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后, 姜玖琢走进正堂,跟在边上的,还有陆析钰。
姜玖琢也没有想过, 姜渊和许倾会突然上门。彼时两人正与陆云清闲谈,可姜玖琢一眼便能看出来,许倾脸上虽有笑意, 她的眼角却不带一点弧度, 那眼中的凌厉, 是她要爆发的前兆。
陆云清看到他们前来, 又带着笑与姜渊和许倾闲话了几句,便借着要去看看李觅先行离开了。离开前,她表情有一些担忧,看了眼陆析钰,又看了眼姜玖琢, 微微叹了口气。
人走后,许倾嘴角的弧度又下来了点, 却还是尽力绷着脸笑:“世子也在。”
陆析钰点了点头,行礼寒暄几句, 依旧站在姜玖琢旁, 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许倾见状,没有多言。默了默, 她才看向姜玖琢,突兀地问:“这几天药都有好好吃吗?”
姜玖琢一愣。
气氛不知为何很是低沉, 姜玖琢昨日都理顺的思路因为两人的突然到来而被打乱,她想说“吃了”,可点不了这个头。动了动嘴,却又说不出话来。
许倾声音高了几分:“吃了吗?”
姜渊见势不对, 上前道:“孩子面前那么不要那么蛮横。”
这一句话就像火星子,点燃了许倾:“我蛮横?之前借去给你堂哥的银子没要回来,倒是从有闲余去小佛城求签。”
一直没声响的姜玖琢猛然抬头,瞪大了双眼。
堂伯家道中落,姜玖琢不是不知道,之前就为了姜渊借了银子,许倾还和他大吵一架。可她万万没想到,堂伯一家会去了小佛城。
她不就是,刚从小佛城回来吗。
姜玖琢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当着旁人的面,姜渊的面子挂不住,压低了声音:“你休要胡搅蛮缠,就事论事便是,怎得就不能好好说话?”
“我好好说话,你怎么不问问你的好女儿,怎么不好好说话!”许倾对上她的视线,厉色上前一步,“不过也是,若不是你堂哥寄信,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这好女儿装聋作哑了这么久。”
无情戳破,让姜玖琢隐隐的猜测在此刻得到验证。
周身血液滚动翻涌着往头顶冒,在到达头顶后陡然冰冷。她看着许倾因怒意而起伏的肩头,嘴唇翕动,却慌乱得过分,哑得一个字都说不出。
无言中,陆析钰往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把姜玖琢和许倾隔开。
许倾压着脾气:“今日是我们家事,与世子无关。”
陆析钰笑了笑:“既是家事,小婿怎样也都不算是多管闲事的。”
关在府中是一回事,在外是一回事,许倾平日再怎么样到了外面都有数,可今日却终于失了控,出口愈发尖刻:“原以为世子是有分寸之人,但到底是被人众星捧月,不知深浅。”
这话说重不重,说轻不轻,明摆着是知道了陆析钰和姜玖琢一起瞒着大家。
陆析钰挑挑眉,“若是护着阿琢就算是不知深浅……”说到一半,他感觉到衣服被人扯了扯。
回头,见姜玖琢走到了他的身旁。
他视线跟随,记忆中,她总是沉默着受下许倾的话。出乎意料的是,姜玖琢低着头很久,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在所有人注视下开了口:“娘,别这么说他。”
玲珑清脆的嗓音,姜渊和许倾上一次听到的时候,已经是许多年前了。绕是来兴师问罪前早有了准备,可真的听到她说话,两人还是怔住了。
谁都没说话,姜玖琢侧首看了一眼陆析钰,又很快移开视线。她的脸难以抑制地发热,在心里绞作一团的说不出的难堪。
昨日她就想好要独自回一趟将军府,许倾发起火来的样子她见过许多次,她心里没底,可是她更不想让陆析钰经受这一遭。
但结果他还是遇上了,因为自己,因为这长久以来悬而未决的、与他毫无干系的问题。
这感觉比她自己受委屈还难受。
她依赖他,却也不会,真的什么都不做只躲在他身后。姜玖琢咬咬牙,再次转头,对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
陆析钰望着她耷拉的眼角,半晌,在她开口前,拍了拍她的头,弯下腰:“谢谢阿琢替我出头,这里就留给你自己解决,行不行?”
