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村一带的生态好转之后,引来不少都市人游玩,部分脑筋灵光的村民就将自家屋子收拾起来,顺势开起农家乐,多了许多收入,越发敬畏起山神老爷,逢年过节总要收拾个大猪头供奉。
游客嘛,就喜欢逛逛,拍拍,弄点什么稀罕事。
对都市年轻人来说,山神庙可真是太稀罕了,必须得去拍一拍。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八卦传千里,外人也不过看个稀罕,但云鸿的一干同道们见了,又是什么俊美青年,又是什么白狼的,哪儿还有猜不着的道理?
于是纷纷发来贺电,庆贺羊群里蹦出头活驴,不是,庆贺自家同行出了个胎神。
打电话时,潼关笑得像极了抽风。
“哎呦呦小老弟,几年不见,这就原地成神了?志向很明确嘛,妇女之友什么的哈哈哈哈!”
凡人成神就够稀奇的了,你小子还弄个胎神,志向很另辟蹊径嘛。
云鸿:“……”
云鸿被动引发了这些年最为剧烈的情绪波动,并以断掉他们的符咒丹药供应为要挟,这才耳根清净了。
潼关不笑了,又问是否需要官方配合宣传。
云鸿:“还能有这种操作?”
以前确实没有,毕竟凡人活着时成圣成神这种事已经几百年没有过了。
但既然现在云鸿可以凝聚神格,那就都可以有。
潼关也不跟他绕弯子,“你好歹也算自家人,你好了我们更好,既然成神的前提是信仰,那信众多一点,你的力量也强一点吧?”
自从上次西北逃窜后,李先生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彻底没了音讯,别动局上下都像极了等待第二只靴子落地的楼下房东,生怕他再什么时候跳出来惹乱子。
这个时候,如果能有一位明确站在自家立场的神明镇场子,那最好不过了。
老实讲,云鸿有一瞬间心动。
至此为止,他算是走上了一条与修仙前辈们截然不同的修行之路,哪怕以后灵气进一步衰败,甚至直接枯竭,只要有人类存在,他也会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同寿。
退一万步讲,就算有朝一日人类灭绝,他也能像现存于世的其他神明那样,凭借浓郁的信仰之力苟个千八百年。
但云鸿只犹豫了片刻就谢绝了。
“还是先不要了。”
如今他也不过算是个初学者,犹如幼童学步,磕磕绊绊。
路都走不稳当,还谈什么跑?
还是先把基础夯实了再说。
况且如今人们生活平静而富足,单纯宣传洗脑也未必能迎来多少真正的信众,他又不想当保姆……
所以,还是徐徐图之吧。
如今别动局将云鸿列为一号选手,只要他有需要,甚至可以倾举国之力配合,自然凡事以他的意愿为优先。
潼关也不勉强,“也行,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有需要随时联系。”
一位活着的,年轻的神明,不光对国内恶势力,对国际社会也是威慑。
谁知刚清净没两天,青松道人带着四色礼品登门。
云鸿拉着脸,考虑要不要大开杀戒。
所幸青松道人颇擅长察言观色,忙解释道:“贫道乃是为上次道友的点拨道谢来了。”
云鸿的脸色好了点,“闲谈而已,不敢居功。”
说着,开了防御阵的限制请她入内,又泡了茶。
青松道人松了口气,落座后道了谢,便端起碗来吃茶。
入口便觉清新,似有一股暖流沿着奇经八脉游走全身,暖洋洋如坠温泉,舒服极了。
“好茶!”她赞道。
见她识货,云鸿也笑了,“不是什么名茶,不过喝着倒还不错。”
后山的灵气被盘活之后,云鸿又移栽了几丛竹子,用炒干的翠竹叶和枸杞泡山泉水,水中便有淡淡的灵气,常年饮用强身健体。
云鸿送了不少给华阳和徐友善几家,如今这些人早就忘了去医院的路怎么走了。
青松道人笑道:“咱们这样的人,名利不过虚妄,若真想要,难不成还弄不来?谁稀罕似的。”
这话要给外头的人听去,肯定要惊呼凡尔赛。
但亲身经历过的内行人才知道她所言不虚。
云鸿瞧了她几眼,觉得这人跟上回见当真有所不同了。
似乎心境打开了,修为也隐隐有攀升的趋势。
青松道人主动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上次回去后,贫道就辞去身上所有职务,只略挂了两个虚名,又闭关一月,颇有所得。”
若非家大业大,实在没办法完全切割,她连着两个虚职也不想要。
不过转念一想,连云道友也挂着别动局的职位,照样不耽搁修行,也就看开了。
云鸿对她生出几分赞赏,“有舍才有得,道友这样通透,想必晋升之期也不远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云鸿从没真正经历过高人一等的权势地位所带来的快/感,能够专注修行,其实并不太难。
但青松道人不同。
她少时成名,如今已有半个多世纪,这期间不管走到哪儿都是座上宾,追捧者不知凡几。这种爽感是一般人难以抗拒的。
远的不说,就说与她同时出现的慧方和尚,道理不是不懂,可不还是沉迷于所谓的“高人光环”难以自拔,至今以方外人的身份沉醉于尘世,修行不进反退?
