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
闲适的安静中,从茶楼门口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呼喊。
独属于小孩子的天真嗓音。
薛青闻声看过去,垂在眼前的皂纱随着他的动作微动。
在茶楼门口,站着一位僧人还有一位只到僧人腰间的小沙弥。
小沙弥正抱着僧人的腿,大的和黑葡萄一样亮亮的眼睛转动着,似乎在搜寻着人。
僧人见小沙弥努力寻找的模样好笑,便低头在小沙弥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那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才终于锁定到薛青和法海身上。
一瞬间的眼神亮若白昼。
“师父!”
阿乐又开心地叫了一声,张着手臂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地跑过来。
但跑到薛青和法海前时,他原本迅捷的脚步又犹豫住了。
因为面前的两人皆头戴着幂篱,又挨得极近。
师叔只告诉阿乐师父就在这,但阿乐一时分不清哪个是师父。
薛青用手臂撑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许久未见的小萝卜头纠结茫然的模样。
他与法海十分默契不约而同的都没有说话,坏心眼地看着阿乐究竟如何选择。
正这样看着戏,薛青就见阿乐肉乎乎的手指搭在圆圆的下巴上进行了一个艰难思考的动作。
然后他看向薛青方向的眼睛亮了亮。
薛青自觉不妙,心知这小孩认错人了。
但是还没等他开口眼前的小萝卜头已经迅速地扎到了他的怀中。
“师父——阿乐好想你!”
阿乐把脸亲热地埋在“师父”温暖的怀中,甜甜地唤着许久未见的师父,诉说着这几日的想念之情。
但是他才在这“师父”的怀中蹭了几下,便敏锐地发觉出不对来。
等等……师父怎么变的,这么瘦了?
察觉出不对劲的阿乐动作僵住,终于把圆嘟嘟的脸抬起来。
他的眼神余光瞟到这人抓着他的手和一截露出来的皓腕。
实在是精致雪白,如玉无瑕,好看的就像精美的瓷器。
——不是他的师父的手。
那么他现在抱着的是谁?
颤巍巍地松开自己还亲热抓着此人手腕的肉手,阿乐试图慢腾腾地挪开,假装无事发生。
可是下一秒,挡住面前人面容的暗色皂纱被这纤细的玉手掀开,露出一张清丽的美人脸来。
含笑的杏眸看着他,薄薄眼皮上的小痣若隐若现。
不管是谁在这双眼前,都是要失神一瞬的。
“认不出我了?”
薛青笑着看着呆滞着一张肉脸的阿乐,伸手戳了戳阿乐的右脸颊。
软软弹弹的。
“青青哥哥——”
又是一声饱含深情的呼喊。
薛青感受到阿乐把脸再次埋到了他的怀里,脸上的软肉亲密地贴着他。
明明阿乐都这么大了,但薛青还是觉得自己抱着阿乐都仿佛闻到了奶香。
“阿乐好想你。”
鬼灵精的小孩撒着娇,似乎前面还在说着“好想师父”的不是他。
看到眼前的是许久未见的青青哥哥,便把师父抛到脑后了。
“前面还说着要找师父呢。”
慧源撩了衣袍,施施然在桌前坐下,和一边安然坐着的法海打趣。
大抵是因为寺中风波的事情,慧源的面色较之前憔悴许多,眉宇间覆着淡淡的愁。
对于他来说,这几日显然是有些难以接受。
一直敬重的师父居然是这般真实面目,还有向来和善示人的念慈……
慧源花了好几日才从这阴影中走出来,起初他无法接受,但是铁证如山面前,他也无法为他们开脱。
灵隐寺的和尚换了一批,袅袅的香火又燃了起来。
但是慧源选择要离开了。
佛在何处?
佛在自心。
修行参禅之途不止,慧源决定以身行之。
慧源伸手招呼了店小二,“施主,给贫僧上一壶酒来!”
看着眼前这脑袋光秃秃的和尚,店小二差点以为自己有了耳疾出现幻听了。
这和尚说要来壶酒?
和尚?
察觉到店小二怀疑的目光,慧源不服气地说道:“怎么?出家人不能饮酒吗?”
