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继位, 改年号建武,追封发妻裴氏为昭懿仁皇后,守丧二十又七个月。
前者, 诸臣皆无话。裴氏女何人,朝中无人不知。便是一贯对裴氏颇有微词的西北道高门亦无多话。
斯人已逝,死后的哀荣都是虚的。唯有生者可把握切实利益。
故而,对于后者守丧二十又七个月, 西北道诸门便头一个跳出来,表示此举不妥。
帝已近而立, 膝下无子, 该趁早广纳后宫, 传承子嗣。
这话赞成的臣子不少,只是见新帝坚持,遂提出以日代月, 故守丧二十七日。
实乃若是二十七个月,当两年之多,旁的不说,就说两年不上朝,对于眼下的时局,有害无益。
却不料, 座上天子开了口,“以日待月,自然不错,乃拣了时辰这处做的便宜。然眼下非常时期,西北边境处龟兹尚不规矩。近月不上朝,不理政,总是不妥。皇后若在, 定也会劝朕勤政加勉。遂此举不可,朝政当如常运转。”
满殿臣子才要拱手赞叹“陛下英明”,却闻御座上话语再度落下。
“为皇后守丧,既不好择时辰维度,便择他处。朕与后结发于年少,德心一体,这二十又七月便由朕独守,不费他人他事,朝中一切如常。”
这厢诸臣遂反应过来,这是变着法不肯纳新人。西北道诸家主自是欲要提出异议,然如今的首领陇西季家却默声摇头。
当日他们行刺裴氏未成,人手尽被灭,显然御座上的人是知晓一切的。如今没有撕破脸面,乃是君臣相掣,维持着无形平衡。
且裴氏虽未死在他们手中,却到底在遇刺当日病故,算是达到了他们的目的。若是这厢再连番激进,难免君座上的人被刺激反弹。
左右裴氏女已亡,各族中有的是年轻鲜活的姑娘,不过两年,皆是等得起的。
两年时光打马过,说长不长,要说短却也不算短,足够做很多事。
然李慕做得却皆是荒唐又混账的事。
初时,他为先皇后守丧,传高僧入昔日王府超度,朝臣并未多言。只是因他自身亦通佛法,遂同僧人一道诵经。
第一轮七七四十九日。
第二轮九九八十一日。
再一轮,千秋万世一百零一日。
三轮毕,已是大半年过去,李慕大部分时间都在齐王府里,鲜少回皇宫。
文武百官皆以为这厢结束会回来太极宫中,却不想李慕传了旨意,道先前不过守丧第一环,然第二环需闭关斋戒,方显诚心。
只将朝中政务一分为三,分予大司徒裴朝清,丞相杜如晦,太尉季兰苍。
政务三分,未容臣子多言,他便合了齐王府大门。
随三百高僧盘坐于樱桃树下,诵经文,敲木鱼,结阵法,欲要将隔世的故人唤回来。
时人从府外过,只听得木鱼声声,梵音阵阵。
初时,三五路人私下悄言,是艳羡感伤之意。
先皇后得君如此厚爱,当不枉此生。
只是可怜,帝王上穷碧落下黄泉,生死两茫皆不见。
然而,从建武二年秋开始,随着阳关处龟兹再度犯境,西北边地接二连三传来战报,然天子却仍在闭关不问政事。
民间虽不知其里,朝臣却因朝上是战还是和吵得不可开交,又因天子久不出府,皆又微言。
十二月里,大司徒裴朝清一脚踢开了齐王府大门,交司徒印章,奉官帽,只言辞官隐退。
“不是主战的吗?你走了,谁挂帅?”李慕从樱桃树下起身,袍服玉革未佩,空荡阔拓,人影萧瑟。
只伸手抚过印章,还给裴朝清,忍不住掩口咳了两声。
一入冬,他的宿疾便发作。
“已经错了最好的战机,又是只能驱逐不能屠。”裴朝清看着对面人苍白面庞,转身扫过王府中皆是一派出世之物,面色便依旧难看,“你到底在做什么?便是这般,阿昙也没法回来。你借守丧为名能避开选秀一时,避得过一世吗?”
“罢了!”裴朝清长叹道,“为国祚与臣民,你立后纳妃吧。君王,总是要子嗣的。”
“裴家儿女,从来明事理,亦不会拘泥情爱。”
“你们,果真是亲兄妹。”李慕抬眸望裴朝清,“但,我会!”
