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寒之说得没错, 梅太妃这一生在皇宫里最厌恶的地方便是冷宫。
她当年初进宫时并不居住在如今的永黛宫,而是在春烟阁,那里离冷宫很近,午夜时分, 她总是会被若有若无的女人哭泣声给吵醒。
光是声音倒没什么, 只是有一天,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佝偻着腰站在她窗子前头, 她猛地惊醒,吓得大喊大叫, 守夜偷懒的宫女也一下子从梦中清醒过来,叫来侍卫赶走了那个疯女人。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女人是从冷宫偷跑出来的, 冬夜寒凉,各宫门口的侍卫都犯了懒,这才让她钻了空子跑进了春烟阁。
她当时害怕得紧,皇上去南巡不在宫里,她只得去求皇后,请她允许自己搬离春烟阁,那是她这辈子第一回 正儿八经地求皇后。
皇后倒是应了她, 她这才搬到了如今的永黛宫,一住便是二十多年。
冷宫那地方,她从未踏足过一步, 甚至连春烟阁, 自那以后她都没再去过。
这是她第一回 瞧见冷宫大门后的景色。
破败宫殿, 枯黄柳树,哪一处都衬得冷宫极为死气沉沉,她下意识想后退, 却清楚地听到了后头不轻不重的声响。
冷宫的大门被关上了。
她想,年轻的皇帝此刻一定正站在宫门外冷眼看着她的笑话,而后又会回去哄他的皇后,说,“瞧,朕已经替你姑姑报了仇。”
想必姜嫔九泉之下也是能安心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与那夜半差不差的疯女人们皆围了上来,恶臭的味道也随之扑面而来,梅太妃不断往后退,那帮披头散发的女人也跟着她往前走。
后头再无退路,眼见着那些女人就要扑过来,梅太妃心生恐惧,只得放下脸面重重地拍打着身后的宫门。
“皇上,本宫知错了,你放本宫出去吧,本宫好歹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求你让本宫出去吧,本宫不想待在这个鬼地方!”
拍打了好久,连掌心都泛了深红,却迟迟没等来外头人的回应,她甚至连脚步声都没听见。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忽地明白,或许宫门外根本没有人看她的笑话,那人压根没在此处驻足过,她的死活,从来就没人在乎。
不对,她还有个儿子,她的舒榆。
她的舒榆呢?
她又不断向外头大喊,可惜,直到她嗓子沙哑,被那些疯女人撕扯辱骂,也没能等来回应,更没有等来她的儿子。
*
御书房。
“皇上,求你放了我母妃,母妃年岁大了,在冷宫那鬼地方如何能过活,求皇上看在母妃伺候父皇多年的份上,让她安心颐养天年吧皇上。”
因梅氏式微,宋舒榆这几日也没什么好日子过,府中开支被迫缩减,他只得遣散了一众小妾,新纳的王妃却怎么赶都赶不走,说什么要和他同甘共苦。
他却觉得心烦,府里多养一个人不就多一张嘴吃饭,还多一张嘴惹他生气。
他这几日一直在府中,以往与他来往甚密的外公一家也都没了音信,母妃那边倒是一切如常,只今日,他正喂池子里的鱼呢,外头的侍卫跌跌撞撞跑了进来,颤着声音说了句:“二王爷,梅太妃她……她被送进冷宫了。”
宋舒榆听罢,手里一把鱼食全洒进了池子里。
不顾身后王妃的呼喊,他坐上马车便飞奔到了皇宫,彼时夕阳如血,他的心也凉了半截。
见到宋寒之,他一改从前趾高气昂、目中无人的样子,跪趴在地上不断乞求着宋寒之,希望他能放自己母妃出来。
奈何他收到的只有一句:“二哥请回吧,梅太妃残害皇嗣,陷害先帝的嫔妃,朕只是在依宫规行事,二哥时常把这些宫中礼法挂在嘴边,想必也应当明白朕的苦心。”
“皇上——”
宋舒榆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继续磕着脑袋,额头磕出了血印子也不停下。?
