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第105章
山雨,火炉,帐篷
她们去的山,叫做裂天兕。
听起来是一座陡峭险峻的山。可离得近了看一眼才知道,这座山走势平缓,山路畅达,郁郁青青地叠翠上层峦。
山雾环罩在山腰,偶尔从雾中飞出几只结群的白鹭,还来不及看得清楚,又消失在遥远的大雾深处。
只幽幽地传来几声空洞悠长的蛊人鸣叫。
听人说,站在山顶时可以看见南方最美的日出。目可及霞云,耳可聆山音。是许多跑山爱好者和露营爱好者经常造访的地方。
雨季时,山上的风景就更为迷人。
这里的青翠不分季节,永远都有适季的草木旺盛地生长。肥厚的绿叶被雨洗涤出水汪汪的鲜艳。
雨水的常驻让泥土散发出一种略带有腥甜气息的好闻味道,散在空气中,清澈又幽凉。
她们到了山顶,找到露营者们常聚的平地,在溪水边停下,准备扎帐篷。
远处还有露营者,可能是进林中游玩了,只剩零星几顶帐篷在山风中凌乱地摇摆。
帐篷布被吹得像个勾着地栓的塑料袋,一时瘪,一时胀,轮廓都撑到极致,叫人看着就不由担心它什么时候要被彻底刮走。
“风好大啊。”
周溪泛一下车就被自己的头发糊了一脸。
陶野拉开后备箱,也有点被吹乱的长发困扰,只能一手拢着头发,一手去拎后备箱里的东西。
“雨季时候山里就这样,风会比往常大很多。”
她一边解释,一边又反复地去拢不断被风吹散的碎发。
夏星眠走过去,从手腕上摘下一根皮筋,站在陶野身后,帮她扎头发。
陶野察觉到后面有人在动她头发,知道是夏星眠,便没回头,柔声说道:“不用管我,你给你自己扎就好……”
“别动……”
夏星眠仔细地将陶野的长发都收入手心,收揽时,手指不免来回地蹭到陶野的脖子与耳根。
蹭一次,陶野的头就不由自主地轻轻歪一下,好像是被弄痒了。
“好了好了,我自己来。”
陶野果然被蹭得痒了,有些急地放下了手里的其他东西,轻笑着从夏星眠手里捞过自己的长发。
夏星眠顺势把皮筋套在了陶野的手腕上。
她又趴过去,从陶野背后贴近了,手指拂开陶野耳后的发丝,乖巧地帮陶野挠起那块发痒的皮肤。
陶野一边扎头发,一边斜眼睨着夏星眠,笑意越来越甚,调侃道:“你倒是伺候得很殷勤啊,小狗腿。”
夏星眠「呀」了一声:“我是又有新昵称了吗?”
陶野:“听你的语气,还挺高兴?”
夏星眠殷勤点头,人如其名地相当狗腿:“当然了,姐姐给我起什么昵称,我都高兴。”
陶野扎好了头发,笑着摇摇头,没再叫夏星眠缠着,忙着去拿帐篷了。
眼看着天好像又阴沉得奇怪,天空已经飘下了稀疏雨点,当务之急,还是先要把帐篷搭起来。
周溪泛望着灰压压的天空,怪道:“哎?今儿预报不是说不下雨吗?”
夏星眠拖着帐篷一角,“天气预报你也信。”
周溪泛:“那这可糟糕了,要是今晚下起雨,帐篷肯定被雨点打得哒哒响,吵得人睡不着。”
“你居然觉得那样吵……”夏星眠有点吃惊,“难道不会觉得很惬意吗?下雨天,躲在帐篷里,听着雨声,裹紧小被子……”
夏怀梦先搭起了一个小棚子。
如果一会儿下雨,她们总不能一直呆在帐篷里。
过了一个多小时,帐篷和棚子都搭好了,几个人搭得精疲力竭,可是雨却没有下。
天还是阴的,可是好像比一个小时前稍微明亮了一点。
刚刚飘过来的几点雨丝好像只是逗她们玩。
陶野安慰大家说:“没事,反正早晚也是要搭的。”
说得也是。
这些东西,早晚都要搭起来。
大家纷纷抬头看了眼天,然后四散去各找乐子了。
陶野取出烤炉,在棚子下搭起来,准备给大家烤些肉吃。
夏怀梦夹着画架和画具包在溪边来回找角度,走一段就停下来望一望远处的山,像是想要找一处最好的风景去画。
夏星眠本来在给陶野打下手,却见周溪泛拿着两支鱼竿过来,招呼她:“眠眠,我刚刚找到了一个很适合钓鱼的地方,去钓鱼吗?”
夏星眠便看向陶野。
陶野看出夏星眠挺想去钓鱼的,对她点点头:“去吧……”
夏星眠:“那我先去玩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帮姐姐忙!”
陶野:“不用,烤个肉而已,你在这儿我倒还嫌你碍手碍脚呢。”
夏星眠了然,笑着又伏过去,在陶野脸上缱绻地啄一下。
然后脚步欢快地跑着去找周溪泛,从她手里分得一支鱼竿,一边绕那鱼线,一边和好友说:“我待会儿肯定比你钓得多,我技术可好了……”
周溪泛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又说了句什么。
在两人逐渐远去的背影里,所有争辩都被山风搅弄得虚无模糊。
陶野望过夏星眠和周溪泛推推搡搡欢笑着的背影,又望向不远处正闲散悠然作画的夏怀梦,她正在举着小小画笔,丈量天边无限绵延的群山。
烤炉的热气从手下蔓延上来,肩头与胳膊被清冷的风吹得冰凉,握着烤串的手却被烘烤得温暖舒服。
陶野打从心底里满足地叹出口气。
笑意像被刻上地、镌在了她眼角眉梢每一寸。
夏星眠和周溪泛走了好远,才走到钓鱼的岸边。
两人把钓鱼椅沉在鹅卵石的缝隙里来回挤弄,等四个角都稳固了,才安心地坐上去。
挂上鱼食,甩下竿子。
「扑通」两声,线就埋在了水里。
她们先是打赌谁钓上来的鱼多,然后笑着聊了会儿最近几天有意思的事。聊远了,不免又聊起当年在中学与大学时的回忆。
细数来,感慨日往菲薇,月来扶疏,一晃眼,不知不觉都已过去了那么多年。
“总觉得我们还没有长大,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用操心的学生。可是认真想一想,我们也已经都25岁了。”
周溪泛懒懒地陷在钓鱼椅里,又嘶一声。
“哎——不对,年底我过了生日才是25岁。”
夏星眠:“毕业好多年了。”
周溪泛:“那可不……”
夏星眠:“毕业后,我满世界游荡,也少见你了。你这几年……究竟什么样?”
周溪泛:“还可以吧。”
夏星眠:“我是说……感情方面,究竟怎么样?”
周溪泛抿着嘴,沉默了一阵子。
她忽然又笑了一声。
“还能怎么样。以前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
夏星眠犹豫道:“要不……我去问一下我姐,不管怎么样,总不能一直这样拖下去。”
周溪泛:“或许也不会拖下去了。”
夏星眠一愣:“什么意思?”
周溪泛:“就是这个意思,我和你姐……”
夏星眠追问:“说明白点好么。”
半晌。
只听得一声幽幽叹息。
“小的时候,从来都是我去你家,主动找你,还有她。我会带着我觉得最好吃的和最好玩的,给你一份,给她一份。
她比我们大,是大孩子,不屑搭理我,我也没觉得任何不妥。后来,她跟家里闹翻,一声不吭地走了,还是我每年暑假一次又一次地跑去暨宁。即使那里没有她,我也像个傻子一样呆在她住过的房间,抱着她的旧画发呆、睡觉。”
周溪泛合紧外套领口,免得寒风吹进去。
“几年前,她带着一个小孩回来,我才知道,她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早已经结婚生子。我懊恼过,怨恨过,起过报复她、捉弄她的心思,也为她丧过良心。
可是到最后,还是选择向她坦白了你的行踪。在她最担心你的时候,又默默地陪在了她身边。
我本可以回岸阳,直接继承总公司的事业,可是为了陪她,我宁可留在暨宁,守着那一个小得可怜的分公司。”
周溪泛望向平静的水面。
“这些年,你在外面,我就代替你守着她。我帮她带孩子,也帮她打扫山庄的卫生,修剪山庄的花花草草。
帮她煮茶,帮她收拾画具,帮她洗碗,洗衣服。我连我自己的衣服都没有洗过,却帮她洗了好多好多次。其实她什么都明白,她能明白我的每一次试探,但是……她每一次都只会选择装傻。”
夏星眠扣紧了椅子边缘,眉眼也跟着沉闷起来。
“这辈子,我撵着她,真的撵够了。”
周溪泛弯起唇角,眼底几分释然。
“这次在云州,就当是陪她最后一程。下一次回岸阳,我应该……会去见见妈妈给我介绍的新对象。”
夏星眠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什么挽留的话来。
她是最明白周溪泛的一个人。所以,她完全能理解这种经过漫长的失落后,已经无力再坚持下去,只想解脱的感觉。
风又狂肆地刮起来。
有明显递增的潮气,与吹在脸上,愈来愈密的雨丝。
“下雨了……”
夏星眠伸出手,接了几滴雨。
水面的涟漪逐渐乱起来。
“走吧,这鱼暂且是钓不成了。”
周溪泛从舒适的钓鱼椅中使了点劲才站起来,骨骼发出因久坐而疲态的摩擦声。
她们夹着折叠起来的钓鱼椅和鱼竿,顶着细密小雨快步走回棚子那边。
棚下,陶野已经烤好了一炉的肉,滚滚热气从炉中溢出,飘到棚外时又即刻被雨打散。肉的香气混在风里,远远就能闻到。
夏怀梦也刚回到棚子下面,额前的碎发湿着,正弯腰擦拭被淋湿的木质画架。
画架上,一幅还未完成的油彩画,被雨淋得色块模糊,迷离徜仿。
106第106章
躁动
“呀,画怎么弄湿了?”
夏星眠一进到棚子下面,就凑过去帮夏怀梦擦那画架和画布。
“好像已经被淋坏了,这颜料都……”
夏怀梦安慰夏星眠:
“没事,本来也只铺了层底色,完成度也不高。等放晴了,我再到那个地方重新画张新的。画好了,就裱起来送给你。挂家里墙上好么?”
“送我吗?”夏星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谢谢……”
夏怀梦:“和我客气什么。你这么担心我的画,我倒是……”她话说一半,便低下头,噙起有些不知所措又高兴的笑。
姐妹俩在一旁拾掇那画架。
周溪泛盯着她们沉默地看了一会儿。
然后她淡淡地扭头,转身去到烤炉旁,拿起一串青椒牛肉,举起来,等风把它吹凉些。
陶野拖过来一个干净盘子,在上面摆了丰富琳琅的一排肉串,推到了周溪泛手边,递与她吃。
周溪泛却好像没注意到,只是望着棚外的空濛山雨,一言不发。
陶野解开围裙,放到一边的折叠椅上,轻轻地叹出一声:“外面的雨,好像越来越大了。”
周溪泛:“……”
陶野:“一下起雨,人的心情好像就会被影响得低落不少。”
“会么?”周溪泛蓦地笑,“这样的山雨,只会让人感觉到很舒服呢。”
陶野只是笑了笑,指尖轻点了一下周溪泛手中烤串的方向:“快吃吧,已经吹得凉透了。”
夏怀梦揽着夏星眠的肩,两个人亲昵地走过来。
夏星眠一过来,就很开心地和陶野说:“姐姐,我姐说要送我一张画,她答应我会把我们四个人都画进去。我们把这张画挂在客厅沙发墙上好不好?”
“好啊……”陶野抽出一张湿巾,托起夏星眠的手,帮她擦去刚刚指尖蹭上的颜料,“饿不饿?”她温柔地问。
夏星眠:“还好。就是刚才没有钓起来鱼,有点可惜,不然姐姐就能吃到新鲜的烤鱼了。”
“你们应该多待一会儿,下雨天,鱼才容易翻上水面来。这会儿甩竿,一钓一个准。”陶野笑道。
夏星眠装作愁眉苦脸:“啊……那我去钓鱼,被淋生病了该怎么办?”
陶野:“你生病了,就由我来照顾你啊。”
夏星眠忖度了一会儿,转过身又拎起鱼竿,就要往雨里去。
陶野马上捉住夏星眠的手腕,忙拦她:“我开玩笑的,你还真去?”
夏星眠:“我知道姐姐是开玩笑,不过——”她忽的狡黠一笑,“我就是要去,就是要钓上鱼,就是要生病,就是要姐姐愧疚,然后心疼我!”
话落,夏星眠就扛着鱼竿飞也似地向外奔,生怕被谁给拦住了一样。
陶野连忙捡起一把伞,撑起来,惶乱地追上去。
夏星眠在前面笑着疯跑,陶野在后面唤着「小满」,提着裙子急急地追。
望着那一前一后远去的背影,周溪泛被感染地笑了起来。
看似疯狂又无厘头的举动,可旁人在一侧看着,除过笑着感叹一句好疯,便只品觉出甜蜜与幸福来。然后艳羡。
棚子下面只剩下夏怀梦和周溪泛。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夏怀梦干咳一声,似乎不太想直面与周溪泛单独相处的情况,说她要去帐篷里找件外套,就去帐篷那边了。
周溪泛没说话,也没回头看夏怀梦。
她仍只盯着夏星眠和陶野消失的方向,缓缓抬手,咬了一口被风吹得冰凉的牛肉。
细密的雨落在棚顶,发出密集的哒哒声。
清冷的风携着似有若无的雨丝,吹到棚下,烤炉里的烟还没来得及飘高,就被吹得四散无踪。
不远处的一棵树,枝干轻曳,晃着一树才抽出的新芽。
有几片长得稍大些的叶子却在风雨中一点点地折弯了叶柄。慢慢地,毫厘之速被剥离。偶尔一阵狂躁些的风卷过,就带走了它们。
积羽沉舟,群轻折轴。
细雨凄迷而黏答地继续下。
过了好久,夏星眠和陶野又一前一后地回来了。
夏星眠还是走在前面,一手横担着鱼竿,一手拎着不知道从哪捡的透明塑料袋,袋子里装着两只活蹦乱跳的草鱼。
陶野在她身后稍错的位置,帮她撑着伞,手里还捻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在湿漉漉的鹅卵石上行走。
一进棚子,夏星眠就连着打了两个大喷嚏。
“啊——啾!”
她浑身都湿透了,头发都在滴水。
陶野放了伞,就忙拿来大毛巾裹住她,用毛巾角盖上她的头,揉擦她的头发。
“我不冷!姐姐,你看……”
夏星眠吸了吸冻出来的鼻涕,提溜起手里的两条鱼。
“一条拿来烤,你说你想吃烤鱼的嘛,另一条咱们把砂锅架起来,煮个鱼汤。你做鱼汤最好喝了,我特别想喝。也给稀饭她们尝尝,让她们品鉴品鉴我亲老婆的手艺。”
“好,都听你的。我真是怕了你了。”
陶野无奈地答应,擦了两遍见夏星眠大半身还是湿的,就推着她去帐篷。
“赶紧去换身干衣服。”
夏星眠:“我衣服放哪里了?”
陶野:“就在帐篷最里面那个黑色的包。”
夏星眠:“哪个?”
陶野:“黑色的……”
夏星眠:“好几个黑色的包呢,我分不清……”
陶野:“我跟你进去找好了。”
她们下雨前搭了两个帐篷,默认是夏星眠和陶野睡一顶,夏怀梦和周溪泛睡一顶。
夏星眠和陶野进的是她们那顶帐篷。
怕风又吹进来叫夏星眠着了凉,陶野便拉上了帐篷的拉链。
夏星眠怕弄湿里面,就缩在门口,抱着膝盖,嘴唇苍白地瑟瑟发抖,脸上却还是很高兴的神情。
陶野跪在地上翻包,空当时看了眼夏星眠,叹了口气,嗔道:“和傻子一样。”
夏星眠笑着说:“没有,我只是觉得姐姐说得果然没错,下了雨,鱼真的很好钓。都浮到水面上来吐泡泡。我钩子一甩,马上就有咬钩的了。”
陶野:“从来没钓得这么容易?”
