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到天光大亮,太阳升起,就又恢复了夏日里炎热的天气。阳七头上顶着一片大叶子,聊以遮阴,但还是被热得直吐舌头。主要是她怀中还揣着一颗小炭球,那婴儿昨日刚生下来就被阉割,又淋了半宿雨,这会儿发起烧来。
阳七最开始本打算试着养养,能养活最好,养不活起码也是个全尸,总比把咬成一堆碎骨的婴儿捧到父亲面前强。另外她模糊地觉得,要想改变命运,一辈子当个佃民是不行的,要和上等人打交道,学些上等人才会的东西。
阴差阳错地,她去找了白日里遇见的少年。不知为何他总在她脑袋里打转,正好他也有个刚出生不久的妹妹,于是就有了之前一场交易。
然而等真正遇见他,和他说上话,阳七又不想只要一个孩子的全尸了。她得把她养活,这样自己才有理由再去找他。
既然要养活就要治伤,治病。阳七依着记忆进山采平日农人治外伤的草药,嚼碎了几片给她糊伤口,又在水塘边揪了根干掉的芦苇杆子削成小段插在她下面,免得伤口愈合时把便溺的地方长死了。稷坂村里自古就有奴隶,女奴都要阉割,就像那些不需留种的猪牛之类的牲畜。久而久之村里人也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对阉后的打理自有一套办法。
阳七觉得,这孩子虽然出生时运气不太好,但还是养得活的。在她们村子里之前有户人家,孩子被胡豺叼走,抢回来时腿上少了好大块肉,比这小儿的伤口大多了,也发热好几天,还不是敷了口草药就挺过来了。她们村里被阉过的女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现在也都照样活得好好的。
本着这种盲目乐观的态度,阳七找到之前逃家在山里歇脚的山洞暂住下来。那山洞是之前一个住在山里的老猎户留下的,猎户又叫山人,因为不种田没有固定出产,比佃农的身份还要低些。她无子无女,一辈子住在山里,后来阳七总逃家,又曾得她相助,一来二去也就混熟了。老山人拿阳七解闷,闲时教了她一些山人的本领,后来实在太老了,有一次进深山打猎就再也没回来,这个山洞也就由阳七继承了。
新捡来的孩子太小,刚出生和养了十几天看起来还是有差距的。幸好贵族父亲怀她时应该进补不错,被剖出时也已足月,看着比自家的瘦猴崽子长得还要健壮些。等再过几天胎红褪去,就能用她冒充十三妹了。
阳七怀揣着一坨软趴趴的小东西,一边用石刀削竹子做弓箭。回来的路上她想了很久,她觉得自己如果不想被打死,饿死,或者让这个小东西被饿死,扔掉,她就不能再住在那个家了。她跟着老山人学过打猎,只要小心些,别被猛兽盯上,她在山里饿不死自己,应该也饿不死怀里的小东西。
但是,她还想把阿父带来,她也不想看阿父被打死,饿死。
十岁的孩子在村里已经能当成半个大人用,要不是她总逃家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此时也该跟着大人在田里干活养家的。可她毕竟只有十岁,养活自己和一个婴儿已是极限,又如何才能再养活一个成年人。
阳七睁着眼睛在山洞里想了一宿,怀里的孩子仍在高烧,病得无声无息的,不哭也不闹。若非胸口仍有起伏,还以为她已经病死了。
第二天一早阳七用温水给婴儿擦了遍身,又把她绑在自己身上。她不敢把孩子独自一人留在洞里,山洞虽建在峭壁间,上下要靠绳梯,但山猫一类善攀爬的野兽专爱挑空巢时对幼崽下手。
阳七腹中空空,身无存粮,只能一边采集一边打猎。她怕婴儿在她打猎时哭闹起来,又从衣摆撕下一条破布勒住婴儿的嘴。
婴儿仍旧安静如鸡,不知是不是烧得傻了,怎么折腾也没动静,阳七反而放下心来。
准备好行头,阳七用竹筒装了两筒水,又背上老山人留下的破藤篓,怀里揣着孩子,腰上别着石刀,肩背弓箭,手拿弹弓,全副武装地出发了。
她计划在山里呆三天,采集可食用的野菜野果,运气好的话还能猎些小动物。当年老山人留下的捕捉大型野兽的陷阱也要修缮,既然下定决心在山中久住,吃饭的家伙也要预备起来。
顺着绳梯爬上山头,阳七冲着太阳辨辨方向,往影子相反的方向走。往日她只需在山里躲几天,打猎的活计都是几年前边玩边学的,并没特别上心。如今想到就要靠手艺在山里混饭吃了,心里无端又忐忑起来。