征询似的,却给她留了无限余地。姜玖琢眉心动了动,点点头。
……
回头看着他走后,她才深吸一口气,转向许倾和姜渊。
姜渊站在一旁,神色不比许倾好看多少。他皱着眉:“玖琢,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如果有什么苦衷,就说。”
姜玖琢不知不觉咬破了嘴唇,血腥味溢开,她抬起头。姜渊和许倾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她嗫嚅片刻,努力地想要开口告诉他们真相。可屋外黑云压下,嗓子疼得厉害,她捂着喉咙,剩下的竟全是窒息的喑哑。
“说话!”许倾没给她喘息的机会,狠狠拍了手边的桌子。
姜玖琢心下一颤,鬓边碎发落下,她将碍人的发别回耳后,放下手的时候,带动亲王府的浓烈药香,在鼻尖溢开。
总是眼角带笑的人在她脑中闪过,头顶温热的触感犹在。
终于,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姜玖琢在漫长的寂静中再度开口:“爹娘,我……没有什么苦衷,是玖琢骗了你们。”
“姜玖琢!”许倾喝道,“你再说一遍!”
姜玖琢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是玖琢做错了,我一直想告诉你们的,但没有找到机会——”
话未说完,被许倾厉声打断:“一直?你要什么机会?可是觉得我们天天围着你转很有意思?”
最后那几个字宛如一根无形的刺,绵软地扎进姜玖琢的心里。
天天围着她转。
年幼时黑暗中无人应答的无助与恐惧再次袭来。还有在她哑了以后,两人互相责怪对方没能看护好她时,浓浓的无力感。
“我没想让你们……”声音不自觉发抖,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平复了一下,“我是想要用哑病引去你们的注意力,这样你们就能少吵一点了。”
许倾一脸惊愕:“你说什么?”
“因为我害怕,我害怕你们越吵越厉害,害怕你们大打出手,害怕看到满地破碎的瓷片……”姜玖琢一鼓作气,越说越快,仿佛这些感受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有勇气说出这些话了。
直到如今,她仍然看不得姜昭腿上那条疤。可这话,她到底没说出口。
姜渊和许倾神情都滞住了。
良久,许倾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满脸荒唐:“你的意思是我们拖累你了?我把你供养到这么大,日日念着你,想着你,希望你病早点好,结果你就因为这点小事瞒了我们这么多年,还反过来都成了我们的错。”
姜玖琢:“我……”
许倾没让她说下去,手指一下下戳着她的心口,“姜玖琢,我今日便问问你,你有没有良心?”
没有很大的力气,姜玖琢却被戳得倒退两步,可她甚至不知道是被那句话刺痛了。
是这点小事?还是谁拖累了谁?
强烈的疲惫感涌上。
“玖琢,你真的太过分了,赶紧和你娘认错。”姜渊敛眉,用从来没见过的严肃语气道。
姜玖琢吸吸鼻子,明明不想哭的,明明是想好好说的。可这眼睛怎么就那么酸呢。
天色越来越阴了,许是再过不久就要下雨了,闷得让人透不过气。
终于,她没再说话,慢慢地走向姜渊和许倾。
缓缓地,她伸开双手,轻轻抱了抱他们:“你们很好,你们对我一直都很好,可我只是不喜欢你们吵架的样子罢了。爹,娘,我曾经是真的因为这件事,很难过,很难过很难过。可我,从来都没想要责怪你们。”
被抱住的两人突然都僵住了。
后来,姜玖琢先行走了出去。
记忆中,她很久没和他们说过那么长的话了。可她走出正堂的时候,却觉得脚步也好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踏出正堂时,她看见陆析钰正靠在墙边,浅浅淡淡地抬头看着天。
他手里备着一把伞,走向她,将她带向府里没人看得见的转角。
雨到底还是落了下来。
雨幕中,撑开的伞盖住两个人。
撑伞的人一下一下轻抚着怀里人的后脑:“阿琢,想哭的话就哭。”
***
皇宫。
长长的垂帘后,一人身坐高位,质问外面的人:“是谁让你派人去小佛城刺杀的?我早就说了,以世子的本事必然会查到当年燕吾的真相,让他查便是,只有他知道了这真相,这件事才会有落幕的一天。”
曹裕盛一把年纪,腰弯得很深:“臣只让那禁卫去和梁元人通风报信,断没有违抗命令刺杀世子和世子妃的意思。至于刺杀的人,臣已查明,都是那些梁元人狗急跳了墙。”
“好,这桩事是我误会你了,”垂帘后的人声色冷漠,“那又是谁让你去亲王妃那里揭穿世子妃装哑之事的?”
