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姜玖琢也不知道, 这算不算噩梦。
但比起这件事,迅速占据感官的,是自己身在何处。
床上, 他怀里——她的脑袋还枕在他的手臂上。
薄被哗啦掀开,她猛地坐起:“你怎么在这里?”
陆析钰跟着慢悠悠地起身,坐在她身旁, 沉默不言地掀起眼皮, 看着她。
从他的脸上, 姜玖琢读出了谴责的意味——明明是她爬上了他的床, 她倒反过来问他怎么会在这里。
“……”默了默,她道,“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怎么会在这里。”
“嗯, 这个问题很好,”陆析钰点点头, “但我觉得,应该是我问你的。”
“……”
很有道理。
但她真不知道啊!
可昨天分明是看着陆析钰睡着了, 她才慢慢睡过去, 睡前还把被子好好地在身上裹好了,怎么会又……就陆析钰这带病的身板, 总不可能是他把她拖上床的吧。
祖父曾经说过,将士之中, 曾有人睡着了还能无意识走动,醒来却全无印象,吓倒了一片人。后来去看了大夫,说是患了一种病, 叫做离魂症。
莫不是她也患上了这病?
姜玖琢盯着眼前的人,感到非常窒息。这样就显得昨晚上的折腾就非常矫情——闹了半天,还是睡到了一起。
“这可能是个,”她顿了顿,道,“适应的过程。”
陆析钰勾着嘴角,眼神里的荒唐又多了点:“所以你是在梦里改了主意,决定亲身适应一下?”
“……对。”
陆析钰笑了声。
察觉到她并不想说梦到了什么,他也没再问。
没人说话,姜玖琢揉了揉睡乱的头发,再度出神,心思又挂在了方才的梦上。
七岁那年,是她第一次被带上战场,而那场战役——便是峪谷关之战。
祖父奉命前去峪谷关时,所有将士都以为他们不过是负责去扫尾支援。
但凡是任何一场别的战役,带上她都不会是多严重的事。
可偏偏峪谷关之战,皇室最信任的燕云军叛乱,这一战——变成了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大周最惨烈的战役,也成了一点偏差都会被无限放大至预谋造反的皇室逆鳞。
这就是为何,第一次在刑部大牢中听见陆析钰提起峪谷关之战时,她会那么震惊。
因为那场大战爆发时,阴差阳错的,她也在。
知道这件事的人多为祖父的亲信,时至今日,所有人都默契地再没提过。
所以先前她一直也没和陆析钰提起这件事。至于刚刚不说,倒也不是因为她不相信他,而是……一觉醒来,同床共枕之后,说自己梦到另一个小公子……总觉得不太好。
不过若非时隔多年再梦到,她都快忘记那个满身鲜血的小公子了。
后来许戈找来,她带他去救人时,小公子已经不在那。
不知后来他怎么样了。
可有好好的活下去?
“阿琢。”陆析钰的唤声打断她的思绪。
“啊?”姜玖琢迟缓地回头。
一个没注意,鼻尖蹭过他的下巴。
陆析钰似是早就预料到了在这张小床上一动就会变成这样,笑里带着促狭:“所以你现在和我靠得这么近,是打算做什么?”
姜玖琢呆坐片刻,然后,温度慢慢升起。
哦,她还在床上呢。
本应该赶紧下床的,可她手撑在床边往后瞄了眼,又莫名地不想下床。
她第一次对人动心,做什么都有点手足无措的,她也说不清自己这情绪是不是正常,反正就是还想再多坐一会儿。
多磨会儿时间。
这么想着,她便悄悄地、幅度极小地、挪了回去:“就这么点大,退了就要掉下去了。”
陆析钰垂下眼,没说话。
姜玖琢有点紧张:“我就坐会儿,你不要瞎想。”
“瞎想——”陆析钰拖长尾音,望着那缩小的距离停顿了会儿,手指在她的脑门上轻轻点,“阿琢,我怎么觉得,是你在瞎想呢?”
小心思被无情戳穿,她装出来的平静轻易就被打破了。
“怎么回事,”他得寸进尺地埋头凑近,细看她两眼,“脸又着色了。”
姜玖琢终于猛地下了床,若不是两只手捂着脸,那架势大可以把床都给掀了。
陆析钰也不是第一次见她这样了。可见了这么多次,他还是忍不住笑。
他肩头微微颤动,带着气声:“阿琢,你可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都与我相处这么久了,脸皮还是这么薄。”
姜玖琢认真想了想,也没想明白他这话到底是在指点她还是在骂他自己。
她只知道待不住了。
毕竟依她的性子,碰上外人都放不开,真要碰上中意的人,更放不开。
跑出屋子时,她瞥了眼还懒懒散散坐在床上笑看她的陆析钰,咬牙道:“你赶紧起床,把衣裳穿好!”