要不是他在寺中私藏的好酒都毁于一旦,他也不至于来这酒楼讨酒喝。
他那香喷喷的桂花酿呐……
慧源感到可惜地摇了摇脑袋。
见慧源这模样,小二也不敢多问,连忙依言去帮慧源拿酒了。
慧源叹了口气,目光看向坐在他对面的法海。
光看法海的从皂纱下露出的唇和好看的下巴,无法辨出法海此刻的表情。
但是慧源却觉得自己已经能差不多猜到法海的表情了。
大抵又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小二将酒上了过来,慧源十分娴熟地拿起酒盏,就是一口豪饮。
就连边上时刻注意这边动静的酒客和彪形大汉都不禁感叹了一句:“大师好酒量。”
慧源朝他们谦虚地摆了摆手,表示这不算什么。
大抵还是之前因为灵隐寺的事,慧源心中有愁绪,只一口口喝着闷酒。
在喧闹热闹的酒楼里,唯有他们这一桌安静地格外明显。
或许其中只有阿乐不识愁滋味,一直乐呵呵地高兴终于能和师父还有他想念的青青哥哥在一起了。
慧源饮完酒后便朝他们告辞离开了。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朝着薛青和法海行了一个合手礼,便踏入茫茫红尘中。
薛青牵着阿乐的手,看着慧源的背影渐行渐远,隐在人群中逐渐不见。
待他们回到住宅中,将阿乐安置好,薛青又得知了一个让他震惊的消息。
“过几日便成亲?”
薛青被这话惊的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甫一回来,在院中早已等待他许久的薛白便将他拉到屋里,告诉薛青这个令他吃惊至极的消息。
而面对薛青的疑惑,薛白却是温柔而坚定地点头。
“薛小姐。”蓝衣的书生容貌俊秀,身后的杨柳更衬得他皮肤白净。
注视着她的眼神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你还找我做什么?”
薛白压住自己心中的情绪,故作冷淡地说。
那日她虽进城,但弟弟却被人掳走。
她搜寻未果,只能先去许宣的住处,想知道究竟是如何紧急的事情,让许宣特地派送了信至无双的住宅。
可当薛白来到许宣的住宅时,许宣却直截了当地问她,她是否为妖?
薛白不知道许宣为何会察觉,她下意识的想要撒谎。
但是隐瞒的话明明都到了嘴边,她却忽然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味。
“我就是妖。”
原本以为太困难的话此刻说出口,却觉得心中轻松了许多。
没有去看许宣的表情,说完这话薛白就转身离开了。
运转法力,她的身影瞬间就消失在许宣的面前,一转眼就不见。
在钱塘城的晚风中,薛白假装豁达地想,管他呢。
原本是想隐瞒,可是薛白蓦地觉得,若是要隐瞒的感情,那真的是太累了。
所以她选择告知真相,然后转身离开。
人妖之间不能强求,若是强求不了,那就当这段没发生过吧。
后面那几日一直忙着薛青的事,薛白也差不多将许宣抛到脑后。
但是等到薛青的身体也好了,弟弟也与对象亲亲热热。
薛白独自一人时,总会想到那俊秀书生。
那日船上烟雨,伞下相遇,他说他叫许宣,是钱塘人士。
只不过此刻回想起来总是心上怅然。
但今日蓝衣书生叩至她的门前。
他说,他思考了许久。
那日他传急信给薛白,不仅是因为钱塘城被封住,他无法出城登门拜访,也是因为那红衣僧人找上门来,言之凿凿地述说薛白是妖。
而近日钱塘城正好有妖作祟。
他知道薛白并不是那般恶人,因此传信给薛白,只想得到一个答案。
本以为他对薛白的情会因薛白是妖而退却,但是在得知薛白是妖后,这份情反而矢志不灭。
爱一个人,向来无关身份其他。
“我见小姐如明月,哪怕是妖也无法更改。”
许宣言辞恳切,眸色动人。
薛白看着他,却蓦地展颜笑了。
她的笑颜动人,口中吐出的话却是狠戾。
“若是负了我,我可是要挖心的。”
“小生甘之如饴。”
蓝衣书生温柔的眼眸中映着薛白的笑,
于是他们的婚期择日举行。
直到薛青往回走向自己房中的时候,还有些没有回过神来。