冬日夜空,又开始落雪。
裴朝清一时无语。
“准备准备西征吧。”李慕笑了笑,“朕候大司徒凯旋而归。”
建武三年暮春,风雪退尽,日光正好。
大司徒裴朝清奉皇命,领五万兵甲出京畿,西出阳关抗击龟兹。
主和的西北高门心境反复了几回。
初时是因为先皇后丧期已过,天子终于回了太极宫,他们可以名正言顺送人入宫阙,自然满心欢喜和期盼。
却不想突逢战事吃紧,朝廷上下皆盯在西北线上,天子一句事有轻重缓急,便不轻不重地又一次避开此事。他们心下难免不虞。
而眼下裴氏再次领兵上战场,他们分析利弊,想着已经错失战绩,遂也不曾派出精锐,按皇命抽去的兵甲皆一般尔尔。只一心盼着裴朝清战败,再送精兵强将上去。
然而这一战,从出发到捷报传来,不过大半年时间。
裴朝清在阳关道上三战三捷,逼退龟兹.
建武四年二月,裴朝清已经领兵至库车道。大抵谁也不曾想到,原本一场守卫战,不过一年的时间,竟已经演化成攻伐战。
转眼间,攻守对换。
良机难得,自是应当一鼓作气。
天子在宣政殿议政,目光流连在西北道诸门阀身上。
若再战,未保万无一失,需再推一批兵甲上去。否则,毕竟是千里征伐,怕是得鱼死网破方可收局。
龟兹同大郢,乃几代的宿敌。
今朝,以一国之司徒换一国君臣俱灭,自然是划算的。
然,这是不是李慕想看到的。
他要的是最好的结果。
半日加议会,西北道打尽太极,言民生、言得失、言成败,偏不言主动出兵增援。
自然,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裴朝清退兵回关内,两国皆大欢喜。
只是如此,局势便又回到最初时。
内有八部高门掣肘,外有龟兹随时犯境。
李慕将话尽数听下。
他本就是冷锐面相,登基前同臣子意见相左,还会露出两分怒色和冷意。如今已经没有多少情绪。
官员走时心中多有颤颤。
毕竟,君王喜怒无色,远比盛怒可怕。
翌日,李慕下了旨意,传西北道门阀各抽三千兵甲,增援大司徒。
西北道虽不愿主动出兵,然天子令下,尚且不敢不尊,却也还是打着折扣、言说各种理由。
最后原本预计的八门两万四千人,实际增援的不过一万人。
因这一万人前往,同李慕所要实在悬殊过大,朝臣纷纷晋言,要求撤兵关内。
然而这番天子却又不再见人,只言闭关悟道,为将士祈福。
朝臣多番要求觐见,皆被云麾使执天子剑拦在帝王寝殿外。
云麾使何人,乃大司徒之妻阴庄华。
她自是比任何人都担心远征的夫君,如此奉值于殿外,面色也好看不了多少。再上接连拦了几波要闯殿面圣的人,心绪起伏中,只口不择言低淬了一声“君王无道”。
君王无道。
即便她话语再小,却到底为人听去。
出口落地,转眼无声的东西,又是从她口中处,自然谁也不会将她如何。
只是这四个字算是在往来的朝臣心上滚了一圈。
天子两次闭关,皆逢战事,皆是紧要时候。
如此不问苍生问鬼神,确实非明君之道。
君主不贤,幸得臣子有德。
京畿之中,执天子剑的云麾使不过一时牢骚,转眼便敛正了神色,镇守宫阙,安定人心。
又四月,库车道传来捷报,龟兹国君御驾亲征,在库车道拉开阵势。然首战之中,未过半局,便被大司徒座下暗子取了首级。
至此,龟兹宗室降书递上,俯首称臣。
八月里,大司徒裴朝清去时五万兵甲,归来时十万精锐,黑压压一片入长安城门,过朱雀长街,至承天门。
然而来迎接的,有丞相百官,有他的妻子女儿,却没有天子。
今岁格外冷些,一入秋,天子旧疾复发,便再不出宫。
只是这般盛况,亦不出来,实在让人齿寒。
群臣望着风尘仆仆归来的将军,有部分只蓦然叹息。
*
“陛下尚不能下榻。”阴庄华近身同裴朝清悄言。
裴朝清颔首,与同僚见过,遂换马车急入宫内。
寝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汤药味,床榻上的人剧烈得咳着。
未几,便吐出一口血来。
医官施针喂药,半晌总算安定下来。
“二哥——”李慕睁开双眼,嗓音嘶哑乏力,只抬手退了侍者。
这一声“二哥”是随裴朝露喊的。
年幼时,还不曾成婚,他便这样喊着。
裴朝清立在床畔,一双红肿眼睛尽是翻涌的怒意和难言的痛惜。
好半晌,方深吸了口气,坐下身来,将他扶起坐靠在榻上。
