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刃在一旁烤鱼,林姜与黛玉就说起了江南往事——待到这趟出海旅程后,周黎蘅就会暂时接任巡盐御史一职,带着黛玉与一双儿女往姑苏赴任一载,清查江南诸省财政。
“父亲其实也有致仕归乡养老之意,只是陛下不允。”黛玉还有些遗憾,父亲没法跟自己一并回江南。
林姜就笑道:“叔父总说自己老了,可六部尚书里就有两位比他年纪大的,尤其是吏部王大人,那都七十了还老当益壮,看起来能继续做个十年八年似的。叔父这才哪儿道哪儿。”
三人现下还有功夫说家长里短,等第一炉烤鱼出来,就暂顾不上说话了。
周黎蘅前几天一点儿没有食欲,现在刚不晕船了,更觉出饿来。
而林姜和黛玉其实吃不了多少,已经拿了预备的菜蔬,有一搭没一搭自己烤着蔬菜吃。
卫刃就拿起公筷给周黎蘅夹了一大块鱼腹肉,安慰道:“你多吃点,从陆地到船上晕,等你待惯了船,一下去站在陆地上又要晕的。且茜香国素食酸辣食物,尤其是辣,少有不带辣味的菜肴,你又不怎么吃得了,还是趁这几日多吃些。”
周黎蘅闻言连忙多吃了两口先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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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到茜香国,周黎蘅和黛玉,果然也如卫刃一般,被这里的穿衣风俗震了一下。
不过两人很快就入乡随俗,融入了这种天然快活的氛围。
与上回一样,林姜建议周黎蘅不要提前走官方程序让人来接,而是就这样,像是陌生的普通游客一样走一走茜香国的街道。
若是官邸里直接派人来接,一路马车到了驿馆,就少了些意趣。
这一路上,又遇到担花的货郎,送了花与林姜和黛玉。
然而收花最多的还是周黎蘅——因这茜香国卖花的更多是十几岁的少女,背着小背篓,装着些自己编的小花环与花篮,上街边玩边卖。
周黎蘅收到了许多。
第一回他还有些错愕,刚想解释下自己有妻有子,就见卖花的少女又轻盈的走开,给他身后的孩子们也都送上了铃铛一般的花朵做成的小手环。
倒是没有给黛玉,反而带笑叽里呱啦说了一句话就笑着跑开了。
旁边跟着的仍是从前常出海的林家人,只见他忍着笑翻译道:“世子妃,这话的大意就是说你已有了比花好看的夫君,不需要鲜花了。”
说来,这是茜香国女王是第一回见周黎蘅。
毕竟她带着女儿踏上大周土地的时候,周黎蘅都躲到了恒亲王府。
十多年过去,当年风华无限的女王,也多了一点风霜之色,只是那一点岁月拂过的风霜,在她面容上,只更添了几分威仪,并不损她的气度姿容。
茜香国女王是在林姜出嫁的那日就早早见过黛玉的。
还曾跟林姜感慨过:你有一个很漂亮的像是花仙似的妹妹啊。
当时还把林姜吓了一跳,觉得茜香国女王有点神奇,比观星阁还神叨,居然直接说出‘花仙’两个字来。
此时一见周黎蘅,茜香国女王就笑道:“当时我还在想,能配上林姑娘的是什么少年英才,今日一见便知了。”
二十九岁的周黎蘅,与十几岁时并没有什么分别,只是多了几分沉淀的雅致和温和,少了些少年时分的腼腆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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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的茜香国之行,是卫焕自打出生后,走的最远的路。
孩子兴奋起来,夜深了也不肯睡,只是缠着林姜道:“娘,以后我不学医行吗?”
林姜困了只点头:“你想做什么都行——只要不危害到别人。”
“我喜欢茜香国,也听外祖父说过外头许多国家,有的比这里还稀奇还有意思,我将来想走遍这些地方,跟所有我没见过没经过的人打交道!”
林姜闭着眼随口道:“你想做哥伦布啊?”
卫焕很好奇:“谁是哥伦布?”
林姜拍了拍她,试图让她睡觉,就像讲睡前故事一样轻柔道:“是传说中的航海家,在某一个世界里,他还发现了一块新的陆地。”
“那我就要做航海家!”
