飞他紧握的手枪。
哐,哐。
手枪被踢出去,发出与地面撞击的声音。
那声音仿佛地震一般,响在魏连霄的耳朵里。
——不!!
那一刹那,魏连霄的表情变成空白,神色怔忡,却像无声呐喊。
他不能接受自己的报复就像泡泡机吹出的一个小泡泡,「哔啵」一声句破了。
接连有脚步声传来,是警察们冲了进来。
迟晏制服了还想反抗的迟明,把他交给警察:“张警官,请让他接受法律的裁决吧。”
无论是四年前的车祸,还是四年后的绑架。
不是不报,时候终于到了。
迟明被扣上手铐的时候,还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瞪着迟晏:“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的腿怎么可能没事……”他无法接受汲汲营营那么久,自己终究还是失败者。他安排了车祸,也成功把迟晏带回了那场噩梦,他又坐回了轮椅,他过不了心里的那一关……
他应该永世沉湎于噩梦,他怎么能走出来?!
迟晏看透了迟明的心思,只觉得可笑:“你希望我怎么回答你?告诉你,因为你的卑鄙无情,我会毕生痛苦?”他说这话时,骤然觉得手掌一暖,应煦把他肉乎乎的手掌塞进了他的手心,仿佛无声的安慰。
迟晏便笑了:“你错了,迟明。从我第一次站起来,我就已经走出了你给的阴影。我能走出第一次,当然能走出第二次。”他的笑容淡淡,眼眸里却是幸福的未来。
迟明怔住,这才明白。
是,他是夺走了他们共同的亲人。
但是现在,迟晏有了新的生活,新的开始。
他给予他的阴云,早被风吹散了……
只有他,永远困在了那里。
往后的日子,他一样得不到救赎,他将在铁栅栏里重复失去一切的噩梦。
可悲,可笑。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自己。
迟明和魏连霄被押走了,应煦这才松了口气,把迟晏上上下下检查一遍,确定他毫发无损才终于放心。迟晏感觉他们的角色似乎发生了对调,明明被绑架的是应煦,应该由他好好关心自己的恋人吧?
正要说话,应煦就突然变脸了。一把甩开他的手:“你好得很,迟晏,说说,你的腿是什么时候好全的?”
这是要秋后算账了。
迟晏看他表情认真,便如实回答:“就是这阵子恢复的。”
“这阵子?”
应煦狐疑看他,觉得这个含糊的回答里应该藏了些什么。
迟晏确实藏了些事,于是岔开话题:“嗯,这阵子你一直在忙,我就没告诉你。对了,小煦,刚才张警官是不是说了,我们协助他们抓住了逃犯,可以拿一笔奖金?”
很好,真是个好弟弟。
应煦心里门儿清,但是双眼还是诚实地亮了亮:“那很好。张警官要我们去做笔录,一会儿顺便拿钱。”
然后他话锋一转,又回到原来的问题。
“说回你的腿,到底什么时候恢复的?”
他的语气凶巴巴的,眼睛里的亮色还没褪去,看上去十分可爱。
迟晏却不敢大意,只说:“你知道的,我这情况不是病理性的,只是心里有道坎儿。某天洗漱的时候我从轮椅摔下去了,等我撑着身体爬起来的时候,就发现双腿能使上力气了。当时我对迟明的计划隐隐有所察觉,就干脆继续装出不利于行的样子,好让他放松警惕。对不起,小煦,让你担心了。”
认错态度可谓十分好。
应煦听了,却还是不高兴:“我看你就是成心让我担心,不然怎么特地把你摔倒的事说给我听?”他面上佯作不在意的样子,眼睛却忍不住瞄向迟晏:“那你没摔伤吧?咳,洗漱的时候要注意一点啊。”
可以说,是非常冷静地往陷阱里钻了。
迟晏有被他甜到,搔了搔他的手掌:“没事。确实是不想让你担心。”
应煦又被他挠醒了:“嗯,你先告诉我,你上次跟我说下雨天腿痛,后来我当着哥哥的面给你捶腿那次,你的腿恢复了么?”
迟晏:“……”
应煦逼视他,继续追问:“上上次我去参加同学的饭局,你跟我说腿难受得厉害,没胃口吃饭,然后我就没吃饭去找你,那时候你的腿恢复了么?”
迟晏拉住他,语气放软,像求饶似的:“小煦,别问了。”
哦,那就是承认了。
应煦红着耳朵,又气又羞。
他就不会承认自己被迟先生服软的样子戳中,现在根本生不出气!
他叉腰,怒气冲冲:“迟晏,你休想套路我!我今天要跟你算总账!”
这下好了,小暴脾气是彻底藏不住了,应煦也不打算藏了。
他怒视迟晏,气势汹汹,只凶了两秒,就被男人揪住,温柔缱绻地吻了下去,吻去他所有的坏脾气。
“是我错了,小煦。”
应煦:“……”
他还生气呢!
于是吻又落下,搅得他迷迷瞪瞪。
“别生气了,嗯?”
应煦:“……”
不行,还是生气!
于是又有一串湿吻落在他的脸颊,鼻尖,无比爱怜。
“其实我心里清楚,我能站起来,你是为我高兴的……”
应煦:“……”
哼,瞎说什么大实话!
“我很高兴,我能站起来,其实我已经等不及了,我想带你去骑马,去滑雪,去踏浪,去体验世间所有的精彩。不要把时间浪费在生气上了,嗯?高兴一点。”
应煦:“……”
完了,狠狠心动了。
他抿着唇,用最后的定力稳住自己不扬起嘴角,一脑袋砸进迟晏怀里。
“你可恶!”
又套路他!
可他偏偏就吃这套。
唉,他恐怕一辈子都逃不开迟先生的套路了吧?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的陪伴,最近这段时间因为个人的事情带给大家不好的追更体验,我很抱歉_(:з」∠)_接下来还有几个番外,感谢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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