夏星眠:“嗯。我之前在瓦尔登湖钓过好阵子鱼,一个月……还是多久来着?记不清了。那时候鱼就很少上钩,我钓一天下来,只能钓两条巴掌长的鱼苗,连熬汤都凑不齐。”
陶野找出件毛衣,弯腰走到夏星眠面前,跪坐下来,帮夏星眠脱掉身上那件湿得滴水的衬衫。
解开前两个扣子时,气氛还很寻常,夏星眠嘴里还念叨着在瓦尔登湖钓鱼时的那些琐事。
将第三个扣子推出扣缝后,那蝇蝇窣窣的念叨忽的戛然而止。
什么饵料不新鲜天气又冷之类的。
后半句衔在将启未启的唇齿间,唇宇一合,津液一咽,说它的主人都忘了接下来的内容。
夏星眠低着头,目光不住地淹向那双正掀开她衣襟的手。
雨落在帐篷上的哒哒声靡靡奏着。
拉上了拉链的帐篷内,温度有明显区别于外部的升高。煦暖,蛮燥。
雨水的气息在小小的空间里散着黏黏糊糊又清新爽利的味道。
雨滴把帐篷布打得颤晃。
于是不明亮的光影也在两人身上晃着。
解着,解着,陶野的手指便如水赴壑,混混沄沄地勾进还没解完的领缝中,向着自己轻轻一拉。
夏星眠就恍惚地靠了过来。
匍伏着,手脚并用地,仿佛被牵引的动物。
像觅食的小云豹。
又像寻水的崖沙燕。
然后,似啮鲜肉、饮山泉般,寻索触碰上陶野的嘴唇,深深吻下去。
雨水的味道好似也在唇齿交缠中。
清澈,透明,冰凉。
陶野在这次的接吻中,跪坐在原地,纹丝未动。只消勾了勾手指。
夏星眠便明白了,她遭了勾引。
可明明是她说找不到衣服,才把陶野带进帐篷来的。
于是她又明白了。
是她主动来找这趟勾引的。
凉冰冰的雨珠顺着发尾往下滴。一滴,两滴,滴到了陶野的锁骨上。
夏星眠的侧脸与鼻尖上也还沾着雨,唇齿一个撵转,就蹭到了陶野的脸上。
雨里有山林的叶香,甘泉的清甜,和土壤的湿润。
整座山都流进了她们缠合的口舌中。
夏星眠倾过去,压过去,盖在了陶野身上。
她两臂向后一收,一脱,透湿的衬衫就如蛇蜕去的皮,袅袅柔柔地留在她待过的原地。
陶野顺势躺了下来,胳膊搂住夏星眠的脖子,不着痕迹地带着对方更贴近自己。
她的手抚在夏星眠的后脖,撩拨地剐蹭着。
因为躺着,陶野只能看见被风雨吹得摇晃的帐篷顶。
支架骨骼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很像木床,在承载着时会发出的那种动静。
夏星眠欲要再进一步时,陶野搁在她脖后的手指蓦地一收,像拎起猫咪后颈一样,拎起了夏星眠的后脖肉。
“嗯?”
夏星眠迷惑地发出模糊的一声轻哼。
陶野眼眸一弯,喃喃:“烤好的肉快要凉了。”
夏星眠恬不知耻:“什么凉了,我都还热着。”
陶野提醒:“她们还在外面饿着肚子等你换好衣服。”
夏星眠:“哦,好吧。”
夏星眠悻悻地坐了起来,摸了摸胳膊,发觉身上还是湿湿的。
陶野也坐了起来,从旁边拎起揉成一团的毛衣,挨了一下夏星眠光裸的肩,叹道:“怎么会淋成这样,全是雨。”
夏星眠的指尖从胳膊上黏糊糊地离开。
她低声说:
“我也不知道这是雨,还是汗呢。”
107第107章
副cp专场
夜幕微垂。
空山悠远绵延,细雨倾洒,绿叶在雨中生长得更鲜亮了一些。
这是一场不闷沉的雨,山中的一切都在滋润中活泼地昂起头,深吸一口迎面的空气,肺腑都觉得清透舒爽。
只是天色晚了,本就被乌云缀得昏暗的天空开始变得更加黯淡。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桓。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周溪泛懒懒地蜷在低矮的折叠凳上,自己给自己披了件外套,还是盯着棚子外发呆。
刚钓回来的鱼在她脚边的塑料袋里拼命地垂死挣扎着。
她掌心里握着的手机播放着一段牡丹亭昆曲小视频。屏幕上,扮得精致的旦角儿兰花指捻着扇子,袅袅地走了几步,咿咿呀呀地掐声唱着。
夏怀梦裹着外套从帐篷跑到棚下,抖擞了一下身上的雨珠,听到周溪泛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倒是奇了怪了:“哎?你这小孩儿,什么时候开始听起戏了?”
周溪泛回过神,抬起手机看了一眼。
她淡淡地解释:
“我刚刚在看短视频app,这是随机自动播放的。”
话落,就按灭了手机屏幕。
昆曲声在锁屏那一秒停止。
也不知道是卡到了半截,还是正好唱完了那一段。
夏怀梦环视周围一圈,没有找到夏星眠和陶野,问:“她们还没有回来吗?”
周溪泛:“回来了,在帐篷里换衣服,可能还得换一会儿。”
“哦……”夏怀梦再想回帐篷,回避两个人独处,就有点太刻意了。
只能去烤炉旁装了一碟肉,拉来椅子坐在了周溪泛旁边,把碟子递过去,“给,再吃点。”
周溪泛接了,却把碟子放在了面前的鹅卵石上,没吃。
夏怀梦瞥了眼那碟子肉。
犹豫了片刻,憋了又憋,还是选择轻声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你最近……心事一天比一天重的感觉。”
周溪泛笑了一声,笑里满是讥讽和无奈。
“你居然会有胆子跟我提我的心事,你就不怕,我一口气把你不想听到的所有话全说出来,让你无地自容?”
犀利锋锐的话直直刺到了夏怀梦内心深处。
夏怀梦的眉头皱了又皱,一口气悬了又紧,心里踌躇半晌,终于颤巍巍地长叹一声,极轻地蚊讷:“我以为你能明白。溪泛,是我配不上你。”
配不上。
她到底还是将这句「配不上」说出了口。
周溪泛眨了眨眼,抬头看向落雨的天空,语气格外平静。
“说实话,其实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我到底喜欢你什么。我早就忘了小时候一开始是因为什么总跟在你屁股后面。
因为你长得好看?还是因为你会画画?或者是因为你是大孩子,小孩总会容易对邻家的大姐姐有好感……我真不记得了。眠眠说得对,一晃眼,一不留神,时间就忽然过去了好久好久。”
夏怀梦低着头,不言一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周溪泛魔怔地喃喃起那首牡丹亭在她记忆表层留下的只言片语,手掌按在胸口处。
然后,目光又浓郁地望向刻意回避着她目光的夏怀梦。
“还是付与……断壁颓垣了。”
“你别这样。”
夏怀梦沉声说。
“你还是像往常那样,活泼胡闹一些比较好。这种掉书袋的词在你嘴里,听起来很违和。”
周溪泛放下手,盯着夏怀梦看了好阵子。
然后忽然嗤笑一声。
“真是可笑,你口口声声说只是要和我做朋友,可是你居然连我说话的方式都要管。朋友之间,可没有这样的。”
夏怀梦嗫嚅:
“我们还是要比普通朋友关系更近一点……”
“夏怀梦……”
周溪泛一字一顿,口齿清朗地打断了夏怀梦那鬼祟如窃鼠的嗫嚅。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要不要和我说点什么别的话?”
烤炉发出噼噼啪啪的爆燃声。
雨落在棚顶,滴滴答答。
漫长的寂静,流水似的淌过两个人之间。
凝固的时间里,夏怀梦忽然一动,向后靠进椅背里,椅子的支架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没有……”
她很是努力地压着眼底涌动的复杂情绪。
“我没什么要说的了。”
“很好。很好。”
周溪泛重重地沉了沉肩,吐出一口积闷在胸口已久的浊气,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仿佛瞬时间卸下了什么重担一样。
“很好……”
她又咕哝了好几遍「很好」。
夏怀梦察觉到了周溪泛的异常,心里一紧,不禁坐直了起来。
“小稀饭,你……其实我……”
“我记得,在很小的时候,妈妈曾经告诉过我:很轻易得到一个人时,也别忘了好好珍惜;追逐一个人比想象中艰难时,我们也要坚持下去。”
周溪泛微微笑着,比起夏怀梦此刻的紧张,她倒反而放松了下来,姿势懒散地窝在椅子里。
“可惜那时候妈妈没有告诉我,当坚持得不到结果的时候,人也是需要潇洒放手的。”
夏怀梦好似模糊猜到了周溪泛话里的意思。
那个念头在心里升起时,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控制不住战栗起来。
血液仿佛开始倒流。
“没关系,就算没人教过我,我自己也能明白了。”
周溪泛抬眼,轻轻地看向夏怀梦。
“人不能总是赖在断井颓垣里住着。遮不了风,挡不了雨,一堆破石头,什么用都没有。”
夏怀梦:“溪泛……”
周溪泛:“你在我这里,已经是一堆破石头了,夏怀梦。”
你在我这里,已经是一堆破石头了。
夏怀梦脑子嗡声一片,什么都思考不了了,脑海里来来回回都是这句话在疯狂地无头乱窜,撞击着她的理智,和所剩不多的清醒。
周溪泛脚边那破烂的塑料袋里,两只鱼,终于因为缺水,窒息而死。
它们不再挣扎了。
静静地躺着,翻着肚皮,鱼眼骇诡地瞪开。
周溪泛起身,肩上的外套顺势落在了椅背上,皱成一滩。
她拎起了两条刚死的鱼,撑开一把伞,向雨中走去。
夏怀梦下意识地急忙唤她:
“你去哪?”
周溪泛遥遥地指向远处亮起灯火的帐篷——之前住在那里去山林里游玩的露营者应该回来了。
她语气轻快地说:
“我去借把刀,清理鱼鳞和内脏呀。一会儿吃晚饭,不得要吃处理过的鱼吗?”
夏怀梦望着周溪泛踩着漉湿的鹅卵石,一步一步远去,心里像是被一块一块地挖去了什么,越来越空。
她知道周溪泛借到刀,就会回来。
可是,她又觉得……
某一部分的周溪泛,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108第108章
围炉夜话
黑夜沉落,乌云不散,抬头便是满天的黑压压,完全看不见星星和月亮。
雨一直没有停。
山雨中,围炉拥火。
陶野将烤好的鱼肉和煮得香浓的鱼汤端上了桌,汤面还滚着咕嘟咕嘟的泡。夏星眠主动拿来一叠碗,盛起四碗,给每人面前摆了一碗。
汤还烫着,周溪泛却端起碗,一边粗略地吹一边三下五除二地喝完了,心不在焉地夸了两句「好喝」,就借口说困了,转身去了汽车那边。
她说她今天就一个人睡在车上了,然后钻到后座上,关上了车门。
陶野笑了笑,看向饭桌上另一个心不在焉的人。
她意味深长地问夏怀梦:
“你说,我这汤到底是不是真的好喝啊?”
夏怀梦在发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陶野在和她说话。
夏星眠便接过了话,嘴里塞着没咽完的汤,含糊说:“姐姐煮的汤,当然是真的好喝了。”
“是吗?”陶野故意叹气,“那小周总怎么夸得那么敷衍呢?”
夏星眠拉着陶野坐下,乖巧地把陶野那碗汤端过来,放在陶野面前,“溪泛心里有事呢。姐姐,咱们先吃东西吧,她一个人待着,会想明白的。”
话说到一半,夏星眠忽然偏过头去,憋着嗓子闷咳了几声。
陶野自然地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夏星眠肩上,又叹气。
“你看,非不听话跑去淋雨钓鱼,你今天就是不发烧,也得感冒上好几天。”
“哦……”
夏星眠本身也披了件外套,加上陶野给她新加的,整个人清清瘦瘦地被裹在层叠的衣服里,又苍白又纤弱的模样。
陶野看着这样的夏星眠,看得心里涌上一阵奇怪的感觉。很心疼,很可怜她,但同时又觉得很喜欢。莫名的心动。
夏星眠这个样子看起来真的很乖。
于是她凑过去,把夏星眠抱在怀里,让夏星眠靠在她肩上。
“你下次要听话,知道吗?”
陶野拿起桌上盛着鱼汤的小碗,捻起勺子,舀起一勺喂夏星眠喝。
夏星眠伸长脖子,小心翼翼地吞下汤,点头,温顺地回答:“我知道了。”
陶野:“下次不要让我追不上你。”
夏星眠:“嗯,好,我记住了。”
陶野:“本来应该给你喝姜汤,但是咱们没有带姜片来。这个汤我特意熬得很浓,多喝一点,可以祛寒气的。”
夏星眠被陶野一勺一勺喂着。
突然,她笑出声。
陶野拿起纸巾,帮夏星眠擦去因为这声笑而轻微溢出嘴角的汤渍,无奈问:“笑什么啊?”
夏星眠:“没有,我只是觉得,我好像电视剧里受了重伤被喂药的那种女主。然后我就又想起,每次我看到这种情节,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一勺一勺慢吞吞地喂,直接端过来一口喝完不是更方便吗?”
陶野便也笑了,把碗递给夏星眠:“那给你,一口气喝完好了。”
夏星眠就接过去,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然后豪气地把碗「啪」的一声放回桌子上,震得桌子都抖三抖。
陶野的双手在夏星眠腰后交叉抱住,温柔又带着点戏谑的目光在夏星眠脸上和身上来回打量。
“啧,你啊……”
语气少顿,沉吟片刻。
“我也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了。叫你喝,你还真就一口气全喝完。一口一口地喂给你,不好吗?”
夏星眠皱起脸:“啊?那不是太矫情了……”
陶野:“我倒觉得还好。”她沉吟半晌,双眼一眯,凑近了夏星眠的眼睛,“你的意思是,觉得我也很矫情咯?”
“没有!”
夏星眠严词否认,讨好地笑。
“姐姐是在爱我。”
陶野:“你又学起那小狗腿子样了。”
夏星眠:“没有,都是真心话。”
陶野:“越说你还越起劲。”
夏星眠:“真没有啊。”
陶野:“明明就有呀。”
夏星眠:“没有嘛……”
陶野笑了笑,没有继续缠腻这套车轱辘话,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另一个人。
“看来,小周总和你姐之间确实出了不小的问题啊。你看,我们聊了这么半天,你姐还纹丝不动地坐在那,眼睛都不眨。”
夏星眠也望过去。
夏怀梦真的像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僵硬地坐在椅子里,眼神完全失去了聚焦,不知道在看着哪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夏星眠从陶野怀中坐直了起来,叫了一声:“姐……”
夏怀梦还在出神,没有反应。
夏星眠提高了音调,又喊一声:“姐!”
“嗯?”
夏怀梦这才回过神,身体颤了颤,恍惚地回过头。
“怎么……怎么了?”
夏星眠拎起旁边一瓶啤酒,抵在桌角上很随意地轻巧一别便撬开了瓶盖,顺着杯壁倒了几乎没有浮沫的满满一杯,推到了夏怀梦。
“如果不想喝汤的话,那就喝点酒。清爽,开开胃。”
夏怀梦:“你开啤酒为什么会这么熟练?”
夏星眠:“这个嘛……有一段时间我烟酒不离身,这都是练出来的。”
夏怀梦不禁看向陶野,有些无奈:“她抽烟喝酒,你也不劝着点?”
夏星眠也歪着头看陶野,眼眸含笑,嘴里却赌气似的哼了一声。
“就是!那时候——姐姐也不劝着点。”
“我那时候也不知道你是……”
陶野说到一半,蓦地住口。
“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她拖长尾音,以哄人的语气,“我在这儿和我的小狗腿子道歉了,对不起,抱歉,我错啦,好不好?”
夏星眠先发的难,听到陶野这样好脾气地纵容她,自己倒红了脸,嗫嚅:“嗳,我又不是真的让姐姐给我道歉什么的……”
陶野轻轻一笑,然后笑意转瞬即逝,带着几分严肃地再次看向夏怀梦。
“小周总到底怎么了?她一直都是个活泼跳脱的性格,我从来都没见过她像今天这个样子,阴阴沉沉的。”
夏怀梦端起杯子,将杯中满满当当的啤酒一口喝了一大半。
“我……我知道她早晚都要离开我的。”
她攥着杯子,嘴唇上沾着酒液。
“我知道……早晚……连朋友都也做不了了。我知道。我都知道。”
陶野:“你们是闹掰了吗?”
夏怀梦:“……”
陶野:“彻底决裂了?”
夏怀梦:“……”
夏星眠不禁问:
“姐,你到底喜不喜欢溪泛呢?”
夏怀梦失神了一刹,嘴里模模糊糊地低喃:“我……不清楚……”
“她不是不清楚,她只是不想面对罢了。”
陶野知道此刻夏怀梦什么也听不进去,叹了口气,拍了拍夏星眠的肩。
“小满,人是需要自己成全自己的。如果她自己没有想明白,那我们也没什么好劝的。”
夏星眠看着又陷入恍惚的夏怀梦,忧心忡忡:“我只是担心……”
陶野握住夏星眠的肩,将她揽进怀里抱着,“不用担心,各人有各人的结果。不管最后得到什么,那不都是自己当初种下的吗?”
夏星眠:“你说得对。”
“你确实应该觉得我说得对。”
陶野笑着轻轻揉了揉夏星眠的头发。
“毕竟,世界上可能没有人比你更能懂「因果」两个字了吧。”
一时间,夏星眠心里感触颇多,长吁短叹了一阵。
而她每叹一声,陶野就掐一下她的脸蛋,叫她刚叹完就「哎呀」叫出来。
唉……哎呀!