但她也没想到,“穿衣裳”三个字,在陆析钰这种贵公子和她这个可以和衣而睡的人这里,是不一样的。
对她来说,披上外衣就结了。
对他来说,就寝和晨起时,里衣都是得换的。
……
姜玖琢走到院子里的时候,仙瑶和仙朗都出门了。
灶房里照例摆着蒸好的包子。
仙瑶的确是个极为温和大方的人,留他们住,还会顺手替他们备好餐食。若是生在好人家,一定是个端方有礼的高门小姐。
姜玖琢分辨了一下,挑出流出肉油的包子,只拿了边上的素包,走出了灶房。
几步走到屋外,窗上映出屋内人的剪影,姜玖琢在外瞄了一眼,没多想,只觉站在架子边的那道影子消瘦得没比纸片生动多少。
昨晚也是,仙瑶准备的荤食他一点都没吃,小佛城的菜又做得素来清淡,他那么吃连油星子都沾不了多少。
见过挑食的,没见过这么挑的。
怎么会有人一点肉都不碰。
就连包子也只吃素的。
手里的包子在外面放了会儿,还温着。
她自己没这么讲究,却有意识地想着陆析钰,怕包子凉了,端着盘子象征性地敲了下门,没多等就推门走了进去。
门开一半,她便愣住了。
晨光漫落,陆析钰背对着她,单薄的寝衣半挂在他的肩胛,露出小半截瘦可见骨的背脊,一片雪肌之上,散落的乌发荡涤垂下,擦过脊骨,仿若珍贵瓷器,一打即碎。
陆析钰本在侧头穿衣,却没想到姜玖琢这么快就回来了,手上动作一顿,余光划过她惊慌的脸,修长的指节勾起,旁若无人地拉上换到一半的寝衣。
待到陆析钰低头去系上腰间细带,姜玖琢才堪堪找回自己一半的魂魄,迅速背过身去。
过了会儿,身后传来陆析钰的声音:“好了。”
姜玖琢僵硬回身,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索性低着头也不看他,只把手一伸递出那盘包子。
看着她这副视死如归的样子,陆析钰也不去接,调笑道:“阿琢,被看光的人是我,我还没说什么,你怎么反倒好像吃了亏的样子?”
“再说了……昨晚也不是没做过别的事。”他在她耳朵边,越念越缠绵。
“没有看光,我只看见了你的背!”闻言,姜玖琢凶巴巴地回过身,辩解道。
“哦,所以你这么生气是在为没能看到更多而感到不满。”陆析钰故意曲解。
“吃东西!”姜玖琢索性拿起一个包子,递到他面前。
陆析钰倒是不说话了,把手往身后一背,弯腰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谢谢我们家阿琢。”
“……”姜玖琢嘴角颤了颤。
又想打人,又想笑。
陆析钰也没再逗她,回过身去取挂着的外衣。
抬手时,他的袖子顺着手臂滑到了臂弯处。
姜玖琢放下他咬了一口的包子,随意一瞥,一个不小心,包子落了地。
陆析钰斜眼看地,对上她目光时便明白了。取下外衣后,他很自然地垂下手,任袖子遮住。
可姜玖琢还是看见了。
方才他的小臂露在外面,一览无余。
内侧有一个奇怪的伤疤,在他光洁的手臂上显得很突兀。不像刀疤,但一时又分辨不出是什么疤。
姜玖琢垂眸,又抬眼,盯他片刻没说话。
很想问,但不知道该不该问。
陆析钰从来都受不了她克制目光里遮掩不住的关心,多看两眼心就会软下来。
比如现在。
他慢慢走到床边,掀开被子坐好,无奈开口:“如果我说这是胎记,你信吗?”
姜玖琢很实诚地摇头。
胎记不会那么丑。
这块疤,更像是凭空多长出来的一块肉。
***
任家村,小客栈里。
“嘶……!您轻点行不行?”顾易夸张地喊道。
纪烟瞥他一眼,拿麻布绕了几圈,重重地在他手上系了个蝴蝶结。
顾易疼得龇牙咧嘴的,抓着自己的手往后缩,无语地接受了那个姑娘家家的结。
纪烟在收拾桌上的麻布和药膏,顾易起身踢了一脚那个被五花大绑丢在角落里的禁卫,没得到任何反应。
这人被纪烟一棍子下去,自己药都换了第二次了,他竟是一天都没醒过来。
顾易后怕地叹道:“纪大小姐,你可真够狠的,一棍子说来就来也不怕砸中我。”
收东西的声音哐啷响,纪烟气不打一处来:“那我看你袖子上都是血还能不管你?谁知道这是树枝划的!本小姐真是脑子坏了才大晚上在外面等你。”
他诧异地回头:“你专门在外面等我的?”