李慕,不过比他裴朝清早回来半月。
当日让西北道诸门出兵后,翌日他便私服出行,率亲卫夜奔库车道,同大军汇合。
明杀与暗刺,一如十数年前首次与龟兹交战般,直取敌军将领首级。
这近五年风云变幻,从朝局到边境,原不过他一场谋划。
他以守丧为由,避在齐王府中,远调早先潜入龟兹的僧武卒做内应,探地势,观兵甲,又挑动龟兹出兵,用了近两年的时间布好局。
遂派裴朝清出征。
库车道上的僵持,亦在他谋算中,西北高门愿意出兵最好,不愿他便自己前往。
推演和预设了无数次无数种可能,暌违五年,他终于打破内忧外患的局势。
亦成功地熬过被群臣催促立后纳妃的日子。
到今朝,总算可以喘出一口气。
而阳关道一战,他将自己保护地很好,并没有受伤。
是急返两地的奔波,加上这些年殚精竭虑地谋划,引出了他全部的病根。
好在近半月的急救,让他缓了过来。
裴朝清目光无意瞥过他枕头处的那个锦盒,眼中恼意更盛了。
他进来时,阴庄华同他说,好几回太医施针急救,他明明意识不清,却始终都抓着那个盒子,闹得太医寻不清他肌理脉搏,下不了针,差点误了时辰。让他想办法拿走它。
“那是何物?”裴朝清问。
李慕随着他目光看过,眼中亮了亮,只捧过盒子,放在胸前。
“阿昙的一点东西。”他打开锦盒,伸手轻轻抚摸。
里头一共放着三样东西。
用金线缠着的两缕青丝,一枚在敦煌她重回李禹身边时留给他的荷包,还有一只她的绣鞋。
他们曾结发为夫妻,到如今只剩青丝两缕。
荷包内侧有她修的字,今生无缘,来生再续。
原来,那么早之前,她就把来生许给了他。
他该高兴的。
可是,原本今生便可一生一世,却走成“无缘”二字。
而那只绣鞋,是她在大悲寺穿过的,上头占着芙蕖的骨灰。
他拣了回来。
他和她曾孕育二子,却无一见天日。
裴朝清将锦盖合上,道,“病好再看,莫再费神!”
李慕默声颔首,他自该好好保养,养着身子,攒着日子,等未来的某一天。
“物归原主!”裴朝清转了个话头,指了指一旁案桌上的虎符和天子剑
李慕看着那两样东西,摇了摇头。
“君主不贤,臣子有德。”李慕缓缓道,“你们拿好。”
“你莫听外头那些话,此番龟兹国主乃是你亲手……”
“外头的话,是朕让云麾使传的!”
话音落下,裴朝清怔了片刻,须臾亦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我、实在太想她了……我想快些离开这,去找她……”五年来,李慕头一回提起裴朝露。
如何能放心她一个人远走。
他原是派了暗子一路随着,裴朝清亦是谴了家臣暗中相护。
只是为防万一,暗子传讯的频率并不高。
他亦不多问,多来只关注裴朝清的心绪神色。
裴朝清如常,她便是安好的。
时至今日,他所求,只剩了她安好。
她好好的,他便能期待重逢日。
“便是如此,又何必累坏自己为君的名声?”裴朝清蹙眉道,“羡之,你无需这般的!”
李慕摇头,面上浮起一点久违的笑意。
*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李慕修养了数月,春日天气回暖,他终于能下地,康复得七七八八。只是他已经极少露面,便是病愈,亦对外传着缠绵病榻。
而在朝政上,因裴朝清在库车道一举得了龟兹降书,使之称臣,乃大郢数十年来未有之功绩。遂裴氏司徒府遂隐隐有了昔日模样,门客渐多,族人慢慢入仕,大半军政亦落在他手中,由他处理。
而其妻阴庄华,因出身敦煌,对彼地甚熟,遂遥领兼任了敦煌郡守一职,同僧武卒一起分管西北边境线。
如此西北高门开始式微,无论是在京畿还是在边地上,权利都被分割了出去。然如今时下,便是联合一气,便也不是那对夫妻的对手了。
他们手中联合起来,统共不到十万兵甲,而裴朝清去岁仅从战场便带回十万精兵。更不论李慕手中前两年便开始扩招的僧武卒。
朝局逐渐安定下来,然而御座山的男子声名却愈见难听,民心渐渐失去。
原因无他,两处。
一来,他沉迷神佛不理朝政。
二则,他无妻无子,不孝于天下。
*
建武六年五月,毓庆殿中的德太妃到了弥留之际。
李慕日夜相伴,如儿侍母,片刻不离。
“阿……昙……”已经两鬓斑白的妇人,握着养子的手,眼泪滴滴落下,“她好吗?”