风马牛不相及的感叹词滑稽地连在一起,到最后,都不知道她到底是在悲还是在笑了。
“别掐了别掐了,饶了我。”
夏星眠捂住自己的小脸蛋,赶紧躲。
“肯定都红了。”
“你看看这一桌的烤肉和鱼汤,我花了那么大功夫做好,结果那两个人都没胃口吃。”
陶野十分可惜地扫视这一桌美食,又拽了拽夏星眠的脸颊肉。
“我不管啊,你得负责吃完。”
夏星眠惊叹:“这么多!我要是真一个人吃完,我就不用回去了,撑也撑死在这地方了。刚好,深山老林,就地一埋!”
陶野拿起筷子,耸肩:“我陪你一起吃啊,撑死也是撑死咱们两个。”
夏星眠:“咱俩同时撑死了,谁给咱俩挖坑埋下去啊?”
陶野:“这确实是个问题啊。还要刻碑,后死的那个可就没人帮忙刻碑了。”
夏星眠:“那……”
陶野:“那照这么说,应该一先一后地撑死,互相给对方挖,也互相给对方刻好碑,才叫公平吧。”
“……”夏星眠反应过来,狠狠一剁筷子,有些不满的样子。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陶野:“怎么了?”
“这个露营夜一点都不浪漫!”
夏星眠嘟嘟囔囔地抱怨。
“人家都是抱在一起听雨看景你侬我侬的。我和姐姐在一起,好不容易休假来玩,结果是要往肚子里拼命塞吃不完的肉,还考虑什么撑不撑死、挖不挖坑、谁死前面谁死后面的问题,我本来很期待的,我还以为会有更……”
“不浪漫吗?”
陶野若有所思地支起下巴。
“我倒觉得,在玩笑话里悄悄谈论生死这种大事,对于小情侣来说是最浪漫的了。”
109第109章
一个无关于你的梦
“没有,才不浪漫。”
夏星眠别过头,轻哼一声,眼底镌着一种理想化的狂妄。
“我和你不会死,我们长生不老,宇宙活多久,我和姐姐就在一起多久。这才是终极的、现实主义的、浪、漫。对不对?”
陶野便顺着她,叹着气点头。
“好吧,好吧,那我们不会死,我们长生不老。”
夏星眠憋着笑,却皱起眉,故意做出阴阳怪气的样子:“姐姐这语气,根本就不是真的信,根本就是哄我。”
陶野叹气:“小满啊,我再怎么想顺着你,也不能让我这样心智正常的成年人一下子就相信人真的会长生不老吧?”
夏星眠笑了:“噗……好了好了,我不胡搅蛮缠了。”
陶野又抬头,向棚外看了眼天空,说时间已经不早了,还是早点吃晚饭。
夏星眠答了声好,从陶野怀里起来,坐到桌子一边,拉着夏怀梦,一起吃起烤肉和鱼汤。
再晚一些,吃过饭,三个人收拾了桌子。把该折叠的都折叠起来,安放妥当,就各自回帐篷休息了。
一看手机,已经过了十一点,差不多就是夏星眠和陶野平时习惯睡觉的时间。
但今天是露营在山雨中,雨点落在帐篷顶,滴滴答答的。时不时大风吹过,帐篷的骨架还会发出吱呀声。
人一躺下,满眼只剩眼前摇晃的帐篷了。
夏星眠睡不着,翻过来翻过去,辗转不停,就是无法入睡。
最后,她索性翻过身,趴在睡袋上,看向身边的陶野,聊起些日常琐事。
“姐姐,我们回头买一架钢琴,放在店里好不好?”
陶野端正地躺在睡袋里,双手交叉放在小腹上,眼睛闭着。
听到夏星眠的话,她也没睁开眼,只是轻声回道:“我还以为你这么多年不弹,已经对钢琴没有什么兴趣了。”
夏星眠哂笑一下:“是吗……”
陶野:“你这次回来,好像一次琴都没有弹过。”
夏星眠:“是……”
陶野慢慢地转身,面向夏星眠,悠悠睁开眼。
“如果你真的很想弹,那我就给你买两架,一架放在家里,一架放在店里。这样的话,你想在哪弹就可以在哪弹了。”
“好,谢谢姐姐。”
夏星眠向着陶野蹭过去,环住陶野的胳膊,轻轻笑。
“给店里买一架就好了,不用那么破费。”
陶野沉默了一阵子。
半晌……
她又开口:“也给家里买一架吧,你想在哪弹就在哪弹。”
陶野连着说了两遍「你想在哪弹就在哪弹」。
夏星眠敏感地觉察到了什么,抱着陶野的胳膊僵硬了一刹。
她在黑暗中悄悄抬眼,看向对面的陶野。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夜色中,她只能看到陶野大致的一个轮廓。
她看不见对方此刻眼底的情绪,也看不见任何可能会透露出内心细枝末节的表情。
是啊……
不论怎么说,当年,她都是因为钢琴才离开陶野的。
连夏星眠自己也都觉得,如果最开始她没有因为钢琴一鸣惊人,也没有因为钢琴出国巡演,那么后来所有荒唐诡谲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只是,昨日之事不可追。
现在再感慨这些,也已经没有了意义。
可谁都会在潜意识里害怕重蹈覆辙吧?
或许陶野是不太愿意她重新捡起弹琴这件事的,更不愿意她再次从事钢琴事业。
哪怕她还是很想弹。陶野宁愿在多个地方摆上琴,让她解瘾,让她餍足,让她留滞在两架琴圈成的小世界里。只要她再也飞不走,飞不远。
谁知道呢?
陶野真正的想法,她也揣测不到百分之百。可能这些也只是她的胡思乱想。
夏星眠发觉自己好像思虑得太远了。
她收回神绪。
“好,姐姐既然愿意买两架,那就买两架吧。”
“嗯。以后我空闲了,就听你弹琴给我听。”
陶野在黑暗中伸来了手,勾住了夏星眠的小拇指。语气似在嗟叹。
“以前在酒吧,或者在演奏台上,你都是弹给大家听的,我一直都是旁观者。”
夏星眠顺着陶野的话说:
“那我以后就只弹给姐姐一个人听。”
陶野似乎得到了期待的承诺,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好……”
她们又聊了些其他的小事,诸如陶野的下一个假期她们要去哪玩,又或者店里生意越来越好,是不是需要再雇两个勤工俭学的学生来高峰期帮帮忙。
还聊到了夏怀梦和周溪泛的事。
夏星眠和陶野慢慢地详细讲述了从小到大,周溪泛都是如何挂念着那个早就离开的大姐姐。
讲述了周溪泛为了夏怀梦放弃了多少东西。还有到最后,周溪泛自己都弄不明白的这种长久又畸形的感情。
在别人的故事里,陶野像是终于忘记了自己的故事。
她一边听夏星眠缓慢地讲,一边模模糊糊地闭合了双眼,徐徐入睡了。
夏星眠知道陶野为了这餐晚饭忙碌了一天,很累了,于是合时宜地闭上嘴,帮陶野挽起垂落在侧脸与鼻梁上的头发,抱住陶野的胳膊,也酝酿起睡意。
雨声淅淅沥沥,在耳朵里逐渐变得空洞远去。
帐篷里,汽车上。
每个人都做起不同的梦。
这一夜,夏星眠也做了梦。
以往她的梦,不论好坏,总是和陶野有关。可是这一次,很罕见的,她的梦里没有出现陶野。
她梦见了许多年前,她在瑞典的斯德哥尔摩的一次演出。
那不是她反响最大的一次,也不是赚钱最多的一次,甚至在履历表里都排不上号。但是她却最喜欢那一次的演奏。
那次的演出,和任何人都无关。
和陶野也无关。
只是她自己,很喜欢那天的天气。喜欢那个露天的场地,弹奏的时候,一抬头,就可以看见温煦的阳光和湛蓝的天,还有绵白的云和清爽的风。
那天的观众不是什么高雅的音乐爱好者。只是一群没有穿礼服戴领结、抱着膝盖坐在草地上的孤儿。是一次义演。
望着那些异国孩童的浅色眼睛,纵然她与他们语言不通,过去的数十年也不曾照过同一片阳光,不曾饮过同一条河溪。
但她还是能从他们的眼睛里看见关于音乐,那种无国界、无长幼、无性别的共鸣。
钢琴……
乐曲……
音乐……
夏星眠在这个梦里,找到了童年时期第一次摸到钢琴,弹下第一个键时的回忆。
心底深处的一抹灵犀之火,被那「咚」的一声琴音点燃。那一刻,她就明白了她这一生最为不可或缺的事与物中,一定会有这些黑白琴键。
夏星眠醒来时,还是半夜。
雨仍旧滴滴答答地响在头顶的帐篷,天仍是黑的,不过帐篷内比之前稍微亮了一点点。夜色从卷开的窗口透进光来。
陶野在她身侧熟睡,头微微偏向她,手握成拳放在脸前面,指间捉着她的一缕头发。
夏星眠抬起手,想要把自己的头发从陶野的手里取出来。
可探到一半,犹豫了片刻,最后也没取。
她就这样安静地凝望着陶野的脸。
夏星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刚刚那个梦。
或许只有她自己明白,她爱钢琴,也喜欢以钢琴为媒介演奏她心里的音乐给世界上所有愿意聆听的人听。
人总是想要找知音的。也总希望拥有观众,用观众热烈的反馈告诉自己,她的理想并不只是孤芳自赏。
没有哪个艺术创作者会不希望有更多的人来认可自己。
就像作家的书总想要出版。
就像画家的画总想要挂上展览长廊。
可是……
可是如果陶野很在意……
夏星眠明白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所以她才会做这个梦。
她的大脑,在用这种方式,和她一生的理想做着告别。
这样暗暗的割舍,是一种无意义的自我感动吗?
夏星眠思索了一番,进行了否定。
因为她此时此刻,并不痛苦。
她知道她有舍不得,可是所有的舍不得都被另一种心情覆盖了。
那心情叫做:我终于给了姐姐足够的安全感。
看起来是她在给陶野安全感,是她在付出。但事实又不仅是如此。对于真正相爱的人来说,对方能够开心,给予自己的心情反馈是另一种不可取代的情绪价值。
这也是她所收获的切真价实的快乐。
陶野在岸阳的酒店里曾经和她说过:她不介意她们之间公不公平,夏星眠是全世界她唯一不想用利益得失心去对待的人。
夏星眠觉得不是。
她觉得,陶野不是真的不在意公平。陶野是很清楚,无论自己付出多少,夏星眠都会和她爱她一样地爱回去。
不是怀着不计较公平的一腔痴傻的爱,才无底线地宽容对方。
是因为足够相信对方的爱,所以才不计较在感情的天平上,谁的得失更多一些。
陶野是对的。她没有信错人。
夏星眠爱陶野,的确,和陶野爱夏星眠一样多。
夏星眠悄悄凑过去,在熟睡的陶野脸上很轻很轻地吻了一下。
她从没想到,当她放弃理想的这一天,居然没有任何冷彻心扉的痛苦。
反而因为能够给对方安全感,而从心底里觉得,她就该为了她这样做。
“姐姐……”
夏星眠趴在陶野耳边,轻不可闻地细声呢喃。
“我以后,就真的只为你弹了。”
110第110章
不速之客
这次的露营之旅结束得比想象中要仓促。
周溪泛提前下了山。
她昨晚去向另一座帐篷借杀鱼的刀时,和那座帐篷的年轻人们多聊了一阵子,和他们交了个清浅的朋友。第二天,她就跟着那些人一起,先下了山。
很显然,她已经不想再在这里和某个人多待。
周溪泛走后,夏怀梦显然也没了心情。本来是打算再玩一天的,但事已至此,夏星眠和陶野不想把夏怀梦拖在这儿。于是收拾所有东西归置到后备箱里,也下山了。
回到店里,没多久,夏怀梦就带着她的画架走了。
夏星眠问她去哪,夏怀梦只说自己想去周边风景好的地方随便走走,画景写生,权当散心,可能要消失个十天半月。
夏星眠就把自己副卡手机号、陶野手机号、店里座机号都存进了夏怀梦手机里,嘱咐她有任何事都可以联系自己。
送夏怀梦走后,夏星眠和陶野站在店门口,一时无言。
过了好久,陶野才开口:“别担心了,你姐毕竟也是有了孩子的成年女性,她会把自己照顾好的。”
夏星眠:“我倒不是担心这个……”
陶野:“那是什么?”
夏星眠:“算了。你说得对,人啊,还是要自己成全自己的,别人操再多心也没用。”
像是为了安抚夏星眠,陶野这一天就带她去了琴行,给她买钢琴。
夏星眠便也不再想太多关于别人的事,一门心思放在钢琴上。她挑了自己比较喜欢又性价比高的琴,定了两架。
陶野问她还要不要别的,夏星眠想了想,又挑选了一把小提琴。
陶野:“你会拉小提琴吗?”
夏星眠:“小时候学过一年,会点基础,拉得不好。”
陶野:“后来怎么不继续学呢,是没有钢琴那么喜欢吗?”
夏星眠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说等我拿着这把琴拉一段时间姐姐就知道为什么了。
陶野一听,不禁猜想:
该不是拉得太难听,当年被邻居给投诉停止了吧。
要是夏星眠在店里拉……
看来她得提前做好流水大幅锐减的准备.
一转眼,一个月的时间窃窃溜了过去。
夏怀梦再没回来过。
反而是周溪泛,回了趟岸阳后又来了店里,说她老妈打算开拓一下云州市场,让她过来调研一段时间。
没见着夏怀梦,周溪泛也没问,若无其事地每天东跑跑西逛逛,好像压根不记得那个人了一样。
冬天已经彻底过去,春日的太阳和微风日日照拂着云州的土地。
天气宜人,满城飘絮。
人们换上单薄的T恤后,也不得不戴上了口罩。
尤其是陶野。
春天的柳絮是属于南方的雪。可是柳絮要比雪烦人多了,卷在风里,漂浮在空中,落也落不下来,人稍微不注意,一个呼吸就把白絮吸到了鼻子里。然后就抓耳挠腮半天。
陶野有哮喘的旧疾,狗毛都得躲,更何况柳絮。
她得戴三层口罩。
在一个飞絮越发严重,陶野考虑要不要戴第四层口罩的晴朗日子,咖啡厅迎来了一位客人。
那人一进门,就高声喊着:“夏星眠!夏星眠!”
陶野迎上前去,“您好?您是找……”一边打招呼,她一边打量着这人,觉得莫名眼熟。
夏星眠听到有人叫她,从后厨跑出来,嘴里还嚼着偷吃的薯条。
“阿灿?”
她一见对方,笑逐颜开。
温灿把背包摘下来,随手往旁边的沙发椅撂下,一把就将夏星眠薅过来使劲抱住,用力地拍了拍夏星眠的后背,“师妹!”
夏星眠被她拍得猛咳一声,嘴里的薯条差点喷出来。
陶野盯着温灿仔细瞧了半晌,终于想起来了。
数年前,在她人生中最不喜欢的那天,夏星眠在暨宁的演出之后,她去找夏星眠。
在地下车库,电梯一开,她就看见夏星眠和这个女人勾肩搭背,好不亲密。
或许这个女人,也是构成她那么不喜欢那天的因素之一。
陶野按捺下心里的酸涩感,尽力维持着脸面上的礼貌,“这位是?”
夏星眠回答:“她是我在乐团的师姐,我们都是Charlie老师的学生。”
陶野走到桌边,拿起茶水壶倒了杯花茶,放在桌面上。
她回过头,看似很轻掠地瞥了夏星眠一眼。
“还抱着?”
夏星眠马上一把推开温灿。
温灿叉着腰,不忿地骂:“你个小兔崽子,我们多少年没见了?你出息了,敢推你师姐我了!啧……妈的劲儿还挺大,杵得老娘肩膀好疼。”
夏星眠绕到桌边,拉开椅子:“坐这儿喝口茶吧,阿灿。”
温灿坐下,一口气喝完那杯花茶,看来是赶路赶得相当渴了。
夏星眠先走到陶野身边,小声请示:“姐姐,我和我师姐说两句话?”
陶野:“说呗……”
话落,陶野就端着托盘去后厨了。
夏星眠觉着哪儿不对,不过,想着毕竟是两个人的事儿,还是等温灿走了再问问陶野。
她先在温灿对面坐下,又给温灿续了杯花茶。
问对方:“你怎么会突然跑到我这儿来?”
温灿挑唇笑了笑,从包里抽出两张卷起来的票,递给夏星眠。
“我在乐团多忙啊,怎么可能有时间单独跑来找你。是乐团这次来了云州,三天后的演出,专门给你留的第一排座位。你回头带上你的那个姐姐,千万要来啊!”
夏星眠接过票子,摊开来看,“居然来云州演出么。”
“演出地点都是老师定的……”温灿意味深长地说,“本来我们这一程没有来国内的打算。你猜猜,为什么老师会改了行程,定了云州?”
夏星眠慢慢卷起门票,放进口袋里。
她垂着眼,没有直视温灿的目光。
因为她知道温灿话里的意思。
她也知道她需要做出怎样的答复。
“我不会回乐团的,阿灿。”
“为什么啊?”