所以,云鸿也是真心佩服青松道人。
听他这么说,青松道人缓缓吐了口气,面上也泛起一点轻快的神色,“那就借道友吉言了。”
云鸿笑着冲她举杯示意。
两人在山上论了几天道,青松道人便起身告辞,云游四海去了。
她顿悟后才发现,过去这几十年实在太沉醉于红尘俗世权势欲/望,以至于道心蒙尘,修为停滞不前。
如今既已拂去尘埃,自该入世磨砺。
送走青松道人没多久,云鸿竟意外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李先生。
他人还未出现,安格浑身的白毛就都炸开了,仰头望着天边,脚下妖云迅速翻滚,蓝眸中酝酿起杀意。
正跟小叶子玩耍的小鹿被这股威压吓得瑟瑟发抖,蹦着跳着钻入屋内。
迎面出来的云鸿掐掐它的耳朵,“躲进去,不要出来。”
小鹿呦呦叫了几声,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透出担忧。
云鸿这些年闭门修行,一为查缺补漏,二为以静制动,如今对手终于现身,畅快之余,也不敢掉以轻心。
毕竟当初二人交手,看似他略胜一筹,实则是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兼之又有安格消耗在前,李先生不清楚云鸿的底细,这才走为上。
可如今已经过去几年,李先生大概率入世了,他是否有所悟,有所长进?谁都不好说。
不过……云鸿暗地感应了下丹田内那一团鸡蛋大小的金色神光,心头大定。
神,人,哪怕是新手神和旧人,也犹如天壤之别。
用来阻挡凡人和普通修行者的幻阵放到李先生面前活像纸糊的,他只是抬了抬手指,那些乳白色的迷雾便迅速退散,露出隐藏其中的山头和房屋。
“雕虫小技!”李先生俯视着下面的云鸿和安格,嗤笑出声。
安格看了云鸿一眼,后者抬手轰出一发压缩水火弹,又迅速掐了个引雷决,“人家都打上门来了,还讲什么道义,打架靠的就是人多!”
这几年云鸿修炼之余做的最多的就是绘制防御阵。
他早就防着对方打上门,所以干脆把整座山前前后后都用防御大阵层层嵌套,现在除非来几发核弹,不然哪怕里头的山头都被推平了,外面照样安然无事。
说话间,三方已经相互攻防几次,防御阵内顿时硝烟弥漫,睁大眼睛都看不见对面。
此时此刻,肉眼视力已经不顶用了,三人都动了灵识,化出万千触须相互试探。
不得不说,场面确实有点克系。
正如云鸿所料,他不太清楚李先生的底细,同样的,对方也对他稀奇古怪的攻击手段颇为忌惮。
故而双方互殴的场面看似轰轰烈烈,但实际都很克制,谁也没贸然动用真本事。
来这里之前,李先生不是没想过用凡人要挟的龌龊手段,但他夺舍永生本就有违天道,躲着尚且不能够,若再因此大开杀戒,都不用云鸿动手,天道都能降下几道雷来给他物理超度了。
几分钟后,到底还是李先生熬不住:
打持久战对他相当不利,这边一动手,估计别动局那帮小崽子们很快就能侦测到他的灵力波动……
“话说,”云鸿忽然问,“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我斗个你死我活?”
现在修仙者这么稀缺,大家和和气气坐下来品茶论道不好吗?这份怨恨和执着来得就很莫名其妙啊!
李先生袍袖一甩,身前凭空显出一面屏障,将云鸿甩过来的雷击挡住,又抽空朝下一指,安格酝酿已久的风暴弹就噗嗤一声散了。
“你也有脸说!”
李先生喝道。
竟然趁说话分散注意力的时候下阴招,不要脸!
云鸿眨巴下眼,“手误手误……不过我是正当防卫!看风刃!”
