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琼披衣坐起, 忙去了院子里,小和尚头发已经留长了,现在头戴玉冠, 鹿琼差点没认出来。
身穿华衣的空照,看起来甚至是有些郑重的,只是他一笑,还是那个快活的样子了, 就算事情急到需要半夜前来,也不会愁眉苦脸。
其实鹿琼记得, 在山寺和空照相遇的时候, 空照还是很沉稳的, 但府城和石雁城呆多了,见的人也多了,这孩子的性子也活泼了起来。
“禁军要过来了, ”空照低声道,“从京郊那边绕过来,很可能会和胡善龙遇上。”
天子似乎是察觉到了不对,突然急召禁军,但胡善龙那边按照谢子介的计策,也会出城截杀。
万一两边对到一起, 又回到了天子身边,那么真的会出事。
此时,无疑只能希望谢子介带人拦住胡善龙,但谨慎起见,最好还是能分流禁军。
“那一位呢?”鹿琼冷静问。
“他如今被要求日日在上栗园,天子眼皮子底下,抽不开身, 燕叔柠也不行,他不熟悉禁军。”
这就有些棘手了,谢子介的手下,鹿琼倒是能调动,但除了谢子介,他们这群人是没有能和禁军精锐战斗的能力的。
事实上,那日的来者也是没办法了,才任由空照求助到鹿琼这里。
对方此时也挺无奈,范家子是必须要救的,但天子忽召禁军,谁也没想到。
他们人手到底不够。
鹿琼沉思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舅舅和我说过,你以后想动边营?”
空照觉得这没什么不能说的:“石雁城那边还是太凶险,不改,于通判卸任了又没人了。”
本朝重文轻武,就连边城通判都不如江南文秀之地的通判地位高。
鹿琼笑了:“我去找梁小将军。”
空照先是一愣,这种大事,他们连燕叔柠都没告知,怎么能只见过几面的梁小将军呢。
鹿琼却说:“我在石雁城那边就能感觉得到,他们对天子是没有那么多的敬重之心的。”
但愿意允诺改制的天子,可不好找。
“梁小将军就算有战功,但还要回京城,和衙内们一同在禁军里混日子求武勋,他心里也是不平的,甚至,他自己就能找到人手阻拦忠心天子的禁军精锐。”
“那这些人藏到哪?”另一个声音说。
是那日的来者。
“于通判送了我们京郊一个园子,刚好可以用上。”
“我们没有人去劝梁小将军。”
“我去,”鹿琼扬眉,“认识你们的人很多,认识商铺掌柜的,不多。”
能说服空照和来者,又何况梁小将军。
来者不说话了,他颔首,低声道:“贤伉俪皆大才。”
梁小将军提着酒葫芦,摇摇晃晃地朝城外走过去。
他其实不喜欢汴京城,有几个真正有才华的武夫会喜欢这里呢,他怀念石雁城,父亲却说,你如果想长久地留在十堰成就,必须在汴京城呆五年。
只有在禁军待过,在天子眼睛里留下印象,或者有足够文采的武人,才能够正儿八经的统领边营,而不是做一个杂牌将军。
五年太长了,他怕到时候自己就忘了在战场上厮杀的滋味。
这次上栗园之行,他的身份还不够去,梁小将军这些日子便借酒浇愁,怀念过去的日子。
许是有些醉了,他居然看见了一个熟人,是本来应该在上栗园的鹿娘子。
他有意外,鹿娘子点点头,冲他一笑,指着一个脚店,说::进去聊聊?”