温灿不禁提高了声调。
“你明明那么有天赋,弹得那么好,老师又那么器重你!你这些年荒废事业,我们也始终在乐团里留着你的位置,你不愿意主动回去,我们甚至千里迢迢跑到云州来,难道非得要老师亲自来请你,你才肯回去?!”
“我知道你们为我做了很多,我很感谢你们,真的。不能回去我也觉得很抱歉,对不起……”
夏星眠嘴唇抿得发白。
“不要叫老师真的为我再跑一趟,别麻烦他老人家了,我已经给你们造成了很多麻烦,我不想再耽误老师的时间,还有你的时间……”
“师妹啊,你知道的,我说这些不是想要逼你。我如果想逼你,过去几年我就不会看着你满世界乱窜还一句话不说一件事不做,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只是给你送两张门票来。”
温灿闷闷地长叹一声,抚摸手边光滑的瓷杯。
“如果你真的不属于那里,我不会勉强的。可是……”
她顿了顿,万分笃定地说:“可是你是属于那里的啊。”
夏星眠给自己倒了一杯花茶,缓缓地抿下小半杯。
“阿灿,我们还是聊点别的吧。”
她还是选择岔开了话题。
温灿识趣地闭了嘴。
默默地,又叹了几口气。
夏星眠说有看到报道说他们上个月曾去斯德哥尔摩演出,问温灿,还记不记得自己当年在斯德哥尔摩找一份乐谱,一直没找到。
温灿便从包里取出一叠纸,递过去,说她知道夏星眠一直惦记着,上个月一过去,就托人找到了这份乐谱。
“这个乐谱太老了,原稿有几段音符已经看不清了,我试弹了一下,按我的想法补了几段上去。”
温灿走到店里的钢琴边,坐下,抬起琴盖,语气几分无奈。
“给你弹弹吧。你要是觉得不妥,自己再改。”
夏星眠站在钢琴旁,靠在墙上,拿着乐谱一边看一边听温灿弹。
听到觉得有分歧的地方,她就用铅笔在乐谱上做标记。
等温灿一遍弹完,她再拿着谱子,指给温灿看那些标记,说这部分旋律是不是应该再高一点或者再低一点。
温灿一手拿谱,单手在中音区再弹一遍那小段,然后点着头由衷感叹,还是夏星眠改得更好一些。
看着眼前的谱子,温灿忍不住又说:“你乐感这么好,真是浪费了,多可惜……”
夏星眠故意无视了温灿的话,只是说:“这份乐谱,我当初找了那么久不是没有原因的。它的作者只是名气太小,它也跟着不被大众得知。
我小时候看过这个作曲者的另外一份谱,知道他的实力,所以才一直执着于找到这份他的遗作。
你补得已经很好了,现在更完善了一些。这是一首很好的曲子。下一次,有机会的话,你可以在演奏会上弹奏这首曲子给观众听吗?”
温灿:“你既然希望这首曲被世人听到,为什么不自己做这个传播者呢?”
夏星眠合上琴谱,递到温灿手中。
卷曲的纸页载满了音符,也载满了委托之人沉甸甸的不舍和希望。
夏星眠垂着眼笑了笑。
“阿灿,我知道其实你一直都没放弃劝我。可是……”
她抿了一下嘴唇,目光温和又坚定。
“我不会再给除了姐姐之外的人弹琴,这是我的选择。你会尊重我的选择吗?”
温灿憬然了悟,攥紧了手里的琴谱,终于是一句劝也说不出来了.
后厨门边,陶野静静地抵墙而站。
琴声和对话声都从门缝中轻捻地飘来,泊入窃听之人的耳舟。
111第111章
你知道吗?
交流完琴谱的事,夏星眠留温灿吃晚饭,说附近有个酸菜鱼很好吃,到晚饭点的时候她们一起过去吃。
温灿晚上也没别的事要忙,就答应了。
再晚一点的时候,周溪泛闲逛了过来。
“咦?有新客人?”
一进门,周溪泛就眼尖地瞅见了钢琴那边坐了两个人。夏星眠身边的那人她从来没见过。
夏星眠便起身,向周溪泛介绍。
“这位是我在以前那个乐团的师姐,也是弹钢琴的,最近她在云州有演出,所以顺便来看看我。”
然后又向温灿介绍周溪泛。
“这是我的发小,从小到大的好朋友。现在是周氏集团的小周总。”
周溪泛和温灿客气地握了握手。
温灿笑嘻嘻地说:“原来是个富家子弟,那我得好好认识一下,以后好抱大腿。”
周溪泛松开温灿的手,哼笑一声,“没想到这么正经的夏星眠,居然有个这么不正经的师姐。”
温灿:“看来你是她很「正经」的朋友喽?”
周溪泛皱眉:“你什么意思?”
温灿耸肩:“开玩笑而已。”
周溪泛眉头皱得更紧:“哦!那我也是开玩笑。”
陶野从后厨端了一些小食和几杯咖啡出来,打圆场:“两位,第一次见面,不要这么夹枪带棒的呀。”
周溪泛今天显然心情不佳,附和着应了陶野几句,就转向夏星眠:“你来一下,我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说。”
夏星眠便从钢琴旁起身,跟着周溪泛出去。
两个人走出咖啡厅,在不远处没人的街拐角停住。
“我过几天得回岸阳一趟……”周溪泛靠在墙角,脸上阴沉沉的,“上次见的那个相亲对象已经约我吃饭好几次了,这次说什么也逃不过去了。”
夏星眠摸着下巴,“哦……你这么不喜欢那个人吗?”
周溪泛:“我不知道,我也没细看。没心情。”
夏星眠忍不住笑了一下,叹了口气,问:“那干嘛不直接回绝人家啊?”
周溪泛撑在墙上的手指默默地抠起墙来。
“毕竟是我妈介绍的,对方家的企业也和我们集团有合作正在进行,我不好弄得两边都下不来台。只好拖一拖,等合作完了,再和我妈他们说明情况好了。”
夏星眠若有所思地点头:“嗯。那你既然有了计划,现在把我叫出来做什么?”
周溪泛支支吾吾的:“没、没什么……就……和你说一声。”
夏星眠:“好吧,我知道了。”
夏星眠正要转身回店里,却又被周溪泛叫住:“等等!”
“怎么了?”
夏星眠回头。
周溪泛的表情有很明显的挣扎。
片刻后,她别过了头,腮颊的颌骨咬得绷起。
“算了,没事了。”
夏星眠想了想,话锋一转,问:“三天后你还在云州吗?”
周溪泛算了一下日子,答道:“还在……”
夏星眠:“我问师姐再要一张票,咱们一起去听音乐会吧。好好散散心,别想那么多了。”
“哼,你那个师姐。”
周溪泛一昂头。
“好吧,好吧,去就去。”
店外面,周溪泛和夏星眠在聊天。店里面,只剩下陶野和温灿两个人。
温灿捻着一根又一根薯条,连续不断地送进嘴里,把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陶野推过去一杯冰拿铁。
温灿端起来牛饮,一口炫了半杯进肚。
陶野说:“这么饿吗?”
温灿含糊地答:“当然了,坐了一天一夜的飞机,落地我就直接过来了。飞机餐太难吃,我就吃了两口,路上也没吃别的。”
陶野:“你这么辛苦赶过来,就是为了夏星眠?”
温灿:“嗯!一来是好久没见,想见见她。二来是想第一时间把那份乐谱给她。我以为就算老师亲自来云州这事儿劝不动她,那份乐谱也可以让她心动的。”
“……”陶野没接话,站起身。
“我再去后厨给你做点吃的吧。三明治好么?”
温灿扭过上半身,抱住椅背,直言不讳地问:“你为什么逃避我说的话?”
陶野走向后厨的脚步应声停住。
“这是你们乐团的事。”
短暂的停顿后,陶野很礼貌地做出得体的回答。
“我只是她的女朋友,有关于钢琴上的事,还是她自己和你谈比较好。”
温灿笑了笑。
“一直都听师妹说,她的陶姐姐是个非常温柔亲切的人。可是今天真正相处一段时间,我却一点儿都没感觉到亲切呢。”
她歪了头,幽深的目光投向陶野。
“你——是不是对我有点敌意?”
陶野沉默了一会儿。
随后,轻轻地否定了温灿的说法。
“你想多了。”
温灿:“又或者说,其实你是对我们整个乐团有敌意?”
陶野回过头。
“温小姐,这话不要随便说。让夏星眠听见了,我和她之间会产生误会。”
“噗……哈哈哈……”
温灿笑了起来。
陶野:“你笑什么?”
温灿笑着摇摇头:“唉。陶小姐,如果连我这样的外人都能察觉到,你觉得天天待在你身边对你了如指掌的夏星眠会察觉不到吗?”
陶野:“什么意思?”
温灿:“她或许就是察觉到了,所以,这才成为了她坚决不回乐团的理由吧。”
陶野嘴唇微动,却无言以对。
“这也没什么。”
温灿拿起番茄酱瓶子,将红艳艳的酱汁挤到盘子里剩余的薯条上。
“她确实已经做出了她的选择。这种选择说不上怎样是对、怎样是错,毕竟有些事情,真的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她为了你,真的放弃了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东西。她这样置换来的爱情,不论值或不值,我都真心希望你能够好好地珍惜。”
陶野苦笑了一下。
“温小姐,那么你又知不知道,我为了她能够像现在这样和我在一起,等了多久,付出了多少呢?”
温灿挤番茄酱的动作顿住。
“我不是那种小心眼到非要捆着一个人不放她去闯的人。”
陶野抬起眼,眼底氤氲湿润起来。
“我甚至瞧不起这样的人,我觉得这种人实在是太自私了。可是……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宁可做一个连我自己都鄙夷的自私的人,也不肯放她走吗?”
温灿与陶野遥遥对视着,手里一直举着那瓶番茄酱。
良久……
番茄酱瓶口的酱液都凝固结了块。
112第112章
闭店后
音乐会开始前的这三天,温灿在排演之余就会跑来咖啡厅,蹭蹭吃喝、摸摸琴。
正好,周溪泛这几天也在店里。
温灿就和夏星眠周溪泛厮混在一起,一来二去,她就和周溪泛混熟了。
温灿是个嘴贱心肠好的,周溪泛是个傲娇嘴硬的,她们做起朋友来虽说斗嘴多,但相处却比那些表面朋友来得更加融洽。
温灿一早就表明自己是个直女,周溪泛啐一口说你当老娘不挑食能看得上你?
然后两个人会心一笑,磊落地做起坦坦荡荡的朋友来。
那一次和陶野单独相处后,温灿也再不提劝夏星眠回乐团的事了。
暗地里,她还悄悄包了个红包塞给夏星眠,说夏星眠结婚的时候她未必在国内,就当提前随份子了。要是夏星眠愿意,就拿这钱去买一台最好的钢琴。
音乐会的前一天晚上,陆续送走了温灿和周溪泛,小燕和兼职的大学生收拾完桌椅也走了,就留下夏星眠和陶野两个人。
陶野在收银台清点机子里的零钱,对今天的账。
夏星眠等她,就坐在钢琴边。拿着一份温灿今天才捎来的新谱子,一边零星弹几段,一边举着谱子若有所思。
看了一会儿,夏星眠把谱子放到一边,随意地在琴键上按记忆弹奏起断断续续的曲子。
弹着弹着,不知何时,她慢慢地,随着肌肉记忆弹起了那首刻在骨子里的《一步之遥》。
头两小节一出来,陶野就“嗯?”了一声,抬起头看了一眼。
她很快就认出了这首曲。
夏星眠也偏过头,含着笑和陶野对视。
陶野把最后一把零钱放进收银机,合上抽屉,锁好。然后走向钢琴那边。
她弯腰,从夏星眠身后看向黑白琴键,头发垂到了夏星眠的肩上。
夏星眠暗暗地深吸一口气。
好香……
陶野眼眸一转,看向夏星眠脖侧一块非常明显的红痕。
那不是吻痕,虽然的确非常像。
这个叫做「琴吻」,是拉小提琴时,琴体在脖子上留下的不可避免的摩擦痕迹。
陶野之前一直以为,夏星眠小时候放弃拉小提琴是因为拉得太难听,但后来发现不是。相反,夏星眠拉得还不错,只是没有专业提琴手那么熟练。
她小时候放弃,就是因为拉小提琴会在脖子上留下「琴吻」,周溪泛总是拿这个打趣她。
别说小时候,就是这两天,周溪泛也没少打趣夏星眠脖子上这块琴吻。
陶野没有开口谈论过关于琴吻的任何话。
可她心底深处,却早已暗流汹涌。
夏星眠因为弹钢琴而拥有的一双细白修长的双手,以及因为拉小提琴而在脖子上留下的红痕琴吻,这一切被音乐与艺术浸染过的细节,都有一种莫名的性吸引力。
陶野每每看着它们,既觉得那是只存在于艺术殿堂里的阳春白雪,又觉得,如今这阳春白雪只为自己所有,这殿堂只容自己侵踏,实在诱人难忍。
于是她情难自禁地伸出手,轻轻地摸了一下夏星眠的脖子。
抚摸的那瞬间,夏星眠弹错了一个音。
“姐姐……”
夏星眠红着脸缩了缩脖子。
她和陶野相处了这么久,早已对陶野一举一动里蕴藏的意思如指诸掌。从陶野抚这一下的速度、力度、黏连度,她就懂了陶野在想什么。
“……”陶野闭上眼,垂下脸,只是亲了亲夏星眠的额头。
然后她敛起神思,绕到琴凳另一端坐下。
“这些天,我不在家的时候,还在练小提琴?”
“嗯。只在工作日的白天练一练,拉得不好,怕邻居说我扰民。”夏星眠放松了身体,继续弹手里的曲子,笑着回答。
陶野:“我觉得你拉得很好啊。”
夏星眠摇头:“乐器这东西,行外听热闹,行内听门道。我还差得远。”
陶野:“是吗?”
夏星眠:“在乐团,有个拉小提琴的师姐,那才叫拉得好。明天我指给姐姐看,到时候姐姐仔细听一听,就知道我这水平只是小孩子过家家罢了。”
陶野看着夏星眠那双在琴键上舞跃的双手,似寻常闲聊般,继续问。
“你和乐团里的人相处得都很好吗?”
夏星眠点头:“老师手底下的乐手,都是一顶一的高手。师兄师姐们都是心思单纯,只想着怎么完成好音乐的人。所以,当年和他们可以说是一见如故呢。”
陶野:“在那里交了不少朋友吗?”
夏星眠:“嗯……”
陶野:“你不是已经有小周总这样的至交好友了吗?”
“那不一样啊。”
夏星眠弹琴的缝隙里,分出心来回答陶野的问题。
“溪泛和我关系再好,她也只是个只懂做生意的人而已,我没办法和她聊音乐上的事。术业有专攻,有些话,只能和懂的人说。”
陶野嗯了一声,没再问下去了。
夏星眠心思敏感,觉察到自己话里有引人遐想的成分,马上补充:“不说也没关系啊,本来嘛,世界上大部分人一辈子也遇不到什么知音的。我没什么憋屈的。
而且,我可以把我的感想写成一本书,等我晚年的时候,就出版出来,可以交流给更多的人呢。”
陶野笑了笑。
夏星眠还是怕陶野不开心,凑上前来,“姐姐,你听我弹琴,有没有进步?”
陶野侧目,看着夏星眠讨好的脸,觉得她可爱。笑道:“这首曲子除了作曲者,估计没有人比你弹得更老练了,你已经没什么进步空间了。”
夏星眠:“我就当姐姐是夸我了。”
陶野:“当然是夸你。”
陶野又听了一会儿夏星眠弹琴。
眼看时间越来越晚,夏星眠弹完一首新学的曲子后,陶野就劝回家了。
“今晚早点睡,明早不是还要去听你师哥师姐们的演出吗?”
