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远像是失了魂魄一般,喃喃出声:“蜜儿……”
一年后, 冬至。
惠元帝在京郊天坛圜丘,举行一年一度的祀天大典。
正值卯时三刻,天色还未大亮,再加天坛多日来的积雪未化, 入目一片灰蒙蒙的。
文武百官齐齐到场, 场面宏大壮观, 御林军们列队而立,整齐肃穆, 宦官们举着金色华盖,跟在帝王身后, 一步步往天台上走去。
燔柴炉里升起烟火, 惠元帝来到昊天上帝牌主位前行叩拜之礼后,又至祖宗牌位前上香叩拜①,群臣跟着皇帝一起下跪, 叩拜。
三跪九拜后,执事官向李封呈进玉帛,由李封方到牌位前, 进献给天神和祖宗。
而后便是切献礼和进俎。②
所有的仪式都是严格按照章程来的,严丝合缝, 环环相扣,不能出半点马虎。
等所有的流程都走完,已至午时。
李封年过半百,再加上平日爱服丹药, 内里早就虚空了, 这一场盛大的仪式下来, 自然是累得精疲力竭了。
老太监周海搀扶着他走下天台的时候, 李封的小腿都有些打颤了。
司礼官一声高喝:“摆驾回宫——”
便有小太监端来坐撵, 扶李封坐上去。
帝王回銮,人群浩浩荡荡地跟在后面,阵仗极大。
整齐有序的车队在天坛外等着,惠元帝下了座撵后,便由周海搀扶着上车。
可就在此时,周遭突然箭鸣声大作。
顷刻间,纷杂的箭雨往车队的方向齐齐射了过去。
不少御林军们来不及抵挡,箭矢钉入皮肉,宛如裂帛之声,很快就倒下了一大片。
“护驾!护驾!”
一时间,场上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不知在何处潜伏着的黑衣刺客,齐齐冲出,直奔帝王所在的车架而去。
场面混乱不堪,李封更是惊得目眦欲裂。
眼看其中一把长刀就要看到李封身上的时。
一人缓带轻裘,身形高峻威仪,一个旋身护住了李封,提剑横出,格挡住了那把刀的攻势。
那黑衣人没有得手,当即转身要跑,傅昀州正要去追,却冷不丁被身后飞来的一箭。
刺中了左肩。
他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又有几箭矢射过来,他已无力阻止。
李封躲避不及,身上也被射中了一箭,负了伤。
太监周海拼了命将他扶到马车里,躲避刺客的攻击。
混乱的场面又持续了一阵,黑衣人最终寡不敌众,败下阵来。
只不过,那些刺客个个都是死士,死战到底,或是自刎而亡,最后竟一个活口都没能留下来。
所有人都被这场变故吓得魂飞魄散。
李封和傅昀州均受了重伤,被匆匆抬回宫里医治。
沈蜜得知消息的时候,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口,一阵又一阵的恐惧向她袭来,让她几乎难以喘息。
她当机立断,飞快换了身官眷礼制服,入宫去寻傅昀州。
傅昀州在紫宸宫的偏殿内,由太医医治着,他一直没有醒。
由于那箭的箭头是特殊的玄铁所制,打磨的极其尖利,故而扎得很深,没入骨髓,他又没穿保甲,不像李封,内里穿着金丝软甲,所以那箭即便是射中胸口,也只是皮肉伤罢了。
沈蜜赶过去的时候,傅昀州静静地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依旧昏迷不醒着。
她鼻头一酸,眼眶中滚落下泪来。
沈蜜坐在他床头,去握他的手,发现很是冰凉,心中愈发害怕了,哽着声求问太医:“太医,我夫君他怎么样了?”
太医道:“夫人放心,此伤虽然重,但尚书大人体格强健,应当是无碍的。”
听到太医这么说,沈蜜稍稍松了口气,但又问道:“那他为什么昏迷不醒?”
