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前世情人5
◎竟然是十九岁的季辞◎
许游出发时天蒙蒙亮, 春天刚交接过来,夜长仍胜白昼一筹,他的Virage停在古堡门口, 亮银色,如同划破黑夜的闪电。
季淳来送他们, 不想搞得太轰动, 没让其他人来,除了加西亚如影随形。
许游离开,不是独身,还带着季辞一起。当然, 季辞并未苏醒。
许老板做大做强的公司不要了,蒸蒸日上的事业也无所谓,打拼几百年累积下来的许氏江山, 通通可以不要。他要带着他心爱的人去流浪,见识见识大好河山,期盼鸟语花香能唤回爱人。
讲起来颇有几分孤注一掷的浪漫主义,很符合许游在爱里情意绵绵的类型。
不搁家里静养, 反而到处跑,季霖泽质疑过这样到底对季辞的恢复是好是坏。最后还是季淳出面, 说, 我同意了, 你带他去吧, 不过, 等他醒了, 就得立刻回来。
许游说好。
季淳说, 小许, 你要对他有期待。
许游说我一直相信他, 从来不变。
他相信季辞也心心念念想着自己,也在找办法回到人间。
今天就是定下来的出发之日,距离季辞在秘境森林牺牲两个月整。许游可算是结结实实体会了一把当年小孩儿苦等自己的心情。
他的Virage经过万能的加西亚巧手改造,停驻时比房车宽敞,行动时比单车便携。再不济,他可是头巨龙,翅膀一挥,还不是想去哪儿去哪儿?山川湖海,都拦不住他。
后排也变了样儿,正好嵌进季辞的翡翠台。人类安睡在其中。许游降下车窗,摆摆手:“你们回去吧,我们很快会再见。”
他说完踩下油门,后视镜里的两个身影越来越渺小,直到季淳垂下头,加西亚抚上他的肩膀,为他披上外衣。
*
人类———或者现在也不全是人类了———能不能醒,什么时候会醒,谁也不知道。许游也不再担心,反正他目标明确,要带季辞走一遍他们去过的地方,就像两个人曾经说好的旅行。
季辞三岁,他们初见的那个电影颁奖仪式现场,许老板包了一天,找到曾经季越彭抱着季辞坐着的位置,同昏睡中的后者一起,把当年季辞作为昙花一现的童星参演过的电影看了个遍。荧幕上的男孩小小软软,可爱得要命,许游后悔那日在蘑菇丛的幻境中没有多看看他。
季辞十岁,许游曾用堪比求婚的姿势单膝点地,立下永远守护他的誓言。那个酒会的露台还在,许游带他去天台,看了一晚上的星星,在他耳边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过去的事儿。二十来年的时光在龙的生命中太短暂了,所以桩桩件件他都记得无比清晰。
季辞十五岁,车祸前谈话的咖啡厅早就卖给了别人,成了西餐厅。许游就想办法,借了一天他们的后厨,亲自动手做所有季辞喜欢吃的东西。人都说留住男人的心得留住男人的胃,或许唤回一个人,也要先勾起他嗅觉的记忆?
季辞二十一岁,新年夜古堡的大火扭转了所有人的命运,那片烧焦的土地在几年以后早就恢复了郁郁葱葱的生机,半天看不出曾天降灾厄,自然是最好的修复师。许游记起来那时候季辞总爱去森林里散步,捡松果,堆雪人,二十岁了还是小孩子,对什么都好奇。
季辞二十三岁,他们跨越种族、寿命的差异,他们相爱,他们一秒都不愿分开。
……
后来,许游嫌加油和停车太麻烦,长距离用飞的,短距离就徒步。
七位数的车,随手把车钥匙送给了路边的流浪汉。
要是换了人类,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走不了多远体力就消耗完了,还好龙类别的不多,就是劲儿用不完,完全不是问题。
三年前就是因为应酬,没有陪季辞一起回家,才让埃隆·赫定有了可趁之机在森林中劫走季辞,许游至今愧疚难当。这回彻底停了工作,就算是龙也可以抛弃金银财宝,什么都不要,只要他的宝贝儿回来。
许游碰了碰人类白净的脸庞,想着要是拥有虬变大变小的能力就好了,把季辞缩小装在口袋里,走到哪儿都随身带着,再也不分离。
*
这条地下河许游只带季辞来过一次,那时候是盛夏,人类和龙相反,不喜欢高温和太强的紫外线,哪怕家里开了空调,每天还是蔫蔫儿的。许游想方设法逗他开心,就带他来这里泡泡水纳凉,干净,安静,无人打搅。
这儿不深,水流也缓,许游把翡翠台连同季辞一起放进河里,飘飘荡荡,小船似的,然后自己也浮在旁边,双手枕在脑后,山洞里点点萤火虫闪烁,好似泼洒了满天繁星。
他转头看了看季辞的侧颜,眉峰到眼窝,鼻梁到唇珠,线条漂亮得如同精心雕琢出的瓷器。他看着看着,非但没生出旖旎和幻想,反而越来越困。
不对劲。
龙本来就没人类那么需要睡眠,这段时间在路上,他更是陪着季辞小憩过很多次,为什么现在会困成这样?呵欠一个接一个,眼皮沉重得怎么也睁不开。
为了保护小辞,他一路上都很警觉,不可能被别人下药;这条地下河他来过无数次,季辞也来过,以往都很正常,确定没有致幻的物质。
那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想睡觉?
许游心感不妙,挣扎着想要清醒过来。不管到底什么原因,现在带小辞离开肯定是上策,只要———
来不及了。
他的意识已然坠入深渊。
*
许游从冗杂的梦境中睁开眼。
许游是条龙,远古巨龙。上刀山下火海这种事儿不在话下,直升、俯冲、百米加速更是家常便饭。但这种仿佛在时空隧道中极速掉落的感觉,还是头一回经历。
他根本不是在做梦,而是晕眩,大脑昏昏沉沉,睁开眼更是怔住了。
没有萤火虫,没有地下河,甚至不是黑夜,来到了亮堂堂的白天。
许游反应过来,猛地回过头:“小辞——”
自然是什么都没有。沉睡的人类和翡翠台,都随着先前暗河的景象消失了。
在做梦吗?龙可以梦到如此逼真的事情吗?
作为超A级,无论在龙届还是人届想要挣一番事业,冷静的头脑必不可少。比起搞清楚怎么回事、或者找到突然消失的季辞,他首先要确定自己身在何处才行。
许游环视一圈,初步判定,他现在在一个……村庄里?
和秘境森林有几分相似,雾气多到处处显着怪异。这座终年大雾的村庄,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绿。
但同秘境森林的绿又不同,那里的豌豆藤绿得鲜嫩青翠,充满生机;这儿则像潮乎乎的苔藓,隔着空气黏在皮肤上,让人头皮发麻。
许游低头看了看手,是自己的。他没像小说电影里那样穿越到别人身上———这太可笑了。
但衣着很怪异。要知道许老板向来是光鲜的,从上到下的行头都是高级定制,往少了说加起来六七位数;现在穿的这身呢?破破烂烂,粗制滥造,还布满灰尘,好像从哪儿捡来的,可能只值个六七块钱。
大雾,潮湿,古怪的身体。叠加起来,鲜明地跳出元素:恐怖。
许游又试着将力量与血液汇聚到手部,然而令他失望的是,手上的皮肤并未硬化成金色的龙鳞,更别提能伸出龙爪了。
他又试试看其他部位,没有一个能够改变,恢复到巨龙的形态。
意料之中: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不再是龙了。
*
方才眺望雾气缭绕的远山,现在拉近视角,他在一个很古朴简单的小院子里。地上摆着些农具,还有没做完的农活,好像它们的主人匆匆离开。
许游绕着房子走了好几圈,判定这儿就是「自己」的家。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他穿越了?重生了?有人在恶作剧?还是就只是做了个不对劲的梦?
然而龙是没那么多梦的,就算有,也不可能失去龙的能力,就像人一般来说不会梦见自己变成猪。所以,现在再也感受不到龙血的沸腾与共鸣的他,应当是通过某种还不清楚的手段来到了陌生的地方———或许是另一个世界。
既然是村庄,肯定还有其他人在,或许询问是更好的快速搜集信息的方式。许游刚要出去,院子的大门发出响动,有谁从外面走进来,穿着和他不太一样,更……更现代一些。
来人一抬头,许游傻了眼。
季辞?
“宝贝儿,你醒——”
不对劲。
这个季辞看起来比他的那个要年轻,刚刚成年的模样。沉默,苍白,眼神中没有从小到大被娇宠着的天真柔软,反而是冷漠与提防。尽管还是一样漂亮。
年轻人被他的突然开口吓了一跳,皱起眉,但没有多问,估计以为是自己的幻觉———这位房东许村民,平时明明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怎么可能张口甜言蜜语呢?
许游这边倒是很快地分析出来现状:既然自己不再是龙,那么眼前的季辞,很有可能也不是他的那一个。
阴差阳错,他们一同穿越———姑且就叫穿越吧———来到这个异世界,不知是偶然,还是命运的安排?会不会就是老天对他们的考验?
他和这个小辞看起来是住在一起的,当务之急,还是得熟悉一下情况,最好能重新建立起信任关系,共同找到逃离的方法,带着季辞回到原来的世界,皆大欢喜。
*
很快,第一道难题横亘在许游面前:并不是他想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够真正地开口、被季辞听见。
就好似他们在玩一个游戏,沟通时需要通过特定的聊天频道,而系统会设置一些关键词进行屏蔽,若他触发了那些词汇,连发送都发不出去,更别提让季辞知道他的情况了。
这个世界的确诡谲得很。许游绕着那些讲不出去的话,先试探着了解年轻季辞的基本信息。
和预计得差不多,这个季辞才十九岁,刚成年没多久,之前还是个学生仔。他也不是村子里的居民,通过某种不愿细说的途径来到这儿待一段时间,完成了目标以后就会走。
他们交谈倒也不是促膝谈心,还得干农活,毕竟季辞说,他是借住的,不付钱就算了,总得做点什么偿还。
要是在往常,在属于自己的那个世界,许游早就一连串想法让他偿·还·了。然而现在可不是说那些东西的时候,他观察着他,发现这个季辞也不简单。
十九岁的男孩儿独身来到如此偏远的地方,那张白嫩嫩的小脸上没有多少青涩,反而对陌生环境非常适应,随身携带着锋利度极高的匕首,割开家禽的手法娴熟,温热腥臭的血淌到手上,神色纹丝不动。
要知道,他们家那个小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心慈悲得很,不管是亲自动手还是看别人杀生,都做不到。
眼前的季辞,自如地好像只是吃了顿饭。
要么天生冷酷没有心,要么……就是经历了千锤百炼。
许游有些难受,他不知道这个孩子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对生死的东西如此麻木。或许本人就整日踩着死亡的钢索也说不定。
——尽管不是他的季辞,可因为是季辞,他总希望他能过得好。
房子破破烂烂的,四处漏风。许游瞥了眼外面天色转暗,夜里估计不好过,哪怕已经不再是龙,还是讨厌冷。
他提议,去砍点柴生火,如何?
作者有话说:
本卷是最终卷,无限流部分不会长,还有几章就完结啦……
第122章 前世情人6
◎小孩儿一口一个许哥◎
根据这个季辞的反应来推测, 许游想,在自己「穿越」过来之前,身体的主人应当是寡言少语的类型, 而今日自己骤增的交谈,显然让年轻人很适用。
尽管季辞对他还有诸多戒心, 但许游没有忽视, 对方望着自己的眼神带着怯生生的、对亲近的渴望。
是有点儿……喜欢自己吗。
看来,无论在哪个世界,小家伙仍然与自己有心意相通的可能吧。
许游当然很想把他搂在怀中,尤其是冰冷、到处灌风的夜晚, 想要抱着他,吻他的耳后,告诉他别怕, 自己一定会带他回家。可惜为了不扰乱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只得作罢。天晓得他要是直接告诉季辞未来发生的一切,会不会有什么系统突然崩塌的连锁反应。
昨晚他俩坐在院落里一边劈柴,还喝了点家酿烧酒, 好歹让身体暖和了些。龙对酒精的接受度很低,不过他是多年商场历练出来的, 还算习惯;现在是完全的人身, 更是自如。
问题就是, 睡了一觉, 第二天早上起来晕乎乎的, 四肢软绵绵, 不受自己控制。
不对, 已经不是象征意义的范畴了, 而是字面上的, 不受控。
天又冷,他还晕着,根本不想起床。然而身体却不由自主动了起来,朝着院子里走去,在那捆还没劈完的柴旁边坐了下来,举起斧头。
这具身体还残留着稀薄的自我意识吗?如此精准的工作机器,见不得他们农活干剩下的?
尽管诡异得要命,但还挺省劲儿,根本不用大脑调配,身体就自觉地活动了起来,他低着头看自己的双手,仿佛在驾驶不太听话的机器。
身后传来响动,看来季辞也醒了。许游想回头跟他说说怪事,但现在已经没有身体的控制权了,依旧背对着来人沉默地干着活。
季辞愈靠愈近。
许游意识到,随着人类的靠近,自己的双手正在将斧头握得越来越紧,肌肉紧绷,那是发力的前兆。
等等。
这具身体,想做什么?
——想对季辞做什么?
季辞已经到他身后了,许游惊恐地瞪大眼睛,看见手中木与铁铸成的斧头,蓦然变成了无比精巧、闪着寒光的镰刀!
他失控地被迫转过身,举起死神之镰向着毫无防备的季辞砍去———
*
为了保护脆弱的机体,人体拥有许许多多止血的小程序,血管会收缩,血小板能够形成血栓,血液也会快速凝固,各部门配合,严阵以待。
皮下出血,静脉出血,一般情况下都能在短时间内止住,以免造成更大的伤害。
但动脉不同,尤其是脖颈处的大动脉。受伤后很难阻止,如果血管破裂严重,将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此刻,季辞还维持着微微张着嘴的表情,眼睛里写满了惊讶、恐惧与愤怒,身体瘫软成一滩烂泥倒了下去,猩红的血液喷涌而出。
带着恐怖铁锈味的液体全溅在许游脸上、身上。他下意识闭上眼,扑面而来的温热如同一张网,将他彻底困住。
他……他砍了小辞?
怎么可能?
怎么会!!
片刻后的呆愣后许游成功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冲向血泊中的人,但来不及了。动脉处流血的速度和心脏、脉搏是一致的,现在它们都已经平息,而那双美丽的、曾被他亲吻过的眼睛,失去了神采,甚至还未闭上眼,愣愣地盯着晦暗的天空,没法相信生命竟以此种方式终结。
怀中的温度快速消散,许游再怎么抱紧季辞也是徒劳。他双眼充血,头疼欲裂,恶心地想吐。
短短几个月,秘境森林的决战之后,他第二次看见季辞死在自己面前。
这一次,是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爱人。
他仰天发出怒吼与悲鸣,无人回应,唯有院落里一棵凄苦的枯树,枝杈上原本停歇着一只漆黑的乌鸦,也应声振翅远去。
*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会发生如此荒谬之事?
他有没有什么办法救活季辞?
如果季辞死在这里,和真实世界的那一个能否醒来,究竟有没有关联?
一大堆问题盘旋在脑海,却没有任何人能够解答。许游把季辞抱回床上,打来水,用毛巾擦干净他身上的血污,还盖了被子,像之前的几个月一样,让人类看起来只是睡着。
他自己了洗了澡换了衣服,恨恨地搓着凝结的血块,直到皮肤通红。简陋的皂角也来来回回擦洗冲刷好几次。小辞不喜欢难闻的气味。
等他准备回到房间,太阳正巧上升至最高处,中午十二点,天地陡然扭曲起来,周围所有景致跟着向心旋转,看来这儿又要出现新的大变动。许游下意识闭上眼,等待着抖动止息。
等他再睁开眼,惊讶地发现先前的血污消失得干干净净,无论是沙土、草木亦或用来劈柴的木桩,包括他随便堆在一角的刚换下的衣服,哪还有半点之前的痕迹?
作孽的镰刀也没了,还是那个老式的斧头。甚至柴火都保持着昨晚的形状。
好似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根本不曾发生……过?
许游还没消化完这边的新变化,一墙之隔,又有脚步声靠近。就他在这儿呆了一天的经验来看,村庄家家户户隔得很远,互相也不走通,他到来之后除了季辞,一个活人都没见到。
现在,又会是谁?
许游的神经高度紧绷,丁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如同惊弓之鸟。
生了锈的大门发出沉重不堪的嘎吱声,和昨天发生的一幕惊人地重叠,季辞,鲜活的,健康的,19岁的季辞,从院子外面而不是房间里走出来,这回没有他的出言打断,自然地打着招呼:“许哥,我回来啦。”
许游浑身一震。
——这个迷蒙的世界,到了正午,会刷新回起点。
*
嫩生生的小季辞一口一个许哥、哥,让许游非常受用。
要知道,他原本世界的那个小家伙,从三岁开始,连句叔叔都没喊过,直呼其名,毫不客气。
倒不是说他介意,呼唤名字也是一种爱;不过能被年轻的小男友喊声哥哥,那滋味儿还是挺美妙。
虽然他清楚,这个季辞不是他的。
无论为什么世界会刷新、季辞又是否知情,许游都暗暗发誓,绝不可能再伤害他。所以立刻把斧头收了起来,家里什么尖锐的刀具全都锁进仓库里,力保创造出安全的环境。
他掌握了19岁的季辞一些基本信息,交谈也就更得心应手。他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建立起信任,让季辞配合自己,才能有效地反过来保护他。
被清零的好感度想要重新打造,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许游和系统斗智斗勇,绕开所有屏蔽词,尽量把自己得到的消息都透露给季辞。
更何况系统只能屏蔽语言,不能屏蔽眼神,他连装都不需要,自然而然眼神中就带着热切与神情。或许是前世情人的羁绊,季辞对他的好感度也唰唰飞涨。
然而事与愿违,午夜时分,许游的身体再一次脱离控制,他看见自己走到季辞的床边,双手掐上人类不设防的细弱脖颈,将从梦中被惊醒的后者活活勒死,窒息,断气,瘫软倒下。
他现在明明已经是人类了,手劲还是出奇得大,季辞根本没力气挣扎。短短几分钟,温暖的生命在他手中以灰白告终。
明明知道自己会伤害季辞,却没有任何办法阻止。
第一次是震惊,第二次,就是麻木。
许游脱力地滑坐到地上,靠着床沿,撑着额头盯着地面发呆。
这是个死循环吗?季辞一定会死在自己手里吗?
