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之中, 京城的气氛由恐怖变得焦灼,转眼到了中秋节,节日气氛却比往常要散淡很多。
林鱼拎了一坛子黄酒,一盒子螃蟹来看卫云红。卫云红大约也有点儿思乡情绪, 佳节亲友来访, 异地欢聚便带着点儿悲。
“小红, 你当初为什么来京城呢?”
卫云红沉默片刻, 便道:“其实也不是非得来的……”
“当初在家里,我比较倔, 阿母总呵斥我不听话,但我觉得我的话也挺对,为什么不听我的呢, 说不定按照我说的来,就能捉到更大的猎物呢。后来我出山卖兽皮,发现山外都是男人说了算,女人听男人的,我当时就想我说话要是能算数就好了。”
“所以你就出山了?”
“嗯……后来机缘巧合,我拉住了云景县知县受惊的马,他赏识我, 调/教我,要我跟他谋个前程,后来的事情姐姐就知道了。”
林鱼分了只螃蟹给他:“现在有人听你的话了, 你开心吗?你手下这几十号兄弟都对你唯命是从。”
卫云红却摇摇头。
“以前我的话不重要, 我不高兴, 现在我的话太重要了,我又很累,因为我的一句话就影响到大家下个月的禄米, 赏银。我说话终于算数了,却不敢随便开口了。”
林鱼叹息,“何止如此,你以后再开口,决定的就不是他们的赏银,而是他们的性命了。”
“小红,马上要打仗了,公主已经决定要兴兵了,老牌的军事世家不太肯配合,她要启用新人,多半少不了你。”
“弟弟,你进京这么久了,杀过人吗”
小红摇头。林鱼叹息,“我们翠屏山的人都不会杀人,你这样到了战场上怎么办?”
卫云红低着头不说话,紧紧握着手里的剑。
夜晚的风从城墙上刮过,皎洁的月光也被刮的显出几分寂寥。
“先祖朝对辽东的那次战争,士兵加百姓一起死亡二百六十多万人,二百六十多万是什么概念。大约把那些人的尸体,一个人连一个铺成一排,铺满从辽东到京城的官道都绰绰有余。”
卫云红的手微微颤抖。
林鱼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陪着他坐在城墙上喝酒。
月上中天,临到走了,林鱼才问:
“现在还不到开战的时候,时机不成熟,大约会让更多的人命和钱财付诸东流,小红如果给你一个机会,可以阻止这场战争,你会怎么做呢?”
小红吃惊的看着她,那一道娇袅的身影转瞬消失在黑夜里。
林鱼并没有回府,而是去了公主府。公主正在醉酒,她去甘泉殿要陪老皇帝和皇后过团圆节,然而却被皇后赶出来了。
“本宫不甘心!她怎么可以那样说我,她竟然说我拖累永王,永王是我亲弟弟,我这都是为他好。”
林鱼看着醉酒的公主不置可否,她心想,你可是励志要把京城变成你自己的翠屏山的,那你早晚要跟亲弟弟对上。你们姐弟两个,无论哪个遭遇了不幸,皇后都会难过,何况姐弟相杀呢。
“罢了,等我这大事办成,她自然就无话说了。皇帝的诏书现在都出不了甘泉殿,这京城还不是我说了算?”