那是平乐侯的产业,梁小将军想,他沉思了一下,欣然答应。
鹿琼素来是个开门见山的人,但这种大事儿容不得她开门见山,所以她先问梁小将军最近做什么。
梁两小将军却没什么顾忌,把这些日子的苦水都吐了出去。
“咱们都是从石雁城那边过来的,”梁小将军醉醺醺的,“咱们才是一路人。”
鹿琼心中突然一动,意识到她现在还有另一种说法,他说道:“梁小将军所愁之事,我却有个办法解决。”
她说:“石雁城这边也是有皇子同路的。”
梁小将军猛的抬头。
严格意义上来讲,空照最多也只能跟他母亲算是江南同道,但这并不重要,只要告诉梁小将军,那个在西域呆了很久,和小王子关系很好,甚至梁小将军都见过好几面的少年,就是如今的十一皇子就够了。
在知道了空照的允诺后,两小将军那双眼睛猛然亮了起来,鹿琼知道这事就已经成了一大半。
“我需要做什么,”虽然看着颓废,但梁小将军现在却出奇的冷静,他到底也还是个年轻人,现在打算争一争。
“分化禁军,只放一部分纨绔出去,”鹿琼道,“会有人负则假冒那部分禁军,和纨绔们一同去上栗园。
他们人手还是不够,不然就可以让所有禁军留在京郊园子里了。
不过如今最重要的书不引起动静就解决,把精锐赶进京郊的园子,只要拖过了这段时间便足够了。
梁小将军深吸一口气,他捏住酒葫芦,突然找到了握刀的感觉。
“定不辱命。”
*
在京城的胡善龙有点烦,谢圣恩追着他回来了,这些天都反复念叨着一件事儿,就是想带进胡善龙门下,胡善龙瞧不上他,试探了几句,才知道他也是眼热谢子介这个真遗孤能跟着胡善龙考状元。
胡善龙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偏这个人毕竟顶着谢家的名义,他还不敢做什么。
面对这种牛皮糖一样的人物,胡善龙最终决定,反正事情做完了,干脆回上栗园吧。
临行前,他收拾着要带去给皇帝的奏折,突然间一股寒意窜上了脑子,近日来种种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一些极其细微的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迅速地查找卷宗,果不其然,大理寺那边上报,看押的慧德和尚,昨夜逃跑了。
这样的大事,明明不该被压在最底下!
有人在京城布局,而这个人,胡善龙其实明明该很熟悉的。
他二话不说,想要往外冲,差点把自己绊了个踉跄,小仆过来扶他,他摆摆手,近乎嘶吼的说:“走!走!回上栗园!”
他担心自己会迟了一步。
回上栗园的路从来没有像这时候一样显得如此漫长,胡善龙算计着,还有三个时辰才能到上栗园。
心里暗暗祈祷一定要成功到达,他心中不祥之感越重,果不其然,随着越来越近,从山的旁边慢慢出来了一群人,领头的是一个书生。
他面容清俊,如今是一身劲装,看起来倒也有几分英姿飒爽。
正是谢子介,或者说谢嘉鹿。
胡善龙看着他身后那些禁军装扮的武夫,知道自己到底来迟了一步。
他哑声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可知道?”
谢子介却笑了起来:“江南大乱时,流民无数,也有一些勇武之人,就这样落入匪窝。
这些人会拳脚功夫,武艺也不差,你觉得他们对禁军能有几分胜算?”
不是衙内的恐怕早就被调走,而衙内……那些对上这些生死里走过一遭的,胡善龙闭了闭眼,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你输了,”谢子介说,“你和大殿里坐的那位都是一样的错误,他认为他是龙子与凡人不同,而你呢,则是觉得,只要你做好了那位手里的刀,至于普通庶民又与你何干。”
胡善龙嘶声道:“天地君亲师,本来就是这个道理。每一个读书人都讲的这个。”
每个读书人都讲的这个,谢子介笑了笑,他是没有回答这句话,一剑朝胡善龙刺去,作为文臣,胡善龙的武艺属于勉强能骑马的类型,怎么可能躲得过这个。
“不留活口,”谢子介道,这山上除了他的人,就是胡善龙带来的,可不能回去报信的了。
长剑刺进他的胸口,胡善龙勉力愤恨道:“你就算做这些又如何,你就算今天杀了我又如何?世上再无人能了解你,就算今日杀了我,你也不可能再恢复身份,活着又有什么意义?谢嘉鹿,你不可能是谢嘉鹿了!”