到底是什么设定在逼迫他们?
难道,是这个房子有问题?
那么,如果去别的地方,会不会就能逃脱诅咒?
*
许游枯坐一夜,直到第二天正午,太阳上升至顶点,世界再次刷新。
这回他掐着时间等季辞回家,在季辞进门的刹那猛然拉住他的手向外跑去。后者吓了一跳,弄不明白怎么昨天睁眼都没瞧过自己的房东,突然如此……热情。
“许、许哥,怎么了?”
“别问,你先跟我来。”
他们奔跑了很久,直到两人都精疲力尽,直到把村庄都远远甩在身后,许游才总算敢停下来歇一歇。
清澈见底的小溪在脚边潺潺蜿蜒,许游找了块平滑的石头坐下来,季辞则站在不远处,抱臂望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那是个守备的姿势。现在的季辞还没刷好感,不能急于求成。许游挑挑拣拣说辞:“你有没有觉得,这里……我是说,这个世界,怪怪的?”
季辞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成年到现在,也见识过不少关卡了,见过形形色./色的NPC,他们往往不清楚自己是NPC,自诩普通的人类,所以玩家在载入游戏后,也必须把他们当做常人一样相处和对待。
每个关卡的规则不同,有些地方可以提示NPC、也能找NPC要求提示,但有的地方不能。
他暂时还没判定出许游是哪一种。
察言观色是每一个成功商人的必备技能,仅靠这短暂的停顿,许游就辨别出季辞一定有什么瞒着自己:关于这个世界的奥秘,季辞应当更清楚。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只是直觉,他感到自己同季辞在这个诡异的世界中,扮演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角色。就好像一个游戏里会有两类玩家,他们分别得到不同的提示,或许目的就是干掉对方,或许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不得不干掉对方。
哪一种都不是许游想要的结局。他是来带季辞走的,也许这个世界的季辞活下去、顺利「通关」——若比作游戏的话———那么他原本世界的那个季辞,说不定就能醒来。
许游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以后,低声道:“或许我们可以合作。”他直截了当,“你的目的是什么?是杀了我吗?”
这是他想到的最好的判断,不然为什么自己的身体总想着先下手为强?
年轻人的脸色有一丝古怪:“当然不是。我是为了来守护……”
他的话戛然而止,表情定格在恐惧。
*
许游顺着季辞的视线仰起头,半空中忽然投下细细闪闪的光的碎片,直到它们聚成一个小身影。
是个……小男孩?
五六岁模样,五官精致如画,面无表情,白肤银发银瞳,身上穿着纯白的病号服,因为过大而显得空落落的。整个人只是某种高端技术投下的虚影,半透明且缥缈。
许游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孩子,如霜似雪的色调让他想起簌簌,却又比簌簌、或者后来的耶利米都冷漠得多,不似真人。
也许本来就是假的。
男孩垂着眼睛,如同无慈悲的神明注视着悲哀的信徒,开口声音稚嫩,却没有丝毫语调起伏,的确是电子合成出的虚假:“玩家季辞,贿赂NPC,系统做出违规判定。惩罚措施:扣除2000点积分,并在全区通告警示一次。本次游戏清除存档后重启,若有下次,直接淘汰。”
小孩说完就消失了。天空澄澈,没留下一丝痕迹。
但许游清楚不是自己的错觉,因为等他回过头去,季辞连手都在颤抖。
许游初来乍到,对2000点有多宝贵没了解,但他看出了季辞在听见「淘汰」二字时眼里惊恐更甚。刚才信息量太大,又是玩家、NPC,又是游戏、存档,他想来想去只问出一句:“那是谁?”
年轻人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系统。”
季辞话音刚落,身周的轮廓也开始模糊,直到影影绰绰,好像随时要消融。许游唰地站起来:“小辞——”
后者因为他这句亲昵的称呼抖了一下,但没有再看他,听天由命闭上了眼。
许游想去抓住他,却已经迟了,人类的身体如同电子合成出现差错般扭曲好几下,最终和刚才那个小男孩一样,消融进空气里。
许游眼见着他离去,仍旧不能挽留,膝盖一软,跪在草地上。几步之遥的溪水潺潺向前,不为任何人、任何事停歇。
第几次了?这是第几次看见季辞死在自己面前?
看着爱人的双眼一次又一次失去光华,世间最痛彻心扉的酷刑不过如此。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要受得如此惩罚?
作者有话说:
止血部分的知识参考百度百科。
☆特别说明:这几章里所有的「杀」人与被「杀」,都不是现实意义上的杀死,而是指游戏中的淘汰。玩家(主角)在被游戏情境淘汰后,回到系统里会复活。攻受没有伤害对方或他人的主观意愿。
第123章 前世情人7
◎他被困在这循环一日◎
前两天都是在正午时分刷新世界, 今日他清早就拽着季辞出门,系统裁定随之而来,这么一通操作之后, 距离明天中午还有一天多的时间。
事已至此,着急也没办法, 还不如趁这个空当好好理清思路, 起码先从那个全息投影的只言片语中大致还原一下世界观。
首先,这里是个游戏。
逼真程度无法判定,很可能同现实世界是完全连通的,不能随随便便受伤和死亡。先前自己杀了季辞、后者还能回到原点, 很有可能并不是游戏的一部分,而是因为自己意外穿越进来,产生的BUG。
其次, 季辞是玩家,而他是NPC。
和他之前的猜测重叠了一部分,那就是季辞在这儿遇到他,一定是为了某种目的。许游还是玩过不少游戏的, 自然知道NPC有的是帮助玩家,有的则是阻拦, 既然自己已经杀了季辞好几次, 那么应当是后者。
如果这些基础推测没有问题, 那么, 只要他能够帮助季辞完成任务、通关游戏, 应当就能回去了吧?
通常游戏不会只有一个玩家, 尤其是做得如此繁复用心的游戏, 若是每次只有一个人参与, 许老板从经济角度考量, 也太浪费了。
许游想,既然他是NPC,那么就应当与整个游戏是一体的,可以到处走动,在不违反保密原则的前提下也可以和别的玩家、NPC对话———他恍然大悟,之前开不了口,就是因为被系统屏蔽了可能泄露的关键信息。
他想帮季辞胜出,首先得知道玩家的任务是什么吧?
许游觉得自己的思路没什么问题,于是回到房间挑选了一套最符合人设的衣服,扛着锄头出门去了。
*
既然是村庄,人烟再稀少,有一个地方不会缺人:农田。
不出所料,许游果然在那儿看到两个女人,一个面黄肌瘦,身材矮小,干起活来却非常有力,动作流畅好似重复过千万遍;另一个打扮得还挺时髦,涂了浓浓的紫色眼影,左耳缀着个巨大的耳环。
两人老远就察觉到他靠近,也不在乎是不是会被听到,聊了起来。
“哎,不是那个谁么。”
“村尾的许副呗。”
“为什么叫许副?”
“是咱们的副村长。这么叫起来高级些。”
“就是姓季的那男孩儿绑定的那家?”
“对。”
“可惜了。我没记错的话,小季应该分配到的是龙吧,还挺……”
——龙。
后面的话没听见,许游只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他皱起眉,这个世界,也有龙的存在吗?
他已经差不多了解了自己的人设,沉默寡言,不爱跟人交际,同他在自己世界里左右逢源的性格完全相反,也不知道这些村民有什么理由推选他当副村长。
许游略一踌躇,放下锄头,走过去:“小……季他,怎么样了?”
女人们没想到他会主动过来搭话,惊讶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时髦的那个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怀疑是被魂穿,不过还是回答:“他违规被系统惩罚了,不就一个小时前的事么?你不知道?”
“我知道。”他问,“你们为什么知道?”
女人再次用那种不可置信的眼神审视他:“因为系统公告所有人都能看见啊。”
在她说完这句话的同时,许游突然发现她俩的头顶上悬浮着一串光标,时髦女是紫色的,写着「玩家」二字以及她的名字;农妇则是黄色,名字前是「NPC」。
不仅这两个标记,点开来,还有更详细的资料,包括拥有的点数。当然,只有玩家有。
时髦女现在的积分只有五六百点,许游想起季辞之前被扣掉的2000点,估计不是个小数目。
这一切,和他玩过的网游,没有任何差别。
*
玩家能够得到关卡的部分背景资料,许游身为NPC,则可以看到更多。
倒不是因为系统赋予了更高权限,存粹因为理论上来说,NPC并不会关心玩家遭遇了什么、又想得到什么,他们毕竟只是一段程序,跟机器没有差别,按照设定去运转就行了。
谁能想到,老实巴交的许副村庄其实是个有真实思想、有精确行动目标的BUG呢?
他连看资料带套话,总算把世界观补了个大概:本轮游戏一共12位玩家参与,要守护村落里古老的12生肖石像,每一个玩家被分配到其中一个,能在村子里找到、并且保护好它不破碎或者被别人夺取,坚持整一个月,也就是到10天后的正午时分,就算通关。
季辞已经找到了那个石像,没错,巧的是,他被分配到的正是龙。命中注定,他的生生世世都与这个奇幻而瑰丽的物种有关。不过生肖中的龙是东方的,而许游则更靠近西方幻想中的形态。
时限一个月,说来不长,好像守护个没生命的物体也挺艰难,实际上遭到的挑战数不胜数。最重要的是,这个关卡没指定每个玩家最后只能带着自己被初始分配的生肖,也不阻止他们自相残杀,那么很有可能有人悠悠闲闲度过前面29天,只要最后一日伏击、夺走别人的就行。
许游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在季辞身上。
但问题在于,在许游到来之前,季辞已经找到了龙的石像,并且战战兢兢过了20天。却因为他的突然出现,努力全部作废,一切从头开始。
清档是把双刃剑,一方面,石像地点也会随之刷新,他得重新去找;另一方面,季辞重新进入之后,只要撑过十天就够了。
残阳如血,许游一人待在院子里,站在那日他举起镰刀的位置,霞光披在身上,好似又回到了惊心动魄的刹那。
我要保护你。他想。我一定会救你。
*
人类不比龙,需要进食和睡眠,哪怕是系统的虚拟程序,为了增加真实性,还是得该吃吃该喝喝。
夜里许游睡了一觉,被季辞———他的那个———在秘境森林自绝前的模样惊醒了。
那时候人类含泪望着他,说,等我回来,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再往更早之前追溯,季辞勇敢表白、他们心意相通后,小孩儿也讲过这种话,好像年纪轻轻、家里千娇万宠着长大,却背负着什么深不可测的过去似的。
除了当事人,季霖泽也叮嘱过类似的话。如果季霖泽知道,那就意味着季淳也晓得。其他人呢,还有没有别人知道?不会跟季辞准备好重生一样,他作为伴侣,又是最后一个才被通知的吧?
许游突然坐起来,近乎成型的猜想钻进他的大脑。
他一直没仔细去想现在的世界到底是怎么形成的、他又是怎么被「抓」过来———会不会,有那么一种可能性,这儿不是虚拟的游戏,而是季辞真实的记忆?
难道人真的有前世今生?
他所经历的,正是季辞的上辈子?
许游蓦地想起二十来年前,季小辞才三岁大,见到自己第一眼就又惊又恐,并且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对自己充满了没来由的敌意。那时候许游还觉得挺委屈,明明也没招惹这孩子呀,怎么就这么被讨厌呢?
若猜想成立,那么就都说得通了:在他的视角,他们的确没见过,才觉得莫名其妙。
可对于季辞来说,他就是上辈子的仇人,再相见,怎能不惧怕,怎能不抗拒?
而且,按照这几天的季辞对他的态度,实际上是带着点若有似无的亲近的,说明作为玩家的季辞,反过来对他这个NPC颇有好感。
被一个喜欢的人亲手杀死,是什么感受?许游不敢想。
他们已经有两世因缘了,他忘得干干净净,只有季辞独自记着所有———这就是季辞要告知他的那个秘密。
许游呆呆地望着月色下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眼眶酸涩,几度欲落泪。
前世今生,几度轮回,穿过岁月生死的回响,他们依旧密不可分,或许这就是既定的命运。
*
第二天下起了雨,许游没法通过太阳的位置判断时间,这个破落的、看不出年代的小村子连个钟表都没有,身为龙,又没有人类的作息和生物钟,许游别无他法,只有等。
他在落着雨的门廊下转了483圈,终于迎来了季辞。
年轻的那一个背着双肩包,很拘谨的样子,对他自我介绍,满眼冷漠。
许游心里一沉,果然重新载入之后就清除了之前的记忆,好感度归零,不仅是寻宝的季辞,他自个儿也得从头开始。
有了先前几回累积的经验,许游没再从口头上试图泄密,而是不管季辞去哪儿都陪着,兼任助手和保镖。系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吱声,那应当就是合规的。
或许是他殷勤过了头,季辞反而不怎么愿意亲近他,时刻保持着距离。许游失落之余,惊喜地发现他的身体没再脱控对季辞做出威胁安全的事情。季辞没死,有惊无险地撑过了第二天正午———没有刷新!
接着是第三天和第四天,季辞都还活着。离截止日期越来越近,季辞也有些焦躁,还好他运气不错,第六天在那座几乎被雾气淹没的山腰上找到了生肖龙的石像,如获至宝。
几日阴雨连绵,这座山太过原始,几乎没路,处处泥泞湿滑,走起来很艰难。下山更是陡峭,季辞差点摔下去,还好许游反应快,一把抱住他。
两人滚了几十米才勉强停下,好在没受多少伤,就是沾了一身的泥巴,狼狈得不得了。
反正脏都脏了,许游也不急着起来,绵绵细雨里把他搂进怀里,喘着气,笑道:“幸好你没事。”
糟糕,他忘记自己的木头人设,把这个当成自己家的小朋友了。
他刚想找借口糊弄过去,却发现季辞看自己的眼神变了。
还真是阴差阳错。
“可以吗?”
“……”不说话就是默认。许游低下头,在那两瓣朝思暮想的柔软嘴唇上,印下一个清浅的吻。
*
心意相通的欢喜持续到晚餐,他们一起用地里新鲜采摘回的蔬菜和刚宰的家禽做了饭,还喝了点儿酒,身体暖烘烘的。
两人聊了许多,大部分是季辞在讲,讲自己以前的人生,进入这些个致命游戏前,也曾是个普通的学生,有父母、家人和朋友。那是许游所不了解的,毕竟他世界里的小辞,是个意外被龙类收养的孤儿。
季辞卸下心房后,轻快了许多,像每一个刚19岁的大男孩儿一样,回忆时双眼闪动着光芒,许游着迷地看着他。
原来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哪个世界,他们都会爱上彼此。
系统一直安安静静,没有跳出来煞风景。
当晚他们相拥而眠,许游久违地找回了熟悉的温度,陷入好眠,还梦见二人苏醒,一起回到古堡,日子重新走上轨道。
然而夜深人静,他的躯体再一次脱轨,杀死了在怀中酣睡的季辞。
他怔怔地看着惨白月光下季辞定格的苦痛表情,不明白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再一次,陷入死循环。
许游活了六百多年,从未感到如此绝望。连在秘境森林时都没有。
他清楚自己必须想办法带季辞离开,才能让两人都在真实世界醒来。可偏偏至今没有任何人、任何提示告知他如何能打破僵局。
——他被困在这一天出不去了。
第124章 前世情人8
◎改写命运钦点的结局◎
许老板两年前投资过一部电影, 以土拨鼠之日的设定为基础,讲述一个女孩和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爷爷相依为命,却意外进入了单日的时间循环。她想尽办法打破轮回后, 还奇迹般地治好了爷爷的病。
女主由季辞的朋友小温担任,当年那个看着叫他心烦的阿邹则饰演女主爷爷年轻的时候。
两个小年轻演技不错, 剧本也好, 颇受好评。
电影是新年档上映的,要的就是合家欢,同时赚足眼泪和票房,中间要感人至深, 结尾要皆大欢喜。
许老板意识到,自己也被困在土拨鼠之日了。
可惜现实不是剧本,没人能保证happy ending, 他必须要想办法自救,以及救出小辞。
循环之所以是循环,正因为无论停在哪一处,往前、往后都是同样的路径, 每一个节点没有任何改变。
把思维逆过来:一旦找到变节的开关,是否就能让无尽的圆停下来?
许游不停地思索, 究竟什么才是变故?
前几天的季辞无一例外很快死在他手中, 唯独最后一个, 撑过了前三天。变数就出现在他身上。
这个季辞, 和其他的有什么不同?他所没捱过去的最后一天, 和前几日相比又有什么变化?
年纪、穿着、性格, 通通没变。他这边刷新出来的, 全都是那个19岁的熟练玩家季辞。
既然外表是固定的, 那么内里呢?比如情绪, 眼神……
眼……神?
许游猛然意识到,最大的不同,就是之前的季辞从开始对他就很信任,而后来的这个则因他失了分寸的靠近而充满了反感。
一直到下山出了意外,他果然英雄救美,才让年轻的那个生出一点别样的悸动,融化了心防;季辞爱上了他,所以———
对,节点就在于,季辞会爱上他!
