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过后,日子一天比一天暖起来。阳七交过税供无债一身轻,每日里除了检查她设下的陷阱有无猎物落网,就是加紧处理熏制冬日埋在雪里的猎物。期间她下山给公子澶送了两次熏干的肉条,每次都是趁着他睡着的时候。
近来他总是很早就睡了,阳七骑在篱墙上,远远看着他疤痕交错的脸。在没有约定相见的日子里,他总是故意将自己弄得蓬头垢面,污臭不堪,但也因此大屋里除了把他当成个干脏活儿的疯汉使唤,从没想过占他的身子。
阳七有时也搞不清楚,为何自己总对这样一个毁了容,又去势的男人念念不忘。说到底他们只是交易对象不是吗?她养着十三,他教她读书识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谁也不亏欠谁,谁也没承谁的恩惠。若她真想睡他,大可以等奴棚配种时堂而皇之的从后面干他。一个山人和一个王家的奴隶,还能奢求什么呢?
待到三月中旬,阿卢从郁都回返了。她带回刻有商队东家族徽的木牍为凭信,以及十颗铜珠作为定金。交易地点定在了稷坂村和郁都之间的明幡镇。因为阳七没有通关文牒,商队约定若她到了地点可以在镇外石坪上留下记号,两方在镇外交易。
十颗铜珠对平民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大约抵得上阳七小半年税供。那商队果真豪气的很。
阳七也依照约定将硝制好的狐皮送给阿卢做聘礼。接下来的事她就没再插手了,阿卢长年行商在外,这点事自能处理好。
果然又过了三四天,村牧亲自出面,促成了这桩婚事。乡下人成亲简单,女方把聘礼送到,提出半个月后娶九郎过门。
大姐那人是个标准的怂货,欺软怕硬,见村牧亲自张口只得把一口恶气强自咽下。期间阳七特地回村了一次,见着她又想弄岐母家的小郎,结果被小郎反手甩了一个巴掌。
后来他们俩又干些个甚阳七不知道,也没心思理会。九郎有些日子没出门了,说是在家中备嫁,可阳七知道,大概是被大姐或者阿母打得下不来床。这个世道毕竟是子从母命,弟从姊命。村里这么多小郎阿卢偏偏挑中他,就算大姐再蠢也该知道两人有些个猫腻。
九郎婚期将至,阳七明明是男方阿姐,却是作为女方亲友受邀在列的。阿卢说自己父母早亡,无兄无妹,成亲时光棍一个着实难看了些,就请阳七作为赞者,随她前去迎亲。
阳七算了算那天无甚大事便答应下来,到底姐弟一场,此去一别未必再有相见之期,她想送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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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婚那日是个艳阳天,天上的日头像要将人晒化了似的,不到四月就烤得头顶生烟。天刚蒙蒙亮阳七就把十三从筐里挖出来,而阿弃已经烧好了水在煮粟。
阳七昨日闹他的晚,今日阿弃就很没有精神,肿着一双核桃似的眼睛一个劲的揉。阳七在后面捏他一把时,他还心有余悸地打了个颤。
十三对阿姐每天早晨的吊精上脑早就视而不见了。吃完自己碗里的粟,她本想回筐里睡个回笼觉,不料被阳七提着后领拎出来,道:
“今儿个你和我一起进村喝喜酒去!”
十三傻眼,要知道这些年她几乎没在村人面前露过脸。毕竟她和阳七一家长得丝毫不像,村里难免有人说嘴。
阿弃对喝喜酒没自己份的事并没显出失意,反而笑眯眯地看十三的短手短脚在阳七手里扑腾。
把十三气的,蹬了两次腿没蹬到她姐那张黑脸,只能憋出三个字:
“窝不去!”
阳七近来致力于每日逗十三说话,其表现形式就是把她气得不能不说为止。然而通常情况下十三说了也是白说,阳七的霸权在家里是绝对的。
“好,我知道了。”阳七笑嘻嘻地接口道:“反对无效,现在出发!”
于是十三又被阳七塞进背篓,心不甘情不愿地下了山。今天村里有喜事,还是村牧亲自撮合的,不少人都早早收工,打算去到女方家讨杯酒喝。
阿卢出身稷坂村,原在村里也是有间草屋的,只是长年无人居住,破败的很。经过半个月加紧抢修,总算有点新房的样子。
阿卢人逢喜事精神爽,穿着特地浆洗干净的棕衣,整张脸都黑里透着红。
“小……七、七姐。”她打了顿勉强改口,咧着嘴在阳七面前转了一圈。“你看我今儿个怎么样?”