收回长剑,谢子介面上并没有表情,他看着胡善龙,胡善龙依然表情扭曲,身体却已经慢慢凉透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这番话有没有作用。
“不能当谢嘉鹿如何?”谢子介哼笑了一声,“我活着有什么意义?我是谢子介,已有我的琼娘相伴。”
谁说世上无人了解他?谁说世上他再无活的意义?若没有遇到鹿琼,或许是,可他现在只想和另一个人一同长命百岁。
而本来躲在树后,两股战战的谢圣恩也被揪了出来,他此时脸色发白,但他看见那个高坐马上的青年看向他,却如同看向一件死物。
谢圣恩无数次的嫉恨谢子介,他也从不觉得自己除了出身比谢嘉鹿差了哪一点,只不过时运不公而已。
可此时谢圣恩才发现,在谢十三郎眼中他恐怕就是个白眼狼加跳梁小丑。
谢家不是都已经亡了吗,他怎么还能活下去,甚至活的还不错?这怎么可能?
谢圣恩至死都没想明白,他最在意的出身其实并没有让他落在这一步,真要论,谢九郎救下他并送他进谢家族学教他读书时,他已经比很多人幸运了。
他自己忘恩负义,又不肯踏实苦学的心性,才让是今日他命丧于此的原因。
谢子介甚至没有动手,看着身后的手下把谢圣恩头颅砍下来,那柄砍下谢圣恩头颅的刀,会拿去祭拜谢九郎。
这几年来日思夜寐之事终于快要了结,心中半块大石终于落下,谢子介整个人都突然轻松了很多。
94. [最新] 正文完结 天子之死,之后的事,余生相……
并不知道这些的天子, 这一日和平常一样在上栗园中用膳。
已经快到了回去的日子,上栗园这边依着山,遮挡了暑热, 且多有松柏碧水,风景颇美,但缺点也是很明显的,人手不足, 此外到底是行宫,他也不可能真的在这边呆太久。
因此这两日, 许多王公贵族已经先一步回到了京城, 天子贪恋这边的风景, 打算再待几天。
几个皇子,他是打算让和自己一同回京城的,前些日子二皇子事发, 便和七皇子一起被天子半圈禁在上栗园里,准备等回京后再处置。
如今,汴京城的王公贵族已经有了共识,只要不再冒出来个别的皇子,十一皇子不是太子胜似太子。
天子忽然皱眉,已经到了这个点, 居然还没有宫人来收拾东西。
他站起来叫了一声福年,随叫随到的大太监这回却没有声音,天子心中一沉,毫不犹豫的又叫了一声探子首领,这回倒是有声音了,但并不是探子首领的声音,而是跌跌撞撞跑过来的二皇子。
“父皇!父皇!”二皇子向来自持武勇, 不肯露怯,此时却涕泗横流,“禁军反了!”
天子手慢慢攥紧,心中已经有了一些猜测。
禁军是几天前来的,几个他眼熟的世家子都在,他也没再留意其他人,他自己一手掌握的禁军,天子自己最了解,比起反,更大的可能是,禁军已经被人谋算了。
他看着二皇子,不知道为什么又想到了圣山真人。
天子并不是傻子,但是他至今记得圣山真人得道飞升时候天雷滚滚劈在地上的场面,之后万千朝霞中,白鹤起飞,这样的场景让天子想来是做不了假的。
天子求仙问道几十年,心中本来就深信不疑,那日之后更是到了疯狂的地步。
他看着二皇子眼眸逐渐深沉,二皇子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父皇!父皇!”他求着他的父亲,又急道,“七弟!我把七弟给您带来!”
天子轻轻地颔首。
二皇子自然是想跑的,他怎么可能真的傻乎乎去抓七皇子来,但他还没来得及离开,七皇子自己就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还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的,七皇子还以为是天子动的手,要来抱着他父亲的腿嚎啕大哭。
“父皇,”很明显,七皇子还以为那些“禁军”是天子的意思,“救救儿臣!”