兵不厌诈嘛,脸皮是什么?能当饭吃吗?。
李先生:“……”
不管轮回转世几次,果然还是一样讨厌!
也不见他怎么动,云鸿的风刃就打偏了,而几乎是同时,大一号的风刃集团铺天盖地狂压下来!
云鸿:“卧槽!”
这批风刃来得又急又快,个儿大且多,风属性的灵气凝结近乎实质,薄薄的边刃在阳光下幽幽放着光,看得人毛骨悚然。
若给它们打中了,只怕要当场化为肉泥,当饺子馅都嫌细!
饶是安格这操风的行家也不敢大意,立刻恢复原本的体型,妖云伴着肉眼可见的寒意瞬间发动,眨眼间冻结了整片领域。
密密麻麻的风刃被冻在半空中,速度由快变慢,最终停滞,吱呀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喀嚓声。
随着第一道裂纹浮现,无数风刃终于化为碎片,纷纷扬扬自半空坠落。
不过还没落到地面,后继无力的风元素就重新散为风属性灵气,消散在天地间。
而李先生也早有准备,双手十指翻飞,一同拖着残影的操作之后,无根之火拔地而起,冰雪世界瞬间消融……
风来火往,风助火势,火大生风,此消彼长,又相辅相成。
李先生似乎跟安格交过不止一次手,双方对彼此的招数十分熟悉,打起来你来我往,活像预先排练过的舞蹈,还有点儿好看?
不得不说,这老棺材瓤子这么多年真没白活,或许他有点落伍,但对于天道和灵力的运用已然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他就像一台无比精密的仪器,看似漫不经心,却总能在最恰当的时机用最节省的灵力做出反应。
原本云鸿觉得自己用灵力就够节省够灵活的了,可今日一战才发现真是小巫见大巫。
跟李先生比起来,他简直就像一个孙卖爷田不心疼的败家玩意!
趁那边两位打得热火朝天,云鸿暗自观察片刻,心思翻滚。
“黄粱一梦!”
他趁双方酣战之际,猛地祭出黄粱枕。
造型古朴的瓷枕光芒大盛,瞬间将酣战双方笼罩起来。
但如果一个人千百年来都能坚持一个执念,为此不惜违背天理人伦,那么他的心性绝不仅仅能用一个“稳”字来形容。
黄粱枕在李先生面前坚持不了多久,云鸿心知肚明。
所以黄粱一梦发动的同一时间,云鸿就调动了体内的微薄神力!
金色的神力化为金针激射而出,李先生尚未完全挣脱黄粱枕的幻境,任督二脉的三处大穴就被接连刺中。
他全身的灵力流转顿时为之一滞,心中终于久违的升腾出名为“惊恐”的情绪。
这是,这是……神力?!
不可能!
情绪激荡之下,李先生猛地摆脱幻境,竟将最后一枚金针打飞了。
但已经足够了。
灵力流转需要经过全身经脉,李先生三处大穴被封,就再也不可能发出致命大杀招。
安格抓住机会给出最后一击,李先生毫无反抗之力,鲜血狂喷跌落在地。
整个战斗过程前后加起来也不过几分钟,但中间的凶险和激烈却难以对外人道,只有身处其中的安格和云鸿才能体会。
现在大战结束,两人才感到了姗姗来迟的疲惫和紧张。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李先生毕竟已经苟活多年,云鸿也怕他还有什么后招诈降,和安格一起过去查看情况的时候,也不忘调转灵力,确保自己随时能够发出攻击。
可凑近了后才发现,比起躯壳上的疼痛,李先生精神方面受到的打击似乎更严重一些。
他的眼神都乱了,一边吐着血,一边神色癫狂的喊:“神力?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怎么可能还有人肉身成神……不可能的,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不可能……”
纠缠几世的对手突然成了这副样子,云鸿的心情忽然很复杂。
他沉默半晌,“我说种树,你信吗?”
这样说起来,他确实是因为修行造成的灵气外溢导致山体绿化才逐渐被推上神坛的。
李先生双眼通红,目眦欲裂地瞪过来。
这个混账,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想骗我!
云鸿耸耸肩,“你看你一直是这个样子,以前是,现在也是。别人说的实话,从来都不信的。”
这几年,他依稀记起来前世的一点事情。
当年他还是袁天罡,地下躺着的那个还是李淳风,他们也曾有过一段十分亲近的时候。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行渐远了呢?