不管这个游戏是谁捏出来的,以死亡为赌注,实在残酷又变态。无论如何,创建者一定是想要通过层层淘汰挑选出最强有力且最无情的胜利者,和养蛊无异。
因此,一旦玩家对NPC撤出戒心,放松警惕,就会导致NPC的自我防御程序是被触发,主动攻击玩家,抹杀不安定的因素。
反过来,若是季辞不动心,就能安然度过NPC这一关,挑战别的难题。
得出结论找到破绽的许游一点都开心不起来,烦躁地抹了抹脸。让自己的爱人不再爱上自己———这什么破世界啊,趁早毁灭吧。
*
又是新的一天正午,世界再次刷新,冷酷玩家季辞出现在家门口。
许游得了教训,再也不刷好感度了,离他远远的,连个正眼都懒得施舍。反正他再了解季辞不过,小孩儿讨厌什么他做什么,保准半天时间好感度就能为负。
话虽如此,许游还是不放心让季辞一个人出去任务,必须得陪着,还得找借口不能被发觉自己的保护意图,可真够为难他的。
离死线只有不到48小时了,好在季辞这回刷新没有回到原点,而是从在山上发现龙石像开始;毕竟他俩意外生情是在下山路上,清空存档后并不冲突。
这48小时,季辞唯一要做的就是守护好石像,不让任何人抢走,也注意别丢了自己的小命。
想来想去外面哪哪儿都不安全,两人干脆待在家,从院子门到家里全上了锁。虽然许游很怀疑这破房子能不能承受得住一击冲撞,反正当他是龙时,简直随手一个小风卷的事儿。
玩家之间是有沟通频道的,NPC也能看见。不过这种单人任务很少会有人聊天,毕竟自己的信息暴露多一分,危险也就多一分。
然而再少,还是会有些零散的通知。许游从碎片合成出主要的信息,那就是初始进入的12个人,现在只剩下5个了,包括他曾在田间见过的时髦耳环女,她对应的生肖是虎,几十斤的石像,走哪儿带哪儿。
多一分警惕心没什么不好,毕竟系统也说了,虽然只要能守护一个石像成功就是通关,但每多得到一个,能加3000点积分。
3000点!每一个任务完成只能奖励100-200点不等,兑换一个道具却至少要800点,收入与消费如此矛盾的情况下,3000点是何等诱人的数字?
能活下来的每一个玩家都是精英,干掉对方、抢占石像绝非易事,还容易招来杀身之祸。但在利益的诱惑下,还是有人愿意铤而走险———这一点,无论在什么样的世界中,都是相通的。
时髦女住得离许游家不远,偶尔安静下来还能听见她和农妇的争吵。
许游会想,也不知离了关卡,真实世界的她、他们,都是什么样儿?
他带着各种想象入睡,祈祷最后两天能平安无事。
当晚午夜时分,距离截止日还有整整36小时,时髦女的屋子里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叫。
*
时髦女死了。
这对剩下的四个玩家来说,是非常大的刺激。本来人人都以为彼此达成了默契,把其他几个石像瓜分完毕后不再打还活着的玩家的主意。
但有谁破例了。
NPC嘴很严,不如说系统就没赋予他们太多自助思考的能力,从农妇那儿根本套不出话。
每个人都能提供不在场证明,他们各自绑定的NPC同样不会作假,凶手不在他们中间。
那……又会是什么人?
已知不可怕,未知才最惊骇,一时间人人自危,看谁都像仇家。
东方泛起鱼肚白,再有几小时,时髦女的尸体就要被系统回收了,留在这儿也研究不出个所以然,大家收拾好心情各回各家。
回去路上季辞一直眉头紧锁,还有三十来个小时,凶手是否会再次犯案?他该如何自保?
许游走在他后面一点,同样愁云密布。他不是NPC,他是个有思想有感情的活人,面对这样的意外,和季辞、或者任何一个玩家感到同样的心慌。
他们回到家,嘴上说着再休息一会儿,各自躺在床上,谁都睡不着。半小时后,交流频道发来消息。
【要不咱们聚在同一间屋子吧,NPC也都带上,让他们监视,总不能再看不出谁是凶手了吧?】
这个提议很快获得了其他人的赞同。反正也就30个小时了,游戏世界里食物摄入需求量会变少,不吃不眠一天多还是做得到的。
在什么地方耗着不是耗,不如彼此制衡,来得心安些。
除了季辞,现在剩下的还有三人,两男一女,对应的属相分别是兔、鸡和牛。他们住在村庄的另一边,距离许游家要横穿几亩地。
他们最终定下在兔男家的磨坊相见。
*
季辞的龙石像没什么特别,和常见的东方图腾大差不差,蜿蜒盘踞在石柱上,身如蛇,角如鹿,爪如鹰,鳞如鱼。跟许游自己既有相似之处,也有诸多不同。
到了磨坊,见了另外几人,许游才发现这所谓的12生肖并非同一套风格,每个都有差别,比如兔男的这只小兔子,雕刻得十分可爱,比起正统严肃的石像,更像给小朋友捏的泥人。
牛女的牛过于潦草,几乎分辨不出是哪种家畜;鸡男的那个过于逼真了,仿佛浇筑后的标本。
看来看去还是他家小辞的龙最威猛嘛。A级巨龙许游与有荣焉。
兔男家的NPC是个看起来挺宽厚的老头儿,还给他们端来些吃的。几人怀抱着各自的石像,围坐在小桌旁,人人神经紧绷,生怕谁杀心突起。
磨坊里就像个已经足够膨胀的炸./yao桶,只待那丁点火星落下。
从他们进来开始就发现兔男状态就不太好,总捂着肚子,脸色发青。一问才知道昨天吃坏了肚子。
忍了几个小时,终于憋不住了,要去上厕所。其他几人一听,眼神纷纷变了:生理要求不是不能理解,但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找个借口弄个不在场证明,谁能放心?
更何况这里还是他家的地盘,要是早就在哪儿安了炸./yao,走出去就起爆,他岂不是一人独享12樽石像?
三万多点的积分,够安逸躺上好几年了,换做其他人,难保不会有这种想法。
兔男真的很痛苦,他外表干净得体,向来也曾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会愿意做出当众解决的行径来,再说了,游戏中时时刻刻都是要录像存档的,还可能随机被直播,他活着走出这一关,还要继续活下去呢!
见另外二人不好攻破,他转向在座年纪最小的季辞,哀求道:“我保证,真的只是去趟厕所,绝对不会做别的……”
季辞有些为难。倒不是对兔男心软,而是考虑到这将是个非常现实的问题,他们之中谁都有可能突然遇到,必须得开个好头。
许游感受到他的情绪波动,沉吟片刻:“我们随机选一个人,陪他去吧。”
他说的「我们」,指的是在座的NPC。因为NPC是系统的一部分,不会说谎,不会倒戈。
他们当然不会料到,作为NPC的许游可以有二心。
兔男一旦离开,剩下的几人反倒会更团结一心,而且还有其他几个NPC在,许游无须担心磨坊里的小辞会有什么危险。
反倒是这个兔男,着实可疑。
想在「随机」这件事上做点手脚,对叱咤商场几百年的许老板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
兔男犹豫了好几下,最终还是不信任他,自己抱着石像进了厕所。许游等在外面,确定周围无处可躲后,观察起了太阳高度,略一测算,马上又要十二点了。
距离截止时间,还有24小时。只要这24小时大家都相安无事,就是携手通关,何乐而不为?
或者明天的正午到来之后,他就能带着小辞一起回到现世,迎接全新的生活。那个场景想一想都叫他心脏暖烘烘的。
然而游戏越是到最后越是困难,这24小时绝不可能轻轻松松就让他们过去。当兔男在里面已经待了有一小时后,许游总算觉得不对劲了。
他没有手表,计时并不精确,但一定超出了常人解决的时限。磨坊那边也有别的NPC出来用肢体语言询问他什么情况,许游耸耸肩一摊手,表示自己站在这里哪儿也没去。
【喂,好了没?】
【你再不出来我们可去捞你了啊。】
【大哥,说句话啊。】
鸡男和牛女忍不住了,在公共频道里给兔男发消息。
当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许游关掉频道显示,上前敲门:“先生,你怎么样?”
安静。
再敲门:“先生?”
无人应答。
里面发出了轻微的响动,许游把耳朵贴过去,听见摔破东西、痛苦的挣扎,还有……咀嚼的动静?
咀嚼?
厕所哪儿来的———
不管是什么都叫人恶心,里面肯定不对劲。许游不再犹豫,一脚踹开了厕所本就摇摇欲坠的门,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那只第一眼看上去就很可爱的小兔子,被许游认定可以出现在儿童节目里的玩偶似的小东西,竟然半脱离了石像,成了活物,而他方才听见的咀嚼声正是它发出来的!
石像,突然有了生命的石像,正一口一口磨牙吮血,吃掉了玩家!
许游还是来迟了,兔男被啃得只剩下了半张脸,场面极其骇人,还奋力地转动着已然凸出来的眼球,仅剩下一半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对许游发出求救。
他早就没了喉咙,当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饶是见惯了风雨的许游也被震撼到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乖顺雪白的小兔子,在吃完人之后咧开满是鲜血的三瓣嘴,对自己粲然一笑,表情神态与人类无异,然后又回到石像中,仿佛无事没发生过。
许游目睹全程,他以为自己身经百战,然而他毛骨悚然。
什么「守护生肖石像就算通关」,就是彻头彻尾的骗局。他们这些无知无觉的玩家,根本是被投喂给石像的祭品。
守护一样东西有多难?不吃不喝不眨眼,虽然挺难受,但就坚持24小时,好像也不困难。
除非被守护的物品本身,才是最后的关卡!
第125章 前世情人9
◎给很多很多的吻与爱◎
系统对NPC的见闻都有保护, 许游无需费心编造,身体再一次脱离管控,自动为闻讯赶来的玩家们编出个完美的自己不知情证明。
仿佛脱离躯壳, 他的灵魂游走,于另一视角沉默观察每个人, 很快得出结论:其他NPC均清楚内幕, 而且玩家们对此毫无察觉。
联想到之前系统对季辞的惩罚,如果NPC多跟玩家说几句话就能算「贿赂」,那么一定是因为NPC知道得太多了。
他不知道,因为他是个BUG。
不用试也猜得到, 这种重中之重的关键信息必然是系统设置了屏蔽的,他不可能无碍转达给季辞。换个别的、属于系统的NPC,也不会想着透露给玩家。
所以, 许游想,制胜法宝、扭转全程的关键,就在于自己是真实的人类(他竟然能顺畅自然地承认自己是人类了,习惯真可怕), 他必须找出方法利用这个BUG,告知季辞。
兔男死后, 最终角逐的只剩下三人。除了两个至今未找到的石像, 三人对其余石像进行了瓜分, 尴尬的是, 恰巧多出一个, 它该属于谁, 或者说得更明确些, 多出来的3000点积分被谁白拿走, 又成了一场博弈。
许游当惯了有钱人, 尽管不大清楚这个世界的物价,但看不上3000点或者30000点。他只想让季辞不争不抢快点儿赢,带他回到他们的世界,到时候别说三千三万,三千万也是小数目。
*
白天战战兢兢过去,午夜就快来临,按照人类的8小时生物钟,只要这一觉能安稳睡过去,醒了之后四小时随随便便消磨一下,他们就算胜利了。
问题是,睡眠中的人类是最孱弱、最不设防的,他们可不放心把背后交给随时想杀了自己的人。
三人在屋子里找了相距最远、又彼此都差不多的三个点,形成等边三角形,和衣靠着墙壁歇息,由几个NPC来回走动巡逻。这是他们能达成的最大妥协。
夜色越来越暗,只有中间桌子上的烛光晃了晃。
玩家们各自把石像抱在怀里,冷冰冰的,连带着身体温度都在下降,不过没人敢松手。许游看了只想叹气,要是他们知道自己怀中抱的是豺狼虎豹,又会如何?
和其他几个机械转圈的NPC不同,许游的目光到处瞟,很快发现玩家的困意愈弄,石像的表情似乎就愈发兴奋。当鸡男打起了呼噜,石像上那只潦草的鸡双眼都发出了兴奋的红光;相反,季辞想尽办法让自己清醒,他怀中的龙也就静悄悄的。
光是发现这个还不够,石像的魔力是他暂时还无法估量的,否则就算成活,一只柔弱的小兔子怎么能吃掉一个身经百战的成年人?
或许只是提醒季辞远离石像还不行,许游脑海中出现另一个猜测,既然能变成怪物,很有可能它们都是假的,真正的石像还在别处。
只有不到12小时了,现在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有卡住系统BUG告知季辞石像是吃人怪物、帮助季辞干掉生肖、以及寻找真正的雕像。要如何一一解决难题、活到最后?
季辞做得到吗?
不,一定能做得到。
无论哪个世界,哪一种时空,许游都不会违背自己当初对季辞立下的守护誓言,「永远在你身边。」
*
上一回季辞触发系统惩罚,是因为向NPC透露情报。尽管NPC理应对全局了如指掌,但不能直接同玩家交流。
然而许游也记得系统说过,初犯是清档,再犯就直接判定淘汰了,那就是抹杀。他不可能让季辞去冒这个险。
再之前呢?那些每到正午时分刷新的缘由,是许游强迫季辞提高了好感度,导致他这边加载过量,程序崩溃。
这倒是个安全的办法,只刷新许游,不刷新季辞,反正他是假的,没有生死。但问题是刷新点固定,今日的正午就是死线,卡得太死,没有操作时间。
还有什么办法能够逃过系统的检测,制造出悬浮空间?哪怕不是整个游戏暂停,只要系统能屏蔽他俩一段时间就行。
想快速了解年轻人,和他们玩同一款游戏是最好的办法。许老板以前为了调研市场,也去玩过好几款,并且为了符合标准配合着测试各种抓取。
虽然每个游戏的规则都有细微的差别,有一种屏蔽情况倒是一致的,就是……呃,少儿不宜的场景。
少儿不宜分为许多种,血腥,暴力,恐怖,和其他。这种逃生游戏囊括了前面几种,过分程度应有尽有,唯独最后一个许游还不曾见过。也不难理解,逃生游戏能活下来都不容易,还有人有心思想什么情啊爱啊的?
系统只规定了玩家不能爱上NPC,没说NPC不能对玩家倾心吧?
尽管许游确实很久没碰过自己的小男友了,但他如今思索这种可能性还真不是为了自己,希望年轻的小辞能体谅他这份……苦心。
反正做什么都可能九死一生,为什么不试试呢?
许游放慢了巡逻的脚步,快到季辞旁边时,发现后者也睁着眼望向自己,白玉般的脸庞爬满了疲倦,眼瞳在烛光的映照下却含着微微的无措与祈盼。无论如何,这个NPC都是他在这儿唯一亲近的人,他下意识寻求他的靠近。
不管了。
许游眼一闭心一横,单膝跪在季辞面前,捏住他的下巴,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用力地吻了上去。
*
世界骤然变得安静。
磨坊的转动,风,呼噜,NPC的交谈声,全都消失了。
许游再睁开眼,磨坊、石像、玩家、NPC统统不见了,只剩下他和季辞面对面,周围漂浮着无数黑白灰的色块……俗称马赛克。
许游欣喜若狂,他没头没脑的尝试竟然真的成功了!哪怕只是一个吻,在只见过互相残杀没见过浓情蜜意四的系统眼中也是不能够被接受的尺度,他俩立刻就被检测出局,进行了屏蔽。
小年轻瞪大了眼睛,一不明白为何如此惊心动魄的倒计时自己突然被亲了,二更没理解他俩跳转到了什么空间。
许游来不及解释更详细,系统能把他们屏蔽多久,谁也说不好,必须争分夺秒倾倒已知信息。他捧着他的脸颊,让季辞直视自己:“小辞,宝贝儿,宝贝,不管你有什么疑问,先听我说完,好吗?一定要仔细听,我接下来说的每个字都很重要,知道吗?”
季辞嘴唇颤了颤,还是「嗯」了一声。
许游简单地介绍了下来龙去脉,重点说了季辞必须成功通关、他们才能回到真实的世界,还没等年轻人消化完这个叠加了前世今生和穿越轮回的双重震惊,许游又快速告知了眼下的难题:石像会吃人,石像是假的,必须找到真的石像,否则就算活下来也没有意义。
季辞听完,没对其他部分做出评价,只是问:“我真的可以信任你吗?”
任谁听到这么一股脑乱七八糟的,也很难接受。
许游深吸一口气:“我刚才吻你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熟悉?就好像我们,你和我,曾经做过很多很多次这样的事情?”
“……”许游俯身,手掌贴在他心脏的位置,又亲了他一下:“现在呢?”
季辞缓慢地眨了眨眼,那种怦然心动……不是假的。
我相信你。
他说。
*
两人在独立空间其实没待多久,但屏蔽的换算时间不同,等马赛克消散、回到游戏情境后,天光早已大亮。
令人惊骇的是,磨坊里空无一人,另外两个NPC不见踪影,鸡男和牛女也不在,他俩的生肖像倒是东倒西歪躺在地上,中间有一道深深的裂缝,还有几块斑驳的、可疑深色痕迹,像是已经凝固的血。
季辞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许游,后者摇了摇头,看来在他们被系统屏蔽的那段时间,这不设防的两人终究是没捱过去,死在了自己守护了月余的石像口下。
玩家被淘汰,绑定的NPC自然跟着立场,眼下,整个游戏中季辞再无「活」着的对手。
然而这并非成功的直通票,毕竟,季辞还没有找到真正的石像。
他和许游合力将生肖龙砸了个粉碎,当初结束了季辞生命的那柄镰刀,如今用来清楚对他的威胁,虽然龙头在被敲碎的刹那许游感到一丝不合适的疼痛,但好歹也赎了罪。
离正午只有几个小时了,接下来就是最后一关:找到真正的石像。
12生肖,已经退场的那些玩家没有一人找到了正品,其实是件好事,这意味着季辞并不一定要找出龙,随便哪一个都行。坏处在于,也没人帮他排除了———天晓得他再挖掘出来的是真是假?若是假的,岂不是得再经历一番对决?
急也没办法,许游决定陪着他回到自家那个漏风院子里先开始找。
*
原本他俩肩并肩,谈论着可能的线索,许游还得一遍又一遍告诫他「你千万别爱上我」「千万别动心听着没」「否则我不能保证自己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情来」,无奈又好笑。
走了一段路,许游发现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沉重,竟然好几次被季辞落在后头。
要知道,他们原本的那个世界,他是龙,季辞是人,体力的差值可不是随随便便几个数字就能列举的;他活了几百年,跟季小辞认识二十来年,向来只有小朋友在后面跌跌撞撞、或者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走不动路要他抱———还是头一回自己成了跟不上趟的那个。
可能因为还不习惯人类的身体,可能因为过去的30个小时几乎没有进食和休息过,还有可能快到中午了太阳晒得人发晕,许游给自己罗列一堆借口,直到余光看见有什么青灰色的东西。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双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石化了。
难怪他越走越慢,提不起劲,谁能拖着石头走路?
