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侯沈起是当今齐国唯一的侯爵。
沈起于当今陛下登基之岁替齐国荡平骚扰南疆十数年之久的匪寇,使荆广两路数十县百姓自此免受匪寇滋扰,然而在最后的一场剿匪中,他双腿不幸受残余匪寇的暗器所伤,但为不影响全军行动,他硬是生生挨着剧痛不让下属带他下山医治。
以致待那一战结束时他已错了最佳的医治时间,他一双腿自此废了,也自此结束了他的官途。
陛下感其功绩,与宰执们一般商议后,特封其为平阳侯,食邑一千八百户,食实封一千二百户,可谓大齐自开国封爵之后侯爵的最高封赏,是只得虚封的襄南侯府远不能及的。
然而襄南侯府因着有战功赫赫的姜蒲在,谁个名门望族都不敢小视这不过只有个虚爵的襄南侯府。
尤其功勋卓著的姜蒲如今正得圣意,私下里不知多少人言,其今虽才而立出头,可入枢密院、升枢密副使乃至枢密使,那是指日可待之事。
为此,虽不说有谁人有意奉承于他,但礼数与面子却是绝对会给他的。
是以当他黑着脸报上自己名讳要见平阳侯、甚至毫不在意地将“沈起”二字明明白白地点道出来时,早就有耳闻当今最得圣意的殿帅[1]名讳的门房一听得姜蒲自报家门,哪里敢怠慢,赶紧飞也一般冲进府里禀报去了。
然而二十余载军旅生活习惯了直来直往的姜蒲大有想直接闯入平阳侯府的打算,若非考虑到他身后还跟着姜芙的话,他怕是已经径自进去了。
可在这处处讲究一个“礼”字的京城里,他还是生生忍住了怒火于门外等着门房回来。
不稍时,跑得气喘吁吁的门房便来将他请进府里。
平阳侯府与襄南侯府占地相仿,格局亦相仿,不过平阳侯府的景致却是比襄南侯府的要精致秀丽许多,亭台水榭花木绿植曲廊虹桥,无一不是匠人精心布置,全然不似襄南侯府,才绕过门后影壁,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子军旅出身人家的空阔与冷硬。
唯有姜芙的软玉轩多栽种了些花木,如此才少了些冷硬,多了些软意。
姜芙担心姜蒲腿上伤疼,自下马车后便一直搀着他的胳膊,毫不在意朝她投来的异样目光。
姜蒲则是觉自家小妹同自己亲近乃天经地义之事,不过搀搀他这个阿兄的胳膊而已,没甚么大不了的,全然不在乎旁人的看法。
姜芙一边搀着姜蒲走一边想,往后她也要阿溯往她的软玉轩里多栽些花儿才是,四时的花儿都有,这般她的软玉轩便一年四时都会生机盎然的。
她饶有兴致地打量平阳侯府邸里的景致,忽尔听得前边不远处传来一道爽朗的笑声,“当真是阿蒲,前边门房来通禀,我还当他听岔了!”
姜芙循声而望,只见迎面而来一名中年男子,眉眼刚毅,如同姜蒲一般,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冷硬感,一瞧便知其必是行伍出身。
然而,本该器宇轩昂的他却是坐在一张轮椅上,正由一名年纪与其相仿的随从推着前行。
姜芙一直以来对于平阳侯仅闻其名却未见过其人,不过她仍是一眼便知眼前这位行动不便的大郎君便是平阳侯沈起。
平阳侯双腿有疾,乃众所周知之事。
不过令姜芙未想到的是,听其言显然与姜蒲相识,并且关系匪浅,否则怎会直呼姜蒲之名?又怎会这般情急地亲自到院子里来迎人而不是在堂厅里候着?
只是,她怎从未听阿兄提过与平阳侯相干的事?
沈起由随从身下轮椅,很快便来到姜蒲面前,一边打量他一边笑道:“自二十年前北疆一别,你我兄弟二人便再未见过,今日是吹的哪门子的风,竟是将阿蒲你吹到我这府上来了?”