或许是不管自己说什么,对方都觉得别人在藏私的时候吧。
性格偏执的人是很可怕的,同时也是很脆弱的,当他们给自己坚持的信念构建出一整套封闭而完整的逻辑闭环时,外界的任何质疑都无法撼动分毫。
而当他们自己对这一套逻辑产生疑问,或者某件事突然戳中了敏感点时,这套逻辑世界就会迅速分崩离析,而他们的信念也将随之坍塌。
就好像现在的李先生。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斗了这么久,付出这么多,可到头来还是一败涂地。
明明我是天纵奇才,这厮却只是几次投胎转世的□□凡胎啊!
为什么我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忍受凡夫俗子衰老的过程,可他却能轻松成神,从此与天地同寿?!
这不公平!
稍后潼关带别动局的人赶过来时,李先生已经疯了。
确切的说是他因为信念崩塌导致灵气紊乱,又想强行突破神力金针的封闭与云鸿决一死战而导致经脉逆转,走火入魔。
看着地上那个面色如土七窍流血,翻来覆去只抱着头喊“不可能”“不公平”的疯老头,别动局众人都有种不切实际的荒谬感。
这就是我们戒备多年的心腹大患?
就这么虚无的解决了?
云鸿翻了个白眼,伸开双臂向他们展示自己破破烂烂的道袍,“别在那马后炮的想什么轻松取胜,差一点儿我和安格就交代在这儿了……”
如果他不是阴差阳错地凝聚了神格,今天这2比1的战斗还真不一定是什么结局。
潼关等人干巴巴笑起来,“辛苦辛苦。”
他们两个在一边说话的时候,好多别动局的成员就在远处偷看,疯狂眼神交流:
“这位就是传说中的云先生?当初没入行时,就一己之力干死蛟兽的那位?”
“听说还特别喜欢装柔弱坐轮椅……”
“听说他前段时间真的成神了?那过阵子会不会破碎虚空什么的?话说我们现在真的跟神站在同一条地平线上吗?”
云鸿连着5、6年不问世事,这些年别动局来的新人根本就没见过他,双方没有一点交情,后者却从入职第一天开始就被疯狂灌输“云先生不能不说的二三事”……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种混杂着诸如敬畏、敬佩、惊恐这类的扭曲感情。
在今天之前,绝大部分新人对云鸿的印象只停留在想象层面:
一个喜欢坐轮椅装柔弱的死变态!
见面之后却愕然发现,对方漂亮斯文但能打……
连带着潼关这个可以跟云鸿大大方方嬉皮笑脸的上司也被笼罩了一层高大上的神秘色彩。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和神称兄道弟的牛人,万一哪天云先生真的脱离俗世了,潼前辈怎么就不能混个神使当当?
几个人开始熟练地善后,潼关小声问云鸿,“人就这么带走的话,能行吗?”
毕竟他只是疯了,又不是死了。
万一哪天突然清醒过来,谁防得住?
云鸿心情复杂的看了李先生一眼,叹了口气,“我把他的任督二脉斩断了,现在的他就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儿,体弱多病的那种。”
估计随便来个退休老人就能把现在的李先生打趴下。
他对李先生的感情十分复杂,毕竟曾经亦师亦友,互为支撑。
云鸿还真下不了杀手。
但后来他们走的都太远了。
更何况李先生在这些年真的害了太多人的性命,于公于私,云鸿都不可能,也不想包庇。
还是交给别人处置吧,看是替受害人抵命还是怎么着……
李先生被带走了,但这座山也被毁的差不多了,简直就跟陨石撞击过一样,坑坑洼洼。
至于后山的果园、灵药田,更是十不存一,冷静下来的云鸿肉疼得直哆嗦。
“妈的,这得让别动局报销了!”
安格失笑,“刚才潼关说让我问问你,是要让人来整修,还是选别的地方住?”
云鸿没好气道:“只有山就山神的,哪能动辄让山神搬家呢?”
说完,他自己也笑了。
当天晚上,露宿荒郊的云鸿久违地做了个梦,亦或是又从脑海深处翻出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碎片。
他看见了少年李淳风,那样自信满满,那也要意气风发,像春日水边抽出的第一抹嫩芽。
然后也不知哪里突然刮了一股寒风,嫩芽迅速枯萎凋零,只剩下一段枯涸的老树皮,艰涩又可恶。
云鸿猛地睁开眼睛。
“怎么了?”巨大的白色狼头探过来。
“没什么。”云鸿缓缓吐了口气,屈起手指,轻轻挠了挠白狼的下巴。
看着白狼惬意地眯起眼睛,云鸿忽然一阵轻松,倍感庆幸。
还好,你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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