天子闭上眼睛,刺进了自己这个孩子的心头。
七皇子面上带着惊愕,一点心头血落出来。
按照圣山真人的说法,天子用剑尖的血在手指上涂抹出来了一道痕迹,这样虽然没有丹药好用,但也足够引来天雷,肉身成圣。
并没有想象中的电光雷动,也没有白鹤到来,天子盯着那只布满血污的手,在一室的寂静中,剑落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个声响让天子久崩的心弦忽然断开,他放下手,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咕噜声。
有人走了进来。
这是一个青年,沉默寡言,面容上带着几分英俊,此时披甲束手,站在天子不远处,身边的侍卫们则围住了天子和二皇子。
天子看着他,叫出了他的名字:“辛逾。”
他调禁军首领来,便是为了防这个人,石大之事,二皇子和七皇子都有嫌疑,虽然说十一皇子看起来无关,但天子留了个心眼,没敢全信面前的人。
天子探子首领,同时也就是平乐侯,辛逾。
可惜还是差了一招。
“禁军怎么样了?”天子问,仿佛每一次问话一样。
“都很好,只是被放倒了,”卸去伪装的平乐侯面容沉静。
“没有用吧,”平乐侯看着他掌心的血污,“圣山真人本来只是一个小混混,有几分巧言令色,被石大找到后加以训练,再配上用食物引诱的动物和看过的天气,便是飞升之道了。”
“地上若立了铁针便有天雷触地,”平乐侯嘲弄道,“石大在地上挖有了洞给圣山真人掩藏身形,只是圣山真人也没有能逃走,而是被石大一刀砍去了性命,这就是你羡慕的飞升之人。”
天子静静听着,垂下了手,掌心滑腻腻的血液已经慢慢干掉了,却更加不舒服。
辛逾做他探子的时候,甚至大皇子还是个宫里的稚气少年,越是觉得自己这个探子优秀,他越看不上大皇子。
那时候他甚至有点遗憾,要是辛逾才是他的孩子就好了。
不过他也很注意,不让辛逾和大皇子还有范妃有接触,这是个听话的孩子,天子印象里他被嫡母抚养长大,也的确对范妃没什么感情,更不用说大皇子。
因此哪怕大皇子和范妃身死,他也还能信任他。
辛逾和大皇子唯一的牵扯,也不过是大皇子死后,他借着天子不喜的名义,替天子收拢分散江湖客们。
这也是天子首肯的。
天子恍然大悟了:“当初十一和范家子,是你放走的。”
平乐侯笑了起来,点头承认了。
“你所做一切,为了什么?”天子有些好奇。
“为了什么?”平乐侯笑了一声,“陛下,您杀我母亲,逼死我弟弟的时候,怎么没有问出来这句话呢?”
天子似乎在叹息:“你出生后没多久,范妃便入了我的王府,你的弟弟也就出生了,你们之间并没有见过几面,你又为什么要替他报仇呢?”