“好!”李慕回想近日裴朝清神色,原是郁郁不太好看,却还是点了点头。
如今时局,相比她离开时,已经好许多。他也不用撑着一股心气埋头苦干,怕万一错漏,使之再无见面之可能,遂不敢分心,不敢多思多想多问。
故而前日里,他一时没等到自己的暗子,遂开口问了裴朝清。
裴朝清也未瞒他,只言人在凉州,就是旧疾发作,左右医药人手齐全,也未有大事。
凉州,是他昔年封地。
这些年里,她走的路线,非常明显,一路往西。
在洛阳住过,去过天水城,到达敦煌郡,下榻白马寺,大悲寺,如今是在往回走,停在了凉州。
皆是他曾经到过的地方。
“六年前,她用了您的药,身子调养的比想象地要好。”李慕的目光落在锦被下的那双腿上。
“当年若非您,冒险去南诏寻那珍贵药材,她也好不了这般许多。”
“只是累您伤了腿。”
德太妃摇头,“我欠她们母女太多,总要还上些。”
“当年公主赐我清字为名。公主说洁净无尘为清,刚阿雅正亦为清,这厢去见她,总得干净些!”
她抓着李慕的手,满脸满目的忏悔,“我年少发昏,得您父皇两句甜言蜜语,想着深宫寂寞,总算能有自己的孩子了。心绪激昂,翌日里便还在想入非非。宫宴上便忘了给公主的膳食验毒。只那么一次疏忽,竟害死了她。她死后,我已经了神,一切皆听你父皇的安排,想驸马告知公主乃旧疾发作,暴毙而亡。因我之言,皆之那毒征兆亦想,司徒府便也信了。”
“谁能想,那是整个裴氏阖族悲剧的开始……”
“后来,因着罪孽我想护好阿昙。却为陛下所控,给你传信,言阿昙夫妻情深,一切安好。阿昙在深宫,在他咫尺之间,我便不敢违抗……只是我至今也未明白,为何她要我传那样的信给你。”
“阴长阳错,又是一重罪!”穆清泪如雨下,伸手抚在李慕面庞上,“这一生,我没想过害人,却把最亲的人都害惨了!”
“论心不伦迹,我和阿昙都不怪你了。”李慕低下眉眼,挤出一点笑意,问,“母亲,你可有什么愿望?六郎替你完成。”
“剥了我妃子服制,换暗子营着装,葬在长公主墓旁,不入妃陵。”
李慕应声颔首。
建武六年五月十三,德太妃薨逝。
*
穆清丧事毕,李慕去了一趟上阳宫。
自数年前,李慕来此报丧,苏贵妃薨逝,与肃王同葬后,李济安便陷入了疯癫,时不时发作。
谁承想,李慕再次入此地,亦是给他报丧,同样告诉他,他的妃子不愿入妃陵。
李济安清醒了片刻,只沉沉望着自己的儿子。
李慕迎上他眸光,须臾,转身走了。
“你站住!”李济安喝道,“朕闻你至今一人,膝下无子。你是我李家子孙,担着千秋社稷,不开枝散叶乃大不孝。你无子嗣,朕之一支,便要无后了。不仅如此,整个李氏正支都要断绝了!这可是帝王之血啊!”
“那便断绝吧!”李慕平静道。
“孽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李济安上来扬手扇了一巴掌李慕。
李慕抬手擦去唇边血迹,盯着李济安看了半晌,方才启口道。
“我说,那便让李氏帝王之血就此断绝吧!”
“本来,以血脉传承的帝国掌权人,便是荒唐的。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我,亦为这天下择了明主!”
“你……你择了何人?”李济安瞪大眼睛,瞳孔皱缩。
李慕却始终不怒不气,只伸手在他掌心写下姓氏。
“你,你……”李济安颤手直指,“你,怎么怎么可以……朕这般栽培你,苦心历练你!你怎么可以,可以……”
“如何不可!”李慕逼视他,话语缓缓而来。
“您是如何栽培我的?将我丢于毓庆殿不闻不问是栽培吗?让我假意将题做错让着李禹是栽培吗?我若未记错,栽培我的,是姑母,是司徒府。”
李慕一步步走近李济安,逼着他一步步后退。
“您又是如何历练我的呢?”