“好啊,只要你高兴,怎么都好。”然后我就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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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姜起初没有把女儿要当航海家这件事放在心里。
话说她小时候还想当消防员呢,就因为她打小喜欢拿水管子呲水玩。当然,没有不尊重消防员工作的意思,只是小孩子们的想法跟大人不一样,总是把一时的喜欢,就当成大大的梦想。
尤其是卫焕其实刚上船的时候还有点不适应,虽然不是姨夫周黎蘅这样倒下了,但也很是蔫吧了两日。
林姜想,可能再坐两回船,她就放弃了这个梦想。
此时她也没想到,卫焕真的走了这条路。
起初,她只是跟着林长洲满大周的玩去,林姜也很乐见。因卫焕小朋友实在是个精力特别旺盛的小孩子,林姜一度怀疑她是不是小时候偷吃了自己收集的什么珍贵药材。
她的精力,完全是黛玉的一双儿女加起来也比不过的活泼好动。
与其把她拴在后院,叫卫府中寥寥无几的人看着她头疼,还不如把她放出去,游览大好山河,消耗这份活力。
林姜觉得女儿生在这个古代,少有的好处之一,就是没有繁重的课业,没有升学率在头顶上压着,不需要从小投入浩瀚的题海,就为了‘不输在起跑线上’。
而她也不准备让女儿成为一个大家闺秀式人物。就让她跟着系统爸爸到处去玩吧,见见这大好山河。
林姜还与她商议:“你现已经会写些字了——你跟着外祖父到处去玩,想必能见到这大周各地的太医院医馆,你看了就画下来记下来,到时候告诉娘好不好?”
十几年过去了,以路副使为开始,从西北建了第一座太医院分馆起,到如今,太医院分院已经遍地开花。
当地百姓们都很相信‘国营企业’,对于这种皇室御医的头衔非常信任。
林长洲这些年到处转悠,也有替离京不太方便的林姜看看这些分院的意思。多带个孩子对他来说也不费什么事儿,横竖衣食住行都有两个乳母跟着,而卫焕又是个独立自主能力特别强的小孩——她的父母都是打小习惯了自己穿衣吃饭的,她从小接受的也都是独立教育。
乳母跟着,也只是照管些添衣关门窗与安排饮食的事儿。
卫焕就这么跟着林长洲踏遍山河,一年倒有半年的功夫不在京城。直到十年后,十五岁的她成为了游弈使。
不过不是大周的游弈使:大周的官场仍旧是男人的天下,海船上更不必说,她一个姑娘家是做不得的。
她做的是茜香国的官。
她与茜香国的几位贵族女子,担负起了茜香国与其余国家尤其是大周的贸易往来。
原本姑娘家,是她做航海家的阻碍,可她去茜香国做官,女子的身份又成了最好的挡箭牌——若是个男人,还是大周护国将军与太医院正的儿子,跑去茜香国做官,绝对是一个叛国罪名跑不了。
但她是个姑娘家,还是个自幼在皇上跟前蹦跶的姑娘家,她常年来往大周和茜香国,甚至被茜香国女王授予了个荣誉官位,人人都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茜香国和大周的友好建交罢了。
毕竟连这官位,茜香国都是按照大周的风俗,授予卫焕游弈使一职,茜香国从前可没有这个官位。
大周朝上对此的看法,都觉得是茜香国是通过卫将军之女,对大周的示好,以及对林院正的示好。
毕竟这么多年来,茜香国来大周太医院求学的女医不计其数,林院正本人更亲自到过茜香国两次,据说对当地的医馆建设进行了许多指导。
此时也没人想到,很多年后,卫焕真的成为了一个名垂青史的航海家。
后世人看她绘制的海洋图,都十分惊讶,对于她绘制图纸的精密性,深刻怀疑她是穿越者。
其实,她只是被一个博学多才的系统,手把手教出来的绘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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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女儿表示出无意从医的意思后,林姜自己倒没什么,可其余听到的人无不惋惜,简直都像看到美人迟暮英雄末路一样的叹惋。
齐阳长公主等人听闻,都不免特意来问她一句:“你这一身医术,竟然不传给女儿吗?”虽说她有徒弟,甚至还不止一个,但在大周人看来,医术应当是家传本事,徒弟跟亲生女儿到底是不一样的。