“我没见过几次我的母亲,但她会让我的弟弟来见我,他们一直都挂念我,”平乐侯说,“陛下,您身边那么多僧人,买通几个瞒着递消息,很容易的。”
“我这辈子如果真的说效忠,”平乐侯道,“那也是你的长子。”
其实他对大皇子也不算效忠,大皇子性格温厚,尽管知道自己这个同母哥哥才华出众,也没从来没说过要他助自己。
平乐侯父亲早亡,生母改嫁,他被嫡母和祖母抚养长大,有段时间他对生母和这个同母弟弟是有些芥蒂的,自然也不会说效忠之词。
可等范妃和大皇子身死,那一丝不满自然而然地烟消云散,回忆起来只有在宫里依然挂念自己的生母,和那个温和并且时时关切自己的弟弟。
他本想暗中协助范家子,可是范家子却一腔孤勇,又选了唯一一个平乐侯插不进手的僧道之流。
平乐侯无奈,只好在谢妃被石大派去的僧人撺掇咒杀天子之事后,勉强保下来范家子和范家子物伤其类救下的十一皇子。
如果没有谢子介的到来,也许再过几年,平乐侯就要自己去试试了。
天子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是哪怕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汴京城,他其实都是有太多不知道。
天子很想继续问下去,但此时此刻一柄长剑自他后心刺了过来,他扭头费力扭头,眼中终于被意外所代替。
是空照。
是了,他是谢妃的孩子,而谢妃甚至尸骨都没能留下。
空照补全了平乐侯没说的话:“你总把别人当做蝼蚁,自认与凡人不同,可你还是会死的。”
空照说:“父亲,我比你好的地方,就是我知道我是人,不是什么龙子真仙。”
以天子的手腕,他本来很多事情完全可以发现苗头,或者说,如果他没有视天下为他的玩物,很多事情就又不一样了。
天子在隐隐约约当中又看到了一个人影,他想起来了那是胡善龙的学生,新科状元郎。
其实谢妃也好,范妃也好,他对这些人印象都是不深的,皇子们所谓的母族更是似乎只剩下泄愤一个作用。
毕竟出身普通的蝼蚁,在他眼中是没有参与京城事物的机会的。
兴衰宠辱,就算如石大那样的宠臣,只要天子想,也可以立马打入大牢。
他看见那只蝼蚁脸上浅淡的笑容,天子睁着眼睛狠狠瞪过去,而谢子介没有避开。
这个至高无上,以玩弄别人作为乐趣的掌权者,就这样失去了性命。
旁边的二皇子瞠目结舌,只是现在已经没有他说话的余地了,作为探子首领,平乐侯早已经掌管了这一切,一刀砍下他的头颅。
空照静静看着地上那个明黄的身影,他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再见到这种颜色,可事实上他还是回来了。
“你们要去哪儿?”空照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问。
他心里只觉得空落落的,说不出来的滋味。
平乐侯笑了一下:“我想去扫墓,见见我母亲和弟弟。”
他母妃的衣冠冢和大皇子的墓都在京郊,马上就能过去。
谢子介呢,他想了想,回答说:“我想回家见见琼娘。”
他想见她,那才是他心安之处。
*
二皇子和七皇子联合禁军密谋作乱,斩杀重臣胡善龙,又逼迫天子让位,幸好平乐侯,谢子介等人提前发现,又协助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十一皇子把这两个乱臣贼子斩下。
可惜的是,天子因此事已经驾崩,不过死前还是留下了传位诏书,城里十一皇子。
京城里不是没有人对此犯嘀咕,但是如今就这一个皇子了,先帝已经驾崩,他们也只能在心里感叹两句。
且二皇子有巫蛊前科,也由不得旁人不信。
按照礼节,空照来回推辞三次后登基。
不少人都感慨谢子介,这个年轻小郎君,又是先帝手里最后一科状元,又跟着新帝立下了如此大功,只要新君稳得住,那么谢子介登阁拜相,指日可待。
年轻的十一皇子按照大周的年龄来算,也不过刚过十四,是一个很微妙的年纪,若再小两岁,宗室就要出人前来辅政,若再大两岁,那么年富力强,朝臣们也没什么可说了。