只是磕到最后也没什么用,宋寒之埋头处理完公务便起身离去,玄色衣袍拂过的凉风扑到宋舒榆脸上,却也抵不住他热泪滚烫。
宋寒之刚出御书房,太后宫里的小太监便过来传信,说是太后想请皇上过去一趟。
其实他完全能猜到母后找他过去是为了什么,左不过就是冷宫那位的事。
“参见母后。”
慈宁宫里,太后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面色倒还比往日红润许多。
“起来吧儿子。”她挥了挥手,又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示意宋寒之坐到她身边来。
“儿子啊,母后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太后开门见山,今日她听说了这事心里其实还畅快不少,怕儿子误会,她只得先行解释了一句。
宋寒之笑着点点头,他明白母后的意思。
“梅太妃年轻时便十分狂妄,仗着先帝对她的宠爱做了不少坏事错事,姜嫔那事,哀家也一直心怀愧疚,若是当时能及时站出来为她说说话,也许她就可以免于这场灾祸。”
太后揉着太阳穴,语气是少有的沉重。
“母后不必多想,当年梅氏一族风头正盛,母后隔岸观火,未必不是明智之举,如今梅氏式微,儿臣也趁着这个机会替姜嫔娘娘讨回了公道,她在天有灵,也会得个心安。”
宋寒之垂下眸子,眼底清明澄澈,谈起姜嫔,心情也没有从前那般沉重。
“雪蚕如今怀胎刚满三月,你们一定要事事精细小心,梅太妃虽然已经得到了处置,但难保宫中再没有有心之人,还是要仔细些。”太后是过来人,对这些事比较有经验,所说的话也皆是肺腑之言。
“儿子明白。”宋寒之点了点头,一想到他们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嘴角便不自觉地提起。
*
梅氏这块心病终于得以放下,曹氏造船厂那边的事也该做个了断。
宋寒之派人以例行检查的名义搜到了那账本,造船厂的人有些小心思,将账本做了两份,那份有问题的账本早就被藏了起来。
但账面这东西,找个懂行的人,很容易便能瞧出来问题,宋寒之特意派了位户部德高望重的官员,造船厂的人胆子再大,也不敢在朝臣面前耍小动作,再加上年轻、阅历浅,很快便露出了马脚。
宋寒之又顺势盘问了十年前他们所造的那出海船只,果然,受曹楚云指使,他们特地在栏杆处动了手脚,方便曹楚云推人下船,又可伪装成事故。
曹氏与梅氏不同,能工巧匠、有才有德之人甚多,除了曹楚云和造船厂,宋寒之没再处罚其他人,曹氏一族倒是还感恩戴德,纷纷表明要为期廷效力。
处理完一切,宋寒之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些日子,他只想安心陪伴心上人,然后一起等候着他们第一个孩子降生。
*
三个月后,正是隆冬飘雪时节。
孩子月份大了,姜雪蚕的小腹也渐渐隆起,她每天都算着日子,再有三个月,肚子里这个小家伙便要出来了。
今年冬天是个暖冬,外头即使下了鹅毛大雪也算不上寒冷,只是雪景也留不大住,她倒莫名伤春悲秋起来。
绿柳拿着件大髦进了屋,发现自家主子正靠在鹅绒软枕上,偏头瞧着外头将融未融的雪景唉声叹气,她倒没觉得奇怪。
为了时刻照顾主子的身体,皇上又把清闲多日的林大夫给请进了宫,她和林大夫两个面面相觑,当时竟还联想到了从前,而后俩人又双双叹了口气,这回倒没什么不乐意,毕竟是喜事。
林大夫嘱咐了她很多,其中一条,孕中妇人情绪不稳定,这实属正常。
她倒是也发现了,皇后娘娘自打有了身孕,笑的时候多了,哭的时候却也多了,她甚至还见过一次,皇后娘娘不知为何突然想吃丞相府的桂花糕,皇上骑着高头大马,竟亲自飞奔至了相府带了桂花糕回来。
这事还没完,皇后娘娘见了那桂花糕,睹物思人,居然又想起丞相大人,眼泪哗啦哗啦不断往下掉。
皇上心疼皇后娘娘,又亲自跑了一趟,快马加鞭亲自把他岳父大人接进了宫。
她当时还挺纳闷,这些小事交给他们这些日子便好,皇上又为何要亲自跑这一趟?
后来联想到从前在宫外那段日子,她就慢慢明白过味儿来,皇上此番啊,是在用真心对待娘娘,事事亲力亲为,只是想让她舒坦。
今日雪天路滑,皇上下朝走过来用的时间长了些,思美人心切,进屋时额头上已然出了一层薄汗。
皇后娘娘见了他,眼角眉梢的忧愁立马便被喜悦取代,甜甜地笑着唤了声“夫君”,与从前并无二致。
后来两人便黏在一起说了些悄悄话,她一向有眼力见,见状,立即便笑着从屋子里退了出去,留屋内人借着暖意谈笑温存。
“夫君,你瞧,这是你从前送我的玉佩,我想转送给肚子里的孩子。”姜雪蚕拿出那枚承载着他们诸多回忆的龙纹玉佩,舒坦地靠在自家夫君怀里,抚了抚玉佩底下有些发旧的流苏。
这枚玉佩算得上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宋寒之的目光停留在上头,也有了些许暖意。
“夫君,我们一起给孩子取个名字吧。”她把温暖的小手覆在那双冰冷的大手上,笑着提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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