许游摊开手掌,虽然速度慢了些,但皮肤也都在硬化。照这个速度下去,很快他就会成为石头人了。
好家伙,千猜万想,没想到最终谜底搁这儿等着呢。
前面的季辞注意到了不对劲,转过头,睁大了眼睛。
“许游……”
这还是这个世界的季辞,包括之前出现的每一个,第一次连名带姓喊他。
许游突然意识到,或许自己比起什么许哥、哥、许先生,更怀念被小辞叫全名的感觉。
名字是最短的爱语,不是吗。
季辞的声音在颤抖:“你……是不是你,才是那个石像?”
*
NPC只是程序,没有固定形态。他们可以是人,是动物、植物,当然也可以是任何一种物体,有生命的无生命的,反正随系统需要来就行。
石化的速度非常快,一分钟前还是只有双脚,现在已经爬过了膝盖,而指尖的也已蔓延到了小臂。他现在连拥抱季辞都做不到了。
太阳越升越高,离正午的最后节点恐怕只剩下几十分钟,但自己等不到了。
他有点儿遗憾,本想见证一下小辞的胜利瞬间,看看他3000×11的积分都能买什么好东西,然后再讲点甜言蜜语……还真是龙算不如天算啊。
“只能陪你到这里了。”许游笑,“还打算给你留个潇洒帅气的谢幕方式呢,没想到是这种———哎,别哭啊,宝贝儿。”
他最见不得季辞的眼泪,年幼的也好,后来的也罢,季辞一哭他就没办法,得使上浑身解数哄才行。给糖果,给拥抱,给很多很多的吻与爱。
但他现在什么都做不到。
季辞想靠近,却又仿佛脚下生根,几步之遥望着他,张了张嘴,先掉下的是断了线的眼泪。
“我真的能在另一个世界与你相见吗?”
“当然。”许游想,变成石头还挺好,不怕晒了,冰冷坚硬的表皮覆盖了他的胸膛,“我从来不骗你的,等你醒过来———等你想起来,就能印证我这句话的真实性。”
男孩儿擦了擦眼睛:“那你等我。”
许游像哄小时候的崽崽一样微微笑:“一定。”
可惜做不出拉钩的动作了,石化已经攀升至喉咙。他快要不能说话了。
游戏终结的倒数时间开启。
季辞再次惊讶地喊出声:“许游,你看——”
许游的呼吸也停止了,只剩下眼球还能转动,他仍不愿移开眼,只想把最后的时间全都花在季辞身上。
但即便不看,他也知道。就算全身都化成了石头,嘴唇不能亲吻,喉咙不能倾吐,眼睛不能凝望,双手不能拥抱,双脚不能奔跑,可还有一个地方是不会变的,还有一个部位,一个器官……
他知晓季辞看到了什么。
——这颗心脏,永远为你生生不息跳动。
作者有话说:
下章完结!心情那个澎湃啊……
小可爱们除夕快乐,阖家团圆!
第126章 前世情人10(正文完)
◎乐园依旧等待小王子◎
周围的世界逐渐变得斑驳, 时空隧道再次开启,五光十色的碎片霎时间海浪一样向他奔涌而来,形成巨大的漩涡, 猝不及防将他拉入其中。
有了之前的经历,这回许游不再惊慌。他想自己预计得没错, 既然逃离了那个荒诞的游戏, 多半是已经帮助季辞通关了,才能回到现世。
若前世的季辞真是死在自己的刀下,那么这一通扭曲的体验,是否是在赎罪?他帮他赢得了游戏, 是不是就能获得宽宥?
他回来了,是不是季辞很快也能醒过来?
光消散了,周遭再次陷入黑暗。但不再岑寂, 有人的脚步声,低语,还有仪器滴答。
许游动了动手指,还想起身, 被谁摁住了。
“少爷……”
是伯恩。
带着哭腔的苍老声线,不是他的好管家还能是谁呢?
他抬起手, 碰了碰眼睛, 还好, 黑的是眼罩, 没瞎。
伯恩这回忍不住了, 扑到他身上呜呜哭泣:“少爷, 你终于醒了, 你都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终于醒了……”
“哭什么, 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他好笑道, “我睡了多长时间?”
“您哪儿是睡啊,根本就——”没呼吸没心跳的,就和死了差不多。伯恩咽下这句话,“从在地下河发现您,到现在有三个月了。”
许游并不关心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那小辞……”
“季小少爷就在隔壁病房呢,等您能下地走动了,就可以去看他。”
“他还没醒?”
伯恩没吱声,多半是在摇头。许游叹了口气,但并不很失望,毕竟自己比小辞先一步离开游戏,那对方回来得迟些也很正常。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伯恩。”
“怎么了少爷?”
“交代你件事情。”
“您说。”
*
许游又昏睡了整整一天,再次醒来是傍晚,眼罩已经被摘掉了,他做了个深呼吸,动了动眼球,慢慢睁开眼。
不是家里的装饰,他环视一圈,应该是医院,龙类专属的那种。他住的楼层挺高,外面没别的建筑物遮挡,烟紫的暮色穿过窗柩淌了一地。
他第一件事,就是摊开手掌,确定是光滑的人类皮肤、而不是长着青苔的石头后,又做了最想做的事儿,调动手部的血液聚集向指尖,金色的龙鳞渐次显现———太好了,他还是那个龙,没变。
一旦脱离生命危险,以A级的体质,恢复起来就是飞速。看护的人都不知道哪儿去了,许游拔掉了身上粘着的各种监测仪器,直接去了旁边的病房。
推开门,里面还挺热闹,季家的几位都在,宁延年和小温,甚至好久不见的赫定家二位,伊迪丝和卢修斯,都围着那张清透精致的翡翠台。
季辞躺在里面,神色安详。闭眼之前还是19岁的男孩儿,睁开眼后见到的,是25岁的那个,大了几岁,更加成熟迷人,也只有这个才是他的小辞。
算算看,等到入夏,就该26岁了吧?
许游瞥了眼旁边的仪器,惊讶地发现季辞已经重新拥有了心跳。
要知道,从秘境森林回来以后,季辞的状态无论交给谁来判定,都是板上钉钉的死亡,任何能符合人类存活的体征都没了;但现在,他有了最鲜明的标志:心跳。
尽管跳动的幅度很小,可这意味着起死回生———意味着几个月来,找材料、换虬骨、手术移植、游戏解救———许游和所有人的努力没有白费。
*
季辞的心脏重新工作了,许游的心也从万米高空落回肚子里。他百感交集,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化成轻柔的呼唤:“季辞……”
他没有叫他小辞,也不是崽崽,或者宝贝儿。
他叫他的全名,名字才是最短的爱意与咒语。
许游话音刚落,那道几乎没什么波澜的曲线忽然有了一个明显的跳动。
小温惊讶地看了看仪器,从其他人眼中相似的吃惊证明不是眼花,激动道:“他在回应你!”
“啊?”
“许先生,再叫他一次!”
许游懵懵照做,这回不仅是全名,平时叫过的称呼通通来了一遍,怎么肉麻怎么来,把卢修斯和季越彭听得连连翻白眼。
每一次,季辞都在用鲜活的曲线回答。
季淳微笑着摇摇头:“我们怎么跟他说话,他都没多大反应,看来啊,还是得对的人来。”
季悦栀问:“我哥当时是怎么醒的?小舅,也是你在喊他吗?”
“应该没有吧?”季淳认真地回忆起来,“我想想哦,当时霖泽还是挺坚强的,等我去的时候,他已经醒过来了。”
季越彭还挺失望:“啊,那就不知道谁对大哥来说是最重要的人了。”
季悦栀用胳膊肘碰碰他:“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季淳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我也很好奇呢。”
莫名被牵扯进来的季霖泽:“……”
平时总是冷着脸的大哥,难得能捉弄一回,季悦栀充满成就感。转头看见幼弟心情又沉重几分,这家医院,近几年来的比之前一百年加起来都要多,实在是运气不好。
隔三差五就不是这个昏迷就是那个沉睡,季悦栀拍了拍许游的肩膀:“你呀,你俩还真是苦命鸳鸯。”
许游安慰自己:“再苦命,也是鸳鸯。”
天造地设,只羡鸳鸯。
*
许游接手照顾季辞,大家纷纷自觉离场,把空间交给坎坷的小俩口。
季悦栀一边揽住宁延年,一边搂着小温:“走,姐请你们吃好吃的去。”
俩小孩激动坏了,仰慕已久的童年女神,谁能淡定?
季越彭本来想赖着小舅,转转眼珠,决定跟着赫定家那两个:“本少爷给你们个面子,请我吃饭吧。”
卢修斯摸了摸他的额头,和蔼可亲:“你没发烧吧?”
季越彭莫名其妙:“没啊。”
“那你说什么胡话呢?”
“你什么意思!”
伊迪丝在旁边看他们闹,这俩家伙差了好几百岁,怎么都还是小孩心性。她漂亮的、向来没什么情感波动的眼瞳中流露出无奈,转眼看见季淳,微微颔首,就当打招呼。
季淳也挥了挥手,向着反方向走去。他不用征求别人的意见,自个决定就行。加西亚在左边,季霖泽跟在右边,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准确来说,是不能让自己远了,更不能让对方离季淳更近。
走的时候朝着不同方向,说要不醉不归,把照顾小少爷的活儿都交给许游,结果还没俩小时呢,不约而同都偷偷回了医院。
巧的是,所有人都这么想的。于是浩浩荡荡一群人,又都在医院门口遇上了,看见彼此眼中同样的情绪,了然笑道,哪儿有心情做别的呀,乖乖回去守着他们的宝贝儿吧。
每个人都带了季辞爱吃的东西,权当给许游加餐。等他们推开门,病房空空荡荡,翡翠台上的人「不翼而飞」,唯有窗户拉开了一半,缱绻晚风掀起帘布一角。
*
此刻,S.O.T.游乐园。
这座许氏集团出资创建的游乐园,已经诞生了22年,初次营业,还是在季小辞三岁那年。现在它成了知名的乐园品牌,连锁遍布世界各地,可若有人想要参观最豪华、最有企业文化的,还是得回到初心地点。
白天和任何一个网红乐园都大同小异,人挤人,化着精致的妆从头打扮到脚的姑娘们,扛着相机背着大包小包的小伙子,看到什么都想要的小朋友,以及身累心累钱包更累的家长。
哪哪儿都排起长龙,工作人员应接不暇仍坚守岗位,处处是音乐,处处是笑容,热闹得不得了。
到了晚上,乐园清场,开启完全不同的纬度。
依然有络绎不绝的游客,可他们不是人类,每一个扬起帽檐露出的双瞳都闪闪发亮———那是属于龙的眼睛。机器装置全部更换,放大,放宽,安全扣形状调整,为特殊来客量身打造。
这里,是被夜幕拉开的巨龙盛宴!
当年游乐园首营业的那天,所有的灯光都亮着,许游放下所有事务,专心陪伴他的小男孩儿。
兜兜转转二十来年后,又回到了同样的地点,这一次没有其它游客,所有装置却还在运营,也没有缺失哪怕一盏灯光。
整个游乐园,都只为了他的小王子而存在。
许游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好好的医院不待,让伯恩安排好,趁着其他人都出去吃晚餐,悄摸摸把季辞「偷」到这儿来。
他只是有种预感,今夜,就是小辞苏醒的时刻。
*
许游想,自己的直觉还是挺准的,最近发生的桩桩件件也算是佐证。
季辞醒来也许是龙,也是还是人类,也许是非龙非人的怪物,谁都拿不准———不过没关系,哪一种都可以,只要小辞的双眼还盛的下他的倒影,他就抛下所有身外之物,心甘情愿陪他一辈子。
崽崽三岁时,许游把他抱到花车上来巡视整个乐园,还差点儿把小东西吓哭了。
现在恶龙同样陪着小王子坐在南瓜马车里,期待午夜十二点奇迹降临。
巨龙的听力极好,在那群人进入乐园时许游就分辨出来了。不过他没分心去招呼他们,来都来了,总不能把他们赶出去。
半小时。
反正都是小辞最重要的家人朋友,让他们见证这一刻,也是好事儿。
花车按照定好的轨迹优哉游哉绕了乐园一圈,最终停在中心的大喷泉前。许游跳下马车,再把季辞抱下来,轻轻一跃跳进水池中央的花瓣形状的王座。
十分钟。
这是个童话主题,白天给人类看的时候会升起一樽栩栩如生的侧卧微微垂目的人鱼像,喷泉的水珠和光点溅在她晶莹的皮肤上,光影交织,美轮美奂,官方推荐最佳拍照地点之一。
现在,无论是小人鱼还是睡美人,都不重要。季辞才是今夜独一无二的主角。
零点就要到来了。
三分钟。
低低的,远处又有人在吟唱着龙语的祷告。
三。二。一。
时针、分针、秒针,咔哒重合。
什么也没有发生。
*
午夜十二点,时钟转到了末尾,马车没有变回南瓜,龙骑士没有离开,童话世界不声不响倔强地维持原样,但魔法却未生效,小王子依旧没有醒来。
许游的心沉沉地,沉沉地浸入了冰凉的深渊。
难道他的想法出了差错?并不是今天?或者干脆努力全是白费……季辞根本不会醒来?
他已经无心去捕捉其他人的心声,哪怕现在所有人都在说话,高声哭泣,窃窃私语。听觉唯独灌满冷冷的晚风。
许游的腿有些发麻,或者麻木的不仅仅是腿。他温柔地亲吻了一下季辞的额头,木然地闭了闭眼,起身打算带季辞离开。
没事,龙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一年、十年等不到,一百年、五百年,他总会等到他醒来的那天。
许游正要走,忽然感觉有什么勾住了自己的衣角。
——是季辞的手指!
那是即将苏醒的肌肉反应,像以前很多次赖在床上不要他离开一样,虚虚地、又决绝地勾住他的心。
许游大气都不敢出,跪在旁边眼睛一错不错,如同最虔诚的信徒祷告。
「神明啊,如果你能听见我的祈求……
让我的爱人
醒来吧
看看这个世界
看向我啊
为了这个
我愿交换一切」
季辞的睫羽如蝶翼轻轻颤了颤,缓缓睁开眼,幻化出钻石般灼亮璀璨的光泽,那是一双世间最高贵圣洁的、铂金色的龙瞳———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此结束!不过等等不要走———
还有六个番外,分别是:
①千年前的季家、蒲公英家徽与秘境森林(作话附全文时间线)
②加西亚的故事
③季淳、加西亚与季霖泽……
④耶利米和埃隆
⑤老许小辞成为龙后的甜蜜小日常
⑥崽崽三岁时的某日(有新文角色串场)
推一下基友北柒一的同题材预收文……
《小机器人在逃计划(末世)》高冷人类科学家攻x间歇性炸毛小机器人受。
一个可爱小机器人探索人类社会的冒险故事。
=第七卷~番外=
第127章 番外一(附全文时间线)
◎季家、蒲公英与秘境森林◎
坐好, 孩子们,尤其是你,维拉, 乖乖地不要乱跑。今天我要讲一个故事。
在开始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有谁知道我们生活的森林叫什么名字吗?好, 菲丽丝, 你来回答。
——没错,就是秘境森林。
那么这个名字是谁起的?我想大家应该都不清楚。是的,这就是今天我要给你们讲的故事。
大约三千年前,我们脚下这片土地就已经出现了。三千年前, 是什么概念?没有你们,也没有我,连我们的豌豆藤都是株小苗儿。这片森林也还不算森林, 只是几棵植物组成的绿地。
其中,就有那棵巨———大的蒲公英。
不久前的战争中,蒲公英为了我们正义这一方的胜利做出了重大牺牲,我们要铭记于心。不过, 不用伤心,依莲娜, 它还会重新生根发芽的, 每一根羽刺、冠毛, 都是它的种子。
无论陷入怎样的绝境, 总能渗出希望,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就是蒲公英给我们的启迪吧。
那么, 我们再来说说巨龙。
这是一种比我们都要神秘、同森林差不多年纪的古老生物, 或者更加悠久。侵略者埃隆, 是巨龙, 后来帮助我们的许先生与卢修斯先生,还有从天而降的神女伊迪丝小姐,他们都是龙。
薇薇安,你说的很对,龙也有好坏之分。任何一个物种,包括我们豌豆树精,都会有好人与坏人。这不能一概而论。
那个人类,带走我们存放在豌豆根茎的「物」的年轻小孩儿,大家都记得吧?他叫季辞。
季辞虽然是个人类,不过也是季家的一份子———季这个姓,或许各位有所耳闻。
季家是巨龙中最古老的一支血脉,血统纯正,是最当之无愧的贵族家。
三千年前,季家就已经成型了,他们到处探索、开辟领地,那时的大陆处处是荒漠,他们却在某处发现了一株巨大的蒲公英。
柔韧,多子多孙,飘散到哪里都能活下来,蒲公英蕴藏的含义得到了季家当时领主的赞同,他们决定把蒲公英作为家徽。
一整棵植物过于显眼,还有些幼稚,领主们商议后决定,选取蒲公英郁郁葱葱冠毛中的一根,再加点儿变体,形成了季家最终的家徽形状。也许有人见过,的确非常高贵。
再说回我们的森林。你们一直住在森林里面,大概有所不知,我们的动物植物和外面世界的体型大小是相反的,也就是说啊,咱们生活的豌豆藤,蜘蛛先生们所在的玫瑰田,这些植物在外面的世界,只有很小很小一棵,而象和猛虎,都有山坡那么大。
很神奇,是不是?这就是外面的世界。
当初的季家是从外面的世界找进来的,他们发现了各种奇异之处,开始研究咱们的森林究竟有什么不同。越研究越妙,就把这儿取名为「秘境」,意思是神秘的地方。
你们是不是在想,为什么咱们天天待的地方对他们来说很神秘呢?成天看到的、走过的都是同样的地方,到底哪里好玩儿?这就是世界的奥妙之处了,你的已知,总会对某一个人而言是未知,反之亦然。
好了,今天的故事就讲到这里。孩子们,听话修炼,或许将来有一天,你们也能够去外面的世界瞧一瞧、逛一逛。
不过,也别想得太轻松,要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就会有多么无奈。
但记住,伤心疲惫时就回来,秘境森林永远欢迎你们,豌豆藤当成为你们最坚持的港湾与后盾。
*
小树精们听得意犹未尽,不过还是听话地散了场,纷纷回自己的树屋。阿尔瑟微笑着挨个同她们告别,看着自己的子辈孙辈繁荣昌盛,豌豆藤枝繁叶茂,森林生生不息,就是她最大的心愿。
送走最后一个小家伙,阿尔瑟没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去了芝麻田,夜幕降临以后能从那儿的云海之上看到森林里独特的月亮,独特的景象总让她感到安心。
事实上,森林的来源并不只有这么多。只是后面的话,不太适合跟孩子们说。
现存的两大纯血家族,季家比赫定家要早得多,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能够发现并独占虬。这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能够对巨龙和其他物种有巨大提升的神奇动物,是各方觊觎的对象,季家想尽办法寻找最合适的据点。
秘境森林有天然的屏障,季家的领主们利用这一特性,制造出可以释放毒雾的结界,彻底将森林圈起来。
奇妙的土地成了季家的私有物,他们在里面豢养虬,只有得到许可之人才能进入。这样,外面的巨龙无法进入,里面世世代代的生物也没想过要出去,成了最安全的堡垒。
这个秘密计划持续了两千年,季家祖祖辈辈皆是如此,直到一千年前季念云接过家主之位。她和父辈们有诸多不同,心善,心软,知晓秘密后一直觉得这样对虬很残忍,对关在森林的囚牢里的原住民们亦如是。
季念云想要改变这一切,然而命运的轨道扭转得猝不及防,她和斯科特·赫定在关于虬的问题上产生了无法谈和的分歧,直至大打出手,两败俱伤。
她还没来得及跟唯一的弟弟交代完家族内务,就死了。
世间不测不幸多如浮云,她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
巨龙那边,季淳顶上,森林这一边,接力棒则到了阿尔瑟手里。
她和其他树精们相比的确有统领的资格,甚至于是整个森林的主心骨之一。然而若是和巨龙相比,还是太年轻。
之前的统治者有断层,到了她这儿,没再详细讲过森林的来历,她自然也就不清楚季家、森林结界、虬的交易内幕。
在豌豆藤发现虬的龙蛋是个偶然,还是家里的小孩子发现的,贪玩想要偷出来,结果刚靠近,整个豌豆藤都颤抖起来———要知道,大树可是森林的命脉,连它都颤抖了,森林会不会毁于一旦?
