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便遇见不少官兵,沿路盘问着过往行人。周沐顾忌着秦衍外乡人的身份恐会节外生枝,远远瞧见队伍排起了长龙,便改道从小路走了。
“也不知那太子找到了没有……”
车外车轮卷着被春风吹落的簌簌落花,车内,岑樱把头靠在夫婿身上,怅怅地感慨。
她仰起脸:“闷罐儿,你说,他们这样大张旗鼓的,难道那劳什子太子还真在我们云台不成?”
车外赶驴的周沐失笑:“樱姑娘慎言!听闻天子仁和爱民,那太子却是个性格阴鸷的,你这话是大不敬,若真传到太子或是太子手下人的耳里,保不齐要被治罪。”
“我也就是说说嘛。”岑樱赶紧道,“其实想想,太子还挺可怜的……”
“这么多人来寻他,也不知有几个是真心实意。我听说,皇家最是手足相残兄弟阋墙。他失踪了,他那些兄弟指不定怎么在背后幸灾乐祸呢。”
岑樱是跟着父亲读过书的,见惯了史书里的尔虞我诈,皇权争斗,是故有此感慨。末了,想起丈夫同样流落异乡的遭遇,忙问:“闷罐儿,你家里也有很多兄弟姐妹吗?”
他点头,惜字如金。
“有多少啊?”
“十几个吧。”
“十几个?”岑樱惘惘眨了眨眼,“那,他们会不会趁着你在外边侵吞原属于你的家产?”
“也许。”
小娘子眼中便落了几分同情,又问他:“可是,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兄弟呢?父亲……是不是纳了很多小妾?所以你才有这么多兄弟姊妹?”
秦衍被她问得有些烦躁,面上却还不显:“是。”
“人口众多,是为了家族兴旺。只有子嗣昌盛,家中的产业才能有人继承。”
岑樱似懂非懂地点头,看着夫婿近乎完美的侧颜,倏尔没来由地想到,他总是要回去的,若是他回去继承了家业,为了家族兴旺,日后,是不是也会娶很多的女人,生很多的娃娃?
心底忽而有些空,一直挽着他的手也颓然放开了。身为女子,她自是想她的夫婿眼里心里都只有她一个,可但凡有权有势的男人,哪个不是妻妾成群的。若闷罐儿日后回到秦家,想是也不例外。
或许他的父母,根本瞧不上她这样的平民,或许,他们会让他休了她,然后为他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做妻子,再为他纳几房美妾……
少女的突然沮丧并未逃过秦衍的眼睛,他侧眸看着她骤然枯寂下去的眉眼,眉间升起一抹燥意。
哪来的什么或许,他和她成婚本就是权宜之计,莫说是妾,她这样的出身,只堪做个东宫里洒扫的宫人。
不过,岑家既于他有恩,他自是不会寡恩负义。等日后回到洛阳,他会给她个名分的。
*
两人回到家中已是晻晻之日暮,院子里狼藉满目,岑治边抱怨边带着阿黄收捡。
原本放置后院的鸡笼满院飞,就连槐花树下的十几张课桌也被人给掀翻了,岑樱唬了一跳:“阿爹,这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王三的家里人上门,非要说他眼睛是咱们家炸瞎的?”岑治揉揉累得爬不起的老腰,火冒三丈,“还好你们不在,他们信口雌黄,乡亲们帮我打发了。”
岑樱懵懵地追问:“他眼睛真瞎啦?”
岑治点头,清亮的眼眸中露出几分得意:“两个眼球都烧化了,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
岑樱有些高兴,又有些害怕,扭头去看夫君。秦衍神色冷淡,只道了句“我去生火”便提着背篓进了厨房。
不出意外,王三离奇身死的事两三天就会在县城内传开。封衡应当留了人在城里,这法子是当年他们一起学过的《景元御览》里的,如若传到封衡耳中,便一定会找到岑家来。
*
深夜,姑臧郡的郡府里,一点青灯如豆,驱散了春夜的料峭寒意。
灯下坐着个青年人,正在看自云台发回的线报,青黄灯光映照在郎君宛如玉瓷的脸上,一片幽幽不定。
薛家兄弟还在云台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他想不明白,云台不过姑臧三十六县里的普通一小县,薛家为何就紧盯云台不放?
览罢,他放下书信:“让你们盯着云台,近来城中可有何异动?”
送信之人应道:“回侯爷,倒也没什么大事,总归不过是东家占地、西家被盗等鸡毛蒜皮的小事。要说离奇的事也有,据说,县衙里一个衙役好端端走在路上,捡了个葫芦,打开一瞧就被炸伤了眼睛,已经快死了。”
“那衙役平日里就欺男霸女,仇家一大堆,现在出了事,又查不到凶手,百姓们都说是神仙降罚。云台县尉听说后,有心想查,又没有头绪,还说要不要请您过去看看。”
此人便是大理寺卿、渤海侯封衡,主管全国刑狱,上任一年来处理过大大小小不少离奇案件,此事虽是云台越级上报,却也算他的管辖范围之内。
闻说此事,他心中已然起了怀疑的心思,敲敲桌面:“此事是有些离奇,姑且过去瞧瞧吧。”
王三终究没能撑过去,又三日,距离眼睛被炸瞎的七日后,便因脓疮发作一命呜呼了。
他平日里就欺负过不少人,便连清溪村里,也有不少与他有旧怨的百姓。王家人虽怀疑岑家,苦于没有证据,无法告官,只好将其下葬,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封衡微服到达云台的那一天即是王三下葬之日,得知人已入土,且对方没有告官的打算无法剖尸以验,也就作罢。
他问手底下的人:“那王三最近招惹的是哪里的百姓?家中都有些什么人?”