太医道:“失血过多,故而重创昏迷,需要好好调理才能醒了。”
沈蜜颔首,忍住了眼泪喃喃:“那这几日我就在此陪着他。”
太医提着药箱离去前关照道:“好,有什么情况,夫人只管来太医院便是。”
“多谢大人。”
而后几日,沈蜜便守在傅昀州的床边,寸步不离。
期间,李封来过几次,每次见到昏迷不醒的傅昀州,都会若有似无的慨叹两声。
“傅爱卿是替朕负伤的啊。”
除了李封以外,还有张淮也过一次。
他听说了傅昀州的伤势,故而前来探望。
张淮临走的时候,沈蜜提出要回府去取换洗的衣裳,顺道搭他的马车走。
张淮自然很高兴,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马车内,沈蜜突然开口问他,神情很是肃穆:“是你让人把计划提前了?”
张淮当天是皇家车队仪仗的总负责,故傅昀州与其商议好了,里应外合,进行刺杀。
可两人本来商定好的计划,是等车队行至城外的官道再动手,因为那里没有守卫天坛的亲兵,胜算更加大些。
可当天的计划,却突然提前了。
张淮的眸子闪了闪,瞧着沈蜜欲言又止,半晌又垂了下去,否认道:“小妹,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沈蜜拔高了几分音量,眸中闪烁着泪光,“张淮,你休要瞒我了,傅昀州都告诉我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张淮抬眸,“他早就没事了?”
傅昀州果然是好计策,知道他把计划提前后,故意将计就计,救下帝王博取他的信任不说,还在后续演戏装病给惠元帝看。
沈蜜见他丝毫没有愧疚之意,神情亦冷漠了下来,没有半丝温度。
“怎么,你很想让他有事?”
张淮见沈蜜这般冷漠,有些慌了,“我……”
沈蜜没有给他好脸色,嗤笑了一声,“你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想要一箭双雕,既除去了仇人,又解决了情敌。你觉得只要傅昀州一死,自己就有机会能跟我在一起了,是不是?”
张淮眉头紧蹙,呐呐:“小妹,我……”
沈蜜深吸一口气,字字铿锵道:“张淮,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你,若是他死了,我绝不独活,必会与他生死相随。”
张淮神情复杂,心情亦跌倒了谷底,满面苍凉:“你……”
他本以为,若是没了傅昀州,自己总还有机会的。
原来却都是他一厢情愿。
沈蜜隐忍着呼出一口气,软下了嗓音:“义兄,我现在还愿意这么叫你,还愿意跑出来特地跑出来找你说这番话,是因为我觉得你能悔改。”
“义兄,你知道吗?当初在清河,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满身清正,是个心怀天下之人,我不希望你因为心魔而迷失了本性,如若你再执迷不悟,一错再错下去,那小妹与你,最终定会同道殊途。”
“还有,你若再对我夫君意图加害,我定会觉得你是个忘恩负义、心中没有家国天下的小人,那样的话,我会看不起你。”
张淮瞧着沈蜜,满脸颓唐,目光亦明明灭灭,久久说不出话来。
马车到了尚书府,沈蜜撩开帘子要下车的时候,扭头对他道了声:“小妹言尽于此,望义兄好自斟酌。”
说罢,她俯身钻出马车。
这时,她的身子顿了顿,因为身后传来了低低的一声,像是道歉。
“小妹,对不起。”
*
又过了几日,假作昏迷示人的傅昀州。
终于醒了。
太医院把过脉后都说没事,沈蜜便将他带回了尚书府安养。
这次刺杀虽然失败了,但好在傅昀州在关键的时候临时改变策略,替李封当了一剑,还为此受了重伤,大大加深了李封对他的信任。
如此一来,若是下一回再要谋事,把握就大得多了。
回到宅邸,傅昀州成日躺在榻上,懒散极了。
什么都要别人侍弄。
每日最喜欢的,就是没羞没臊地让她喂药。沈蜜每每都忍不住嗔他:“傅昀州,装了这么多天了,你也不嫌累。”
傅昀州赖着她,“可我确实是还没好透啊。”
沈蜜斜眼看他,给他喂药,“你到底好没好,你自己心里清楚。”
傅昀州坐起来亲她,“我这不是想让那老狐狸多记着些我的功劳嘛,难不成蜜儿生气了?”