树精们吓了一跳,阿尔瑟匆匆赶来,告诫所有人务必远离这一不祥之物。
她不认识虬,不晓得龙蛋的重要性,为了意外不重演,只想快点把它送走。无奈森林与世隔绝,她出不去,更没外人进来,只能把龙蛋锁在地底,希望暗无天日能让他安宁。
直到埃隆纵火,许游昏迷,三个人类临危受命进入森林寻找银焰花,阿尔瑟撒了个小小的谎,让他们带走了未孵化的虬。
她哪里能想到,一个看起来不起眼的小变动,竟然在日后差点毁掉了整座森林。
再后来的事儿,深居简出的她并不大清楚,只隐约听说季家收养了虬,虬却叛变跟随了赫定家,直至埃隆入侵,他比季辞与朋友们更是个意外,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残酷超出了单纯的原住民的想象,将腥风血雨带来这片宁静百年的土地。
阿尔瑟问过自己,后不后悔撒那个谎?
她或许后怕,但她不能后悔。毕竟只要龙蛋在,觊觎者永远会有,而她和她的森林足够幸运,这一次能拥有与埃隆·赫定抗衡的力量。若非季辞与许游在,下一次,还能不能保得周全,谁也说不定了。
*
她看了会儿月亮,正要起身离开,旁边多了个眼熟的小身影。是玫瑰园的小花妖。
当初她让他成为测试的一环也是阴差阳错,如今,有和季辞相处的共同经历,倒是将玫瑰花妖和豌豆树精两个族系的距离拉近了许多。
她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男孩眨眨眼:“秘密哦。”
阿尔瑟在家族里当惯了年长者,对外族的小孩子也总是习惯性地疼爱,于是也不走了,陪他聊聊天。
男孩托着下巴眺望远方,显出不符合年纪的孤独:“那个人类哥哥和龙叔叔,还会再来看望我们吗?”
他们正共同经受打碎后重生的煎熬,涅槃的疼痛,或许不是他们这两个小小的妖精可以想象得到的。但她不愿破坏孩子美好的幻想,安慰道:“等小季先生的伤养好了,他们一定会再来的呀。”
小男孩问:“他们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
“也许是因为我们也曾经救过他们。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对别人好,善意的举动总是流传的。”
他们用银焰花救了许游,许游反过来帮助他们驱逐埃隆;
再往前,季念云曾被人类救过,季家对人类的态度很好,到了季淳这儿也不曾更改;
季辞不仅是他的孩子,更是他主张和平决心的表现,所以一定要保护好他;
阿姐走得早,季淳没法了解森林更多,只能独自摸索,但也不知道让秘境森林继续保持这样好,还是打破结界释放出来更好,就让许游去探索。
一切回到原点:四年前季辞的意外闯入,更改了之后所有的进程。
当初设下结界的,是季家人,如今打破结界的,依旧是季家人。因果宿命,大约如此。
深奥的东西小妖精是不懂的,男孩注意力总是容易分散,这样无瑕的景色看一会儿就困了,躺在她用藤蔓编出的小床上,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口齿不清:“他们在一块儿……是不是很、很幸福?”
阿尔瑟微微笑:“是啊。”
她想起他们看向彼此的模样,唯有深爱之人,才会有那般眷恋的目光。
既然生死的鸿沟都无法将他们分开,往后的岁月长河,定能携手渡过。
作者有话说:
——☆本文时间线(以这一世的季辞出生为原点)☆——-
3000:季家成型,发现巨大的蒲公英,作为家徽……-
2900:季家开始研究秘境森林的不同-
2800:利用并制造结界,豢养虬的原型……-
1300:【季念云、斯科特·赫定出生】-
1000:【季淳出生】-
900:【伊迪丝·赫定出生】-
800:【卢修斯·赫定出生】-
700:【季霖泽出生】,季淳将其从人类转化成龙……-
680:这件事被斯科特发现,以此作为威胁……-
650:季念云和斯科特交换护心之鳞与虬-
600:【许游、埃隆·哈瑞斯出生】;斯科特开始培育虬血战士-
450:季家和赫定家冲突越来越明显,而且季家的呼声更高-
430:心急的斯科特吃虬骨,被伊迪丝发现,找季念云……-
420:斯科特威胁季念云不准说出去,季念云不听;斯科特派人杀了季念云的丈夫-
400:【季悦栀出生】-
350:【季越彭出生】,季淳寻找银焰花……-
330:赫定家的虬受不了,自杀,斯科特认为是季念云干的……-
320:季念云与斯科特决战,以生命为代价同归于尽……-
300:季淳带领季家退隐,驻扎古堡……-
100:埃隆找到凯拉,恢复伊迪丝·赫定之名-
19:【上辈子的季辞出生】
0:【这辈子原先的季辞出生】;季家雨夜收养遗孤;许游初见季辞
1:【小温出生】
2:上辈子的季辞在山村副本中遇到许游;【宁延年出生】
3:季辞死在逃生游戏中,重生到这个世界;意外走红成为童星
13:季辞进入人类社会,结识宁延年……
16:季辞高中,结识小温……
17:许游被派去寻找并策反卢修斯
18:许游被派去结交伊迪丝·赫定;归来
21:埃隆袭击季家,古堡被毁;许游为救季辞昏迷
22:季辞进入秘境森林寻找银焰花,结识阿尔瑟;带回龙蛋
23:许游醒来,季辞表白;「簌簌出生」;许游、季辞心意相通……
24:季辞被埃隆绑架,许游用簌簌交换季辞,簌簌改名耶利米……
25:许游、卢修斯与埃隆交战,耶利米害死季辞……
26:【季辞以龙类新生】
第128章 番外二
◎加西亚、主人与趋光性◎
你生来, 就是为了等待有朝一日,能够为季淳而死。
这是加西亚从小听到大的话。
万能的、所向披靡的影卫加西亚,当然不是出生就成了纯血贵族家最锋利的刃, 也有过懵懂年幼的小时候。
而那个童年里,他并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无忧无虑, 在别的龙崽才刚刚学会飞行、跟在父母尾巴后面撒娇时, 他已经开启了无比艰辛的课程,没日没夜地修炼,只为让自己快速成长起来。
加西亚所在的家族是季家的一脉旁支,祖祖辈辈训练有素, 暗杀、护卫、情报……成为合格的杀手。
家族中的孩子们会被挑出最优秀的苗子,加以培养,等到成年后送去主家, 成为真正能派上用场的「影」。
不同人有不同的去向,这些职位中最高的殊荣,自然是伴在家主身边。
事实上加西亚并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被选中的,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优秀、或者有什么他人缺失的特质, 但「她」,那位季家掌权的大小姐季念云, 偏偏在一群年纪、身手差不多大的A级幼龙里看中了他。
她没有把他放在自己身边, 而是送去给自己唯一的、最疼爱的弟弟, 季淳。
很多人都看出来了, 若非父母早逝, 念云小姐其实并不想掺和进政事里, 她有点儿小女人的性子, 更多的期待是有自己的小家庭, 有相敬如宾的丈夫, 儿孙绕膝,过和和美美的日子。
而不是主持一个纷乱、繁杂、时有动荡、还夹杂着血腥味的大家族。
再过个几百年,等她的弟弟成熟些,若季念云想要退隐,那么,这位珍贵的雄性S级,就会是季家的下一任家主。
到时候加西亚的地位跟着水涨船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在叫人艳羡。
年轻的A级巨龙两耳不闻窗外事,丝毫不关心自己未来能不能有什么实权。他只知道自己做所的一切努力,都是等待着长大以后,能够成为「他」的护卫,为那个人战斗,或者死。
*
加西亚第一次见到季淳,按照人类的年龄换算,也就十岁大。
他向来是同伴中起得最早、练功最认真的那个,无论三伏炎夏还是数九寒冬,风雨无阻,日日刻苦,从不懈怠。
这天下了雪,外面冷得很,龙最不爱低温,别说同伴了,就连师傅自己都还赖在被窝里,然而加西亚已经换好衣服去了院子里。
地上薄薄一层雪,他依次擦了剑、盾和盔,执起剑柄练得认真,有模有样。
龙的听觉极强,没有丁点儿异响能逃过他们的捕捉。小加西亚神色一顿,毫无畏怯抽出剑指向簌簌坠落雪雾的大树,凛然道:“什么人!”
起初是一阵长长的沉默,直到他再次威胁道:“你可以主动出来,或者被我擒获。”
似是觉得被小小少年这样威胁很有趣,比那人身影更先出现的是他的笑声。这个年龄的孩子最讨厌被看不起,好在加西亚懂得隐藏情绪,没有表现出来,而是耐心地等那人从树后走出来。
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几百年后,加西亚都会记得当日见到季淳的第一面。
男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穿着在那个年代颇为时尚的纯白衬衫,裤子也是浅色,若不是胸口绣着朵明黄色的小花,几乎与背后的雪景融为一体。
他很年轻,而且……非常漂亮,气质温润无害,好似春日冰雪消融后的溪流,一双浅金色的眼睛宛若阳光下的宝钻,熠熠生辉。
*
A级的幼龙在见到S级的瞬间应当最先感觉到的是无可抵挡的血统压制,但也许是季淳刻意收敛了压迫感,或许是小加西亚已经完全被「美貌」所俘获,来不及分心去注意别的,总之,平日里向来警觉的小孩儿的震惊长达十几秒,直到男人都走到自己面前了,才猛然回过神,下意识后退几步,剑柄挡在面前:“你是什么人?”
男人变戏法似的把胸前刺绣的小花换成了真正的柔嫩花瓣,准确无误地让它飘落在男孩的刀背上,稳稳地停了下来。
“加西亚,对不对?”他的声音和面相一样温柔,“的确如他们所言,是个优秀的孩子。”
少年顾不得对方是如何知晓自己的名讳,讲这番话又是何意,他现在大气都不敢出,生怕那朵娇滴滴的小花儿破碎。
男人伸出手(加西亚着魔似的注意到,他的手也很好看)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捻起花瓣,放到男孩的手心里:“你的剑很锋利,能够剿清所有障碍。不过,也要记得保护好花。”
彼时年幼的加西亚并不能完全参透这句话的深意。多年后回想起来,那或许就是他二人间的魔咒。
*
直到师傅和分家主闻讯匆匆赶来,加西亚才后知后觉男人的身份,可不是什么窃贼或者随随便便误入之人。
分家主向来不苟言笑,在孩子们面前总是冷的,加西亚第一次看见他对谁如此赔着笑脸、行此大礼,小心翼翼极了,生怕哪句措辞不当,怠慢了贵客。
无波无澜的小少年心中难得涌起异样的感情,不服气的同时,也充满了好奇,所谓的「宗家」,或者说眼前名叫季淳的男人,真的这么值得敬佩吗?还是说他们只是巴结而已?
他被师傅提溜着,陪季淳到处逛了逛分家,小少年抱着剑沉默地跟在后面,对远处许许多多不同的目光熟视无睹,只怀疑地盯着季淳的背影———这个似乎对谁都温和以待、总是笑盈盈的男人,就是他将来要守卫的人吗?
一点儿杀气都没有。
胳膊和腿都不粗壮,估计没什么力气。
看着就不能打。
难怪需要被保护。
S级都是这样吗?
少年其实平日里没多少想法,空洞又麻木。等发现今天竟然对季淳有了诸多感想,甚至是腹诽,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晃晃脑袋,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像自己了?
*
饭后季淳差开其他人,要单独和他聊聊。
师傅走前给他使眼色,暗示这个直来直去独来独往的小家伙千万别乱说话。
面对他的警告,加西亚转开了脸。
师傅:“……”你小子好之为之。
少年还是抱着剑,挺拔得像外面落了雪的小松树,跟男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还是充满戒备。
季淳招招手:“来,坐这儿。”
他那姿势、语气,都像在逗一只小动物。加西亚不太想被当成小猫小狗,但男人有魔法似的,一开口,他就很没骨气地照做了。
“你想一直抱着它吗?”
“什么?”
季淳努努嘴,加西亚低头一看,才反应过来自己紧张地把剑当成救命稻草攥在怀里。他有点儿尴尬,但此刻要是放下来就更尴尬了,犹豫半天问出一句:“我可以吗?”
会不会,揣着武器是对主家的冒犯什么的?
季淳笑了:“当然可以。不过你可以放松点儿。”他支着下巴,“我应该没那么可怕吧,嗯?”
“……”男孩不知道怎么回答。
季淳没有为难他,换了下一个话题:“你已经知道要跟着我做什么了吗?”
加西亚点点头。
“愿意吗?”他说,“你看起来好像和其他孩子的反应……”他做了个模棱两可的手势,“不太一样。”
季淳想起去看加西亚练功前,遇到的那些或激动、或畏惧、或憧憬,甚至有像成年龙一样圆滑谄媚的小龙们,再跟这个自始至终淡定又疏离的小少年一比,的确很不同。
如果师傅在场,大概是要摁着他的脑袋掐着脖子也叫他必须得说「愿意」。然而这儿没有别人,加西亚完全可以听自己的心声。
他的心声是……
面前这个好看的、温柔的男人,自己想要接下来几百上千年,或者说一辈子,都守护在他身边吗?要知道影卫与其他工种不同,需要时时刻刻陪在左右,那几乎就是种永不分离的绑定。
少年想起那朵被他放进口袋里的小花瓣,心里一动,点点头:“我愿意的,主人。”
季淳笑了:“叫我先生吧。”
*
原本加西亚应当等到成年后才会分配到主家,但那边改了心意,在加西亚按照人类的年龄满十六岁时,接去了季家。
年轻的影卫新上任的第一个月,就遇到了挑战。
战争开始得猝不及防,季念云需要留在家族里和长老勾心斗角,以抵挡更多异心者的分歧,只能忍痛让弟弟亲自带队,以稳定军心。
那场战争并不是和巨龙同族,而是与人类。这么说来也不准确,是曾经对季念云有救命之恩的人类国度,受到了外来者的入侵,向他们求助。
巨龙和人类的战斗力有天壤之别,季淳当然不可能直接用原身去进行降维打击,带一小队龙族伪装成人类,提供更尖端的武器,用更高明的策略,以「人」身进行战争。
事实上,这对龙来说并不容易,尤其是加西亚这样从小就被以最严格和最高的标准训练的战士,好不容易等来第一次操练几回,竟然得掖着藏着,类似于大象装作猫去捉老鼠———实在是为难。
好在,他们可以尽情地体验一把人类的□□。在那个大多数国家还只能用冷兵器的时代,能用上枪和子弹的,绝对是少数。好在龙的科技领先数百年,才能让这群幸运的人类体会一把。
加西亚天赋高,学习能力强,又沉得下心钻研,没两天就已经熟练掌握了枪支的用法。他无须进攻,唯一的任务就是确保季淳的安全。
然而他毕竟年轻,又没有任何实战经验,以为敌人找上门来都是坦坦荡荡真刀实枪,哪里料得到人类会有叛徒和偷袭这样奸诈的举动。
所以子弹猝不及防袭来时,他第一个念头竟然不是躲开,而是,为什么?
为什么昨天还笑着问自己吃不吃得惯、睡得好不好的人类大叔,会在自己帮助对方时调转枪口?
他的大脑骤然受到感情的伤害,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子弹以既定的轨迹高速飞旋。
加西亚闭上眼。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出现,却听见一声闷哼。
他的睫毛颤了颤,睁开眼,讶异地发现竟然有谁挡在了自己面前———是季淳!
*
尊贵的主人为小护卫挡枪这种事,在巨龙史上简直闻所未闻。远处得知消息的师傅和分家主心跳骤停恨不得昏死过去。
然而还在战场上的当事人手脚冰凉,根本没心思想自己日后得要以死谢罪还是被投放进大佬暗无天日,他关心的只有———季淳怎么样了?先生还好吗?
为什么……为什么要替自己挡这一下?
他明明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影子,换掉或者干脆死了,都随时有无数优秀的人才等着替上。他既不会拍马屁,也不能替主人分忧解难,甚至唯一会做的安保这件事也办砸了。
他只是沉默的木头。
为什么先生要对他这么好?