公主的豪言壮语放完了,脸上神情又变得黯然,她拉着林鱼的手:“可是我大事还没干成,就变成孤家寡人了。”
“你可以举杯邀明月嘛”
公主抬头,刚好一片彩云挡住了月亮。
林鱼唉了一声,“我自己还不是个孤家寡人。我为了公主你才跟荣时复婚,难不成现在让我陪着那个木头鸡过节?我才不要。”
公主愣了一下哈哈大笑,“那好,我们两个人一起过。”
林鱼跟他喝了一杯却道,“我或许能帮公主说说情,我去见老皇帝,哄哄他让他跟你过节。”
公主翻白眼,“我才不稀罕。”
林鱼正色道:“我的意思是,我们皇朝毕竟非常注重孝道,表面功夫总要做,老皇帝与您关系缓和一点,你以后要做事要说话也方便不是吗?至少让你敬杯酒。”
公主听了这话倒觉得有理。
她喝得半醉,也没有失去判断力。林鱼被送去甘泉殿,身边一个侍从也不能带,入门更是要搜身,一张纸一根针,都别想捎进去,连头上的簪子都被去掉了。
林鱼进去了约一个时辰才出来,面容暗淡,精神疲惫,显然游说并不成功。
公主倒也不算意外,摆摆手,让她回去休息。
也许是同病相怜,过了中秋夜,两人的感情反而愈发亲厚了,公主为着辽东的战事忙得不可开交,林鱼要过生日,发出邀请,却还是亲自来府中与她庆祝。
林鱼分外感动,把最近跟武斗师新学的一套剑法舞给她看。
公主看得兴起,直夸林鱼厉害,“我曾想找会功夫的女护卫,却十分不好找,想训练府中原有的侍女,她们都说难,现在看来人笨万事难,是她们不行。”
林鱼微笑:“公主真是越来越会夸人了。”
正值一片姐妹情深的关口,荣时却忽然出现,他手里拿着一把剑,是要送给林鱼的生日礼物,却不料看到公主,脸色大变。
公主心道不好,正要叫人已来不及,荣时拔剑向公主刺去,林鱼反应极快,当即翼蔽公主。
“让开!我劝你不要火中取粟,自招灾怏。”
荣时双目红赤,脸尖已指向林鱼咽喉,熠熠寒光映得林鱼面容一阵苍白。
然而下一刻,他脸色剧变,难以置信的看向自己的身体,林鱼的匕首已毫不留情的插进他腹部。
“荣大宰相,动手杀人的时候,不要说废话。”
林鱼冷漠的拔出短剑,鲜血顿时喷溅而出。
荣时的身体像匹软缎似的滑落,他的面容唇瓣顷刻失了颜色,黝黑的瞳仁渐渐失去了光泽。
宴会上的丫鬟仆从惊叫连连,直到林鱼呵斥才冷静下来。
“我们这就把他的尸体送回国公府。”
“对公主心怀不轨的人也配?!拖出城去,扔去乱葬岗。”
洒清水,擦地板,换上鲜花和地毯,音乐继续奏,美人接着舞,公主完全没想到这么“精彩”的戏码,半晌后才如梦初醒。“刚刚发生了什么?荣时死了……这就死了?”
她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林鱼就处理完了。
够果断够狠绝,她原本虚夸林鱼说她可以当个宰相,此刻却由衷的觉得她还可以当个将军,至少比卫云红更适合。
林鱼转着酒杯道:“若教大家知道荣时是为刺杀公主而献身,那他的支持者反而更得意更疯狂。我们可以对外宣称是夫妻打架,荣时没有打过我,反而被我反杀。女子杀夫,要判斩立决,但实际上是他先拿剑对着我,我是为了保护自己逼不得已才动手的,所以我会怎么样呢,去坐几天牢?”
公主心不在焉的道:“我怎么会让你坐牢?”
“唉,那就罚酒三杯。”
公主还是难以相信那个原本注定要名留青史的宰相就这么死了。她当着林鱼的面没有表现出来,离了宴席,便立即命人追上去查看。到了半下午的时候,追查的人终于回来了。
他们确实在乱葬岗上找到了荣时的尸体,面目肢体已经被野狗啃的不像样子,但依据衣物还有身上的配饰判断,确实是荣时无疑。公主此刻方觉内心稍微安稳。
然而此刻一辆马车已经从南门出城,一路折向西北。荣时在马车中醒来,腹部伤口犹在渗血。
他心里默默盘算,卫云红提前准备好的尸体与他身高体重都差不多,应该可以瞒天过海。只是他不可避免的担心林鱼,他这一出城,可以算是脱险了,不仅脱险,还将后发先至,出奇制胜,一道剑伤换大好局面,绝对值了。
只是林鱼还在狼窝,云阳公主那儿还得由她缠住,混淆视线。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多多一边跟给他包扎一边感慨荣大人未免也对自己太狠,幸亏由卫云红提供的特级军用金创药,不然光流血就能把人流个半死。
“为何不直接用鸡血兔血代替?”