但是这个年纪,非得自己拿出来些真本事,才能压制住轻视年轻人的朝臣们。
新帝做的比诸大臣想象的还好,事实上,虽然天子年纪尚幼,但很多大臣在面对他时都会暗暗心惊,天子对民生之了解,比不少世家子可要透彻多了。
不管是农人,商人还是读书人,说起来都头头是道,虽然年轻,但北地南地中原各处的风景人文都清楚,此外甚至在僧道之说上都有些了解。
因为先帝的缘故,空照僧道之说其实是不相信,但他毕竟做了两年假和尚,寻常的僧道根本骗不住他。
这就是一个盛世明君的样子。
按照周制,三个月之内不改父令,三年之内不违父道,后者有很多可以琢磨的办法,前者却没什么人非要动。
毕竟这其实也是给新上任的天子一个观察朝廷运转的时间。
空照也的确需要这个时间,他什么都懂,唯独没有真真正正的在朝廷上以天子的身份来做事,先帝也没来得及——当然也没打算教他。
但等空照一切都驾轻就熟之后,便也没有人能拦着他。
这也就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了。
其实像谢子介等人,这时候是没什么害怕的,他们各有各的大仇得报,这论功行赏成了最不重要的一环节。
除了一个人,那就是梁小将军。
梁小将军等这一日实在是等得太久了。若是空照真不兑现诺言,梁小将军也没什么办法,但若空照兑现了诺言,梁小将军简直要死而无憾。
天子果然提梁小将军的官职,甚至在第一位。
第一个不提拔文臣,而是提拔武将,不少人都嗅到了别的味道,下朝之后,天子还特意和梁小将军见了一面,改制不是一个容易的事情,不过这几十年内肯定是要出成果的,梁小将军也终于能放心了。
至于谢子介等人,则各自有了各自的去处。
平乐侯他自己辞去了所有的封赏,唯一要求的便是,希望天子给死得不明不白,明明已经快要成年,但是却被先帝以不成年者不入皇陵名义,随便埋了的大皇子和同样死的不明不白的范妃一个好归处。
空照虽然没有见过自己这个哥哥,但是对他同病相怜的,本来就打算给大皇子迁回皇陵,这事儿既然是他本就打算,自然不能算抵消了平乐侯的功劳。
他知道平乐侯什么也不要,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干的又是探子这种事,还背叛了先帝,所以才想明哲保身。
因此空照想了想,干脆问他愿不愿意从县令做起,若他愿意,可为他谋一县令,平乐侯也可出京呆几年,当然了,以平乐侯的简在帝心,光明正大的回京也是迟早的事儿。
平乐侯这回答应了,天子沉吟片刻,给他寻了个颇为忙乱,但也富庶的地方。
忙乱,可以给平乐侯找事情做省得他如今大仇得报无事可做胡思乱想,富庶,则方便出成绩,可谓是用心良苦。
至于范家子,他因为神神叨叨的卖弄功力,哪怕被石大抓了回来,先帝也没舍得杀,而天子与他情同父子,自然要好好对待,也就是这时候范家子取下了伪装,把所有人都吓到了。
虽然从年龄上推测,范家子肯定不如他平日伪装的那样年过花甲,但看惯了白胡子老和尚,猛然看到这个面容英俊的中年男子,众人还是纷纷表示没想到。
范家子当了这么多年和尚,也真的当出来感情了,还打算继续做和尚。
天子便封了他个国师身份,让他掌管天下僧道,把他安排去了京郊的皇寺里,别的不说,有范家子坐镇,僧道再想通过神鬼之说入见天子便很难了,毕竟这个和尚虽然是和尚,且这种事情最精通,但其实万分讨厌这种事。
而燕叔柠和谢子介,天子从官职表里面扒拉出来个中书舍人的职位,把两个人来安排了上去,本朝官制冗杂,这种没有取消,但是早就被遗忘的官职是很多的。
谢子介和燕叔柠若按正常方式高迁,肯定会受到很多掣肘,特别是已经毫无世族背景,也不方便认回谢嘉鹿身份的谢子介。
所以空照干脆绕过原本的官职,让他们先在中书舍人的上面干几年,再进政事堂。
趁着封赏谢子介的机会,空照还封了鹿琼,说法是护驾有功,而朝中听到的说法是,除了护驾,天子被狸猫换太子之时,鹿娘子在其中对保全天子起了不少功劳,才让天子能顺利回京。