那枚子弹是特制的,对龙伤害很大。饶是S级的纯血也需要月余才能恢复。季家派人来接回了少爷,换更铁血的去解决人类那点不起眼的纷争,加西亚跟着一起回了季家。
季淳卧床的那段日子,加西亚寸步不离,有几次想开口问季淳缘由,终究是忍住了。
他想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后来有一日,季淳想要出去透透气,加西亚把他抱上轮椅,推着他沿着花园的小路散步。
季淳很平和,无论是养伤还是现在,似乎对什么都能淡定接受。他弯腰拨弄那边含苞待放的鸢尾,问,你是不是想知道,那天我为什么要救你?
加西亚在他身后摇摇头,意识到先生看不见后,又出声:“嗯……”
少年原本以为,先生会再讲一通似是而非的大道理,说些敞亮的场面话,结果季淳只是笑,眼睛弯弯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坦然道。
*
怕这傻小子白白送了命,不能让坏人奸计得逞,仗着自己是纯血就可以为所欲为……
事后能给出的解释和理由有很多,当时身体的反应比理智分析更快,直到现在也不后悔。
季淳也想过,那时候若换做其他人,自己还会做出同样的「牺牲」吗?
答案是不会。
加西亚,这个倔强、忠诚而安静的少年……是特别的。
木然如加西亚,听到这样的回答也无法不动容。
所有的鸢尾花都低头看着他们,浅紫色的海洋中,他单膝点地,跪在季淳旁,抬起眼,大胆地僭越:“主人……”
季淳并未诧异于他的举动,歪着头:“叫我什么?”
“先生。”
他满意地点点头:“嗯,这才对嘛。说吧,想说什么?”
加西亚望着他明亮的眼睛,摇了摇头。他一直不是能言善道的类型,此刻也没什么要说的,只是想喊一喊他,听到对方鲜活的、生动的回应,确定他还在自己身边。
加西亚原本应当受到重罚,但季淳拦住了。他不知道先生究竟是怎样据理力争才保住毫无地位的自己,也不想知道。
他清楚的是,也许以前还有所保留,从今往后自己的忠诚,将百分之百交付。
很小的时候加西亚就明白,自己生来是替季淳准备的「影」。
现在,也可以毫不犹豫为了他而死。
然而加西亚更想好好活下去,长久站在先生的身后,永远追随着「光」。
第129章 番外三
◎季淳、加西亚与季霖泽◎
一百年前, 良浦对外港口,旅店。
小翠儿过了新年就十五岁了,原本跟着阿姊在私塾读书, 可自打两年前侵略者入境,一簇流弹要了先生的命, 私塾也散了, 爹也怕了,要她和阿姊回来帮着看店,哪儿也不去。
在港口做生意是要左右逢源的,翠儿爹就是个很活络的人, 跟本国人也好外国人也罢,都聊得来,那几口最常用的招揽鸟语, 讲得比读过书的阿姊还地道。
阿姊害羞,书念得好,往往在后面帮忙算账。小翠儿人机灵嘴甜,就在前台招揽客人。别看她才二七, 已经见识过不少人了,男女老少, 土的洋的, 形形色色, 一眼就能看出个七八分。
最近天冷, 他们家虽然在外面的海港, 可里面的河容易结冰, 走货是淡季, 没多少客人, 过了子时更是寥寥。阿姊和爹都歇下了, 只有小翠儿和一个厨房的伙计守着。
门口就她一人,小姑娘趴在台边儿上昏昏欲睡,想省点钱票,没开灯,只点了蜡烛。门窗都关得好好的,没有风,可烛影却猛地摇晃了下。
小翠儿一睁眼,发现面前站着三个男人,个顶个的好看———诶不对,现在可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呀!明明没听见动静,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这是要打尖还是打劫呢?女孩儿冷汗都要下来了,后悔没让伙计陪在前面,哆哆嗦嗦,也不知现在呼救阿爹能不能听见。
“小姑娘,现在还有空房吗?”中间那个男人开口。
他声音温润又好听,像块玉。小翠儿的神经放松了些,长得又好看,声音又好听,应该不会是坏人……吧?
她颤颤巍巍:“有的,您……要几间?”
“两间,都要单床。”
“单床?”女孩儿不理解,他们仨个个比阿爹都高,怎么挤单床?
她怕他们以为没房,解释道:“我们空的多。”
“就按照他说的开吧。多少钱?”这回是旁边那个高些的,声线冷硬,看着也严肃。
小翠儿最怕冷面的人了,有些发怵,缩了缩脖子给他们记账。
*
登记完以后,小翠儿拿着钥匙,领他们三个上楼。她刚才悄摸摸观察了他们一会儿,心里对仨人的身份有了大致画像。
中间那个温柔的,看起来低调,但雪白的锦裘下面的里衣穿的是最最上好的绸缎。小翠儿虽然自个儿没有,可感兴趣,还去店里学习过,底料是好是坏、刺绣是优是劣,一眼就能看出来。
别说最上好,就算是一般的缎子,往前几年还没那么稀罕,最近侵略者搜刮一空,阿爹用好些东西央求才留下阿姊出嫁时要穿的唯一一匹;这男人却能尖料子从头到脚,绝非一般的富家公子,应当是什么大家庭的。
右边的,就刚才那个气势骇人的,披着黑色大氅,里面看不太清,但像军装,帽子也像,只不过小翠儿见了那么多人,还没分辨出他是哪个军,军衔胸章都被遮住了,不过看他那副贵气的模样,怎么也是个挺有份儿的长官。
左边的从进来开始就没说过话,裹件黑色的风衣,拎着行李,也只有他拿着东西,有点儿像管家或者下人一类的;但小翠儿可没见过长这么好的下人,放在别人家,那都是富少爷的模样。
就是这样迥然的三位,却是同行人。
他们三个是什么关系呢?小翠儿想。
不过她更好奇的是,他们一共仨,要怎么挤两张单床呀?
刚才管家给她结账,小费快比房钱都高了,也不像缺钱的样子,为什么不开三间房呢?
开完门锁,交了钥匙,她就该走了。可小丫头好奇心重,磨磨蹭蹭到了楼梯口,还是没忍住回头,看见那长官进了左边的房,富少爷和管家进了另一间。
诶……
好像怪怪的,又好像也没什么不合理。
*
小翠儿前一晚守夜,白天起得迟,醒来后看见阿姊在对账本,亲亲热热凑过去:“姊姊!”
阿姊捋捋她翘起的头毛:“你呀,都是要出嫁的年纪了,怎么还毛毛躁躁的。”
小丫头撅起嘴:“皇帝在时,才那么早出嫁呢!现在时代不同了,我要读书,到二十岁,再想着结不结婚。”
阿姊看她温柔,目光又含着烟一样的哀伤。北方的战事一茬接一茬,他们家远房的叔伯都被征走了,也许很快就轮到这儿。动荡的年代里,谁都不知能不能好好活到明天,更别说五年以后的二十岁。
但阿姊不想让她担心,笑道:“好,那等我们翠儿出嫁,姊姊一定给你绣最漂亮的鸳鸯。”
姐妹俩讲了会儿小话,小翠儿发现阿姊脸色不对,一抬头,又跟昨天一样,看见那几个男人中的一个,毫无声息地出现在面前。
是那个管家。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小翠儿淡定许多:“先生,要什么呀?”
管家蹙起眉,犹豫片刻,开口:“有没有早餐?”
这还是小翠儿头一次听见他发声,似乎是不常说话的样子,他吐字有点慢,但也很好听。
小翠儿还在发愣,阿姊拍了她一下,解围道:“有的,你去后厨看看,有什么他们都会做。”
男人点点头算是致谢。
他走了之后,阿姊嗔怪道:“你刚才发什么怔呢?”
小翠儿不好意思地眨眨眼,又贴过来跟姊姊咬耳朵:“昨天夜里,来了三个客人,都是男的,他就是其中一个。他们要了两间房,单床。他和另一个住一间……姊姊你说,他们是什么关系呀?为什么要挤一间呢?他会睡地上,还是床上?要是床上,两个男人也……”
越说越浑了,阿姊赶紧捂住她的嘴:“爹爹怎么教的来着,不准议论客人!”
她放开以后,小翠儿吐了吐舌头:“好奇嘛。”
阿姊瞪她:“再好奇也放肚子里。爹爹听见了,准揍你!”
*
小翠儿本以为这桩打探会持续到客人们离开,没想到第二日上午,那富家公子竟然主动来找她,说自个儿第一次来良浦,能不能带他们出去转转,小费管够。
以前店里闲,小翠儿也干过向导的事儿,不要钱;现在更不能放过这八卦———不对,是挣钱的好机会。
今天管家不在,只有公子爷和军爷两位。公子在前面逛,和小翠儿说话,军爷就只管跟在后面掏钱。
小翠儿既想知道管家去了哪里,又想知道他们仨的身份,对什么都感兴趣,可谨遵阿姊教诲,又不敢随意说,只能挑了个最普通的:“先生,你们是哪里人呀?”
结果就这么个问十人九人都能随口答的问题,富少爷却是唯一要保密的那个:“很远的地方。”
小翠儿不甘心:“我这儿听过很多客人的来处呢,您说说,指不定我听过。”
先生不答,眼睛倒是看见别的:“送你一件这个,好不好?”
女孩子视线跟着转,看清了之后瞪大眼睛,那———那可是东街最好的衣铺子!以往一件量体裁衣的就顶她家一年的收入,更别说现在被敌人给征去了,普通老百姓,靠近点儿都不敢。
小翠儿连连摆手:“不不不,不行不行……”
先生和军爷对视一眼,后者摇摇头,又一种无奈又纵容的语气轻叹:“你呀。”
先生冲他弯弯嘴角,然后用又轻、又不容拒绝的力道揽着小姑娘向店那儿走去。
门口把守的兵一个个凶神恶煞,吓人的要命,小孩害怕地闭上眼,但没等来带着口音的凶巴巴问话,她捂着眼睛,从指缝里偷看,就看见军爷过去讲了几句话,那些一天到晚眼睛长在脑袋顶的洋兵子,竟然点头哈腰,脸上全是谄媚的笑,比装孙子还孙子。
然后小翠儿生平第一次(也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被以贵宾级的待遇邀请进店里,全程专人承接,想要什么拿什么。
最后身上换了一套新,又提了好几袋子,女孩晕晕乎乎回不过来神,诚惶诚恐:“先生,这、这得多少钱?”
“不要钱。”
“真、真的?”
“当然。店主跟我讲了,要全送给你。”
小丫头说话直结巴:“为、为什么?”
先生微微笑:“看你可爱呀。”
小翠儿还没被人这么夸过,激动地两颊飞出两朵红晕,彻底把先前想问的问题抛之脑后。
*
她回了家,白拿别人这么多贵重东西,被阿爹好一顿教训。但先生用了什么办法劝住阿爹,没让她还。
大人们的交情都很复杂,小翠儿搞不懂,也不打算去琢磨。
三人住了一个月。临走时,小翠儿很舍不得。
先生也挺喜欢她,有把她带在身边的意思。可阿姊和阿爹舍不得她,她也更舍不得他们,左思右想还是留下。
送人送到码头最里面,再往前一步要掉海里了,小翠儿恋恋不舍攥着先生的衣角,眼泪在眼眶直打转:“要保重。”
先生说:“你要好好长大,有机会,一定再去念书。”
先生给他们留了不少钱,够她上学,够阿姊嫁人,够阿爹养老。阿爹总说,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能遇此善人。
船要开了,先生最后一次同她挥手,转身向船舱走去,军爷给他披上锦裘,管家拎着箱子在后面跟着,一切都和初见那时差不多。
可眼圈红得像小兔子似的翠儿,心情却大不同。
她想,也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面。
*
他们走后的第三天,战争就爆发了,梦魇终于烧到了她脚下的土地。这回别说她家小小的旅店,整个良浦港都遭了殃。
原来海上的大炮比陆地上的子弹还可怕,一炮轰过来,比雷响得多,阿爹苦心经营了二十年的小旅馆化为废墟。
小翠儿哭着要去抢救里面的东西,被伙计拦腰抱住扛在肩上,跌跌撞撞跑。
一家人东躲西藏,越往后,人越少,渐渐地只剩下姐妹俩和阿爹。流亡的日子不好过,第三个星期,已经没食物了,小翠儿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本来饭量就大,这会儿已经饿昏了。
洋兵子的枪指在爹的脑袋上,爹嗓子早就哑了:“没钱,真的没钱……”
洋兵子就说,女儿抵给我们,也行。
爹扑过来拦在他们面前:“我跟你们走,放过我女儿,放过她们……”
洋兵子哪会儿要这么个面黄肌瘦的小老头呢?一把推开他,阿姊又要护着妹妹,又想去扶爹,却哪一个都做不到,被洋兵子绑起来扔进车里。
小翠儿清醒了,吓得直哭,咬他们的手,被狠狠扇了一个巴掌,流了血,跟眼泪掺在一起。
洋兵子怒了,不地不道地说她敬酒不吃吃罚酒,方才抵在爹脑袋上的枪,对准她的心口。
翠儿闭上眼睛,她才十六岁,没嫁人,也没来得及上学,就要死了。
她不想死的,但是没办法。
*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和冰冷都没有出现,她闭着眼睛也感到一阵烁然的金光闪过,然后身体一轻,耳边有风的声音。
她哆哆嗦嗦睁开眼,发现自己在空中,两边是云。
她死了吗?
小翠儿低头,看见自己脚下……脚下是山峦起伏的脊背。
这是什么?是什么!
小翠儿转头,见到的竟是之前的那位客人!
先生看起来跟之前没什么差别,温文尔雅,容光焕发。他关切地望着她,柔声道:“还好吧?”
她一摸嘴角上的伤口,消失了,脑海里的一根弦颤了颤:“我阿爹和阿姊——”
“他们没事,一会儿就醒。”
先生侧身,让她瞧见他身后,阿姊和阿爹靠在一块儿,还都昏迷。
小翠儿刚安下心来,转瞬又提起:“你、您是……我们现在……”
先生竖起食指抵在唇边:“要保密哦。”
她知道自己在空中,但不是天上飞的飞机,小心翼翼往下看去,好像……像是个巨大的鸟儿。
这世上有这么大的鸟吗?翠儿不敢问,怕惊扰了什么秘密。
先生在这儿,军爷和管家在哪里?她也不敢问。
她悄眼看向先生,发现他的瞳孔不再是东方人类的黑色,也不大像西方,或者根本不似人类。
铂金色的,细细一道竖线,像某种脊索动物。
他的颈侧裸露出的皮肤,则被一层同样颜色的鳞片所覆盖。
很难不让人想起……诸如龙之类传说中的神物。
小翠儿难以置信地抖了抖,等再重新看过去,又是柔和的栗色瞳孔与洁白柔软的皮肤了。
刚才,一定是自己眼花了吧?
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龙呢。
*
小翠儿睡了一觉,等到再醒来,不在天上,也没有什么龙,晃晃悠悠的,好像在水里。
她睁开眼,阿姊和阿爹都在旁边,见她总算醒过来,松了口气。
一问才知道,一家三口被好心人送往了去国外的渡轮。
“是不是先生?是不是他们?”她抓住阿姊的胳膊急急地问。
阿姊却一脸莫名:“你在说什么呀?”
接下来她所回忆的一切,那快乐的一个月,三个谜团似的男人,阿姊和阿爹都不记得。
原本她还想用几件漂亮的衣服做证据,后知后觉想起,它们早就在逃亡过程中被抵出去了———除了自己,没有人对那仨人有印象,也再也没什么可以证明他们出现过。
好像他们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醒后烟消云散。
小翠儿想哭,可眼眶干涩,一滴泪也聚不起。
甲板下面摇摇晃晃,海浪声像小时候娘还在时,会唱的摇篮曲。
小翠儿在阿姊的膝头蜷着,迷迷糊糊地想,是不是,是不是神仙呀。
第130章 番外四
◎耶利米、埃隆与往生◎
二十年后, 卢塞河畔,咖啡厅。
坐在凉棚下正好看得见河流转弯处,此岸游人如织, 彼岸则是一排排高低错落的砖红色小房子,家家户户装饰不同, 仿佛身在童话世界。这家咖啡厅以景色优美和饮品口味醇正出名, 才开业两三年,早就是远近闻名的必去打卡点。
除了第一次踏足的游客,附近美院的学生也总来这里写生,或素描或油画或工笔, 青春靓丽的大学生们支着画板神色认真,引得不少路人驻足观看,也同样成了风景线。
其中一个姑娘正低头找橡皮, 耳边突然响起迷人的嗓音:“可爱的小姐,请问,我能有这个荣幸被你画入画中吗?”
这是个热情又浪漫的国度,她遇见过的类似要求并不少, 可这个声音———她抬起头,眼睛一亮:“埃隆!”
被称作埃隆的男人穿着青灰色的衬衫, 打了条亮蓝色的领带, 浅色的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 很是优雅。他有一双和领带同色的眼眸, 从背后变出一束娇艳的玫瑰:“嗨, 我回来了。”
女孩儿赶忙招呼周围的同伴:“是埃隆!埃隆·赫定回来啦!”
朋友们闻言, 纷纷放下画笔聚过来:“嘿, 你这小子, 总算舍得回来了!”
“周游世界的感觉如何?”
“有没有遇见新鲜的美人儿?”
“要是真遇见了, 哪里还舍得回来?”
“哈哈哈哈哈……”
调侃归调侃,朋友们还是很欣喜于他的归来。要知道,这位埃隆·赫定可是个鬼才,天赋一流,却在上了两年学后突然申请了退学,说是要出去走走看看,找回被中断的灵感。
他们学校可是世界一流的美院,没那么好进,结果埃隆就这么说退学就退学了。导师舍不得,让他换成休学,他不肯,说什么没必要浪费导师手下的名额云云。
再具体点儿他们也不清楚,总之,埃隆·赫定挥一挥衣袖离开了,两年间杳无音讯,在他们即将毕业的前夕,又再次出现。
他就像朵云,来来去去,没人抓得住,无论学业、事业或爱情,谁也留不住。
*
众人谈笑半晌,埃隆注意到旁边一直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倒也不是罕见事儿,他对自我的魅力有评估,从小到大爱慕者不少,别说偷偷打量,直接扑上来示爱的都遇见过。
但这个不同———他也说不上来差别,就是直觉告诉他,这人和其他人不一样。
察觉到埃隆的心不在焉,旁边的朋友疑惑地歪过头,顺着看过去,猛地一拍脑门:“差点就忘了,来,耶利米,介绍一下,这是我过去的好朋友,埃隆·赫定。”
名叫耶利米的少年走过来,温顺地在他们旁边坐下。他很漂亮,看起来年纪不大,十七八,最多不超过二十岁,发色和瞳色都极为浅淡。他一过来,埃隆立刻确认了,方才的目光就来自于他。
没有人会讨厌被美人儿恋慕,埃隆也不例外,他饶有兴致地问:“这位是?”