陶野站起身,去拿放在前台的包。
“哎,明天姐姐不要开车了。”
夏星眠合上琴盖,几步并作一步跑到前台,趴在台子上看台子后面的陶野。
“我骑摩托带姐姐过去吧。明天的天气好,可以吹吹风。不过姐姐要记得戴好口罩,最近柳絮太多了。”
陶野笑:“好……”
“对了,我姐说她明天回来。”
夏星眠又提起一件事。
“我问她几点到,她自己也说不准。我就说我和你要是没有在咖啡厅,那肯定就还在场馆听音乐会。我把场馆地址发给她了。”
陶野:“你看着安排就好。”
夏星眠:“还有啊,师姐已经向老师争取到了,明天就会演奏那张从斯德哥尔摩找回的旧乐谱。很多地方都采用了我改的版本。
师姐说,老师答应了,如果明天演出效果好,乐团会在世界巡演那首曲子。
要是真能世界巡演就太好了,师姐说,到时候她会告诉我其他国家的人会不会喜欢那首曲子呢。”
陶野:“好……”
她看着夏星眠欢快地整理琴架上的乐谱,觉得自己还想要说什么。
可是张了嘴,大脑和口齿都是一片空白。只得抿了抿嘴唇。
113第113章
只要你说,只要我在
第二天,筹备已久的音乐会开场。
音乐会的演出从早上十点开始,一直到中午的两点。
除过中场休息的半小时外,这场音乐会的有效时间比普通的音乐会要长不少,交响团演奏了许多高质量的曲子,足以见Charlie大师对这场演出的重视。
在音乐会的最后,Charlie本人也出来进行了独奏。
在此之前,他已经有许多年都没有再上台进行独奏过了。
Charlie坐在空荡台上一架孤零零的钢琴前,望着台下,用比前几年熟练多了的中文说,这一首曲送给他最小的学生。
他说看着台下那个人,说,他由衷地希望,有朝一日,这位学生的梦想可以全都实现。
然后Charlie演奏起了从斯德哥尔摩带回的那张乐谱。
夏星眠一下子攥紧了裤缝,眼眶湿润。
她以为会是由温灿来演奏的。没有想到,居然是老师亲自来为她弹。
“dosomiso……sosolaso……xisolaso,dosomiso……”
随着乐曲响起,夏星眠不由自主地很小声地随着旋律念起乐符。
她念一个,台上的钢琴就响一声。
完美地契合。
就好像那正是她本人所演奏的一样。
黑暗的观众席上,坐在夏星眠身边的陶野悄悄转过头,凝视着夏星眠翕合的嘴唇,眼底的某种光一点一点黯下去。
另一种光,又一厘一厘地,愈来愈亮。
陶野此刻眼里亮起的光,和夏星眠望着台上的眼睛里的光竟是很像的。
夏星眠看着钢琴。
她看着夏星眠。
她们仿佛都在看着一场注定会肆虐大地、又湮灭入尘泥。于天地之间,以另一种方式永伴身边的大雪.
音乐会结束之后,夏星眠偷偷拉住陶野,让她先不要走。
陶野:“嗯?怎么了?”
夏星眠:“嘘——跟我来后台。”
她们逆流穿过众人,进入后台。
后台走廊里,周溪泛已经等在那里了。但周溪泛显然不是在等她们俩,因为她下一秒就把手里喝空的可乐纸杯扔在了刚出休息室的温灿身上。
“磨叽死了!赶紧的,去我酒店,把上次聚会你落在那里的手风琴带走!”
温灿眼疾手快地接住纸杯,笑着反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知道了知道了,急什么?”
周溪泛指着手表:
“你看看时间,你们乐团不是下午五点的飞机要走吗?”
温灿:“那这就走吧。”
她看见夏星眠和陶野,还顺便打了个招呼。
“师妹!陶小姐!我估计一会儿就直接去机场了,咱们以后有缘再见啊!”
告完别,温灿就和周溪泛一起向外走了。
周溪泛操心着飞机的起飞时间,皇帝不急太监急,她走得非常匆忙。
倒是温灿,不紧不慢的,老太太一样晃悠。急得周溪泛得拖着她的胳膊走。
温灿:“哎呀,你慢点。”
周溪泛:“慢什么慢?你也不算算路上要花的时间,今天还是周末,万一再堵车……”
温灿:“不会耽误值机的。”
周溪泛:“你懂什么?国内周末的交通情况……说了你也不懂!”
场馆门口——
才回云州的夏怀梦还拖着行李箱,站在喷泉池的后面,看着手机上夏星眠发给她的地址,抬头,似乎在确认是不是走对了。
可夏怀梦一抬头,目光还没来得及扫到场馆的牌子,就看见了周溪泛拉着一个陌生女人的手走了出来。
那双紧握的手像针一样,在触目的一瞬间,狠狠地扎刺进夏怀梦的瞳孔。
她望着周溪泛和那个女人下了楼梯,绕过喷泉池的另一侧,与她隔着水帘匆匆擦过。
她的头也像凝固在了周溪泛消失在水帘后的那一刻,再也转不动了。
也不敢再转动。
夏怀梦在原地伫立许久。
好像有许多退场的人与她擦肩而过,一个个,一双双,模糊的谈论声像倒灌的海水,淹没她,让她很久都忘记了呼吸。
半晌,她颤抖着呼出一口气。
一低头,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行李箱的拉杆已经从手中脱落,箱子倒在了地上。
夏怀梦缓缓蹲下去,拎起箱子,浑浑噩噩地想要继续向场馆里面走,去找夏星眠。
可才走出两步,她忽然顿住。
然后鬼使神差地回了头。
攥紧行李箱拉杆。
转身……
五指攥得更紧。
夏怀梦眼下的坚定来得很突然。或者说,她的坚定始终都只是深埋在许多条框下了。而这一次,她终于为自己找了一个迈出步的理由。
她要去找,要去问。要给自己这一生的荒唐求一个结果。
长久以来,罪孽,吝啬,谬误,以及愚蠢,纷纷占据着她的灵魂,折磨她的身体,犹如乞丐养活他们身上的虱子。她一直哺育着令她自我满足的悔恨。
然而,所有的黏连不清,都在意识到周溪泛有可能真的再也不回头的时候,刹那清醒。
夏怀梦此时此刻迈出的这步,终于不再是向着夏星眠走。
她向着周溪泛消失的方向寻去.
场馆内。
等所有人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夏星眠才凑到了Charlie面前去。
师徒两个聊了几句。
Charlie露出慈祥的笑,摸了摸鬓边花白的头发,又说了句什么。夏星眠含着泪上前抱了抱他。
隔着一条走廊的距离,Charlie回过头,向着走廊这端的陶野点了点头,是问好,也是告别。然后就转身,领着他的学生们朝出口走了。
像倒灌进沙漏的鱼。
一条一条,挨个走入狭窄的出口。慢慢,漏完了。
等人都走了,夏星眠按捺着隐隐的兴奋,拉起陶野向演奏厅走。
“姐姐,你知道我刚刚和老师说了什么?”夏星眠问。
陶野:“不知道啊。”
夏星眠:“老师说,下一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问我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可以送给我做礼物。我知道他会这么问我的,所以我昨晚就想好了。”
陶野:“你要了什么?”
夏星眠:“今天场馆没有其他演出了。所以,我就要了场馆今天的使用权。”
陶野抿住嘴唇,任由夏星眠拉着她,在夏星眠身后望着那雀跃的背影。
“现在演奏厅一个人也没有了。”
夏星眠拉开侧门,按下旁侧墙上的灯光开关。一片漆黑的舞台亮起一束白光,打在中间那台孤零零的钢琴上。
那是Charlie最后一曲使用的钢琴,还没有撤掉。
“姐姐,来。”
夏星眠拉着陶野走到观众席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按着对方肩膀让对方坐下。
“坐这儿……”
她反过身撑住高台,一个使劲,就轻快地翻到了台子上。
一边拍去手上沾染的灰,一边走到钢琴边,坐在了那束聚合的白光里。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音乐会,开始咯。”
夏星眠在光里对着陶野弯着眼眸笑,话音才落,指尖就恰是时候地弹下第一个音符。
一段轻缓有度的单手弹奏后,左手和弦紧跟着加入,正式弹奏起第一首曲子。
流畅优美的钢琴曲从夏星眠指尖流淌而出。她有时看会儿琴键,有时仰起脖子,微眯双眸,嘴角噙着自得的笑。
陶野端正地坐在夏星眠为她安排的座位上,也在微微笑着。
当夏星眠弹完一首,陶野就热切地鼓掌。
单薄的掌声回响在空洞的演奏厅,再紧凑,听起来都有些凄清。
不过两个人都没有在意。
一个全心全意地弹,一个尽心尽力地鼓掌。
在数不清多少首曲子后,陶野主动说:“小满,再为我弹一次一步之遥吧。”
夏星眠笑:“会弹的,我会放在最后一首弹。是压轴节目呢。”
陶野:“可我现在就想听。”
夏星眠乖顺地点头:“好,那我现在就弹。”
夏星眠坐得更挺直了些,十指认真地放在黑白琴键上,闭上眼,随着身体本能的记忆按下去。
一开始懒散且风趣的小调,轻快紧凑。像孩童,像夏夜,像晚风里懒懒卷动的纸风车。
然后急转大调,高潮迭起,强而有力,欲拒还迎与傲气转身都蕴含在一个个激昂的音符中。
从前,夏星眠在演奏起大调时,旋律中铺陈着的永远是那不可遗忘的、永远只差一步的遗憾。
可如今,她再弹起,除过激昂与傲然外,多了几分稳重与一切尽在掌控的熟稔。
更像是镌刻在宇宙海中,一首永不磨灭的史诗。
陶野也闭上眼。
她知道,她所有的遗憾,或许也早已消散在了记不清楚的某个寻常日子。
她此生最痛恨的那一天,夏星眠坐在台上演奏一步之遥,她坐在台下,被黑暗衔在口中,觉得夏星眠是一只永不可触及的飞鸟。
可现在,如此相似的场景。
夏星眠依然坐在台上,她依然坐在台下。她却再没有一点点梗结的感觉。
她其实早就明白了。
夏星眠的台下,会坐着一批又一批来了又去的观众。而她,从头到尾,从始至终,从今以后,都是这些观众中唯一的定数。
是的……
她早就明白了。
在夏星眠弹完最后一个音符时,陶野睁开眼,说:“小满……”
夏星眠抬起头,看向观众席。
“嗯?”
“我也想听你弹更多的曲子,但时间已经有些来不及了。”
陶野舒展开眉眼,温柔地笑。
“能听完这一首,我已经很知足了。现在,你去找你的老师吧。”
夏星眠的表情凝固住。
“你说、说什么?”
陶野看了一下表。
“他们应该快要值机了。你现在赶过去,买一张票,跟他们一起走。”
夏星眠的五官颤了颤,嘴角不上不下地勾了勾,说不上是笑还是愁。
“姐姐,你在说什么?”
“其实我一直都晓得,他们说得都对。对于现在的你来说,爱情和理想完全是可以双全的。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总是很害怕,虽然我也知道,以前的事不会再发生了,但我……”
陶野顿了顿,垂下眼。
像在清去喉咙里的哽咽,掩饰去眼底的湿润。
“我还是自私地想把你永远捆在我身边,每一天,都不要放你走。”
夏星眠急忙说:
“我愿意永远留在你身边的啊。”
陶野摇了摇头,抬眼,眼里还是有掩饰不住的泪。
“小满,你这辈子如果只是在我身边,就永远不会有各国各地只为音乐而来的观众,也永远都不会有你师哥师姐那样,能与你畅谈音乐的知音。”
她嘴唇都在轻轻地颤抖。
“一个人,生命里如果只有另一个人,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夏星眠:“一生忠于一人,难道不是好事吗?”
“不……”
陶野的眼角滑下一滴泪。
“「一生忠于一人」,和「一生只有一人」,是不一样的。”
夏星眠怔怔地望着陶野。
“小满,你……”
陶野深吸一口气。
“你的人生……不该只有我这一人,也不该……只有爱我这一事。”
夏星眠蜷起手指,眼里也冲上了泪。
她不小心碰触到琴键,发出两声沉闷的琴响。
陶野颤抖的唇角勾着笑。
她双肩沉了沉,如释重负。
释的是夏星眠的负。也是她自己的负。
她对夏星眠说:
“你去吧,去亲眼看一看,世界上的其他人,他们喜不喜欢那张斯德哥尔摩的乐谱。”
夏星眠从钢琴旁站起来,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台下。
她站在观众席第一排的首端,和坐在中间的陶野遥遥相望。
她还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可是陶野的眼神似乎又告诉着她:不必说。
夏星眠攥了攥双手。
她终于低下头,没有走向陶野,而是继续向前,向着出口的方向。
脚步声一下又一下,在空荡的演奏厅里渐行渐远。
走到门口,夏星眠拉开大门。
外面明亮的光瞬时洒满脸颊,亮得灼人。
她在即将迈出去的时候顿住,忽然回过头。
“姐姐!”
夏星眠隔着重重叠叠的观众席座椅对第一排的陶野喊道。
陶野应声转过头来。
“一直喝粥,真的很不营养啊。所以一定要记得,再想喝粥的时候,告诉我!”
夏星眠在光里对着陶野露出灿烂而明媚的笑。
“这一次,只要你说,我就回来。”
陶野浅浅一笑,点头。
“好……”
作者有话要说:
【“罪孽,吝啬,谬误,以及愚蠢,纷纷占据着我们的灵魂,折磨我们的身体,犹如乞丐养活他们身上的虱子。我们一直哺育着自我满足的悔恨。”from波德莱尔】
正文end
会有番外
第114章番外一
两年后.
时光倏忽而过,荏苒不息,不可抓留。
又是正值一年的最开始,元旦才过十数天,又临近除夕。
国内,超市开始放有关于新年的喜庆歌曲,稠酒和各类年货摆上了入口显然的位置。归乡的票已经开抢,打工人们一边上班,一边分着心思考虑该买飞机票还是高铁票。
即使在国外,也能从热搜上看到各种明星要上春晚的消息。今天透几条节目单,明天透几张彩排图。
除夕的前两天,夏星眠完成在巴黎的演出后,直接从音乐馆就提了行李箱往回奔。
她从安全通道悄悄走的。
要是从大门走,又得被记者和粉丝堵老半天。
温灿骨子里的血液叫嚷着她也想过年,但她不想回家,于是屁颠屁颠地跟着夏星眠跑。
这两年,夏星眠凭借她极具天赋的完美琴技,火速坐到了乐团内首席钢琴师的位置。两年间,止水重波,声名鹊起,轻易便回了当年的巅峰。
但细究起来,她这个首席做得确实不怎么称职。
一年到头,她最多只肯演出四次,每次出国最多半个月。一压半个月的界限,她就会像火烧屁股一样拎着行李箱急匆匆地跑回国。
两年前,陶野放夏星眠走的时候,以为今后聚少离多,都做好了大半时间自己一个人待着的准备。
结果,夏星眠还是像个牛皮糖,陶野催她赶紧回乐团她都不走。
就算是在国外筹备演出的半个月里,夏星眠也会逮着空悄悄飞回来待一两个晚上,温灿在电话里骂一个小时才能把她骂回去。
夏星眠推开安全通道的门就急急地往楼梯下奔。
弹回去的门差点把温灿的脑袋撞个包。
“哎呦!”
温灿用胳膊肘抵住门,不住地咒骂。
“靠!你是家里死了亲戚,急着回去奔丧啊!”
夏星眠远远地敷衍回道:
“过年了,说这些也不嫌晦气。”
“你等等我!”
温灿忙追上去。
两个人坐了飞机,直飞云州。
数个小时后,她们抵达云州机场,然后直奔陶野的咖啡厅。
拐入街道,还没进咖啡厅,她们就远远地看见了陶野。
陶野和小燕正在店门口。小燕扶着一架折叠梯子,陶野站在梯子上半端,在给门楣上挂喜庆的红灯笼。
灯笼是电控的,一截还没连接好的电线还半垂着。
夏星眠飞奔过去,立刻撂下箱子,脱掉手套,上前把住梯子。
仰起头急道:
“不是说好等我回来我来挂的吗?快下来!”
陶野垂眸,正好望进夏星眠焦急的双眼中,不由一笑。
“回来了?”
还笑着,就又佯怒道:
“你越来越没大没小了,现在见面,连‘姐姐’也不先叫一声。”
“姐姐。天冷,今年云州也开始下雪了,风冻得很。”
夏星眠恳切地求陶野。
“你快下来,我来挂就好了。”
陶野便爬了下来。
夏星眠接住陶野,帮忙攮了攮陶野脖子上的围巾,把搪在里面的头发拨出来。
——陶野戴着的围巾,就是当年“陆秋蕊”笨手笨脚织给她的那一条。
陶野抬头看着挂了一半的灯笼,轻声说:“正好,我也搞不明白那个电线是怎么连的。接口和零件都太小了,我最近眼睛看什么都有些模糊。”
夏星眠叹了口气:“你总是熬夜看账,可能是有些近视了吧。过两天闲了,我陪姐姐去配一副眼镜。”
说完,夏星眠脱掉外套,挽起袖子,爬到梯子上,三下五除二就把两边灯笼都挂好了。
接上电,打开开关,灯笼亮起红彤彤的光。
梯子下方,陶野揣着手,和温灿闲聊:“这次演出还顺利吗?”
温灿笑道:“可顺利了,现在追着夏星眠的小粉丝越来越多,你可没见着,把门口堵得呀……我们要不是从后门走,估计还得晚几个小时才能回来呢。”
陶野故意问:“是么?那追着她的小粉丝那么多,她有没有勾搭上一两个啊?”
夏星眠从梯子半截一跃而下,拍去手里的灰。
“姐姐要问这种问题,不应该等我不在的时候再问吗?”