“回侯爷,是清溪村的教书先生,家中只有一女儿,以及一个外乡的上门女婿。”
*
烟光日色,槐花簌簌。封衡找上门的时候,岑樱正在槐花树上摘槐花。阿黄在树下汪汪地叫,冷不丁身后传来一声:“请问主人在吗?”
她骑在树上,回过头,爬满迎春和蔷薇藤的篱门外,已然站了个褒衣博带的年轻郎君。头上束着一方青布巾,风仪峻爽,芝兰秀发,清雅如玉。
她愣了一下,手里的槐花也随风而落,飘落在那人衣襟上。旋即拍拍手,道:“我就是,您有什么事吗?”
封衡不期想竟会在此荒村野落里遇上个堪称绝色的美貌少女,料想这就是底下人报过的那岑家的女儿了,谦恭地行了一礼:“这位姑娘,我等是过往的商客,想向您讨一碗水喝。您看方便吗?”
“方便啊,怎么不方便?”
岑樱说道,扭头朝屋中唤了一声“夫君”。
老爹岑治去找里正喝酒了,家中便只剩下他们二人。她搂着满襟的槐花从树上滑下来,先将槐花倒进簸箕,又将阿黄拴好,适才开了篱门:“进来说话吧。”
封衡侧身进门,紧接着,便瞧见他朝思暮念的太子殿下着一身青灰的粗布衣袍,端着水面色冷淡地从农舍间出来,将茶碗递给了少女。
这一连串的画面震得他恍如隔世,连那少女笑意晏晏地端水上来也未回过神。岑樱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丈夫:“你们认得?”
秦衍摇头,转身进屋去了。封衡如梦初醒,面无异色地道了谢,接过饮了。
他装作是行路的客商,假意询问了几句通往云台县城的路。当他询问少女能否带路之时,秦衍果不其然走出了房门。
“我去送他吧。”他道。
岑樱正在清洗摘下来的槐花,不疑有他,笑吟吟地:“好啊,夫君早去早回,我做槐花糕给你吃。”
夫君?
封衡神色微僵,有种如坠梦中的不真实感,下意识去瞧素来不近女子的主子。
他脸上却未有任何不悦,淡淡声“嗯”了一声,负手走出篱门。
封衡遂也跟上,几人一路无话,连醉醺醺提着酒壶从里正家回来的岑治也未瞧见,离开岑家很远,才在一处四处无人的菜地里停下。
“属下救驾来迟,请殿下降罪!”
封衡神色恭敬,敛衽下拜。
旁余的随从都被遣散把风。秦衍——嬴衍回过身:“起来吧。”
“我不在京中的这些日子,一切可好?”
封衡知晓他问的是易储之事,毕竟储君平白无故地失踪三个多月,朝中不可能没有更换储君的声音。脸色一肃,道:“崔贵妃和嘉王瑞王都鼓动了大臣上书,请立嘉王,不过,属下认为陛下并无有换掉您的念头。”
嬴衍淡漠地轻勾唇角,冷笑。不换他,也是为了让老二老三这两个同母所生的杂种彼此相争,维持各方势力的平衡。他的这个好父亲一生都喜欢玩弄平衡之术,连他这个嫡长子的“死”,用起来也毫不吝惜。
“仙居殿呢?”他又问。
仙居殿是皇后所居。嬴衍与其母苏皇后不亲,盖因幼时的一些事,直至如今他对母亲也无多少感情。
“皇后殿下……”
封衡神色却有些为难,顿一顿,接着说道,“臣听闻,皇后殿下,在极力鼓动陛下立长乐殿下为皇太女。”
嬴衍脸色微凝。
长乐公主嬴姝,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眼下他既下落不明,母亲为了她自己将来临朝称制的位置与苏家的荣华富贵,自然是要全力阻止嬴徽和嬴徯上位的。可他也没想到母亲竟会推举长乐为皇太女。
但,长乐毕竟未受过储君的诲育,圣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同意。母亲此举,不过是为他拖延时间罢了。
他未有再问,吩咐封衡:“你既找到了这里,薛崇也一定能找到。保险起见,把月娘叫过来,但先不要惊动叱云成。”
月娘即凉州总管叱云成与高阳公主的女儿叱云月,也是封衡同母异父的妹妹。封衡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疑惑问:“殿下是打算再在岑家住一阵子?”
他点头,眼底透出几分轻蔑:“既都说孤死了,那就让他们再高兴几日好了。”
还欲再吩咐几句,来时的烟树朝岚间传来清脆的呼唤声:“闷罐儿——”是岑樱来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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