林姜只是笑:“她自己没这个心思,怎么教都是无用的。”
而且她教姜却等徒弟是真的没藏私,除了系统加持的不能用医学解释的能力外,别的她都倾囊相授。
姜却算是林姜见过的最有学医天赋,不,应该说最有研究药物天赋的人,她的鼻子灵的像是哮天犬下凡一般。
针灸等术姜却上手不比别的大夫快,可在药材挑选,药物调配上,姜却是个实打实的天才。
只是姜却一直遗憾,师傅最擅长的针灸之术,以及各种外科手术,自己却天赋不够,在动手操作上总是显得笨拙了些。
林姜安慰她:人各有所长,姜却明显是个擅静不擅动的。
姜却心里就替她记挂着:“要是师父能再收一个擅长外科的师妹就好了。”经过这些年,大周太医院也渐渐习惯了林姜的叫法,把这些外伤,或需要动刀子等病症统称为外科。
林姜对于收徒之事,本是一切随缘的。
但她没想到,她真的收到了最满意的关门弟子。这个孩子还不是外人,就是治愈系小郡主,周文珝。
珝为‘玉名’,这个字还是周黎蘅给女儿起得,既不犯了母亲黛玉的字,又有期盼她将来长成与黛玉一般的意思。
与卫焕从小喜欢到处跑不同,文珝一直就喜欢安安静静呆着,但不是独处,她喜欢陪在做事情的人旁边,张着一双大眼睛乖乖看着:父亲在书房算账写折子,母亲读书弹琴,哥哥念诵四书落笔写功课,以及随着年龄渐长,变成她最喜欢的,看姨母行医。
周文珝是宫里的常客,太后极喜欢她,过几日就要见。只是太后到底年纪渐大,精力有限,有时要歇着就让宫人带着周文珝去太医院找姨母林姜。
在宫里几十年,太后已经活成了最通透的人:“哀家这慈安宫再好也拘束的慌,哪怕不在我跟前孩子也要循规蹈矩的,倒不如去亲姨母那里玩。”
而且太后本来也有一点让周文珝沾染些医道的意思。
毕竟现在于京中贵女里,粗通医理,已经成为了一件风靡的事情。成帝那禁止女医的古老圣旨,慢慢就被民意覆盖。
在医理医书已经成为各家案头上的常见书籍,成为了女孩子们都知道些的常识后,哪怕是圣旨,也只是名存实亡了。
周文珝第一次动手,是缝合了一块猪皮。
当时林姜正在考几个新的徒弟缝针的技巧,七岁的周文珝起初是托着腮在一旁看着。
林姜还笑问道:“珝儿要是不喜欢这的气味,姨母就找个宫女姐姐带你去院子里玩花绳。”
药物的气味,木炭的气味,以及好几片带皮生肉的味道,实在是不算好闻。
周文珝只是带着甜甜的笑:“姨母不用管我,我喜欢在这里。”林姜带着一颗要被甜的融化的心,继续去考徒弟去了。
在徒弟们散了后,周文珝忽然扯了她的衣角:“姨母能教教我吗?我也能缝针吗?”
林姜莞尔:“当然好啊,来,姨母先教你怎么洗手。”
周文珝认真点头。
甜兮兮的小郡主,在操作针的时候,却绷着小脸儿,带着一种认真庄重的表情,小手稳稳当当的。当然,她不能跟这些正规大夫们比,但作为第一次动手,且是七岁的小孩子,表现就实在令人惊艳了。
林姜从未见过手这么稳的小朋友。她当年是先从系统学了许多医疗知识,直到开启了高阶第五层商店,才进入了模拟手术室,经过了无数的模拟训练。
文珝却似乎天生就适合做这件事情,就像是姜却天生就嗅觉灵敏会分辨药物一样。
林姜原本只教了文珝最简单的一道直线的伤口缝合,后来索性教给她那种不规则的破口怎么缝——这需要一点灵性,有点像设计师,要想想怎么缝让皮肤拉扯的幅度最小,以后给病人留下的伤害最小。
周文珝就有这种灵性。
看着她操作,林姜忽然想起前世看的乒乓球纪录片。张怡宁大魔王在小时候拿球拍的时候,就与众不同,她自己都说,拿起球拍似乎就知道该怎么做,就跟平时的自己不一样了。
这种人,被人称之为天才。
林姜不是没遇到过医道天才,太医院每一个太医都不是庸才,可周文珝的表现还是让她感喟。
谁能想到,自己的女儿不喜欢学医,黛玉的女儿,却是这方面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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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要传医道衣钵,还是选合适的徒弟,不要看在文珝是外甥女的份上,就格外优容她。”
在周文珝跟林姜学了一年后,黛玉还特意请林姜过绍王府去,与林姜说起此事。
只因昨日周文珝从宫里出来,小脸儿红扑扑的,难得很是兴奋的喜悦,扑到黛玉怀里:“娘亲,姨母说以后要传衣钵于我!”