温灿吃吃地笑,说:“她就是有那胆儿,她也没那时间啊。”
陶野含着笑点头:“这倒是。她一得空就和我打视频,就差给我全程直播她的吃喝拉撒了。”
夏星眠红了脸,拥着陶野朝店里走。
“冷死了,先进去喝杯咖啡。”
进了店,温灿放了包就溜去后厨找吃的了。
陶野走到咖啡机旁,拿出两个干净漂亮的瓷杯,准备亲手泡咖啡。
夏星眠走到陶野身边,左右看看没有旁人,就从后面抱住陶野,飞快在陶野耳朵和脖子上亲了好几下。
陶野被亲得咯咯笑,伸出一根手指,戳开夏星眠的脸。
夏星眠就势握住陶野的手指,小声地说:
“姐姐,我给你带了礼物。”
“哦——”
陶野继续泡咖啡。夏星眠每次出国回来都会给她带些小礼物,她也不奇怪了。
“这次是什么?”
夏星眠从挎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包的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打开,从皱巴巴的牛皮纸里取出了一只很精致的银质小碗。
浮雕精美,做工仔细,又小巧厚润,在手里把玩也是一种享受。
比起盛饭的容器,它更像一个艺术品。
“我很早以前从Alex先生的收藏柜里看到过,很喜欢。这个碗全世界也就几个。这次可算让我找到了一个。”
夏星眠小心翼翼递到陶野手上。
陶野拿着端详了一阵,说:“好,以后喝粥的时候,拿来装咸菜正好。”
夏星眠愣住,眉头皱起:“装咸菜?”
陶野:“嗯。不行吗?”
夏星眠眨眨眼,马上调整好表情,使劲点头:“行!太行了!”
陶野看她这么顺着自己,笑了起来。
然后转过身,把碗仔细收进了收银台下带锁的玻璃柜里。
玻璃柜里密密麻麻,放满了之前夏星眠带回来的各种小玩意儿。她有时候带回来一件,有时候带回来好几件。反正只要她在国外看到的好东西,准得刮一通,统统给陶野送来。
什么可爱的冰箱贴,什么名贵的首饰。大大小小,零零碎碎,应有尽有。
珍贵到全世界独一份的名家画作,便宜到一只折得漂亮的小风车。一个好看的小雏菊发卡,她都能想尽办法从人家小孩子手里骗过来,上贡给陶野。
小燕看了都说:“夏大师这哪是去巡演啊,这是去世界各地进货了呀。”
夏星眠送完碗,又从包里掏出一大堆巧克力和果冻,分给了店里的其他店员。
大家收了新年礼物,纷纷嘴甜地献上一句:
“老板娘大气!”
因为他们管陶野叫“老板”,所以,当他们管夏星眠叫“老板娘”时,就让夏星眠非常受用。
尽管陶野和夏星眠在一年前就已经在荷兰举行了婚礼,还领了结婚证。但不论过了多久,夏星眠只要听到能把她和陶野联系起来的称呼,都会十分高兴。
看着夏星眠像散财童子一样发糖的身影,陶野坐在收银台后,支着下巴,笑眯眯的。
忽然,她对夏星眠说:
“对了,我有个好消息要和你说。”
夏星眠蹭地回过了头,像一只听到了“开饭”的小狗。
“什么?什么好消息?”
陶野却卖起关子:
“等新年那一天,我再告诉你。”
“啊……”
夏星眠愁眉苦脸。
“那为什么不等新年那天再和我说有好消息这回事儿啊?现在说了,又不仔细说,这不是吊我胃口么。”
陶野眯着眼睛笑:
“对啊,就是故意吊你胃口。”
夏星眠挠挠头,也不生气,就乖乖应道:
“那好吧。”
这一天,是咖啡厅在新年前营业的最后一天。
晚上,做完最后一单,彻底地清扫了一下店里的卫生,店员们就陆陆续续离开了。走之前,都不忘和陶野与夏星眠说声“新年快乐”。
温灿也早就回酒店了,她说周溪泛又找她,有事求她帮忙,她得回去好好静下心来想想怎么敲这位富二代的竹杠。
像往常许多时候一样,当陶野独自忙到深夜时,只剩夏星眠一个人还陪着她。
陶野终于清完账,揉着酸痛的脖子,抬头找夏星眠,叫她回家。
可是环视店内一圈,却没发现夏星眠。
再定睛细看,才发现,夏星眠坐在店外面的阶梯上,在红彤彤的灯笼下蜷成圆圆小小的一团,用戴了手套的手拢着积雪玩。
陶野关上店内的灯,揣好钥匙,挎了包,走出去。
她站在夏星眠身后,轻声问:
“还玩呢,不回家了?”
“再等会儿,我马上就堆出雪人的身体了。”
夏星眠还是垂着脑袋,头也不回,聚精会神。
“我再刮刮……雪还是太薄了……”
陶野便在夏星眠身后、上一阶台阶坐下来,放了包,浅浅地搂住夏星眠的腰,低下头,下巴放在夏星眠肩上,看着她堆雪人。
深夜的街道万籁俱寂,没有行人。才下的一层薄雪一个脚印都没有,洁白而玉整地铺在大地上。
冬风卷着枯叶吹拂过街道,还卷来了远处深巷的模糊犬吠。
风中有雪花、汽车、邮筒的味道。
“从小在北方的暨宁长大,年年都下大雪。自从来了云州,冬天就只下雨。”
夏星眠把雪人的身体杵在地上,开始团雪人的脑袋。
“姐姐也好多年没看过雪了吧?”
陶野轻柔地嗯了一声。
“可惜,就算今年云州下了雪,也只下这么一点点,堆一个巴掌大的雪人都费劲。好想让姐姐和我一起,再好好看一场真正的雪。”
夏星眠笑着说。
“年后我就要去俄罗斯的摩尔曼斯克演出了。那里的雪,比暨宁的都还要好。可惜……我一个人看,再漂亮的雪景,也好没意思呢。”
陶野笑了笑,又抱夏星眠更紧一些。
她沉默了一会儿。
忽然问:
“小满,为什么不追问我,到底有什么好消息想告诉你啊?”
夏星眠:“姐姐希望我追问吗?”
陶野:“当然。其实只要你问,我就会直接告诉你的。”
夏星眠:“那我就问,到底是什么好消息?”
“……咖啡厅在岸阳和皋川的分店都已经筹备完成,年后就会开始运营。”
陶野轻声细语地在夏星眠耳边说。
“我会给主店和分店都找代为管理的店长,以后,我就不用再对所有事都亲力亲为了。”
夏星眠蓦地回过头,睁大眼睛,惊喜地看向陶野。
“你的意思是……”
“嗯。新的一年,和以后的每一年,我都可以陪着你一起去演出了。”
陶野摸了摸夏星眠的头,眼眸笑得弯弯的。
“摩尔曼斯克的雪,我们也可以一起去看哦。”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没有计划番外要写多少章,写到四十万字就结束吧~
第115章番外二
大年初二,正是大部分人开始跑亲戚的时候。
和前两年一样,在云州过完除夕和初一,陶野就和夏星眠一起回了暨宁,去看望住在温泉山庄的夏怀梦。
她们和寻常人不一样,没有需要走访的一大家子亲戚。陶野是孤儿,夏星眠家里死得也没剩什么了,仔细算算,夏怀梦就是她们俩如今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温灿也蹭上车,跟着一路去了。
然而到了暨宁,温灿没有继续和夏星眠陶野她们一起上山,转而去了别的地方。夏星眠问她去哪,她神神秘秘地不透露,只是说过些时候夏星眠就知道了。
到了温泉山庄,夏怀梦就站在大门口等着她们。
夏星眠和陶野从车上下来,夏怀梦一边帮她们接行李,一边继续往车上看。
夏星眠顺着夏怀梦的视线疑惑地看了看,问:“姐,你在找什么?”
夏怀梦试探着问:“没……那个……没有其他人来了吗?”
陶野接话:“没有呢,就我们两个人。”
夏星眠笑道:“姐,你还希望谁来呀?”
夏怀梦不接话,只是沉默地继续搬一只沉重的大包。
包里装的是陶野特地带来的云州特产。鹿血酒,糯米丸子,熏豆角,什么都有。
可是走出两步,没拉严的包拉链缝里却不小心掉出了一串钥匙。
那是陶野的家门钥匙。
陶野肯定是打包的时候没看清,随手就放了进去。看来她的眼睛真是越来越花了。
说起来,因为陶野最近总是看不清东西,所以在除夕的前一天,夏星眠带陶野去配了眼镜。
医生却测出来,陶野不是近视,而是远视。
也就是——
俗称的“老花眼”。
陶野没有那么老,按理说她不该在三十出头的年纪患上这种眼症,可她平时的确是有些用眼过度了。
还好症状很轻。医生说,戴着眼镜配合矫正,是可以恢复的。
于是陶野自此戴上了一副银细框眼镜。
本就温柔清丽的面容,又多了几分娴静与斯文。
只是,她还没习惯“戴眼镜”这事儿。
陶野弯腰去拎地上的两袋水果时,眼镜顺着她的鼻子滑下,落在了她那颗鼻梁痣的位置,差一点就要掉下去。
夏星眠眼疾手快地伸出手,用指尖接住那副眼镜。
然后缓缓向上推,帮陶野扶回去。
“唉。”
陶野笑了笑,自嘲起来。
“老了,眼睛花了,反应也迟钝了。”
“眼睛花了有眼镜,反应慢了有我。”
夏星眠帮陶野拎过了那两大袋水果,开玩笑的轻快语气,又镌了些许认真。
“再说了,不会变老的是妖怪。”
陶野笑出了声。
她没接什么话,只跟在拎着两箱土鸡蛋和两袋水果还活力满满的夏星眠身后,向庄园内走。
阳光落在积雪上,也落在陶野的皮肤与发间。
因为前面总是有夏星眠,年轻的背影,顶着风也雀跃的脚步,陶野懒洋洋地舒展了一下脖颈。
似乎是过得一年比一年慵懒随心了.
晚饭,几个人在吃陶野亲手包的黑芝麻汤圆时,温泉山庄又有客人来访。
是周溪泛。
除夕和初一,周溪泛肯定得在岸阳陪着双亲过,随后走访亲近的亲朋。因为她老妈认了夏星眠做干女儿,所以夏星眠也算她半个亲戚,按理来说她串夏星眠家的门很正常。
往年她都是捡个夏星眠在云州的时间,去云州拜访夏星眠和陶野,再没有上杆子踏足过温泉山庄。
毕竟她老妈认的干女儿是夏星眠,又不是夏怀梦。
今年倒是破了例。
她居然肯主动来到这个有夏怀梦的温泉山庄。
周溪泛把带来的昂贵年货放在门廊边,摇响了悬挂在廊口的铜铃。
夏星眠、陶野、夏怀梦都放了筷子,走到门口去迎接。走在第一个的夏星眠想顺手开门,才抬起胳膊,却被夏怀梦急急地抢先一步伸过手按下了门把手。
然后,夏怀梦第一个从门里望出去。
周溪泛不是一个人来的。
陪在她身边的,竟是早上一落地就失踪了的温灿。
而此刻,周溪泛正亲昵地挽着温灿的胳膊,两个人仿佛一对正如胶似漆的小情侣。
夏怀梦瞬时攥紧门把,眼底迅速涌上了浓重的痛苦。
她痛苦,无助,悔恨。却没有惊诧。所有的苦厄情绪,都有着被侵染了一次又一次的陈旧。
这两年间,她一定目睹了这样的场景千千万万遍。
夏星眠维持着礼貌的微笑,瞅着温灿,咬牙啮齿地说:
“师姐,云州的年没把你过舒服吗?这会儿你又跑到这里做什么呢?”
每一个字都在控诉对方出现得不合时宜。
温灿耸肩:“冤枉啊,我也不知道是来这里。溪泛只是约我出来,开车的是她,我总不能抢她的方向盘不是?”
周溪泛哼笑一声,目光投向的方向像是夏星眠,也像是夏怀梦,“不用担心,我不会在这里久待。把小妈妈交代我带给你的年货送来,我就和阿灿下山了。”
陶野自然地开口留客:“天都晚了,明天再下山吧?”
“我是无所谓啊。”
周溪泛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不在意到有些残忍了。
“只要某些人不觉得膈应就行。”
夏怀梦的脸又肉眼可见地苍白了几分。
一旁的夏星眠忍不住叹气。她不是不清楚,是太清楚了。
她知道,周溪泛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报复夏怀梦之前长达十几二十年的逃避与怠慢。
真正的豁达是不会说出口的,人真要放下时,只会在一个寻常的时间默默转身,自然疏远,谁也懒得告知。
所以,夏星眠明白,当年周溪泛向她宣告自己要放下时,八成连自己都还没说服。
既然注定放不下爱,那就要宣泄掉恨。
周溪泛是在讨债。
而温灿——
多年相处下来,可以肯定的是,温灿的性取向比首都广场上那根旗杆都要直。她愿意一趟又一趟地打配合,肯定是收了周溪泛私下给的好处。
……怪不得这人前几天嘟嘟囔囔说小周总有事找她帮忙,还一脸要敲竹杠的猥琐表情。
呸!
贪财师姐!
夏怀梦僵着脸,拎起周溪泛和温灿带来的礼盒,孤零零地向门内走去。
夏星眠望着夏怀梦的背影,心里一紧。
她不想在周溪泛和夏怀梦之间偏袒某一方。一个是她的朋友,一个是她的亲姐,这两人之间谁欠谁更多一点,她没有想法、也没有资格去评判。
但作为她们的亲朋,夏星眠会心疼。
就像当初周溪泛处于劣势,她心疼周溪泛一样,心疼起了现在的夏怀梦。
于是她在周溪泛还没进门的时候,悄悄拉住了周溪泛,小声问:
“你决定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周溪泛反问她:“你是想劝我?”
夏星眠摇头:“没想劝你。我知道‘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的道理,我再怎么心疼我姐,也不会干涉你的做法。”
周溪泛笑了一声,“那你是想说什么?”
“……我只是好奇。”
夏星眠幽幽地长叹一声,看向夏怀梦离去的方向。
“我想知道,你究竟给她判了几年的有期徒刑。”
一旁的温灿忽然笑了笑,说:
“师妹啊,小周总可从来都没有为那位夏怀梦小姐判什么有期徒刑哦。”
夏星眠挑了下眉。
“哦?”
温灿拍了拍周溪泛挽在她胳膊上的手,叹息着说:
“等哪一天,夏怀梦小姐敢冲到我们面前,从我胳膊上抢走这只手时,这场刑罚自然也就到头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回家了!抱歉更得这么晚
其实也没剩两章番外了,我就不严格按时更了,我再想想要写些什么,然后随缘更出来吧~
第116章番外三·温灿篇
温灿出生在一个迂腐沉郁的家庭。
甚至,可以说是溢了点血腥气的家庭。
她的父亲是一名警察,母亲也是一位警察,家里玻璃柜中堆满荣誉奖章,卧室门上插着红旗,伟人的金像摆在一进门就能看见的地方。
根正苗红得骇人,压抑肃穆得可怕。
打小,温灿就常被父亲抱在腿上。
身为警察的父亲会在她眼前翻着一本记录着各种死尸惨状的相册,指着这一页说:“你看,这是不务正业的人的下场。”
指着那一页说:“你看,这是离经叛道的人的下场。”
指着死得连四肢都成浆糊的一页说:“你看,这是怪物的下场。”
小温灿做错了什么事,警察父母会毫不留情地让她跪在客厅中央,用一遍又一遍落下的皮带扶正他们以为歪掉的幼童灵魂。
“你为什么上课走神?你也想变成不务正业的人吗!”
“你为什么在作文里写长大后想做钢琴家?为什么不做警察?你想离经叛道吗!”
“你为什么总是和女同学玩,为什么那么讨厌男生?你想变成怪物吗?!”