同学笑呵呵地揽过少年的肩膀:“是从别的国家交换来的大一新生,现在是我们的学弟,他还没见过卢塞河,今天说要来玩玩儿。他以前可不爱出门呢,今天来一次就碰见你回来,是不是很巧?”
“是嘛?那的确是命运的安排。”埃隆笑着,目光落在少年的身上。后者下意识想要躲开同学的接触,但及时稳住了自己,没给学长难堪;他看起来不喜欢亲密,但望着自己的眼神格外……热切。
明明干净玲珑如透明,却意外的……藏着很多秘密。
有趣。埃隆想。
朋友们还真不是瞎说,他离开的这两年,的确在环游世界,去了很多国家和地区,都市乡村自然风光,什么都看过,也什么人都见过。他分辨出每个人对自己的善意或恶意,唯独眼前人,竟然有些捉摸不透。
他主动伸出手:“再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埃隆,埃隆·赫定。交个朋友?”
少年微微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也伸出手,皮肤很凉:“耶利米。”
那是他们相识的开始。
*
阔别两年再回来,以前租的房子早就退了,埃隆不得不重新找公寓。他是个对生活质量有讲究的人,房子可以小,但布置不能差,每个角落、每张桌子、每束花怎么摆,都是有要求的。
一个人也要好好吃饭,埃隆入住的第一晚没有邀请朋友,而是自己买了菜做饭,高脚杯里倒上葡萄酒,再拿出今天新买的柑橘味的香薰蜡烛,对着星月夜,烛光晚餐颇有情调。
蜡烛的光自然是差了点儿,他还是开了落地灯。只不过饭吃到一半灯啪嗒熄灭了,他皱着眉去调试,没反应,又换了客厅的日光灯,还是一片黑暗,才反应过来停电了。
是自己的房子短路,还是整幢公寓都这样?埃隆想了想,吃掉最后一块牛排,用餐巾擦了擦嘴,整理整理衣服去敲了邻居家的门。
他今天第一天来,还没来得及郑重拜访,实在有些唐突。
一分钟后,门开了,他抬起头,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喉咙里,转了个弯:“是你?”
少年对他的到来一点儿也不惊讶,弯了弯眼睛:“你也住在这里呀。”
命运真的能安排到如此的巧合吗?埃隆笑:“该不会,其实冥冥之中你将我指引到这里、一切都按照你的计划走吧?”
耶利米眨眨眼,讲得模棱两可:“也许。”
埃隆还想再说什么,瞥见他身后屋子里也黑漆漆一片,记起自己的来意:“哎,果然都停电了。你家有没有蜡烛和应急灯?”
耶利米摇摇头。眼睛里有一层水光,很无助的样子。
埃隆很难不对这样一个小美人生出怜悯之情,做了个绅士的邀请动作:“有兴趣和我共进烛光晚餐吗?”
*
耶利米吃得很少。
更喜欢热的食物。
口味清淡。
不喜欢喝酒。
这回没有灯,是真正的只能靠着烛光。对方不太讲话,埃隆在大多数沉默的间隙中观察他,像端详一件宝物。
“你是哪里人?”埃隆说,“我去过很多国家,说不定在某处曾与你擦肩而过。”
耶利米说了个非常拗口的单词,埃隆几乎记不住发音,果然这世界太大,人一生绝不可能将足迹印上所有国度。
埃隆接下来又有的没的问了些关于他个人的问题,耶利米要么不回答,要么回答得听不大明白。埃隆也感到对方不愿在自己面前暴露隐私,他不至于这么没眼力见,不留痕迹地引开话题,谈美术,谈艺术,谈卢塞河。
耶利米很快就吃饱了,支着下巴看他:“我以为你会学商。”
埃隆失笑:“为什么?因为你今天见到我的时候,我穿了西装吗?”
“不知道。”耶利米问,“你喜欢画画吗?”
“当然。绘画和音乐,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两种语言,而且他们全世界通用,不分种族、性别、年龄和际遇。可惜我五音不全,只能放弃音乐。”
“你都画什么?”
“画景色多些,尤其是自然景物。我喜欢不变的事物,人变得太快了。”
“是啊。”耶利米低声喃喃,不像讲给他听,“人会变的。过去的事情,很快就忘记了。”
那话语中的伤感让人无法忽视,连带着埃隆也不自觉低落起来。
他想了想,收起餐盘,拿出旅行路上淘到的古董唱片机,悠扬的音乐吱吱呀呀播放起来。埃隆站到耶利米面前,向他伸出手:“跳支舞吧?”
*
他们跳了很久,下半夜街区重新通上电,外面黑暗的街道变得明亮。
他们依旧没有开灯,一圈圈在屋子里旋转,直到蜡烛燃到了最底,直到双腿沉重,直到双双跌落在沙发上。
耶利米很轻,压在他身上像一片没有归处的叶子,纤细的腰身一只手就能环过来。埃隆望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庞,后者垂着眼睛不敢看他,密密的睫毛止不住颤栗。
少年人过于神秘,他想过拉近距离,但都没成功。此刻,哪怕是如此亲密的拥抱,都无法填满他对他的好奇。
埃隆试图抗争过,还是败在诱惑之下,哑声开口:“告诉我,你成年了。”
“十九了。”
“相信我吗?”
耶利米没有说话。
沉默就是他的回答。
唱片还在继续走着针,低吟浅唱着寂寞的心事。
蜡烛终于烧到了最后一截,彻底熄灭,清甜的香味在空气中越来越淡,直到被另一种浓情所取代。
晚风将掀起窗边的薄纱,秘密地拂过交颈的年轻情人。
*
埃隆在入住时可没料到会这么快就有同伴,卧室里还是单人床,此刻两个人挤,摇摇欲坠,四四方方的木材承受了它不该承受的重量,有点儿动静都会发出痛苦的声音。
埃隆已经睡着了,但双手依旧牢牢搂着他的腰,好像怕他掉下去,又好像怕他离开。
耶利米在他怀中蜷了一会儿,毫无睡意,睁开眼睛,偷偷用手指描摹着这张朝思暮想二十年的面孔。
额头。
睫毛。
鼻梁。
嘴唇……都是他记忆中的样子。轮回转世,也没有变过。
他不会跟任何人诉说,这二十年间寻找的困苦、疲惫,在希望和绝望中反复撕扯以至于麻木的心。就像他也无从知晓,埃隆·赫定过去的二十年又在何处落脚,经历了什么,才能获得此刻澄明的心。
忘记了一切,包括他。这对他们而言,究竟是幸或不幸?
那些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几近辗转,往生之后,他们洗脱身上背负的罪孽与血,以无瑕的新生再次相遇。
我找到你了。
我找了你好久好久,终于找到你。
再也不会放开了。
第131章 番外五
◎季辞、许游与新生活◎
随着网络、智能机和各色app的飞速协同发展, 越来越多的事情可以在手机上完成,也就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低头族」。
吃饭,走路, 站着,坐着, 眼睛都黏在手机屏幕上。刷新闻, 刷咨询,刷八卦,就好像虚拟世界真的比现实世界有趣得多,哪怕根本没新消息, 一分钟不看都浑身难受。
医生再怎么恐吓视力问题、专家再怎么倡议都没用,带娃的父母,上班族, 年轻的学生们,街上来来往往的哪一个不是抱着手机,甩都甩不开。
被动着接收咨询的副作用,就是很多人类失去了主动欣赏的能力。很久没有人再抬头看天空, 无论是白昼的蓝天白云,还是夜晚的星星月亮, 在他们眼中都比不上某某明星的新恋情。
这样不可抵挡的大趋势倒是给巨龙的活动提供了便利, 毕竟人类不抬头看, 那他们就不用掩人耳目, 可以自由自在翱翔于空中了。
季辞跟着季越彭后面, 稍微调整了一下龙翼的角度, 一个俯冲堪堪擦过电视塔的边缘, 停在塔尖。他明明看见了这个点还有游客在最顶上的观光台上, 可小哥说了不怕、人类都是大近视, 看不见他们。
季辞收敛了龙翼,没有回到人身,他挺喜欢自己的新身体。
季越彭欣慰地看了他,叽里咕噜吐出一串龙语:“嘿,还是咱们S级的铂金色最好看。”
“你可别让大哥听见。”龙语并不是巨龙天生就会说的,幼崽也要牙牙学语。季辞现在正缓慢摸索中。
“说不定他心底也暗暗羡慕呢。”
“为什么铂金色就比金色好看呀?”
“谁知道呢,反正人类挑选珠宝也偏爱白金嘛。”季越彭想起以前做代言上秀场佩戴的各种装饰,“巧不巧,他们人类对稀有金属的喜好,跟龙的血统等级排序是一致的。”
*
——「他们人类」。
季越彭又说了一次。
这感觉可真奇妙,季辞想,人类,以前还是「你们」的范畴,现在和从此以后,都是「他们」了。
就像他从三岁开始骑着小哥出门多少回夜间飞行,二十六岁这年,自己成了龙,尽管经过的还是同一片澄净的夜空,擦肩而过的还是同一轮明月,却已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一个月前许游将他从鬼门关带回,潜心研究的办法生了效,他从一个只有短短数十年生命的脆弱人类,进化成了长命千岁、无所不能的龙类———而且是纯血。
季辞清楚,自己体内这颗跳动的心脏来自于谁。他曾觉得愧疚,又觉得侥幸,本以为种种强烈情绪交织将苏醒的他压垮,可季辞惊讶地发现,他其实并没有体会到太多:巨龙本就不是善感情的生物,他的生理脱离了多愁善感的人类躯体,心理自然也到了新境界。
好在,他依旧深爱着许游,爱着季家的每一个人,并没有因为成为龙就丢失了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从某种程度而言,现在的他并非肉体凡胎组成,而是由许游和季家对他的爱重新捏出的「季辞」。
成了龙以后,看待世界有了全新的方式。虽然季小辞就是在龙背上长大的,从来亲近天空与风,但用自己的双眼、双翼去感受,目穷千里,耳听八方,认知的纬度也变得不同。
他很喜欢现在的自己。
不是因为龙更有力量,更高贵。
而是以龙的躯体,他可以陪伴许游和季家更长时间,更多年。
*
作为新鲜的龙,哪怕是天资最强的S级,季辞依然是个稚嫩的「新生儿」。
醒来的第一个星期,他甚至没办法自如地在人和龙的形态间切换,不是收不起来龙尾,就是伸不出龙翼,甚至激动时好几次尖利的龙爪抓破了许游的皮肤———没错,作为最亲近、7*24待在一块儿的选项,许游当然是受伤最多的那个。
好在「受害龙」心甘情愿,且甘之如饴。
第二周,季辞总算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新身体,然后就要开启身为龙最重要的一项课程学习:飞行。
对于人类而言,这绝对是个大挑战,毕竟没有翅膀的人类恐高是刻在基因里的。
别说真正的飞行,就是站在高点儿的地方,双腿发软,各种应激反应都可能出现。
但同时,他们对天空的向往同样是自古以来沿袭。
无论是古时候的飞行器,还是近代的飞机,又或者现代的各种航天工具,渺小的人类做出无数努力,只是为了能够离天际近一点,再近一点。
好在,季辞是个被龙养大的孩子,对高空习以为常,克服心理恐惧这一关轻轻松松。
然而接下来的其他步骤就没那么简单了。试想一下,大部分人都有双腿,都会跑步,但能跑到奥运冠军速度的能有几个?
用新长出的部位去挑战一项从来没有过的运动,可比那难得多。
毕竟不怕高的人多,不怕受伤的人几乎没有,季辞也没能幸免。
*
第一次站在山巅上,以前抱着龙的脖子眼都不用眨跟着俯冲的高度,现在竟然腿肚子直打颤。
要知道,人那两根火柴棍似的腿颤抖没多大动静,巨龙可就不一样了,简直是山上一场小型地震。
就像人类的小宝宝第一次学走路总是万众瞩目一样,小辞的飞行试验也得到了一家人的围观和支持。由最爱夜行、深谙飞翔之道的小哥带领,姐姐负责摄影,许游和加西亚两位忠心的骑士一左一右保驾护航,大哥殿后,小舅全场调度。
现在小哥在上空转了几圈,降下来播报:“天气晴好,风向合适,周围的鸟都被驱散了,崽崽准备好了没?”
季辞:“……”
现在说想回家还来得及吗?
真真儿是体验了一把什么叫骑龙难下。
小哥只催了那一遍,季辞没说话,其他人就安安静静地等。反正龙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他们有耐心得很,今天小辞没准备好就明天,今年没准备好就明年,这种事儿急不得。
但季辞不想拖下去了,他在城堡和森林已经练习了好多次,今天……即今天一定能行。
真的能行吗?
“放心,有我在。”许游看出他的踌躇,冲他微微笑,“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季辞信他。
这句话,许游说过好几次,从不失约。他答应的,就一定会做到。
季辞做了个深呼吸,闭上眼,尽量地舒展双翼,感受到被气流托举。
他变得很轻,很轻。
直至风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
就算是半个月后的现在,新生的纯血飞起来也没多稳当,风一大,遇上鸟儿,或者心情紧张,就跌跌撞撞的,看着叫人捏一把汗。
季越彭心大,丝毫不觉得带着新生的幼弟逛街有什么不妥,还是季霖泽提着他的耳朵让他务必把时长控制在俩小时内、别让小辞出门太久,才在闹钟计时到的时候,心不甘情不愿带着小辞回了古堡。
客厅里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俩。
小舅一如既往在躺椅上看书,他什么都看,千岁老龙的漫长人生实在过于无聊,只有阅读能够缓解枯燥;
加西亚靠在旁边闭目养神,离小舅一米距离。虽然谁都知道他不可能真的睡着,随时捕捉到任何一丝异响;
大哥在翻财务报表,最近生活平静,商场也没什么挑战,他打算进军一下新产业,重新给自己来点儿挑战;
姐姐霸占了整个沙发,抱着膝盖看电视剧,侧脸的线条精致如雕刻,荧幕的光照得冷艳又高贵,不过季家人都知道她在家里是毫无形象的,等会儿看到搞笑处就什么也不顾忌了;
小哥刚回来,是要去洗个澡的,等出来以后说不定就要跟二姐抢电视,不过多半抢不过,歪在旁边打游戏,发誓要通关这个制造商的所有门道。
季辞想起年幼时的场景,似乎二十多年定格,时光没有带走分毫,经历过的生死、血污都不存在,他们一直都是这么幸福快乐吉祥的一家小龙人。
不同的是,那时候他怕许游的到来,今日许游有事情不在,反倒心神不宁。
小舅看出他的走神,合上书页,安慰道:“明天就会来了,厨房有做好的宵夜,要不要吃点儿?”
季辞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么大人了,还让家长操心自己的相思病。
爱果然是世间最狡黠的精灵。它让人变得不像自己。
*
和许游视频通话、确定后者明天上午就能结束事务以后,季辞看了看时间,到睡觉的点了。
其实以龙的精力来说,人类的身体根本消耗不了多少能量,完全不需要天天睡觉。但季辞毕竟是活了两世的人,还是保持了些优良传统。
他很享受被窝里的安心感,也享受做梦。
毕竟,过去唯一的梦魇、上辈子的死亡,也在许游努力拯救他以后,烟消云散。
从此,都是美梦。
许游走之前,特意留了梨子味的熏香,尽管26岁的季辞已经没那么需要它来助眠了,不过多多益善,他睡得安稳又香甜。
本该一觉睡到天亮,却忽然被某种尖尖细细的怪调子吵醒。
季辞揉了揉眼睛,让自己清醒。
三更半夜的,谁在外面闹?
他迷迷糊糊地循着声音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见月亮下的身影时清醒了。
还能有谁呀。
二十多年了,这个人怎么还没玩腻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把戏。
季辞内心有一丢丢嫌弃,又觉得好笑,更多的,是对刚才梦里还在思念的人转眼出现在家楼下的欣喜。
他从创口探出身去:“干嘛?”
许游双手背在身后,压低声音:“小少爷,可否赏脸,让我……带你私奔?”
还私奔呢,他这么一靠近,守卫早就知道了。季辞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许游每回把自己「偷」出去都不是真的避人耳目,而是有家长们的默许。
不过,说私奔就私奔吧,也是情调。
他用力推开窗,利索地爬上去,也不看自己离地多远、也无所谓对准没有,不管不顾直接往下跳。
因为恶龙肯定、百分百、绝对会接住他的小王子。
*
“我要飞吗?”
“你想不想?”
季辞摇摇头。
今天在山谷里好几次差点坠机,现在的他实在对飞行这事儿心有余悸。
“行,我的宝贝儿不想飞,那就不亲自飞。”许游打横抱起他,背后化出一双翅膀,打算以人的形态带着他飞。
的确比骑着龙更浪漫,但是……
季辞犹豫地问:“这样不累吗?”
单独变出龙翼是很消耗体力的,也许以前他还只是有个模糊的概念,自从自己也变成龙以后,季辞就设身处地地体会了一把。
许游啧了一声:“相信你男人,行不行?”
季辞撇撇嘴,心想,看你能坚持多久。
许游超乎想象,一直带他去了森林最高的那棵树才停下,竟然脸不红气不喘的。季辞惊讶道:“你不会吃什么药了吧?”
“能别用这种质疑的目光吗?”许游说,“我特意为了你,加强锻炼。”
人类为了运动会可以练跑步速度,跳高高度,投球力道,运球灵活。那么龙也可以。
季辞勉勉强强相信他的说法。
没办法,夜色太美了,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没意义的争论上。
许游把他放下来,拢起双翼,同他并肩坐在尖顶上。
“是不是和我晚间散步,比和你小哥更有意思?”
