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数月的漫长等待里, 墨圣的飞升契机终于不紧不慢地来了。
此时已经逐渐转入秋季,天气从原本的炎热渐渐转凉。绛山下的临德城中, 百姓们换下单薄的夏衫,穿上了秋装——但那秋装同样单薄破旧。
临德是北方富庶大城,在前些年尚未发生变乱时,其富裕安定之名远扬,客商来来往往,百姓生活富足, 又有绛山守护北边的魔族——简直算得上再好不过了。
然而自从天灾频起,怪物降世,世道就彻底乱了。
一开始只有天灾频发时, 由于普通百姓消息闭塞, 天灾不发生在他们附近,百姓们就很难得知。又有各大宗门分派弟子下山救济安抚,朝廷开仓放粮赈济。于是尽管那时候有风言风语,私底下传说上天降罪皇帝无德之类的话,也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但天灾可以糊弄过去, 天穹上的裂口和怪物降世却不容易糊弄。普通百姓对修行者都视为仙长,他们对天穹上的裂口更是敬畏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早在怪物降世的初期, 消息尚未广泛传扬开来时, 有的地方天穹开裂时,百姓们第一反应不是奔逃,而是跪下连连叩拜, 认为这是天神显圣。
‘天神显圣’的结果是从裂缝里落下来大批生食人肉的怪物, 城中百姓死伤大半。
自那以后, 民间的慌乱情绪再也安抚不住, 而各大宗门甚至已经没有余力去安抚百姓了。要知道, 一旦天下大乱,最有价值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实打实的粮食和绢布。
恰巧,修行宗派很少储存这些。
身为大宗门的修行者,内门弟子绝大多数都能辟谷,对粮食的需求本就极小。宗门内粮食储存有限,还要用以供应修为低下不能辟谷的弟子,毕竟修行宗派即使再高风亮节,也不能为了接济百姓活生生饿死自家弟子。况且各大宗门忙着清除各地怪物,维护最基本的安定,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已经顾不上百姓能不能吃饱了。
事实上,各大宗门的一系列作为,其实已经替人族皇朝承担了大量压力。
至于人族皇朝干什么去了——
他们忙着换皇帝。
在这种极其混乱的情况下,连耕织都不能正常进行。久而久之,粮食不够,愈演愈烈。临德城的百姓虽说吃穿不佳,但好歹是能活下来的,有些荒僻之地,则已经出现了人相食的惨剧。
这一日早晨,临德城百姓们涌向城门,想到野外挖些野菜果腹,然而平日里大开的城门,今日却紧紧关上了,更有数名士卒手持刀枪守在城门处,离着还有数十丈,就举起兵刃,喝令他们回去。
“凭什么不让我们出城!”面对士卒举起的兵刃,百姓们先是下意识惊惶闪避,但很快人群中就有人喊了起来,紧接着喊声越来越大,人群不断朝着城门涌去。
这群百姓虽然身形瘦弱衣衫破旧,但胜在人多。守城的士卒都禁不住有些心慌,连忙高声道:“这是绛山仙长们的意思,今日起七日内,任何人不得自北门出,往绛山方向去,这七日里,每家每户可凭户簿前往城东府衙门口,在绛山仙长那里领一斗米,半斗黍。”
绛山的存粮其实也不多,飞升一事不能出岔子,从绛山到临德城一带都要封锁,但百姓生存不易,总不能因为飞升让他们饿死在城里。
绛山在北方四州还是很有威信的,一听是绛山仙长发话,又有粮食可以领,躁动的百姓渐渐平息下来,顺从地散开。
“相传绛山统率北方四州,百姓只知绛山,不知皇朝,果然不是浪得虚名。”街边停着的一辆马车里,有人挑起车帘,淡淡说道。
“君上。”车外坐着的仆从小声提醒道,“时候不早了。”
莲华君放下车帘,淡淡笑道:“走吧。”
他只是许久没有见到人族光景,想来再看最后一眼罢了。
马车朝着城门驶去,守城的士卒视若无睹,直到马车行至城门前,仍然不停,朝着城门径直撞了上去。
冥冥中仿佛有一声轻响,马车在撞上城门的那一刻,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绛山山后的云雾渐渐散去,七峰阴影散开,露出了藏身七峰阴影里的那座山峰。
——绛山,隐元峰。
隐元峰数百年不开,绝大多数绛山弟子终其一生也见不到这座山峰的真面目。
这座山峰与七峰景象并无区别,唯一的特点是,它很高。
飞鸟自峰间掠过,如往常一般自在地穿梭,却突然一头撞进了一堵无形的、柔软的墙里。它挣扎着晃晃发昏的脑袋,惘然地发现自己再难寸进,于是调转翅膀飞走了。
整座隐元峰都被无形的结界包裹了起来,一箱又一箱有价无市的上品灵石迅速消耗成粉末。这样大的手笔也只有身为天下三宗的绛山能眼也不眨地承担,换做别的宗派,过不了一时三刻就能将家底烧干净。
这一日是修行界历史上注定要载入史册的一日。
然而和它非同寻常的意义并不般配的是,在场的人很少。只有墨圣为首的十人,绛山、上阳宗、玉清宫及其余几个宗派的寥寥几位大人物在此,相互拱手作别。
隐元峰上空雷云翻卷,风声呼啸不休,依稀与云温二位真人飞升那日的景象有些相似。只是那一日,修行界众人还怀抱着欣喜艳羡的心情,如今却只剩满心悲壮。
慕徽正在抓紧最后的时间交代淮君真人门中事务,皎皎含着眼泪站在一旁,一手抓住慕徽,一手拉着明霜,左看看右看看,想哭却又不敢哭。
说完最后一句话,慕徽将皎皎拉到自己身前,平静道:“淮君师叔,前面那些话,是门中的事务,如今这一句话,却是我自己要托付给你的。”
他将皎皎推到淮君真人身边:“我与师妹一同飞升,如今天枢峰一脉,就只剩下皎皎一个,望师叔念着情谊善待于她。”
淮君真人肃容道:“你放心。”
天边隐隐的雷鸣声越发大了,云层漆黑,像是随时要落下雨来。隐元峰顶的地面上,一个泛着红光的阵法正如水般光晕流转,墨圣盘膝坐在阵法正中,突然睁开眼,道:“快了。”
准备飞升的众人顿时折身站入阵中,其他人则在绛山长老的引领下依次向外退去。只听慕徽问道:“墨圣,能否再等片刻。”
“可以。”墨圣道,“怎么,人不是都齐全了吗?”