黛玉先是为女儿高兴,母女连心,她最是看得出女儿是真喜欢医道的。
但她与林姜是多年姐妹,也立刻为林姜担心起来,生怕她是拗不过亲戚情面,才要传衣钵给文珝。黛玉可是知道,姐姐前头还收了好几位徒弟,尤其是收的第一个女弟子姜却,那已经是颇为有名的大夫了。
皇上依旧在遵守‘祖制’打擦边球,按照成祖爷旧制,宫中不设立女医馆——林姜是太医不是女医,而姜却原就是宫女,则是直接升为女官,就也不算女医。
如今京中世家不是分量甚足的,也不敢下帖子请林院正,若有妇人生病,倒是请这位姜女官多些。
又因旬阳长公主当年从福建回京,得了姜却的贴身陪护,素日对姜却就颇为关照。
故而姜却作为林姜第一个弟子,在京中名气不小,许多人都以为她会传承林姜的医术。
黛玉特意把林姜请来,说开此事。
林姜笑道:“我真巴不得妹妹跟我一样通医理,好知道文珝是个多好的学医苗子!”她拉着黛玉坐下:“妹妹的顾虑,无非是我从前在你跟前夸过小雀儿那孩子有天赋。”她私下里,还是喜欢叫姜却的小名儿,感觉很可爱。
“可小雀儿的天赋跟文珝是不一样的,我将来会把所有药学书籍方略留给小雀儿,把其余的都交给文珝。”
“我有事的时候多,小雀儿也带了文珝好几回,她是极为认同这个文珝小师妹的。”
黛玉这才安心,同时为收到关门弟子的姐姐,和能传承衣钵的女儿高兴起来。
“真是件好事。”
她话音刚落,就听外头传来儿子周文宁的声音:“母亲怎么提前知道了那件事?我与父亲还特意嘱咐了家下人,不要他们告诉母亲呢。”
周黎蘅和儿子周文宁一起走进来,此时周文宁已经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少年,正是介于孩童与青年之间,有时成熟似大人,有时又带出几分孩子的稚气。
此时,他就带着一点难得的稚气懊恼走进来。
见到林姜也在,连忙先给姨母请安问好。
黛玉就奇道:“你们有什么好事?”
周黎蘅倒是知道女儿学医的事儿,见了林姜也在,就对儿子道:“你母亲还不知道呢,她说的好事是你妹妹的事儿。”
黛玉闻言就向儿子莞尔:“如此说来,你也有好事要亲口说?”
周文宁又重新带上了笑意,对黛玉昂首,骄傲如一轮太阳一般:“母亲,我考取了案首!”
黛玉果然惊喜:“原想着你去参加童试,考取便罢了,竟得了案首吗?”
林姜闻此,直接起身道:“姨母回去给你备份好礼送了来!”准备将这喜事,留给一家子好好庆贺一二。
她走出门去,回首看着黛玉的侧颜,带着纯粹的笑意。
林姜不由想起了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黛玉的样子。她曾希望期盼的黛玉美满安顺的一生,就都蕴在这样的笑容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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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珝的医道名声,第一回超过了她作为小郡主的名声,源于她十岁那年,头一个诊出了太子妃的身孕。
五皇子,也就是现在的太子,只有一儿一女,皇上深觉太少,毕竟家里有皇位要继承。
比如绍王府,周黎蘅夫妻再有孩子当然很好,人人都盼着,但现在已有一儿一女绍王夫妻也算知足。
但太子只有一个儿子,皇上就不能知足了。
他这么多儿子,不说百里挑一吧,也是小二十里挑一才出了一个颇为满意的继承人。这太子要只有一个孩子,将来万一这孩子不够出色,连个备选都没有。
皇上对太子最大的不满就在这里。
故而太子妃的身孕就变得很重要。
给太子妃请平安脉的太医未必没诊出一点苗头,但在没有确定之前都不敢吱声。倒是文珝先说了出来,她担心太子妃没有注意保养。
毕竟此时太子妃也过了三十岁,在大周是大龄孕妇。
起初六七年来苦苦调养求孕的太子妃还不敢置信,后来确实准了有身孕后,欢喜莫名,到处都要说一说小郡主的医术神奇,俨然又是一个当年的林院正。
倒把周文珝夸得不好意思,见人就要解释,后来都躲到太医院不想见那些宗室亲戚了。
林姜笑道:“来,让姨母教你做太医很重要的一项本事——说话的艺术。”
文珝啊,你的路还很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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