“你大老远跑来,不会就是为了争这个吧。”
“我想见你,还要找理由?”
“想见我,也是一种理由。”
结果还是说了些废话。
或许爱人间的甜言絮语,原本就不需要什么意义。
从这里看得见森林的全貌,现在的时间点万籁俱寂,静静的夜色弥漫四周,林间的飞鸟走兽早已歇息,月光如一层轻纱,笼着森林深绿色的波纹轻柔摇曳,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个。
这样的景象太过阒寂,也太过美丽。尤其当共赏月色的人是彼此,一切都梦幻得恰到好处。
他们心意相通的那一晚,许游也带他来看过月亮。或者不止那一回。
每一次,好像都在不同的阶段。相同的,是身边总是这个人。
季辞靠在他的肩窝,两人不说话,也没做别的,生怕搅扰了片刻的安宁。时间不再流动,凝固在月亮的垂眸之下。
唯有两条尾巴悄悄地、悄悄地勾在了一块儿。
第132章 番外六(全文完+预告)
◎崽崽、综艺节目与小朋友◎
这是季小辞小朋友三岁时发生的故事。
跟着季悦栀在综艺节目上一炮而红之后, 季辞接到的各种广告、代言、影视剧邀约雪花片一样飞来。
娱乐行业的人对热点洞察最敏锐,谁都想趁东风把小家伙挖到自己麾下。
纯血巨龙是不会缺钱的,那个时候局势还算安稳, 季淳也没有冒出把崽崽送到公众视线中的想法,所以对做不做童星出道这事儿, 没什么好恶。
不过季家毕竟有闲的没事干去娱乐圈玩玩、结果混得风生水起的姐弟俩, 他们很喜欢被万众追捧的感觉,于是偶尔也带着季辞出去玩玩。
可惜的是,在三岁那年,季越彭和季悦栀的亲戚关系还没曝光, 所以季越彭被剥夺了带崽出镜的权利,只能眼巴巴看着姐姐蹭一波季辞的热度,舆论再上新高。
亲弟弟从小和自己争到大, 终于有一回能吃瘪,季悦栀看他的丧气模样非常满意,抓住崽崽的小手在他脸上拍了拍:“老弟,可不要太羡慕哟……”
然后亲了一口崽崽:“还是跟姐姐亲吧?”
崽崽有些为难。
家里这几个大人, 他每一个都喜欢。小舅和大哥不会问「崽崽最喜欢谁」这么幼稚的问题,但二姐和小哥就不同了, 一定要争出个高低来, 他没办法, 只能耐心哄大人, 今天说喜欢姐姐, 明天说喜欢哥哥。
今天看来不问出答案是没完了, 崽崽犹豫半天, 忽然眼睛一亮, 然后扭来扭去要姐姐把自己放下来。
季悦栀不明所以, 把他放在地上,小家伙哒哒跑向另一边,她抬头一看,是季淳下楼了。
季淳也不明所以,不过崽崽都来了,当然要蹲下跟他处于同一海拔的视线:“崽崽怎么了?”
季小辞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啪叽印下一个亲亲:“我最———最最喜欢小舅啦!”
三个大人均是一愣,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季越彭,笑得很放肆:“季、悦、栀、热脸贴冷屁股了吧!”
季悦栀无奈地摇摇头:“这小东西,还真会看谁是一家之主。”
季淳把孩子抱起来,眼里全是温柔的笑意。
希望你十年,二十年后,也还能喜欢着我,爱着这个家啊。
*
这天季悦栀应邀赴一个亲子美食综艺节目,好像是那个什么S.O.T.集团进军美食界的新风向,选在CBD的某个观光楼层上开了第一家餐厅,砸重金邀请不少明星参与,炒炒话题。
她听过这家企业,老板挺年轻有为,长得还帅,姓许,很会造势,话题度不亚于三四线小明星。
不过季悦栀也不怎么关心,她更关心的是今天自己的妆发到没到位,崽崽的衣服有没有搭配好。
自从见识到一米七几、八十斤的季悦栀能单手抱着三岁孩子轻轻松松走完整场秀,吃瓜群众除了「超模」这个头衔,更是给她安上了「超人」的名号。
为了迎合综艺的温馨主题,今天「超人栀」打扮得也很休闲,化着当下最流行的元气桃桃妆,扎了清爽的高马尾,湖蓝色的连帽卫衣衬得肤色白皙,下面的奶白色热裤更是显出修长笔直的双腿,蹬一双看起来就很舒适的纯白运动鞋。
季小辞跟她穿了同款同色系亲子装,只不过运动鞋的鞋带上面粘了两个毛绒玩具,鞋周围还有小灯圈。他戴了顶浅牛仔蓝的棒球帽,粉嘟嘟的小脸蛋上还特意抹了几道亮蓝色的、小猫胡须似的油彩,可爱得要命。
为了炒热度,这次综艺分为现场直播的超前点映,和加后期的正式版。现在直播间已经爆炸了,虽然来的明星很多,但现在季家姐弟俩正是热搜头条常客,很快关于他们的弹幕就淹没了其他评论。
【栀栀今天只有十八吧?!】
【大胆点,十六!】
【别乱说,我老婆早就到了合法嫁给我的年龄了。】
【妈滴好崽崽———今天怎么这么可爱呜呜呜!!】
【节目组,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出猫猫辞的周边。】
【笑死,这就是艳压群芳吗?】
【抱走姐弟俩,我们不跟别人比,所有引战的发言都是披皮黑。】
【\季悦栀/\季悦栀/\季悦栀/】
【超绝奶萌季小辞☆国民崽崽季小辞☆可爱化身季小辞☆】
……
*
场内的姐弟俩对狂热的网民反应一概不知,他们正听着节目组讲规则。
今天的嘉宾一共是九个大人九个孩子,俩俩一组,在规定时间内合力完成一道菜,可以是正餐,也可以是甜品,甚至是饮料。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出效果。
大人们都是有名的演员、歌手、爱豆,小孩儿们倒不全是童星,有像季小辞这样意外走红的,有真正的星二代,有平台小红人,也有从报名参加的孩子们中挑出来的。
年领倒是很一致,分为三岁组,五岁组和七岁组,各三个人。
巧的是,三岁组的小朋友们都是男孩儿。这两个孩子都不是星二代,随机分配给了其他明星。
认认真真穿了黑白小西装打红领结的叫方爻爻,白净可爱,家教也极好,很乖地坐在旁边,大人说什么就做什么,甚至很会用儿童厨具,有很强的自理能力。就是目光有些胆怯,不敢和别的小朋友主动说话。
另外一个挺特别,没有姓,叫眠礼,穿得也怪,一件空落落过长的驼色外套,好像偷穿了大人的衣服;他有一头亚麻色的小卷毛,据说是天生的,不是混血,卡了副小墨镜,一直被抱着不愿意下来走。
再加上有些「高冷」的季小辞,三岁组的孩子们性格迥异,又是最软萌的年纪,自然摘下最高的欢迎度。
【方又又好可爱哦,白白嫩嫩的,又好乖,像奶油小方,一口吃掉!】
【你丈育吧,那是爻。】
【方叉叉。】
【方叉叉叉叉……叫方四叉算了。】
【好难听的名字!话说,这小孩儿来头不小呢,啧啧。带资进组吧。】
【什么来头,展开说说,我5G满格,电量100,话费充足。】
【好像是方氏集团老总家的儿子……】
【哈?私生子?】
【造谣一张嘴呗,那我也能说,眠礼是我和Jara Q.的儿子,你看,头发颜色都一样。】
【这小孩好拽哦,幸好长得可爱。】
【我老公性格真好,到现在都哄着他。啊,老公好帅!】
【长得好真的可以为所欲为,换个样子,那就是熊孩子了。到现在还不自己走路呢,怎么了,他那双25码的脚很贵重吗?】
【25码的脚笑死……】
【啊?我倒觉得小礼很可爱啊,你们看到跟拍了没,他说自己其实是个神耶XDD】
【噗,现在的小孩子都在想什么啊。】
【救命,小神仙,好像有点萌!!】
【嗑一口爻礼,看似乖巧实际上腹黑的富家小少爷×和看似炸毛实际软糯的高冷小神仙,竹马竹马,互相压制,有没有姐妹get到?】
【疯了吧,他们才三岁,不要把你的肮脏想法放在孩子身上好伐?】
【多少沾点。】
【别吵了,不要污染我辞辞宝贝的弹幕,净化净化!】
【停下都停下,还是崽崽最可爱,谁同意谁反对?】
【辞粉收收吧……】
*
季悦栀在过去的几百年间对人类幼崽都没什么兴趣,玩儿吧,总哭;吃吧,还不够塞牙缝———而且小舅也不准他们吃人了。
直到家里来了季小辞。软软一团人类,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古老家族注入截然不同的活力,让他们每一天都新鲜于他的成长。
本来她看自家弟弟就怎么看怎么好,现在跟其他小孩儿一比,更觉得崽崽可爱。
今天特意喷了高定香水的女明星可不想沾上油烟味儿,所以季悦栀带着弟弟选择做一道清新的饮品,火龙果酸奶奶昔。
其实步骤很简单,但为了营造更多效果,切水果这件事要交给孩子来办。当然,用安全的儿童菜刀。
火龙果很软,哪怕是钝钝的小木刀也能切开,就是形状不太好看罢了。而且红心火龙果极易染色,小男孩没一会儿手掌上都沾了紫红,洗都洗不掉。
贵族家的孩子娇生惯养,季小辞是有点儿洁癖的,这时候看着自己红彤彤的手掌,脸蛋皱成一团,小苦瓜似的,刚好被摄像机拍下来。
【人生好苦.jpg】
【可是他好甜哦!】
男孩回头向无所不能的姐姐求救,可向来宠他的姐姐今天竟然无动于衷,脸上挂着笑准备牛奶和酸奶,柔声细语:“小朋友要有自己解决困难的能力哦……”
小辞不信。在家的时候,姐姐明明有什么困难都是交给别人来处理吧?
不过既然现在姐姐甩手不干,只能自己想办法。小孩转回去,又搓了搓手掌。
三岁组的桌子一字排开,季辞在最左边。主持人适时出来引导,蹲在方爻爻和眠礼中间:“现在小伙伴遇到难题啦,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方爻爻和女歌手做的是杨枝甘露小丸子,正在用小手一个个搓圆;眠礼则和男演员炖冰糖雪梨盅,被工作人员抱着,有模有样地监管火苗。
听到主持人的话,之前几乎没怎么说过话的俩人都默契地停下手中的工作,一致决定,去帮帮小伙伴。
*
工作人员把三个孩子抱到儿童座椅上,面前几样常用的清洗工具,镜头给特写,看他们如何交流。
【非正式会谈·宝宝ver。】
【右边那小屁孩儿到现在都不摘墨镜吗?不会是有什么眼疾吧?】
【噫,离我家辞辞远点儿!】
方爻爻拿出自己的小手帕,怯怯地递过去:“用我的吧。”
网上立刻有好事者通过镜头发现了那块手帕,正式方氏集团旗下某个牌子的定制款。不过这不能验证之前关于他是方氏总裁私生子的猜想。
季小辞接过来,蹭了蹭手指,为难道:“擦不掉……”
方爻爻也皱起小眉头,想了想,问:“姐姐,能不能把、把那个递给我?”
他指的是摄像机下面的洗手液,正正好好扬起脸对准了镜头,仿佛在问观众似的。别说远在网络另一端的弹幕骤增的围观群众,就连在场的工作人员都被萌到了,赶紧把一大堆小瓶子都推给他。
【叫我姐姐了5555是在看我!】
【买,买买买,小宝贝要啥咱买啥!】
然而果汁意外得顽固,用了好几种办法都没能清楚掉,倒是把小男孩娇嫩的皮肤搓疼了。
为了节目效果稍微配合配合还行,要是真弄伤了小辞,季悦栀怎么可能答应。她赶紧过来解围:“好啦,过一会儿就能自动脱色了,咱们继续去做奶昔吧,好不好?”
【女神这张脸真是360°无死角,这么近的无滤镜直播也毫无瑕疵……】
【草啊,这皮肤我慕了。】
【辞辞好听话哦,姐姐说完立刻不闹了,真是姨姨的好乖崽。】
*
正当工作人员准备撤掉儿童椅、结束这一小插曲的录制,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撑着头看的小眠礼,忽然叫住他们。
这小家伙高冷得很,之前都不爱发言,现在好不容易主动交朋友了,导播立马使眼色切镜头。
季辞对他也有点儿好奇,主要是想知道墨镜底下的眼睛是什么样儿的。于是也没动,看着他。
眠礼说,手给我。
他讲话都像在发号施令,奶声奶气的,条理清晰。但并不颐指气使,反倒天生有上位者的气质———哪怕只有三岁。好似小小的身体里,住着一个神明的魂灵。
【哦哟,好叼哦.jpg】
【嘶,好奇怪,怎么他讲话我有种不自觉想要臣服的微妙感……】
【毕竟人家可是小……神……仙——】
季辞照他说的做。
眠礼穿的衣服完全是大人的号,袖子长得跟水袖似的,扒拉半天,还是旁边工作人员帮忙挽起袖子,总算露出小手。
很多人都发现了,他戴着手镯。
手镯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在场的很多小孩子都戴着金银保平安,明星们更是为了各种品牌代言。
但眠礼的不同,一是因为质地,并非稀有金属,也不是玉或水晶,说不上来像什么,介于凝固的水流和缥缈的云朵之间,疏疏软软的,不似凡物;
二是因为,这个镯子……和他的皮肤没有任何接触。不是挂着、倚靠着,也不是大小正合适箍在周围。
完全是悬空绕着他的手腕。
【特效?这是加了特效?】
【给我立刻加入购物车,看不起姐姐的购买力是不是!】
【好漂亮啊,有同款卖吗?】
对观众们还能说是借位、视角问题,但在场的人肉眼可见它是悬浮的,实在弄不清有什么怪力。
眠礼晃了晃镯子,发出清脆的叮咚声,然后伸出双手,把季辞的小手虚虚包裹其中,几十秒后再放开———
季辞方才还沾了果汁的手掌,现在干干净净,毫无残留,哪里还有半点痕迹。
不止季辞,所有人都吃惊地张大了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魔法吗?
*
直播骤然中止。但还是有成千上万的观众看见了这神奇的一幕。
哪怕后来的正式节目把这里剪得干干净净,关于眠礼究竟是不是小神仙的传闻还是遍布大江南北。
#眠礼 神#
#方氏集团澄清谣言#
#百万特效师#
#季辞和火龙果有仇#
#季悦栀 同款#
#你永远不知道小朋友能有多可爱#
#冲萌娃去看的综艺给看饿了#
#果汁沾到衣服上怎么洗#
当天热搜又是激烈的打架,三岁组的三个孩子各占几条,其他的九位明星也个个要有,节目组、经销商瓜分剩余,还要考虑观众的反应和有趣的弹幕评论……娱乐版面一共就50个位置,全被这台综艺承包了。
各大论坛更是为出镜时长撕得腥风血雨:
@热心网友34237785:能给我们影帝多点镜头吗?是他不值吗?
@季辞不糊不改名:凭什么小屁孩站C位?他是有作品还是有能力?不就是长得可爱点?
@猫猫辞辞喵:小孩子不要可爱要什么,要研究天体物理量子力学冲出太阳系走向银河系吗?
@今天有太太产爻礼爻了吗:就是说啊,还能不能看见我们爻爻和礼礼再上节目了呀……
@资本家都给我挂路灯:众所周知,辟谣=承认。那小孩就是方氏私生子吧。
@说谁神棍呢:呜呜,礼礼,我的神,我新世界的little卡密酱!
@季悦栀是我老婆:快!把姐姐弟弟的彩蛋给我放出来!!
……
总之,节目组赚了个盆满钵满。
*
片场的节目结束后,小朋友们被统一带去换衣服拿小礼物,明星们则要留下来接受短暂的采访。
巧的是,S.O.T.的许总也来了,不过他是微服私访来看看餐厅的运营情况,没打算大张旗鼓出现在公众面前,墨镜口罩捂得严严实实。
走廊正巧与带孩子的大部队擦肩而过,许游问分公司的总经理:“就是今天的小嘉宾吗?”
“是的,许总。”
“表现怎么样?”
“您放心吧,收视率———这个数。”
“不错,这样的创新可以多办几次。”
“好好好,一定。”
热热闹闹一群人从旁边走过去,啪嗒掉下来个浅蓝色的棒球帽,正好坠在许游的脚面上。等他弯腰拾起来,那边已经走远了。
他拿起来,转了转看看大小:“是不是哪个小孩儿的?”
“我看看……估计是的。”
经理赶紧让助理送过去。
许游插着口袋,看助理一路小跑,总算在关门之前送给那边工作人员,正巧是后者怀里抱着的那个掉的。
小孩卡上帽子,帽檐压得太低,也看不清脸,只露出还没擦掉的蓝色小猫胡须。
那男孩趴在大人肩头,朝他看过来。许游难得觉得小孩儿可爱,也冲他挥挥手。
小家伙还有点儿害羞,把脸埋在工作人员颈窝里,想藏起来。
许游低下头笑笑,人类幼崽,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他想起自己从三年前布下暗线的计划,未来,同那孩子的交锋,也一定会充满乐趣吧。
另一边的季辞,则被早已恭候多时的加西亚接走,先季悦栀一步向着夜色下的古堡奔行,有一瞬间想起刚才和自己打招呼的捂得像坏蛋似的叔叔,下一秒就把他给忘了。
那是季辞和许游第一次遇见,尽管彼此都没意识到。
上辈子支离的纠葛恩怨,这辈子缱绻的情爱因缘。辗转轮回,生生世世,都为与你再度相逢。
——生生世世。
☆眠礼小朋友来自幻耽预收《凶萌主神小崽崽穿进现世》
☆方爻爻小朋友来自都耽预收《不要命和不要爱(EABO)》
作者有话说:
小眠礼的故事见完结文《凶萌幼神穿成现世团宠》,崽爹们的关联预收:《饲养恶魔后漂亮神明祂带球跑》
全文完!51w+,从来没有写过这么多字,很漫长的一个故事,写得很开心,希望你们也能收获快乐。
感谢所有看到这里的小伙伴,那我们下本见啦=3=!
【请收藏【魔蝎小说】moxiexs.com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