荣时摇头,“公主很精明,一般的作假可瞒不过她,况且她若叫人来验呢?”
“得得得,您别说话,这伤口又有点流血了”
多多觉得这一局最难就是荣时了,他竟然能忍住不躲避,后来被拖动不挣扎。林姐姐真是没有留情,刺的够深,不过也刺得够准,完美避开了要害。
荣时抚摸着伤口一路沉默。
他觉得林鱼刺他的时候多少有几分真心,就跟当着芳姑姑的面,把约法三章还给他时一样。
“我一想到新婚之夜的约法三章,就恨得牙痒痒。”
所以这一剑刺的,毫无表演痕迹,全是真情实感。
云阳公主能不信吗?林鱼可是通过在脑子里场景回放来激起自己心劲儿:混蛋,捅死你丫的算了。
罢了罢了……孽债偿完了,才会有新的开始。
荣时闭上眼睛,艰难的躺了回去。
两个月后,荣时终于到达居延见到冯玉溪,冯玉溪听明来意,顾不得取笑他这元气大伤的虚弱劲儿,当即请来太子。
荣时没有废话,直接拿出了血书圣谕。
太子在西北吃了一年多沙子,见到这血圣旨,眼睛都绿了。
“是皇上,是皇上的诏书,只是”太子抬头看荣时:“怎么这好像是写在内衣衣襟上的。”
“皇上被困甘泉殿,终日闭目塞听,片纸不碰,这才以血为墨,以笔为指”
“对啊!”冯玉溪催促:“太子快随臣等回去救驾。”
荣时摇头,“是追随我们的皇帝,去营救太上皇。”
他当众宣读血诏:“太子见诏即继位,带魏家军返回京师,明堂践祚,昭告天下。”
在场人呼啦啦跪下一片,恭贺这位新皇帝,荣登大宝千秋万代。
太子愣怔半晌,才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他面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皱着眉头看着荣时:“当初坏我事的人是你,后来保我现在迎我的人还是你。荣时,你以为这样,朕就会感激你了吗?”
“陛下当时怪我,是因为您当时还不是陛下。那二百多官员抱成一团自成派系,您未登基是助力,您登基,表示尾大不掉的累赘。”
这位新帝沉默半晌,哈哈一笑,扶起荣时:“荣相一路辛苦?随朕回京去吧。”
时年冬月,太子在西北继位,尊老皇帝为太上皇。魏国公府老少将军,携带西北健锐,呼啸而至,转瞬到达京师。
云阳公主匆忙举兵迎敌,但形势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
太子乃是奉诏继位,反阻拦者,罪同谋逆。何况太子一路展览了那血写就的诏书,大家都知道公主软禁皇帝,太子打着营救老爹的旗号,连孝道的理也占了。
魏家军重返京城,南门守卫卫云红并不阻拦,直接带人打开城门,迎人入城。公主那烈火烹油般的权势竟如碎纸薄冰不堪一击,顷刻间,她已被逼下城墙,退回宫室。
林鱼被她困在这里。
皇帝的血书出现在西北,她便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可没有切实的证据,她不愿怀疑林鱼,就只把她带进公主府看了起来。
公主发髻散乱,神色慌张,眉眼间却依然有怒气。
大厦倾矣,最后关头,公主竟然发现自己最想见的人竟然是林鱼。
在那个中秋节,孤零零的夜晚,她就发现她的身边,她想说说话的人,其实只有林鱼了。当初不过是想利用利用这个权臣夫人,现在却发现自己身边只剩下她。
可这个她,是怎么对待她的?