冷汗从曹裕盛的额角流下,他措辞道:“臣是担心亲王府和将军府关系愈发紧密,若是能以此离间……”
“尚书令,你可是老糊涂了?”帘后之人淡淡打断,“亲王妃是何许人也,她便是看上去再和善,也是前太子安亲王看中的人,这种伎俩该如何离间?更何况,便是今日世子妃的身生父母发现了这事,最后也没有如何。依我看——”
“——是尚书令大人自己早就乱了阵脚吧。”
听来毫无情绪的话语,却字字直击要害。从婚事黄了,任慈一案牵扯出前朝逆党,再到圣上慢慢疏远,曹家岌岌可危。
自己讨不到好,好不容易知晓了这个秘密,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破了这合纵连横。
“是臣欠考虑了。”他迟迟未抬起头。
“尚书令大人记好,别再轻举妄动。”帘内人毫不留情。
曹裕盛应了一声,见未有其他吩咐,忙直起身退了出去。却在方要跨过门槛时,犹疑着转身:“那张泰和才娘……”
帘内的人纤指捏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不甚满意,像垃圾一般丢回了盘中:“他们?当年梁元人是有用,但如今圣上已经坐好了位子,燕吾的罪全数推到他们身上,接下来梁元人和我、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
此后数日,日子平静到有些寡淡。
姜玖琢觉得,不止风雨欲来前异常平静,风雨之后也是如此。
她挑起剑在院子里挥了几下,有些无味,呆了片刻,无事可干般又向后刺出一剑,落下的叶片顷刻间被斩成两半。
陆析钰侧身躲开她的剑,拍手叫好:“不愧是阿琢,厉害,厉害。”
姜玖琢一愣,显然是没注意到他在身后。
“可要比比?”陆析钰不知哪儿来的闲情逸致。
原本喊着要比试的人却兴致不高,收起了剑:“下次吧。”
他有所察觉,问道:“阿琢,怎么了?”
姜玖琢步子一顿,望向他。
自打先前把话都说出去后,她确实无事一身轻了,可过了那么多天,家里都没来点消息,她又有些闷堵。
低眉想了想,她问他:“那天我和爹娘说的话,是不是重了点?”
陆析钰反问:“你说什么了?”
姜玖琢道:“就是……”
陆析钰走上前,用扇子敲了下她的头:“我说——你说什么了就能让你爹娘觉得话太重?若是我,绝不会只说那么几句。”
“……”她撇了撇嘴,哦了一声。
身上出了汗,姜玖琢想进屋换身衣裳,离开前,她回身问道:“你刚刚是在安慰我吧?”
“嗯?”陆析钰眼皮轻掀,“是吧。”
“……”果然。
“毕竟你也知道,我没你那么温柔,”他露出一个良善的笑,“我这人好像更擅长——一句话把人堵回去。”
“……”
见姜玖琢进了屋,陆析钰嘴角噙着的笑缓缓消失,他站在屋外,复又往里看了一眼。
再回头时,院子外多了两个人。
来人是陆云清和——姜昭。
姜昭大部分时候都不在将军府,这次也是听说了家里的事,急急的从老师那里赶了回来,一路上想了许多,回来便直奔亲王府来了。
姜昭颇有文人气质,被陆云清带进后,极有礼数地为前几日的事道了歉,又为自己唐突前来打了招呼。
陆云清没有多说,只道一家人无需客气,把人带到院子外后便没有多留。
院门外只剩姜昭一人,陆析钰手持扇子,远远与人行了一礼。
姜昭稍显局促,匆忙回礼,上前后又行一礼。
然后才道:“世子,我想和妹妹说两句话。”
姜昭是姜玖琢的哥哥,辈分上大于陆析钰,可论年纪和地位,都是陆析钰要高于他,所以姜昭还是以“世子”相称。
虽姜昭客气,陆析钰却没有让开:“不知是要说什么?”
姜昭一愣,似是没想到陆析钰会如此直接的问。看这架势,似乎也不会随便放他见人。
“那日的事,我都听说了。”他斟酌片刻,开口道,“其实我只是想和妹妹聊两句,这件事她着实有些过分了,如果是那样的话她为什么不早点说——”
“因为你先说了。”陆析钰冷声打断。
姜昭终于迟钝地感受到了陆析钰不悦的情绪,对着一个比他年长不了几岁的人,却因那重重的压迫感没能说出话来。
“姜昭,你是她哥哥。”陆析钰喊了他的名字,“可你说出如果她能永远哑下去的时候,可曾想过要保护好自己的妹妹?你轻飘飘地说阿琢过分的时候,可有想过让她挡在前面拦住那两位争吵的时候,是不是过分?”
“我……”姜昭嘴唇开了又合,被那一句句话扎得无颜开口。
“若你想说的只有这些——”陆析钰没有听他吞吞吐吐,只慢条斯理地吐出三个字。
“——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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