小温灿捂着被抽出血痕的伤口,哭着说:
“不想不想,我不想。”
从小到大,每一句被迫说出的“不想”,都变成层层叠叠、愈发浓烈的恨。
皮带并没有彻底地驯化温灿。
她在成年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毅然决然地改了警校的志愿,改成离家天南地北的音乐专业。
然后趁父母没发现时,头也不回地逃出生天。
她开始恣意地懒散生活,再也不怕被说不务正业。
也开始随心所欲地弹钢琴,没有陌生人来说她这是离经叛道。
她以为她逃出了牢笼,自此以后,广阔天地尽是自由。
可在一个晚自修后,一位大一的学妹向她红着脸递出一封情书时,她盯着自己颤抖到无法抬起的手,才明白,其实她还是没有逃出心底最深处的那座牢笼。
温灿不敢爱上任何人。
或许是因为她多少察觉到了自己真正的性向,所以才不敢。
——仿佛一旦爱情降临在她身上,她就会变成那张照片里血肉模糊的怪物。
不管时代怎样进步,不论有多少人接受了那些荒唐的前进思想,总还是有人囿于原地。陈陈相因,抱残守缺。拖着家人、后代,像防洪水猛兽般,圈养起被阴霾和压抑笼罩的小世界。
温灿很不幸地出生在这样的小世界,成长在这样的小世界,囚困在这样的小世界。
或许,也可能老死在这样的小世界。
温灿花了半年的时间,让自己从对学妹的迷茫中走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动过心。她只知道,她无法做出回应时万分痛苦。就好像她天生残疾了某部分,再做不了正常的健全人。
于是理智告诉她:最好,还是不要喜欢上任何人吧。
可有时候,心总是不太听从于理智的。
人怎么能控制住自己要不要喜欢上一个人?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看她的第一眼,其实心里就明白与她之间会产生怎样的感情了。
而温灿喜欢夏星眠,甚至都没有等她见到她第一面。
有一天,老师拿着一张照片来,兴高采烈地和师兄妹们说,这位是即将要成为他们小师妹的女孩。温灿看了一眼。撇开目光后,又鬼使神差地转过头再看了好几眼。
好漂亮的一张脸,好完美的一双手。
好清澈、又高傲冷漠的眼睛。
她就像小时候无理由喜欢上钢琴一样,留恋起了照片里的人。
又或许,每一个喜欢钢琴的人,都会忍不住喜欢夏星眠。夏星眠简直就像一架钢琴,那样名贵,那样清冷,发丝都像乌黑的烤漆琴盖,流淌着暗夜华光。
那晚,温灿想着照片上女孩的脸入睡。
梦里她也拿着那张照片,盯着,一直一直看。
她眨了一下眼,恍惚一刹,手里的照片忽然又变成了小时候父亲手里相册的最后一页。
——“你看,这是怪物的下场。”
温灿浑身是汗地惊醒。
那晚,她再没睡着。她抱着膝盖,一边哆嗦,一边不停地喃喃自语。像是和心底某个高大阴沉的身影对话:
“好……好……我不和女生玩了……我和男生玩,我喜欢男生……我去喜欢男生……”
「我喜欢男生。」
这句话,后来也成为她和夏星眠相处时最常出现的一句口头禅。
她说得太多,以至于夏星眠都嫌弃起聒噪: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你是直的了,你也不用说这么多次吧!再说了,你知道的啊,我喜欢的人又不是你。”
是啊。
夏星眠喜欢的人,又不是她。
她也算是旁观了夏星眠与陶野之间大半的爱情路程。
两个女人,那样荡气回肠地相爱着。到最后,她都分不清自己那艳羡的目光,究竟是在羡慕陶野可以得到夏星眠,还是在羡慕她们同样身为女人,还能够这样心无芥蒂地在一起。
就好像年龄、身份、性别,都不会成为她们考虑的因素。她们之间,只会考虑那种纯粹到毫无杂质的爱情。
陶野抛下夏星眠一个人走了之后,夏星眠飞去了瓦尔登湖。
在无数次失败后,温灿终于按网上的教程颤巍巍地做出了一份据说非常好用的鱼饵料。细心打包,放在胸口的内袋里,也跟着飞去瓦尔登湖。
我要趁虚而入吗?
这个问题,从她出发上飞机,到她落地见到夏星眠,再到她坐在夏星眠身边抛出鱼竿,都在苦苦思索。
可目光望向夏星眠时,她才发现看起来洒脱的小师妹,其实眼底眉梢都还刻着那段经年难灭的爱恋。她根本都找不到夏星眠与陶野之间的“虚”,自然就“入”不了什么。
即使分开了,夏星眠对陶野的爱也丝毫没有丁点裂缝。
这样也好。
温灿这么想着。
这就等于夏星眠帮她做了决定。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就算有机会,她究竟有没有勇气面对自己那扭曲的感情。
扭曲……吗?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在用这样的字眼形容她的这份暗恋。
为什么她会觉得夏星眠和陶野之间的爱那么美好,却觉得自己的爱如此扭曲?
于是她明白了,她还是没有放过自己。
她还在那个囚笼里,笼子口摆着刻了“怪物”两个字的铭牌。
既然注定捅不破这层窗户纸,她就扮演好一个“好师姐”的身份。在师妹需要帮忙时献上帮助,在师妹堕落时默默陪伴,在师妹迷茫时,留好一个在乐团的位置安静等待。
她可以是久旱恰逢的甘霖,也可以是不被需要时,就乖乖沉默的空气。
后来,温灿和夏星眠分别了四年。
在这足够漫长的时光里,她那隐秘而阑珊的心事逐渐淡去,所有曾经的悸动都归于平静。
本也就没那么深爱,只是一厢情愿的浅淡恋慕,自然容易随风而逝。
她修整心绪,完全准备好了以纯洁的师姐妹关系再次见到夏星眠,兴高采烈地闯入陶野的咖啡厅。
就在她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可以心无耿介地喊出一声师妹、可以拥抱属于她的“正常”生活时,她又遇到了另一个劫。
仿佛是老天开的玩笑。
她的心才平,又掀波澜。
又是女人。
起初,看到周溪泛的第一眼,温灿并没有对这人有过多的心思。
她只是好奇。这样一个样貌、家世都好的女孩,为什么总是一脸阴沉愁苦的样子。她就去问夏星眠,夏星眠便偷偷告诉了她关于周溪泛和夏怀梦的那些往事。
她听后,只是笑笑。
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拖着行李箱的夏怀梦撞见了她和周溪泛手拉手从音乐会出来的情形。
夏怀梦急急地追上来,像是质问一样,问周溪泛她们之间的关系。
周溪泛看见夏怀梦着急的样子,死气沉沉的脸终于活分起来。
她一把挽住了温灿的胳膊,故意说:
“我们什么关系,需要你来管吗!”
夏怀梦退后了一步,欲言又止。
后来,还是萎缩着走了。
温灿就问周溪泛:“我听师妹说,你不是已经决定放下了吗?”
周溪泛:“我的确决定放下了,但我还没报复够。我就是要刺激她,还永远都不会和她在一起!”
温灿:“真就只是报复,不回头了?”
周溪泛:“当然。你要配合我啊。”
温灿心情莫名好,笑道:“可以,一次五千。”
周溪泛啐一口:“你他妈比包养个会所头牌都贵!”
温灿:“小周总不是不差钱吗?”
周溪泛:“那也不是这么给你花的!”
说是这么说,每次把温灿从国外叫回暨宁时,周溪泛还是会准时把五千块钱打到温灿卡上。
她知道自己在麻烦人家,所以允许温灿在暨宁时住在自己的小别墅里,还会给温灿买很多好吃的,送些小礼物。
只是,送的方式比较特别。
“啪”的一声,周溪泛把一份热腾腾的红糖糍粑撂在温灿面前。
“这是我吃剩的,给你吃吧。”
“砰”的一声,一只扎着蝴蝶结的盒子落在茶几上。
“这是客户送我的项链,丑死了,你要就捡走。”
“咚”的一声,装着卡林巴的木盒晃晃悠悠挂在床边。
“乐器店促销送的,要不是我不会弹这玩意儿,绝对不可能便宜你呢。”
有一次,周溪泛叫温灿回来时,温灿因为连夜的彩排劳累过度,在回来的路上受了寒,发起了烧。
周溪泛挽着温灿的胳膊,再一次在夏怀梦面前晃悠完。她目光还悄悄追随着远去的夏怀梦,就听见身边的温灿捂着嘴忍不住地闷咳了几声。
她这才发现,她挽着的那条胳膊,皮肤烫得不正常。
温灿对周溪泛轻笑着说:“没关系,你先去追夏怀梦吧,我可以坐在街角那边的奶茶店,等你充分观赏完夏怀梦那张丧脸。”
周溪泛:“你有病!”
话落,她就急忙拉着温灿往家赶。一边赶一边掏手机联系自己的私人医生。
回了别墅,周溪泛就把温灿按在床上,粗鲁又笨拙地给她脑门盖上湿毛巾,往她嘴里插了根温度计,然后跪在地上翻箱倒柜找药。
“你不舒服就直接和我说啊,我又不是非得逼你回国!”
周溪泛骂骂咧咧。
“搞得我好像个黑心老板,压榨自己生病的员工似的……”
温灿一直在笑,说:
“没关系啊,我自己也想回来。”
周溪泛:“你回来干嘛?”
温灿:“回来……住在这里。”
周溪泛气极反笑:“你就这么喜欢我这别墅?”
“嗯。”
温灿坦然地承认了。
“以前我在国外巡演,总是想要回国,想故乡。可是以前的那个家回不去了……我每次回来,都找不到一个能去的地方。不过现在,就可以回这里来。”
周溪泛哼笑:“你把我这儿当家了?”
“师妹那里,毕竟还是她和陶野的地方。酒店……是走哪住哪,每家都不一样。”
温灿把湿毛巾拽到滚烫的脸上,声音很轻。
“我知道这里不是我的家。但在国外,每次想到一回国就能到这儿来,就……”
周溪泛咬咬牙,把药盒拍在了床头柜上。
“行行行,看你可怜,随便你吧!”
她转身去倒水,又咕咕叨叨地念念有词。
“别墅门钥匙你甭想,我不会给你的!但是院子门上的指纹锁,我可以考虑把你的指纹录进去。你可以进花园,蹲在花坛边上等本小姐回来。反正院子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我也不怕你搬……”
温灿望着周溪泛的背影,忽然问了一个很久以前问过的问题:
“你对夏怀梦,真的就只是报复,真的……不回头了吗?”
周溪泛蓦地住了口。
她没有像上次那样斩钉截铁地回答,沉默着,只能听到水流进玻璃杯的声音。
温灿便懂了。
她的“家”,她即将被录入指纹锁的指纹,她的这场美梦,等某一天,夏怀梦敢冲到她和周溪泛面前,从她胳膊上抢走那只手时,就都会消失了。
这样也好。
温灿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安慰自己。
这样,她也没有机会,变成父亲相册里那个血肉模糊的怪物。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会写周溪泛最后的选择,我会在简介里标明她的选择,大家按需求购买
第117章番外四·周溪泛篇
暨宁又下雪了。
周溪泛早已忘了她见过多少次暨宁的大雪。
她生长在多雨的南方,第一次来到暨宁,是在六岁时陪同妈妈和小妈妈去暨宁的温泉山庄。
因为妈妈和小妈妈的婚礼就是在那个温泉山庄举行的,所以那一年她们就带着她一起去,想要故地重游怀个旧。
结果去的第一次,她和妈妈们就被暴雪困在了山腰。
困了整整三天。
三天后,是温泉山庄的老板带着搜救队找到了她们。
周溪泛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早晨。她第三次在荒废的破屋里醒来,又饿又困,模糊的视线中,看到远处妈妈和小妈妈在与消防员交谈的背影。她张了张嘴,却因为太渴而喊不出“妈妈”两个字。
这时候,从温泉山庄老板的身边走过来一个大概十六、七岁的少女。
亭亭而立,清秀漂亮,向着她弯下腰,递给她一瓶打开了盖子的热牛奶。
远处,温泉山庄老板和妈妈客套道:“谢什么呢!以前就是合作伙伴,我们家又要搬去岸阳一段时间,以后咱们更是邻居,费点心不是应该的么?”
周枕月握了握夏英博的手,客气地笑:“是啊,邻居。”
周溪泛怯怯地抬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女。
女孩也对着她笑:
“快喝吧,小邻居。”
清脆欢快的嗓音,已经脱去了孩童的稚嫩,透着青涩的成熟。
后来,周溪泛从小妈妈那里得知,那天递给她热牛奶的大姐姐就是温泉山庄老板的大女儿,夏怀梦。正在念高二,明年就要考大学了。
——大学是什么?
这对于还在小学一年级的周溪泛来说,过于高远。
她搞不懂,所以她想要探究。
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周溪泛后来常常主动跑到隔壁的夏家,看夏怀梦写作业。
她会悄悄翻看夏怀梦放在一边的课本,看着上面密密麻麻像蚂蚁一样的笔记,从里面艰难地挑拣出自己零星认识的几个字,在心里尝试着把它们组成自己能懂的句子。
这时候,夏怀梦就会把偷翻课本的她抱到自己的膝盖上,说:
“看不懂就不要看啦,我给你画小兔子看,好不好?”
周溪泛乖巧点头。
夏怀梦会叫家里阿姨泡一杯热牛奶来,插上吸管,放在桌子上给周溪泛喝。然后抱着小小的邻居,在厚重的课本上摊开一张白纸,用考试专用的黑色中性笔画下一只只可爱的小兔子。
夏怀梦有时候画兔子,有时候画山水,有时候也会画周溪泛最近看的动画片里的人物。
画到动画片,她还会给周溪泛边画边讲故事。
“你看,灰太狼又要吃喜羊羊咯。”夏怀梦把小羊画在张着血盆大口的狼下面。
周溪泛急得咿咿呀呀说:“不、不……”
“别急,看,红太狼拎着平底锅,在后面呢。”夏怀梦又在狼的后面画上一只漂亮母狼。
周溪泛放心了:‘唔,好。’
“可是,灰太狼躲过了平底锅,他又拿出一条绳子——”夏怀梦再给狼的手上画一条狰狞的长绳。
周溪泛又急了:“不、不……”
“就在这时,喜羊羊从兜里掏出了一把十八米的加特林,砰砰砰!”夏怀梦画上一把夸张的机械重枪,嘴里还模仿枪声,“把灰太狼打跑了!”
周溪泛就再次灿烂地笑起来。
她笑夏怀梦不懂动画片:“姐姐好笨,大草原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枪呢?”
“是吗?”夏怀梦笑着转笔,“没关系啊,我会画画,我有笔,我想让哪里出现这么大的枪,哪里就可以出现呀。”
夏怀梦在繁重苦累的现实生活上,画着属于她和小邻居的天马行空的梦。
周溪泛看着夏怀梦,觉得大姐姐手里拿着的仿佛是马良的笔。
她画什么,什么就是真的了。
夏家在岸阳住了几年后,又搬回了大雪纷飞的暨宁。
夏怀梦带走了载满蚂蚁的课本,带走了马良的笔,带走了周溪泛生活里的所有奇幻与梦。
周溪泛哭了好久。
直到小妈妈和她说:“以后寒暑假,我们都去暨宁看梦梦姐姐和小星星好不好?”周溪泛才终于不哭了,抹着鼻涕眼泪说好。
之后的每一年,周溪泛都会去暨宁看一场雪。
夏怀梦还没有离家出走时,她就和夏怀梦与夏星眠一起看雪。
夏怀梦走之后,她一个人,坐在夏怀梦房间的床上,从冻满寒霜的窗户看雪。
她有时候会问夏星眠:“梦梦姐姐还会回来吗?”
夏星眠非常理智地回答:“应该不会了吧。”
“会的!”周溪泛很认真地看着夏星眠,“她答应我会回来的,我的玉戒指还在她那里,她答应会回来还给我的。”
“哦。”夏星眠平静地点头,“那就会吧。”
周溪泛知道夏星眠在哄她。
她知道。
其实只有她一个人还相信夏怀梦会回来了.
暨宁的雪好像从未变过。
一旦下起来,就连绵多日,雪花大得仿佛鹅绒,直到把天地都覆盖成纯白。
周溪泛又坐在屋檐下看雪。
不知不觉,那些记忆竟已变得如此陈旧。她如今还差两三年,就到三十岁了。
二十岁之前,她还怀着孩子般的天真,等待着夏怀梦的归来。
二十岁时,等到了,却又好像根本没等到。
二十岁之后,她一步步踏在夏怀梦走过的脚印上。走夏怀梦走过的温泉山庄,走夏怀梦走过的暨宁。走得她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她不再有梦想,不再有自己的生活,她的全部生活就是帮夏怀梦带孩子,帮温泉山庄打扫卫生、修剪花枝。
她活过的全部时光,似乎都在等夏怀梦回头。
后来,她等累了,和夏星眠说自己要放下了。
但其实,她没有那么洒脱。
她和夏星眠说完,又亲自和夏怀梦说。她生怕夏星眠没有把自己的“放弃”传达到位。
她对夏怀梦说出自己想要放弃的时候,难道真的是在告别吗?
不是。
她想看到的是挽留,是不舍。
可是夏怀梦没有挽留她。
都已到了这个地步,夏怀梦哪怕一个人憋着流泪,也还是不肯回头看看她。
所以,后来在音乐会门口,看到夏怀梦对自己和温灿在一起有反应时,她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
宛如往湖里投了多年的石头,终于泛起了涟漪。
那种微妙的爽快感,欣喜感,复仇感,让她欲罢不能。
于是她一次次带着温灿在夏怀梦面前晃悠,不择手段,毫无底线。只要看到夏怀梦痛苦,她就开心。
仿佛夏怀梦越是难过,她内心那个巨大的空洞就越得到填补。
到现在,她愈来愈疯狂,面目愈来愈丑陋。
她和夏怀梦似是变成了敌人。她用尽一切心血,只是想看到对方痛苦。
就像是……
如果我已经沦入了地狱,你也必须要来给我陪葬。
缓过神来,她才发现,她已经歇斯底里得都不认识自己了。
可即使她已经歇斯底里至此,这么些年,这么多个场合,这么多次机会,夏怀梦也不曾有哪怕一次从温灿的胳膊上抢过她的手。
没有勇气的人,会质问,会痛苦,可到最后,也还是学不会真正的勇敢。
于是,她的所有歇斯底里,就变得更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怎么会走到现在这个样子呢?
她闭上眼,仰头靠向椅背,鼻息呼出的热气与冷风碰撞出白雾。
怎么……就成现在这样子了?