“荣时不是死了吗?你不是亲手杀了他?那血诏书又怎么会写在女人的内裙上?林鱼你骗得我好惨”
公主说到此处,竟然落下泪来。
林鱼竟然真得出现了,她依然穿着赭红色的束腰箭袖,脚步沉稳,眼如清水,在一片兵荒马乱中,显得平静而又安然。
她原本被关在一个小屋里,现在公主府的下人逃的逃散的散,没有人管她,她就自己走了出来。
“中秋节啊,就那天晚上,你放我去见了皇帝。”林鱼坦然的看着她:“唉,荣时对我说,人最好不要在晚上做决定尤其是圆月的晚上,看来是对的。哦,你那还是酒后决定。”
荣时……对了,荣时。
公主恍然大悟。
当初皇帝说要废了太子,就是荣时为太子求情,把太子送去西北,现在他又去把人接回来,让他卷土重来。
“荣时早就盘算好了对不对?!你为了荣时,利用我,你敢演我?!”
“公主不也在演我吗?当初趁着我失忆,拉拢我利用我,让我来牵绊荣时,在国公府门口设计刺杀案,若非那支□□没射准,荣时坟头草都三丈高了。而我,当时作为极不受婆母妯娌欢迎的荣家小寡妇,会不会被逼死,你考虑过我的下场吗。怎么现在轮到你,你就这么难以接受?”
林鱼竟然还笑了一下:“后来荣时刚入阁,你举办宴会,试图软禁我要挟荣时,幸亏卫云红厚道我才逃过一劫。别那么难过嘛,公主口口声声跟我好,却也并不影响你伤害我利用我。所以,现在又何必做得这么真呢?”
“……可那是以前,现在我是真心引你为知己呀。”
真心?啊呀,总有人在伤害完我以后再献上真心呢。
林鱼冲她眨眨眼睛:“那你是否还记得,你的知己对你说过,她喜欢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所以,你怎么喜欢我的,我就按照你喜欢我的方式来喜欢你哦。”
林鱼坦然离开,走出几步又回头,“对了公主,写血书的时候,皇帝说,当初总督案闹出来后,朝堂官员认为太子会勾结地方势力,是因为公主你在京城大做文章,太子天天自危,不得不自保。”
“所以他当时要处置太子,甚至吆喝着废太子,是在给公主你找机会。他说只要你那个时候能站出来为太子求个情,说句好话,他就能既往不咎,你还做你安富尊荣的公主。”
公主麻木的看着她,半晌后,才冷笑:“既往不咎?我哪里需要他来咎?”
林鱼举步离开,刚迈出几步,忽然觉得不对,再回头,就见公主扔掉火折子,点燃了火把,顷刻间冲天大火,升腾而起。
霎时间,尖叫声,哀嚎声响彻寰宇。一开始还有人嚷嚷着救火,片刻后,便只有惊慌逃遁的人群。
林鱼瞠目,怎么会烧的这样快?公主在自己的宫室藏了桐油?
她转身就跑,发挥出了平生最快速度,火光吞吐,毒龙一样席卷宫殿,雕花的窗子,廊柱纷纷断裂。
“阿鱼!”
“荣时?!”
笨蛋,别人都往远处跑,你怎么还跑过来。
“快走!”荣时一把拉住林鱼的手。
眼瞧她身后一截燃烧的断木砸落下来,荣时飞身扑来,一把将她推开,两人一起滚倒,待到稳住身体,二话不说,飞速离开火场。
直到背后的炽热感消失,卫云红带着救火的士兵赶来,两人才停下脚步,在后方火海的摇曳红光里拥抱。
荣时为了尽量蒙蔽云阳公主,保证林鱼的安全,不论是去程还是返回,都把自己的消息瞒的很好。这也让林鱼担心,他路上会不会出什么意外……虽然她知道自己没伤要害,但荣时受了牢狱之灾后,一直都不硬朗。
此刻,真切的抱在怀里,方才终于心安。
“疼吗?”
荣时习惯性说不疼,话到嘴边又打住。
“疼。”
他眼眶有点湿热,小声道:“捅得挺好,以后别捅了,就这一副身子,已经好多疤了。”
林鱼嗤得笑了:“啊呀,美人儿长进了,会撒娇了。”
她抱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胸膛:“以后,都不会让你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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