这自然也是空照放出的风声,至于谢子介,他要是还想在朝中好好上进,那么养育过天子这种名头最好就不要认,不然溯查下去,就只能当个清贵外戚了。
鹿琼被封了诰国夫人,算起来品阶倒是一下子比还是个六品的谢子介高了不少,也算是证明了传言的正确性。
鹿琼的商铺还被天子御笔赐了新的匾额,这下子,这个商铺不管是做什么书都不会有人敢说了,不过鹿琼最近还是打算先做游记,除了这也是自己本人的一点爱好,也是为了空照。
空照跟范家子走了那么多地方,心中见过的山水算起来比鹿琼和谢子介还要多,但这孩子以后想要再出汴京城就很难了,帮他记录下那些山水也可以做个寄托。
诰国夫人的铺子开得很红火,和石雁城那边的于大娘他们接上头后,汴京城,府城,石雁城等地都开起来了书铺子,主要卖的还是蒙书,不管在哪,教化开蒙都是件好事。
特别是那些商户子,他们又要读书,却却又不像书生们一样要读的那么精深,蒙书对他们来说已经完全足够。
或许那些想要往上精深学问的老学究看不上鹿琼这门生意,但对于寻常只是想要识字的人家来说,这确实极好的,蒙书卖的不贵,像曾经的鹿琼一样的孩子,攒攒钱,总可以买上一本,对着图画自己识字的。
而在游记出来之后,又有不少山水墨客对此大加称赞。
这一回画师有好几个,北地和中原那边的风景由于大娘执笔,而江南那边则是谢子介所画,此外还有燕叔柠寻的一个青年画师。
风姿秀美的文字和内容配合一起,顿时洛阳纸贵,在知道游记就是书铺掌柜写的时候,又有一批文人散客对鹿琼心服口服了。
鹿琼那种敏锐的性格,在做这种他人口述鹿琼加以整理的游记里,得到了极好的体现。
鹿琼总能抓住重点,寥寥几笔便很有画面感,也不是没有人怀疑过是谢子介代笔,毕竟家里住着个状元郎,可是这种事情一说出口便遭到嘲笑。
谢子介本人虽然字迹清秀婉丽,但因自幼学于大儒,其实不少词句颇为艰深,还爱好用典,就连蒙书都有些这种味道,老学究挑不出来错,稚童能看得懂,但和游记清新的风格是完全不一样的。
谢子介自己更是在同僚面前直截了当:“那是谢某夫人所做。”
就连天子某天听说之后,和几个宠臣谈笑间,也肯定道:“是鹿掌柜的文字,朕知道。”
之后便再也没有人敢说那是代笔了,而接下来,不再需要谢子介的帮助,鹿琼自己的学识渐渐已经完全够她写铺子里的书。
不过他们夫妻俩依然会一同联诗作词,共同治学,剪烛之时,谈论三五佳句,也是一种乐趣。
这些清丽诗词不少也传了出来,他俩的确是完全不同的风格,但内在的风骨相互呼应,只读词句,就能感受到彼此的相契相投,与彼此浓浓的爱意。
鹿琼之才,名动天下。
谁也不会想到,这个能让京城洛阳纸贵的女子,曾几何时,读书都是一件难事。
对于谢子介和鹿琼来说,时间一日日过去,每天肯定都有不同的,但总体上,现世的安稳已经是他们梦寐以求。
只是年岁渐长,家中的来客们换了一茬又一茬,朱衣玉冠,短褐青衫,棉麻商袍各色人等不一而论。
他们的对谢子介的称呼倒是慢慢变了,从舍人到通判,一直叫到了一声相公。
鹿琼也听谢子介讲了他们这些年做的事情。
有察吉额伏在,北部早已安宁,这些年和西域通商,国库充盈,武制上也有条不紊的兑现了诺言,如今国库充盈,兵强马壮,海晏河清。
这些年,在汴京城到各路武将的支持下,抑制兼并,还田于民,做的是很好的,也没有再出现江南那时候的事。
总之,当初那个年轻的秀才,已经成了大周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不过他名字最多出现的,还是后世文学史中,夫妻俩的词句文章放在一起,并肩而立,相互呼应。
对于如今的鹿琼来说,她只是恍然意识到,时间居然已经过了这么久,他们相逢于微时,相携于落魄之中,幸好的是遇到了彼此。
此后余生,有一人携手,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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