慕徽道:“还差一个。”
随着慕徽话音落下,从隐元峰的山道上,慢慢走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从头到脚被一袭雪白的斗篷严严实实包裹着,看不出男女。他无视一众人异样的眼神,径直走向峰顶。
“你来了。”慕徽道。
“我来了。”一个非常好听的声音从斗篷里传了出来,听音色有些像个年轻男子。
“这位是?”玉清宫主问。
慕徽并没有和她解释的意思,只淡淡道:“这是我们的同路人。”
这句话用词其实有些古怪,但这时显然不是刨根问底的好时机。这里是绛山,绛山掌门都没有阻拦,其他人更不可能在这个关头非要问出个子丑寅卯来,任凭慕徽将那白衣人带入了阵法中。
与此同时,原本安静站在云岚身侧的冰镜突然抬起头来。那双金色的瞳孔蛇一般地缩紧,牢牢盯住了白衣人。
白衣人当然是莲华君。
“可以走了。”慕徽道。
墨圣颔首,旋即深深闭眼,在他身下,阵法的枢纽光芒大作,飞速旋转,旋即那些似乎是用朱砂涂抹的纹路竟然像是从地面上浮了起来,渐渐脱离地面,连带着阵法中的所有人都渐渐离开地面,向半空飘去。
这无疑是一副非常壮观的景象。
与此同时,天穹之上,乌云散开了一处缺口,隐有光芒从缺口中倾泻下来。
朱红的阵法承载着十二人,朝光芒倾泻下来的那片天穹中生去。
地面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提心吊胆地仰望着这震撼人心的画面。而阵法中,所有人严阵以待,等待着突如其来的攻击——云温二位真人飞升时,就曾有雷瀑自天而降,他们使用阵法强行携带所有人飞升,等同于钻天道空子,迎来的攻击只会更加剧烈。
果不其然,随着他们升入天穹之中,漫天乌云更加沉重,竟然仿佛一点一点朝下沉来,要将所有人尽数吞没。
朱红的阵法很大。
然而在遮天蔽日的乌云面前,它小的就像江海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会被彻底吞没。
与此同时,乌云中渐渐闪烁起了令人心悸的亮光——那是雷电的光亮。
漫天乌云化作一张迎面而来的巨网,无数雷电游走于其中,几乎每一记雷霆,都有着让人粉身碎骨的力量。更可怕的是,这张巨网大的没有边际,根本不可能避开。
随着云层逐渐下落,隐隐可以看出,云层中除了雷电,似乎有更多漆黑阴暗的影子游走,只看一眼,就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心悸来。
云岚握紧了朝光,在他身侧,所有人都取出了兵刃。摘星楼主正低首飞快地算着,试图找出最薄弱的位置。
莲华君轻笑一声,不像是紧张,反而像是嘲讽:“天劫,倒比妖魔更邪。”
他说的没错,漆黑的云层,以及云层中游走的暗影,隐隐传来的晦暗不祥的气息,都使得阵法中的修行者们生出了极其不详的预感。
玉清宫主手腕一翻,一朵巴掌大的玉莲花出现在她的掌心。
这是玉清宫至宝,三清莲。
只要催开这朵玉莲花,将阵法中的所有人包裹在内,以三清莲的强大,未必不能护持他们平安穿过云层。
但玉清宫主迟迟未动。
不是舍不得三清莲,而是不敢。
她的目光落向墨圣,只见墨圣双眸紧闭,飞快变幻着手诀。这个阵法枢纽全由墨圣维持,倘若一个不好,干扰了墨圣,这次集合修行界全体之力的飞升立刻就要宣告失败。
乌云更加近了。
漆黑的、不祥的气息似乎已经包裹住了他们。
云岚握紧朝光,就要悍然出手,余光瞥见明霜站在慕徽身后,一只手按在慕徽背心,显然准备助慕徽发动攻击。另一边的摘星楼主还在眉头紧蹙地默默计算,玉清宫主银牙紧咬,就要抛出三清莲……
所有人都做好了全力出手的准备。
地面上,皎皎惊慌地攥紧了淮君真人的袖子。她看不清天空中的细节,却能感受到乌云中酝酿着的无尽力量。
乌云之中,突然划过一道极其夺目的光。
那是雷光。
无数雷电凝聚成一团巨大的雷云,就要当头劈下。
在那一瞬间,无论天上地下,所有修行者都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即将落下的雷云突然僵在了半空中。
与此同时,漫天乌云以极快的速度,迅捷无伦地散开了,光芒从天穹之上倾泻而下,突如其来的光明刺的人双眼发痛,几乎要流下泪来。
“人呢!”皎皎捂着发红的眼,突然听见身旁传来一声惊骇的低喝声。
她下意识放下手,忍着双眼的刺痛朝天空中看去。
碧空如洗,白云朵朵。
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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