纪烟:“那不然呢?”
顾易警惕地倒退一步:“你等我干吗?我最近可没惹你。”
“……”纪烟太阳穴突突的跳,默了默,她尽量平心静气地回答,“有的人去替世子办事,半夜都没回来,我是怕你不安全才在外面等你的。”
一个关心打得顾易措手不及。
顾易这个人,亲娘一把他生下来就撒手人寰了,从小除了那个只会骂他的爹就没被人管过,更别提有人在外面特意等他的滋味,从来都没尝过。
半晌,他木然地站正:“谢谢。”
顾易一认真,纪烟也浑身不自在:“……不用谢。”
“我还以为你挺讨厌我的。”顾易瞟她,不太确定地说道。
“嘁,倒也没有,”纪烟撅撅嘴,话锋一转,“本小姐脾气不好我自己也知道,能忍受得住的人不多,你算一个,而且你这个人呢,也就是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其实优点还是很多的,比如很仗义。”
等了等,纪烟没继续说。
“没啦?”顾易也不是第一次听到纪烟夸他仗义了,“这个上次你喝醉酒就说过了。”
“是吗?”纪烟记不清了,伸出手,动起指头数,“喏,那还有刚刚说的脾气好、负责,哦对,还有查案很认真。”
被这么一句接一句的夸,顾易那扬起的嘴角直咧到耳廓,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下不来了。
“啧啧啧,瞧给你嘚瑟的。”
纪烟夸完才想到自己本来是在生气的,瘪着嘴抱住药箱,自顾自踮脚把药箱放回架子上。
顾易连忙三步并做两步走过去,一个抬手帮她把药箱推了上去,还不忘继续乐:“认真倒也谈不上,我嘛,本身就挺喜欢做这些事,动脑动手,才能体现顾公子我的才华。”
“……”
典型的说他胖他就喘。
纪烟走回桌边倒水,边不客气地回:“你意思是你轻轻松松就能做成这些事了?那你慢慢查不行吗,非要大半夜出去为你那陆世子卖命?”
这话也不知道戳到了顾易的哪根神经,方才还在得意洋洋的人突然偃旗息鼓,欲言又止。
纪烟背对着顾易,听他不说话,便继续道:“说起来,你也是掖都名气不小的公子哥,就你这自视甚高的样儿,怎么就这么心甘情愿替他做事了?”
一口气说完,纪烟还真有些渴。可等她灌完一杯水,身后的人还是没有反应,她这才奇怪转身,见顾易竟在愣神。
没好好听她说话!
纪烟正要发作,顾易却开口了:“因为我不好意思。”
纪烟斜他一眼:“你还会不好意思啊。”
沉默了一会儿,顾易抬起手,指着自己的手臂内侧说道:“你见过有人对自己下手的吗?”
纪烟忽然被他严肃到,木然问:“什么叫……对自己下手?”
“我见过,”顾易说道,“是真狠,狠得我不好意思懈怠,又他妈让我不得不心甘情愿地服他。”
***
小佛城,仙氏的家里。
狭窄的小屋子里容不下秘密,日头慢慢转了角度,照不及暗角的床榻。
阴影下,陆析钰笑着移开眼:“就知道你不信。”
姜玖琢哑然。
“阿琢,你信命吗?”陆析钰问。
“不信。”她答。
陆析钰笑意更深,似乎很喜欢这个答案。
“大家都觉得,我生来尊贵,彼时父亲没有被废,母亲是功臣之后,我生下来便是皇长孙,注定了日后会继承皇位,”陆析钰如她所愿,再度撩起袖子显露出那道疤,“所以就连我的胎记,都是龙的模样。”
姜玖琢多看了两眼那块略丑陋的疤,怎么都没法将它与龙的模样联系起来。
“他们觉得,这就是命,好命。”陆析钰语气里似带不屑。
姜玖琢望着他:“你觉得不好?”
陆析钰没答,反问:“外界都道我父亲与圣上这对亲兄弟关系极近,那都是百姓不知其中事,但你是姜老将军的孙女,总是知道些内情的吧?”