“控制我的养母,制造一封封子虚乌有的信,生生扯断我的牵挂,斩灭我的情丝。真的,许是就是因为流着您尊贵的帝王之血,我的一半心也是黑的。因为你的那些信,我的确恨过。我想不明不白啊,为什么,我才走几个月,她就能那般快成婚嫁人。便是她恨我,赌气嫁了。如何能那般快,便琴瑟和谐,恩恩爱爱。我同她幼年相识,十余年青梅竹马,她怎么会那般快那般深情去爱一人?我恨的,怨的,那一封封信,出自我养母之手,出自她母亲最信任之人的手,让我无法怀疑。”
“那些信,激出我人性的卑劣,因爱成恨,几乎让我堕身为魔。”李慕情绪变得激动,双目赤红中,将李济安推在座塌上,只捂着胸口声色哽咽道,
“兴德二十八年的那个冬天,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她在大悲寺门口遇见我。我啊,我竟然还恨着她。我合了门,将她扔下雪地里……”
“这是不是就是你要的结果?要历练我成为一个无情无义、薄情寡性的君主?”
至这一刻,李慕终于露出一点真实的情绪。
眼中燃起翻涌的怒火。
“就差一点,你就成功了。就差一点,我就亲手害死了她!那样大的雪啊,那样黑的夜,我把她丢在外面……”
说这话,如同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李慕止不住浑身发颤,只缓了片刻,方提着口气继续道,“就差一点,幸亏我出去了,我才没变成魔鬼!”
话音落下,他将上半身衣衫脱掉,露出满身的伤痕。
“看见了吗,父皇?这胸口两剑两刀伤,曾几何时,我也以为是我为赠和离书赎的罪。后来我想明白了,那儿我不过是为人设计,没有太大的错。我今生之错,这条条疤痕受的因,是那日雪夜犯的罪。”
“索性,裴氏司徒府教我去爱,而不是你这般,绝情寡义。”李慕穿好衣袍,“所以,我择了裴氏为这天下新主!”
“相比已经烂到根里的天家李氏,如今的裴氏更有资格。”
“不可能,你太天真了!”李济安惶恐地摇头,“让这天下换姓,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我们天家,不还有你吗?你无子亦无妨,无妨的,宗室里尚有好儿郎!”
“父皇,您当日南下逃亡,连着宫外开府的皇子公主十中七八不曾带走,宗亲你更是随带寥寥,如今剩下几许,您不清楚吗?”
“至于儿臣?”李慕笑了笑,“前两年开始,皇城便传君主不贤,臣子有德……”
“一身伤痕是我雪夜丢下她的罚,毁烂的名声是我当年懦弱宁信书信却不信裴氏的罪!”
“李家王朝最后有我这样一个无子、无德的君主,裴氏便可名正言顺的上位,不必受天下悠悠之口。”
李慕退开身,望着榻上已经气绝的人。
至此,生他养他的人,都不在了。
这世上,就剩一个她。
同自己血脉交融,爱恨纠缠。
建武六年秋,久病床榻的帝王在近半年不曾上朝后,突然降临宣政殿,于群臣面,将传位诏书方放于正大光明匾后面。
传位给何人,大半朝堂的臣子皆已明了。
尤其是西北高门,亦是明白,当年他们阻止帝王迎裴氏女入宫。经年后,帝王将整个天下都换了裴姓。
或许,当年,在政权一分为三,天子权柄下放时他们就该想到的……
而帝王病重,这一日亦不过是回光返照。
是夜,山陵崩,举国同哀。
九日后,群臣哀悼,子民叩首,八十一人抬棺,帝葬于陵寝。
翌日,新君继位,满城缟素换新颜。
与此同时,有人已经千里单骑一路西去,在距离凉州百里外的官道上,正遇一女子亦挥鞭策马而来。
暮色余晖里,她蒙纱遮面,然只需一眼。
一眼,万年。
李慕翻身下马至她处,扬起头凝望她,如同数十年前,在深宫昏暗的角落里,仰望那束光。
“你什么都别说,让我说。”他拦住她,只反复道,“让我先说。”
“今朝,天下姓裴,万千子民都有家。我,能向你要个家吗?”
秋日晚风拂面,携卷潇潇落叶无穷尽,飘落在两人中间。
“上马!”马背上的女子含着满目的泪水接上他眸光,向他伸出手。
从此,泼墨赌茶,赏红尘蒹葭。温纸如画,我以你为家。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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