“不怎么样。”阳七半笑不笑地哼了声,“看着就像精虫上脑,我阿弟年纪小,你可记着松松手。”
“嗳,我省得,省得。”阿卢脸更红了,“有些个事儿……”拉着阳七一顿嘀咕,“也不晓得是不是这么做。”
阳七唬得瞪大眼,没想到这货活到二十啷当还是个雏。再者她那些个稀奇古怪的招式都是从哪儿听的,回头定要实践实践。
被当做过来人请教的阳七咳了声,故作姿态道:“以我阿弟的年纪你说的那些太伤身,还是先别开阳锁的好。”
阿卢赔上笑脸呐呐称是,又指天画地发了半天誓。阳七懒着听她表忠心,这二十多岁的老吊精憋了这么多年,九郎以后只怕没个消停日子可过了。
为这次娶亲阿卢特地买了一斤带肥膘的熏肉,和着黍炖了一大锅肉糜。又从大屋换了两条鱼做成鱼汤,十几样素菜摆满长案,这就算是宴席了。
阿卢为这次婚宴是下本钱的,村里不少人家娶亲不过是到男方家里把人领过来,自家围在一起吃顿饱饭,第二天便照常过日子。庶民没有那许多欢庆的闲情和闲钱,成婚不过是用聘礼买回来个劳力,以后一起搭伙过日子罢了。
村人迎亲都在黄昏,阳七作为赞者执火把走在最前,新妇阿卢紧随其后,十三则留在阿卢家给新人坐床。
天色刚刚擦黑阳七老家门前就守了一群人,都是等着去蹭饭的。阳七小时候也蹭过别家娶亲的饭,那简直就是战场。忆起往昔,虽不过三载,也足够令人怀念。
母亲父亲以及一众姐妹已经等在院里了,三年来这还是阳七第一次见到所有家人。母亲又苍老不少,头发白了大半,腰也佝偻了,看起来已经是个垂垂老者。父亲畏缩地站在母亲身后,除了更加消瘦以外气色反而好了些,或许不能再怀孕生产对他的身体反而是个解脱。在这个家里,大姐反而像是一家之主,穿着最好的衣衫,身体也是最壮硕的,她横了一眼走在前面的阳七,冷笑道:
“我就说,果真是你这小畜生捣的鬼。”
阳七咧开嘴得意洋洋地冲她龇了龇牙,她与大姐不和已经不是秘密,没什么可遮掩的。搅了她的好事她自要拍手称快几天。
而那个马屁精八妹仍旧跟在大姐身后,望着她的双眼里藏着怨毒。
很好,真是可亲可爱的一家人。
低头进了房门,房间里一片昏暗,还带着微微腐草的臭味。家里的兄弟和年幼的弟妹循着亮光望过来,阳七抬高火把,最先入眼的是五哥的脸。
他两年前已经出嫁了,嫁给同村一个佃户,生了个儿子,现在肚子里正怀着第二个。小时候阳七和他也不怎么处得来,因为他只疼八妹,觉得阳七就是只上蹿下跳的野猴子。可这次见到阳七,他却微微红了眼眶。
“很久不见了,小七。看来你过得很好。”
阳七个子比他高了半头,从上往下望,这个穿着薄衫的男人显得格外瘦小。她看了与他瘦弱身子不成比例的肚子一眼,干巴巴地恭维道:“你怀的这个……看起来可真大!”
五郎笑了笑,低头摸了摸大得离谱的肚子。“希望这次是个女孩,不然……”
他没继续说下去,不过同为稷坂村长大的阳七自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两人沉默片刻,五郎将阳七往床边一引。
“来,看看十二妹,已经是能跑会跳的年纪了。还有十四郎,你还没见过他。”又对两个小的说:“叫七姐。”
阳七垂下眼,看着据说是她弟妹的两只瘦猴儿。他们瘦得脱了形,整张脸上只剩两只大眼睛,怯怯地往五郎身后躲。
“都从家里分出去,我也不算什么七姐了。”阳七从布袋里抓了两把肉条塞到他们怀里。“今天你们九兄出嫁,是个好日子。拿去磕牙吧。”
那两个小的像两只小动物,抓住肉条就往嘴里塞,脖子噎得一梗一梗的。五郎瞅了他们一眼,道:“你当年从家里分出去是对的。”
阳七没接口,只对坐在床上的九郎道:“时辰不早了,我们走吧。”
九郎抬起头,他这段日子瘦得厉害,眼窝下还有淡淡的淤青,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他怔怔看了阳七半晌,眼里突然滚下泪来。
他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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