虽然薛白和许宣之间他早就有预料,薛白也与他提前说过她要成亲。
但是薛青属实没想到成亲的日子就在眼前了,着实迅速。
依旧遭到冲击的薛青默默地经过厨房,拿了壶无双放的酒。
无双今早出去后便没有回来,想必真的是旧情复燃,正流连忘返,沉醉不知归处了。
薛青也不知道拿的是什么酒,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只要是酒便可以。
才刚打开就有香醇酒香飘出,想来这酒应是味道不错。
薛青动作豪迈,想到今日酒楼里那些酒客饮酒的动作,便也学着闷了一大口。
然后就被呛住了。
“咳咳——”
薛青撕心裂肺地咳了两声,好不容易缓过气,嗓子中火辣辣的感觉也冲了上来。
这酒比想象中的呛人。
明明没喝多少,但被酒香包围着,薛青也觉得自己整个人快醉了。
他倚着桌一口口慢慢饮着。
不知今夕何夕,薛青将壶中剩下的酒液饮尽,便往回走去。
只是刚一抬脚迈步,便觉得天晕地旋,走的动摇西晃,实在有点不稳。
此时已到晚上,夜幕覆盖了苍穹,无双的宅子很是安静。
薛青带着一身的酒香,沿着长廊缓缓走着。
他走的不稳,很是缓慢。
廊上长着青色的地锦,长且弯曲的藤蔓垂下,像拢住了一帘幽梦。
泠泠月光透过绿叶间的缝隙,一块一块映在他的翠色的衣衫上。
“嘎吱——”
长廊边上的门忽的打开一条缝,一双大眼睛从门缝中看过来。
一个小萝卜头正扒着门往外看。
阿乐第一次来无双的住宅,还很是不习惯,但依旧很懂事地待在房中没有乱跑。
他在床上辗转着努力数小羊入睡,可是听到门外有脚步声。
于是就忍不住好奇下床,打开门缝想偷偷看看究竟是谁在门外。
门外叶影微动,月光如纱,给来人的青色衣衫镀上了一层莹亮的晖。
在隐晦的光中美人的面旁更是美丽动人。
听到了开门的动静,那一双含着雾般的杏眼便懒懒看过来。
在夜中明亮如星辰。
“青青哥哥!”
阿乐惊喜地喊道。
他将门缝直接打开,开心地跑出来抱住了薛青的腿。
阿乐的这一大力拥抱,差点让本就站不稳的薛青左右晃了一下。
薛青迷迷糊糊地扶住阿乐。
虽然不懂薛青为何一身酒味,但阿乐还是仰着小脸期待地问薛青:“青青哥哥今晚能陪阿乐睡觉吗?”
“阿乐一个人好害怕。”
小孩委屈巴巴地扁着嘴,脸颊两边肉嘟嘟的,企图让薛青心软。
“不行哦~”
酒醉的美人弯下了腰,绷出了一条若隐若无的曲线。
白皙肌肤上带着酒意的红意就像云雾弥漫,还未褪尽水光的红唇勾起。
是一个哄孩子似的笑意。
“为什么呀?”
阿乐不解。
他觉得青青哥哥大抵是真的醉的不清了,往日薛青可鲜少有如此模样的时候。
那种清雅秀丽的感觉被张扬的艳压了下去,绮丽惑人,看起来更像一只魅惑人心的妖了。
可还是小孩的阿乐不懂这些,他只是觉得今晚的青青哥哥很漂亮。
以前也漂亮,只是此时青青哥哥是一种说不出的好看。
阿乐仰着脑袋期待地等着薛青的答案。
只见薛青红着脸勾着唇,眼神还带着一点迷离。
他伸出一根手指竖在了自己唇上。
“嘘。”他轻轻说。
这模样让阿乐忍不住竖起耳朵。
然后阿乐听到薛青神神秘秘地说:“我要去和你师父一起睡觉了。”
阿乐:!
阿乐呆住了。
已经全然醉了的薛青不知道自己说了让阿乐小小年纪便开始怀疑人生的话。
他笑吟吟地戳了戳阿乐还呆滞着的小肉脸。
“让它陪你睡吧。”
薛青伸手拿出芥子袋,从中掏出一个呼呼大睡小黄鸟来。
啾啾自上次在祭台送他们去灵隐寺后便在薛青的芥子袋中陷入沉睡恢复法力了。
近几日应也是恢复的差不多了。
突然被塞到阿乐怀中的啾啾蓦地从睡眠中醒来,头顶的长羽毛还凌乱着。
不懂现在是什么情况,它睁着黑眼珠子疑惑地出声:“啾?”
啾啾和阿乐一齐呆愣着看着薛青转身离去的身影。
和师父一起睡觉?
一起,睡觉?
在原地放空了许久的阿乐抱着小黄鸟,看着薛青摇摇晃晃离开的背影。
直到薛青的身影消失不见,他的脑中还回荡着这一句话——
真、真成师娘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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