沈蜜没好气地道:“没有,我就是觉得你有时候的所作所为太过冒险了。”
她搁下药碗,扶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这次的一箭不偏不倚射在了这儿,结果会是如何?我又会如何?”
沈蜜用手点了点他心脏的位置。
傅昀州的神情沉静了下来,他没想这件事还是让沈蜜伤神了,很是内疚:“我想过,所以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蜜儿你放心,我是故意中箭的,自然会控制好位置,不让自己有性命之忧。”
沈蜜抱住他,依赖着他,“傅昀州,我不准这样的事再发生第二次。若是你下次还想用自己的生命来开玩笑,我宁愿……宁愿你不要复仇了。”
你可知,我很担心你。
傅昀州拦住她,满是心疼,真诚道歉道:“蜜儿,我错了,我向你发誓,再没有下次了。”
沈蜜在他怀里撅了撅嘴,终是没有再说话,她不想过多苛责傅昀州。
她知道他的心思,这般将计就计,为下一回的计划铺路。
她只是有些,不忍心看他受伤罢了。
*
又过了几个月,傅昀州的身体彻底恢复了,刚好寒冬过去,春日已至,日子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
这几个月内,朝堂接连发生了好多事情,其中最重大的,要属兵部尚书郭茂,因为被人查出,手下人牵连侵地旧案,以及很可能是最近的刺杀案主谋,惹得龙颜大怒,遭到贬岭南,无异于流放千里。
最终,郭贸暴毙在辗转颠簸的路上了。
沈蜜得知此事的时候。
很明白,那是张淮和傅昀州联手,在一步步清剿宿仇了。
如今他们两人联手,已经除去了不少仇人,但最难除去的,还要属那内阁首辅裘德。
他官拜宰相,且在朝中根深叶茂,混迹官场数十载。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几乎让人找不到他的错处。
话说两头,李封这头因为郭贸之事的震怒,气急攻心,再加上箭伤以后身体一直没痊愈,现在更是一日比一日差,上朝基本都是隔三差五才去一遭。
因为朝中无人可用,李封破格提拔张淮为阁文渊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位同次辅。
而兵部尚书之位因为朝中无人能领,李封思前想后,唯有让傅昀州这个武将世家出生的人来接任。
沈蜜知道,李封能做出此举,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经过上回傅昀州舍身护驾的事情后,对他再没有半点疑心了。
*
这一日,天光开霁,春光无限,花荫浓郁。
傅昀州和沈蜜在一起去西城门外踏青,放风筝。
沈蜜今日高兴得很,放风筝的时候像个孩子似的跑得满头大汗。
傅昀州见她渴了,便让脆桃陪着她,自己去就近的摊子上买些瓜果来。
沈蜜跑累了,在附近的水榭休息,水榭临湖而建,周遭是一大块青草地。
一个身着豆青色比甲,浅碧色罗裙的窈窕女子。正带着个扎着球丸头的可爱女童,在河边的草丛中扑蝴蝶。
那女娃娃粉雕玉琢的,脚下生风般跑得飞快,等她母亲追过来的时候,两人已经离了老远,而那女娃娃又脚下没把门,眼看就要冲到湖里去。
沈蜜心中一急,赶紧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扑了出去,紧紧抱住了那孩子,没让她跌进湖里去。
沈蜜此刻整个人都滚在草地上,头上的鬓发都打乱了,沾了许多杂草,身上的衣服也完全皱了。
她紧紧抱着那孩子,满脸关切的问道:“小妹妹,你没事吧?”
这时候,刚才小孩子妈妈也追到了此处,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让她后怕不已,她冲上来蹲下身子,一把搂住孩子,连连朝沈蜜道谢: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沈蜜看清了她的模样,惊然:“安娘?”
那女子回眸,亦看清了沈蜜,也是一惊:“沈姑娘?”
午后的阳光浅浅,落在河边的林荫道下,格外闲适安宁。
两个三年未见之人,漫步在河道边,闲话家常。
“真是想不到,当初一别,今年孩子都这么大了。”
“是啊,思思今年刚满三岁。”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盛京?”