走了大约两个时辰。日头已经升到正上空,离阳七的第一个目的地不远了。
她挑了个下风向的大石头背面歇脚。正午的日头太强了,就算在山里汗水也瀑布似的顺着脑袋往下淌。缩在二尺见方的阴凉里,阳七把婴儿从身上解下来扔在一边,又从背篓里取了两颗路上采的野果坐着啃。
等她啃了个半饱,才想起来地上的小东西似乎从出生起就没吃过什么东西,怪不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这么一想又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拿出个果子,用刀划开了,捏开婴儿的小嘴往里挤果汁。
挤了几滴果汁在干裂得爆皮的小嘴上,婴儿果真有了反应。她吧嗒两下小嘴似乎回味了一下,又张开,像只待哺的雏鸟。
阳七看着张嘴嗷嗷待哺的婴孩,觉得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但想到心中模糊的宏图伟愿,又不得不耐下性子,多挤了两个果子的果汁。
婴儿肚子里有了东西,这会睡觉总算踏实了。阳七摸摸她摊开的小肚皮,发现上面起了不少细密的红点,看上去怪恶心的。
应该是大热天一直绑在一起生了热痱,阳七年幼时也生过。那时三兄背她下田,也是这么热的天气,她被背了半天就起了一身热痱,回家哭闹不休,三兄抱着她哄了许久才哄好。
这么看来这小儿比她年幼时又乖巧了。
因为记起幼时的遭遇,阳七难得好心地在附近揪了一把蛇蕨草,用石头捣碎,把草汁抹在婴儿的肚皮上,又给她下面的伤口换了药。因为天气炎热,伤口有些溃烂了。阳七不得不用刀把腐肉剜掉,本来做好了魔音穿耳的准备,没想到婴儿只是瘪着嘴抽噎了几声,然后伸出小手,似乎要抱。
阳七觉得自己养了个假孩子。
不管怎么说,婴儿不爱哭闹总是好的。阳七捏了捏还泛着胎红的小手,也不把她绑在胸前了,而是在背篓里挪出块地方,上面用几片大叶子盖了。如此一来两人都凉快不少,阳七觉得自己机智极了。
顺着记忆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此时脚下已经没了路,周围野草丛生,曾经老山人踩出来的山路再次被野草覆盖。此处已经算是深山,村民等闲不会到这里活动,相对的,附近危险野兽的痕迹多了起来。
阳七谨慎地观察一周,发现野兽痕迹没有近几天的。这一带最常出没的就是山虎和黑熊。因为不远处有个小河塘,周围的动物们都要来饮水。
老山人的陷阱就挖在饮水的必经之路上。
那是个两人宽,三人高的深坑,坑里密密麻麻插了十几条削尖了的竹枪,当时老山人做这陷阱时恐怕也废了好一番功夫。如今陷阱年久失修,竹子不少已经腐朽了,上面用以掩盖的草甸也都塌陷,除非猎物天生眼神不好,否则怎么也不会傻乎乎往里跳的。
围着陷阱转了半天圈,阳七终于认命地用老藤做了个简易绳梯将自己放下坑里,把腐朽的竹子挖出来绑在藤上,又把藤条甩过树上的横枝,用身体的重量往下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们拉出去。
阳七累得简直要升天。
好不容易把竹子拉出来,天色也开始擦黑了。夜晚的山上极危险,不少夜行猛兽都出来活动,阳七自认没有打过它们的实力。
只能躲。
躲到一颗之前就看好的大树上。树看样子年头已经不短,之前似乎被雷劈过,枝不繁叶不茂,中间还有一条乌黑的豁口。不过高度是尽够的,而且和其他树木有一段距离,不怕毒蛇山猫之类顺着枝杈爬过来。
走了一天路阳七已经累极。把剩下的果子吃光,给婴儿留了两个,照样挤成果汁哺进嘴里,换过药,随后便把自己绑在树上沉沉睡过去。
阳七是在半夜惊醒的。
她无来由地一阵心悸,倏地睁开双眼,往树下一看,正对上几双绿油油的眼睛。
那是一群胡豺。为首的一头已经很老了,连嘴边的毛发都泛起灰白,瞎了一只眼睛,瞎掉的眼洞黑黢黢的,几乎烂到骨头。
她认得这只胡豺,胡豺也认得她。
她和这头胡豺是有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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