身后传来很轻的脚步声。须臾后,一件外套落在了被风吹得僵硬的肩上。
周溪泛回过头,看见温灿。
温灿在她身边拖了把椅子坐下,递上一个温热的陶瓷兔子杯。
周溪泛接过来,掀开盖子,是满满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不禁笑了笑,“你是听家里阿姨说我喜欢喝牛奶的吧?最近好像总是帮我泡牛奶呢。”
温灿:“嗯,是。”
空气沉默下来,只听到屋檐外的风雪声。
过了一会儿,温灿主动开口说:“我晚上就回乐团了,这次演出很重要,接下来半个月我都没办法从乐团抽身。你要是再需要找我去刺激夏怀梦,起码得等半个月之后……”
周溪泛:“阿灿。”
温灿:“嗯?”
周溪泛捂着杯子,沉沉地叹了一声,闭上眼,“我真的好累啊。”
温灿:“……”
周溪泛抬眼看向檐外的大雪,问温灿,也像是问自己:“你说,她到底什么时候能放过我?”
温灿轻声回道:“她好像也没有对你做什么。不肯放过你的,不是你自己吗?”
“是么?”
周溪泛的大脑也变得和外面的雪一样,苍茫空白。
“……是啊。”
她的喉咙像是有了自主反应,又喃喃自语着做了回答。
温灿也不知该说什么,低着头,摩挲着掌心。
“我最近总是常常想起小时候的事。”
周溪泛看向手里的热牛奶。
“越是回想,就越发现,我和她都变了好多。我早就不是那个连字都认不全的小孩子,她在国外结婚、生子、遭遇家变、找流离失所的妹妹,也早就变得世故又疲惫,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拿着笔说她想要什么就能画出来什么的邻居姐姐了。”
温灿:“人长大,是会变的。”
“对,是会变的。而且……是没有办法逆转的变。”
周溪泛抬起眼,好像又看到了那些年,夏怀梦把她抱在膝盖上,画的每一张青涩却梦幻绮美的画。眼眶溢满泪水。
“人都不是原来的人了,又怎么画出原来的东西呢?”
温灿心里一痛。
“所以……你是想明白了吗?”
“明白了么?……明白了么?”
周溪泛重复了许多遍这个问题。
她坐在屋檐下,看了一整天的雪。看到天边暮色沉落,白雪成灰,一口没喝的奶变温、变凉,成捂在手里的一块刺骨的冰。
天黑透后,温灿为了赶飞机,先离开了。
温灿走后,周溪泛又待了很久。直到夜色深浓,积雪厚重,她自己也咕哝够了那个问题。
她把手里的牛奶放在地上,从椅子上疲倦地起身。裹紧身上的毯子,转身向屋里去。背对着漫天大雪,再不愿多看一眼了。
行至门前,蕴着几分释然的笑忽然响起。
“其实……其实我一直都明白的。”
周溪泛握住门把手,脚步忽停,开始自言自语。
眼泪垂落到了她的鼻尖,摇摇欲坠。
“夏怀梦。”
她在她的嗓音里,最后一次为了夏怀梦这个人涂抹上最真挚、也最释怀的哽咽。
“在你当年背着画板离开夏家的时候,我们这一生,就已经错过了。对不对?”
这句话说出口的那瞬间,她全身上下陡然轻松了起来。
像是甩掉了压在身上多年的巨石。
她知道,她终于肯清醒了。
她终于放过了夏怀梦,也放过了她自己.
这一次离开,周溪泛谁也没有告知。
她不再抓着朋友说自己要选择放弃了,也没有在跑回家在妈妈和小妈妈面前痛哭,甚至没有深夜去酒吧好好买一场醉。
她只是收拾好了在暨宁别墅里的所有必需品,把房子交给了卖房的中介。
然后背着行囊,去到温泉山庄坐落着的长湖山脚下,很认真地看了一遍那里的天空与云。
这里很好。
即使她在这里挥洒过无数愚蠢与痴迷,但她仍然不想否定自己的所有曾经。
就像她现在决定要放下夏怀梦了,也不会把夏怀梦定义为一个单纯的狼心狗肺的负心人。
长湖山的天很清澈,云也很美。夏怀梦在她回忆里,也永远都会是那个仿佛拿着马良神笔的年少的邻居大姐姐。
只是,外面一定还有更蓝的天。
更好的画,和更值得的人。
两天前,她决定要卖房子时,给温灿打过一个电话。
她说,怕温灿下次回国又跑到暨宁这边来,所以提前说一声,以后都不必再来了。庭院门口的指纹锁里,所有人的指纹都已经删掉了。
温灿听后,沉默了好阵子。
“就……不能留着那里吗?就算是为了我……你知道,我回国后一直没地方去,跟你待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习惯把你那里当成一个‘家’,就这么……”
“总跑到我那儿待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周溪泛笑着叹气。
“阿灿,以后一定会找到一个能真正给你个家的人。那种——门口会放着只属于你的拖鞋,不管什么锁都会给你钥匙、录你指纹,户口本上的某一页印着你的名字的家。没准儿,家里还会有另一个主人,会像陶姐姐等眠眠那样,温好饭热好菜等你每一次演出回来呢。”
温灿在电话那头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
“那个人,不能是你吗?”
周溪泛握着手机的手倏忽攥紧。
“……她不需要你,所以你要走。可是如果我需要你呢?”
温灿终于鼓起勇气,把深藏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如果我需要你,你可以为了我,留下来吗?”
周溪泛的手攥到发白。
良久,她的手指又一根一根松缓。唇角弯起一个笑。
“不会。”
她轻轻地回答。柔和而坚定。
“我不会为一个不需要我的人留下来。更不会仅仅因为另一个人需要我,就改变我的决定。”
温灿:“……”
周溪泛:“阿灿,我不想再因为任何一个人,而延缓我向前走的脚步了。我或许不是什么完美无瑕、有无限魅力的人,不是拥有荡气回肠的爱情的人,可能丢在一堆人物传记的书里,都做不了一个惹人注意的配角。可是,即便如此……”
她极轻地一笑。
“即便如此,我也有只为自己而活的权力。”
如今站在长湖山下,周溪泛握着肩头坠着沉甸甸包裹的背包带,仰起头,看着头顶一片片云掠过自己的躯壳,目光清澈坦然。
选择执迷到底是一条路。
选择另结新欢也是一条路。
可世上难道就只有这两条路吗?
在爱上世间万物之前,先学会好好爱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条鲜少人踏足却也洒满阳光的路呢?
周溪泛深深地吸了一口山林间清新凉爽的空气。
她高高地扬起手,向天空、云、高山,还有风、太阳、飞鸟,向暨宁,向过去,向充满无限可能的遥远未来:
“再见!”
手臂顺着风的方向,挥了挥。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小周同学最后没有和夏怀梦在一起,也没有和温灿在一起,一个人潇洒去了。可能在你我都窥探不到的地方,她会遇到更值得的人吧~
第118章番外五
一年半载的,时间又悄悄淌过去。
一年过后的这大半年还含了个年关。
年关过了,到了春天,暨宁大学的五十周年校庆也如期而至。
夏星眠如今是享誉国际的钢琴家。周溪泛也算是事业有成,离开暨宁后她去开拓了东南亚市场,做得风生水起。于是,校方特地邀请她们在校庆时回校,和学弟学妹们进行交流。
为此,夏星眠特地推掉了也门的演出。
周溪泛也早早安排了空档,提早两天就回到了暨宁。
她们在机场还打了照面。
夏星眠拖着行李箱,指着周溪泛那张清减了不少的脸,笑着说:“东南亚的阳光挺毒,黑了,显得更瘦了。”
“你倒是白,”周溪泛一巴掌打掉夏星眠指着她的手,“我听陶姐姐说了,你们在北极圈内待了有两个月。别说是养肤色,雀斑都能给冻没了吧?”
陶野从后面姗姗来迟,说来接她们的车已经在机场门口等着了,招呼她们先上车去。
周溪泛看着陶野催完她们往门口去了,对夏星眠说悄悄话:
“怎么你都能看出年纪增长了,你陶姐姐看起来还是那么漂亮,和几年前都没区别?”
夏星眠笑道:“她长得好看,也耐看。我不如她。”
周溪泛:“嗯,这是实话。”
夏星眠又小声说:“是实话,但你不要叫她听见了。”
周溪泛:“为什么?”
“她会心疼我啊,会搜肠刮肚地说一些我也很好看的话。”
夏星眠笑着轻轻叹气。
“她那种紧张的样子也很叫我心疼。所以,就别叫她听见了。”
周溪泛听了,哼了一声,嘟囔一句原来又是撒狗粮。
她们安顿好后,找了个空先回校,见见校长和母校的老师,顺便商量一下校庆的内容。
进了校园,校长很热情地接待了她们,拖了办公室里最昂贵的两把皮椅来请两个人坐下。
老头翻起文件夹,和她们一一交代校庆的流程。说,会让她们在最大的会厅和全校代表同学致辞,分享个人经历和感想。然后去参加校庆的演出,在台下会有最好的座位留给她们。到了晚上,等所有的学生都下了课,最大的会厅里还会举行一场交际舞会。
老头说:“其实一般高校不会弄舞会这东西,我们也是新尝试,就想着热闹一点。毕竟咱们学校到如今能有五十年,确实不容易。”
夏星眠想到陶野。
陶野也曾经是暨宁大学众多学生的一员,只是当年她养母出了事,她半路辍学没有念完。归根究底,这里也是她的母校,这也是属于她母校的校庆。
于是夏星眠插嘴问校长:
“我可以多带一个人来吗?她也曾经是这里的学生,就是当时辍学了,没有正常毕业。”
校长挺为难:“这……不瞒您说,所有校庆活动都只能是持本校学生证或者毕业证的学生才能参加,这个标准早就下达到老师层和学生层,校门口检查证件的保安人员也已经三令五申要严格审查。我知道,您是优秀毕业生,按理说您多带一个朋友我不该拒绝,可是……实在是之前已经把话说出去了,不好特别破例。”
“这样啊。”
话已至此,夏星眠也不好再说什么。
回到酒店,陶野已经收拾好了所有的行李,还把桌子和床头柜都重新擦拭了一遍。把干净的拖鞋放在门口,等夏星眠回来就可以直接穿。
夏星眠在门口换鞋时,陶野走到茶几边,拎起烧开不久的热水给夏星眠泡茶,一边说:“你明天要穿的衣服我已经洗好了,挂在烘干机里呢。”
“姐姐走到哪,手里活都停不下来。”夏星眠扶着墙,踢掉脚上的小皮靴,“不要那么讲究啦,好好休息休息。”
陶野:“本来也没什么忙的,说什么休息呢。”
夏星眠脱掉外套,走到陶野身后,从后面抱住对方。
陶野被搂住了倒茶叶的胳膊,小臂曲回来,轻拍了一下夏星眠的手背:“别闹,水在杯子里要凉了。”
夏星眠把下巴放在陶野肩上,握着陶野的手腕,一翻,将那手心里的茶叶又抖落回盒子里,“那就不喝茶了。等水再凉一点,我喝温开水就好。”
陶野却还是挣开了夏星眠的怀抱,走到卫生间去,从洗衣机里拿出刚甩干的一套裙子。
她抖开那酒红色的长裙,说:“那也得等会儿再抱。太阳依旧快要落山了,我得赶紧把它晾起来,要不,明天就干不了了……”
夏星眠看着陶野晾衣服的背影,咬了咬牙。
她闷闷地叹了口气,还是狠着心说道:
“姐姐,你恐怕去不了。门卫会卡学生证和毕业证的。”
陶野挂衣服的动作顿住。
半晌,陶野握了握裙摆,回过头,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
“只是……去舞会也不行吗?”
夏星眠摇了摇头。
“哦……”
陶野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别开目光。
“本来听溪泛说有舞会,我还……想着你或许缺个舞伴。”她又干笑了声,“没关系,以你现在的名声,到时候邀请你一起跳舞的人肯定很多,不会缺的。”
陶野还是把裙子晾了起来,仔细地挂在衣架上整理好。
夏星眠望着阳台上那散着淡淡失落的背影,缓缓在沙发上坐下,端起滚烫的水放在唇边吹。
杯壁的灼烫烧着她的指腹。
她看向窗外。
夕阳下的高楼长街都镀着一层稀薄的橙金色,还是和多年前的暨宁一样。楼一样,景一样,只是人不一样了。
她现在身边的确是不缺人了。
夏星眠这么想着,又看了眼阳台上陶野的身影,唇角不住地弯了弯。
既然不缺了,又何必再和别的人跳舞呢?.
校庆当天,夏星眠和周溪泛被老师和学生们前呼后拥地跑了一整天,一会儿是作报告,一会儿是看演出。学弟学妹们一口一个“学姐”,甜丝丝地叫着,叫得周溪泛脸都要笑烂了。
到了晚上,舞会开始。
其实真正会跳舞的人很少,即便不乏临时抱佛脚练了那么几天的人。舞池里大多数的,都还是只会一个劲踩舞伴脚的傻乐呵的学生。
有很多人来邀请坐在角落里的夏星眠,各种帅学弟与漂亮学妹,有大大方方过来伸出手邀请的,也有红着脸扭扭捏捏冒虚汗的。
但夏星眠都礼貌地挨个拒绝了。
“抱歉,我不会跳舞哦。”
“对不起,我暂时还不想跳舞呢。”
她看着表,到了某个时间后,她悄悄起身,和校长知会一声便偷偷地溜了出去。
夏星眠没有奔向学校大门,而是直接去了图书馆的后面。
夜黑风高,她搓搓手,使劲一跳抓住墙边,然后抬腿一勾,轻巧有力地翻过了墙去。
墙的另一边是公园的一个安静角落。种满了影影绰绰的杨树,草地绵软,野花星点。空气里有清新的草香。
陶野就站在左边数第三棵杨树下。
见夏星眠从墙上翻过来,陶野吃了一惊。
“你怎么是从这儿来的?我还以为你会从公园大门那边……”
话到一半,陶野又说起其他的疑惑。
“这大半夜,你在学校的事都完了吗?为什么要叫阿灿带我到这个地方来?”
夏星眠拍去手里的灰土,笑着走过去,又把手在衣服上蹭了又蹭,才牵起陶野的手,带她走到一旁的长木椅边。
夏星眠:“学校那边的舞会才开始呢。”
陶野:“你是偷跑出来的?”
夏星眠:“对啊。”
“你……!”陶野有点生气,“为什么偷跑?人家校长好不容易请到你,那边的活动都还没完,你就……”
夏星眠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磁带机,再掏出一盘旧得都落灰的磁带,吹了吹,把磁带塞了进去。
“这是昨天逛图书馆的时候,在犄角旮旯里找到的老东西。”
她按下了播放键,磁带“咔”的一声转起来。
不一会儿,一首悠扬的小提琴曲,透过灰迹沉沉的喇叭孔响起。
磁带机像是裹了浆,曲声也像是裹了浆。
没有从手机和电脑里放出来的清晰,也没有音响的声大,带着独属于老物件的陈旧感与时代的岁月痕迹。
夏星眠小心地把磁带机放在长凳上。
然后转过身,朝陶野伸出手,笑着学那些学弟学妹说话:
“学姐,可以请你跳舞吗?”
陶野不禁笑了笑:
“乱喊什么,谁是你学姐?”
夏星眠拉起陶野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肩上,托住陶野的腰。
她牵引着她,缓缓迈出第一个舞步。
“你怎么不是我学姐呢?”
夏星眠开始认真地和陶野分析。
“你看,你也在暨宁大学念过书,我也在暨宁大学念过书,你念在我前面,这不就是我学姐吗?”
陶野跟随着夏星眠的脚步,游刃有余地跳起舞。
“你说得好像也有点道理。”她又笑了一声,“只是学校都不肯认我这个学生,你倒是肯认我这个学姐了?”
“当然。”
夏星眠搂紧了一些陶野的腰,紧紧地注视着她。
“他们不认你,我认。他们不准你跳舞,我和你跳。”
陶野不禁收拢胳膊,抱紧了夏星眠的脖子。
两个人贴得越来越近。
“可这儿都没有人,都是树啊,草啊的,一点都没有那边的热闹。”
陶野含着笑。
“只有我们两个人跳,你不觉得冷清啊?”
夏星眠:“不会啊,你在就不冷清。”
陶野:“你再跳一会儿就会觉得很无聊咯。”
夏星眠:“怎么会?”
陶野:“你肯定是哄我。”
夏星眠:“没有啊。”
陶野笑着,轻轻哼了一声。
夏星眠便凑过去,吻了吻陶野的嘴唇,也笑着,低声不停地呢喃:
“真的没有啦……”
两个人一边小声说笑,一边就着低哑的磁带曲声慢慢地跳舞。
杨树下,月光里,草丛随风晃动,花儿顺弯了腰。
远处,两支鲜红烂漫的花儿也被风吹得缠绕在了一起。花茎相绕,花叶相抵。
在这安静的夜晚,在这鲜有人踏足的无人区。
悄悄盛开。
永远灿烂。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
感谢一路追更的小天使们,因为你们的评论鼓励,我才能坚持写完这篇文,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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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下一篇再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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