“就在去岁,我夫……我们把绸庄开到盛京,想着能多赚一些。”
沈蜜看出她的刻意回避,淡淡一笑:“安娘,不对,现在应该叫你宋夫人了。”沈蜜挽唇嫣然:“你其实不必对我这般刻意小心的。”
安娘垂下了脑袋:“当年的事终归是我,对不起……”
你们两字未说出口,沈蜜便打断了她:“没什么对不起的,只能说上天冥冥中自有注定罢了。”
安娘心思转得快,一下子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问道:“沈姑娘眼下成婚了吗?”
沈蜜颔首,“嗯。”
“是盛京的哪家公子?”
“那人你见过的,永州都督傅昀州、”
安娘回忆当初,赞声连连,“沈姑娘好眼光,我认得傅大人,当初就是他找我……”察觉说偏了,她顿了顿后道:“听说傅大人如今已经是兵部尚书了,从前我跟她碰面的时候,他还是永州都督的,真是官道通途啊!”
沈蜜笑了笑,开起了玩笑,“安娘你这话要是让他听到,他该得意了。”
安娘弯唇笑了笑,温柔似水,“看得出来,沈姑娘和尚书大人的关系好得很。那我也就没有负担了。”
沈蜜低头去拉她孩子的小手,莞尔笑着,笑靥如花:“安娘,你本来就不该有什么负担,不必老觉得是欠着我的,你看看这孩子多乖巧啊!对了,她叫什么名?”
安娘愣了愣,没有立刻接话,那小孩子却唇红齿白地咧嘴笑着,咿咿呀呀道:“我叫思蜜,蜜糖的蜜。”
安娘脸色暗了暗,沈蜜却是呆住了。
“父亲……”
女娃娃牙牙学语般叫了一声,歪歪扭扭地朝前跑去、
沈蜜和安娘抬眸看去,一棵碧柳下,年轻男子一席月白广袖长袍,身姿楚谡如崧,面庞皎润若月,正好也在瞧着她们。
撞上沈蜜的目光时,他手里原本捧着的东西掉了一地。
宋远像是失了魂魄一般,喃喃出声:
“蜜儿……”
沈蜜愣了愣,唤道:“表哥。”
此时,突然有一道高大的身影,自她身后搂住她的肩膀,紧紧地,让她整个人贴进他的胸膛里。
傅昀州清润儒雅的嗓音落下来。
“宋公子,宋夫人,好久不见。
旋即他又伸手朝沈蜜提了提手中的纸袋子,凤眸含着化不开的春风笑意:“夫人,你最爱吃的冰镇甜瓜,给你买来了。”
沈蜜的瞳仁亮亮的,仰脸挽唇:“谢谢,夫君辛苦了。”
不远处的宋远走到他们近前,眉宇深锁,长眸映着化不开的愁绪。“你们两个成婚了?”
傅昀州抢在沈蜜的前头道:“嗯,宋公子真是料事如神。”
宋远的脸色又黯淡了几分,袖笼中的双拳攥地紧紧的,最后又颓然地放下。
女娃娃抱着他爹的腿,蹭了蹭道:“父亲,漂亮姐姐结婚了,你怎么不高兴呢?”
宋远终于回过神来,蹲下去对思蜜道:“哪有,思思看错了。”
场面有些尴尬,安娘打起了团场。
“这样吧,家里前几天刚好得了几坛美酒,是山西来盛京做生意的贾商人送的,他们老家的酒最是有名,我和夫君就借花献佛,请傅大人和傅夫人一起吃个饭,怎么样?”
沈蜜回头望傅昀州,想看他的意思。
傅昀州这一回倒是很坦然,抿了抿唇毫无顾忌道:“好啊。”
有些事情,虽然尘封已久,但终归要把话说开,才能解决。
如今正好借着酒局,或许可以化解开来。
谁让他家小夫人太招人喜欢呢?他傅昀州只好认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完结啊,宝子们,就在今天晚上,或许要到凌晨,但是肯定会完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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