默了默,姜玖琢点头:“当今圣上登基时,安亲王没有回掖都,他们说,是因为当年的太子之位……”
她注意着陆析钰的神色,没有继续说出去。
这个话题太过敏感,不仅是议论皇室,更是在议论陆析钰的父亲李觅,最重要的是,这是桩丑事。
陆析钰却不甚在意:“他们说,我父亲被废太子后,三日不食也没能换回太子之位,最后身子垮了,还和当今圣上兄弟阋墙。”
疯了。
姜玖琢冲上去捂住陆析钰的嘴:“你在说什么!这话被别人听到是可以要你命的!”
陆析钰没动,静默中,他沉沉地笑了起来。
温热的气息扑在姜玖琢的手心,她气道:“你笑什么?”
陆析钰拉下她的手,指尖若有似无地蹭过她的手背。
“我笑你聪明,”他直勾勾地看着她,“当年,我就是说了这样的话。”
“什么……意思……”姜玖琢怔在原地,喃喃道。
“我闯了先皇大殿,告诉我那位皇爷爷,流言如此,请他为我父亲做主。”陆析钰挑眉,“你说得很对,果然是此话一出,要我命的人就来了。”
那稀松平常的语气,仿佛找他要命的是正常的,不要他命的才是傻子。
姜玖琢骤然滞住呼吸。
陆析钰留恋地松开她,勾起指节敲她额头:“这么紧张做什么,我这不是还好好地在这儿。”
姜玖琢注意力全在他身上,反摁回他的手,板着脸问道:“然后呢?”
陆析钰目光落在自己被紧紧抓住的手腕上,目光中似是愉悦。
他勾唇继续:“本就有人谣传,此流言是我父亲传出,意图逼迫先皇收回成命。而我去这么一搅和,那些平日里把我当做宝贝一样讨好的人全都变了个脸,牢牢抓住了这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陆析钰笑里多了点嘲讽,指着自己手臂内侧:“说我小小年纪敢如此大逆不道,是仗着手臂上的龙纹胎记,笃信天命加身,便不将真龙放在眼里了。”
冷汗顺着脊骨淌下,姜玖琢一念心惊,一念回神,不可能,先皇怎么可能被轻易挑拨呢。
安亲王被废太子,举国轰动,姜玖琢记得那年她五岁。
那么陆析钰,也不过八岁。
她放开陆析钰,手不自觉握成拳:“先皇不会信,你是他的亲孙。”像在叙述,更像在说服自己。
陆析钰笑出声来,压低声音缓缓道:“那是你不够了解先皇这个人。”
她看向他,一眨不眨。
而后,听他一字一句道:“你可知先皇的这个位子,是靠杀兄弑父坐上的。”
呼啸的风突至,破旧的窗禁不住吹,哐啷一声打在墙上。
杀兄弑父,得国不正。先皇如此坐上皇位,午夜梦回时会否担心同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到了这个时候,姜玖琢倏地明白了陆析钰未答的问题。
他怎么可能觉得这是好命呢。
得意时,众人皆言龙形胎记是尊荣天授,可落迫时,却成了置他于死地的证据,这样的好命未免太过讽刺。
姜玖琢艰难地开口:“那后来你……”她好像知道了,又不敢确认。
“没怎么样,”陆析钰坐在床边,上半身笼在暗影里,如同话家常般说道,“不过就是那日恰巧得人赠我匕首,我便拔出匕首,当着他们的面把这块胎记给剜了。”
说罢,他不在意般甩了衣袖。
姜玖琢忽然有点站不稳,眼前天旋地转,她好似能看见他白净的寝衣下一片血肉模糊。
鲜血淋淋处,硬生生被挖掉了一块肉。
陆析钰却浑不在意,没心没肺地大笑:“阿琢你不知道,那时他们的脸色有多难看,说书先生都说不出在现场看到的万分之一精彩——”
陆析钰的声音戛然而止。
背后的薄被被她粗鲁地拉起,兜头罩住了他的上半身,直拉到围住他的大半张脸,姜玖琢亦未作罢。
因着动作幅度太大,她半个身子都倒在他身上。她死死扯住被子的两角,忍不住颤栗,而他手扶住她腰时,颤抖更甚。
她恍然想起,曾经他对她说,众生皆苦。
他问她,谁能自渡。
彼时她尚且不了解他。而今她第一次知道,眼前这个给了她诸多光亮的人,慢慢拉她出泥潭的人,也是从泥潭里走过的。
四目相对,两人近得只差一个吻。
于是她便颤颤巍巍地隔着被子,吻在陆析钰总是弯起的唇角位置。
而后红着眼告诉他:“别笑——”
“不想笑的时候就不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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