姜芙观察着沈起,发现他明明在笑,然而他的眸子是喜,也是悲,更是无尽的感慨。
姜蒲亦盯着他,盯着他无法动弹的双腿,一言不发。
“废了。”沈起察觉到他的视线,并不在意,反是随意地笑笑,又问道,“听闻阿蒲右腿也曾受过毒箭,而今可是成了顽疾?”
他看得出来阿蒲的脚步走得并不稳当,否则又怎会需到一个小娘子在旁搀扶?
沈起的目光自然而然自姜芙面上拂过,本只是拂过,这会儿却是落在了她面上,不由又笑着问姜蒲道:“这位小娘子模样与阿蒲有数分相似,想来便是令妹了。”
姜芙听罢,碍于礼数不得不松开姜蒲的胳膊,朝沈起福身行礼道:“姜芙见过平阳侯。”
这便是阿溯的父亲了。
生下他却不要他、留他一人在外从不理会更任人欺辱的父亲。
若非顾虑旁人的闲言碎语,姜芙心中是千万个不情愿给沈起行礼。
他们从未管过沈溯的死活,让她如何能心甘情愿与他行礼?
只听姜蒲重重哼了一声,这才终是听得他道:“我家小妹平白受了你这平阳侯府下人的欺负,你若不将那两个混账交出来,我姜蒲便自己拿人了!”
沈起看看姜蒲又看看姜芙,一脸错愕。
“怎么?平阳侯还怀疑我特意到你这平阳侯府来没事找事不成?”姜蒲比沈起年幼数岁,身份亦远低于沈起,然而对沈起,他非但毫不恭敬,甚至与其之间仿若有天大的过节似的,道出口的全然没一句好话。
沈起却丝毫不介意他的无礼,反是哈哈一笑,道:“都说当今殿帅是出了名的护犊子,谁人要是敢给令妹委屈受,殿帅就敢将谁人家的房顶给掀了!看过果真如此!”
“阿蒲你只管说是我府上哪两人欺负了令妹,我这便让人将那两个不长眼的押来,任你处置!”对于姜蒲的话,沈起毫不猜疑,半句都不多问。
姜蒲面上这才露出些微满意来,只见他转头看向姜芙,“酥酥你有话只管说,有阿兄在,甚么你都无需担心。”
“今晨西城外郊,梁河边上的一处园圃里,我将我的花儿拿去那儿做诊治,在那儿遇到两名无礼之徒,他们自称是平阳侯府中人。”姜芙的话点到即止。
她虽未明说自己受了对方轻薄,也足够平阳侯听得足够明白。
姜芙边说边注意观察沈起的反应。
即便她不知那两名小厮姓名,也记不住他们是何模样,可只要她提及西城郊梁河边上的那一处园圃,平阳侯想必不会不知晓谁人便是他们兄妹要找的人。
他不会不知晓,阿溯就独自一人住在那一处园圃,靠着养花卖花为生。
果不其然,她发现沈起听得她提及沈溯的那一处园圃时眼神沉了沉。
“沈南。”只见他默了默后沉着脸吩咐身后的随从道,“即刻去将今晨去过姜小娘子提及的这个地方的人找来。”
“是,侯爷。”沈南恭敬领命,当即找人去了。
“姜小娘子且放心,既是我府上人犯错,我必给娘子一个满意的交代。”在姜蒲面前,沈起非但没有任何身份架子,反是异常随和,说着他又看向始终绷着脸的姜蒲,“将人找来还需些许时间,阿蒲你皮糙肉厚站着不嫌累,舍妹与你怎能一样?”
沈起话音才落,姜蒲便径自叫上姜芙,毫不客气地朝不远处的堂厅走去,“酥酥走,去这破府邸的厅子里坐着等。”
姜芙担心他的腿,哪里容得她迟疑,赶紧上前重新搀起他的胳膊,一边小声同他道:“阿兄,平阳侯府可比咱们府上好多了,哪里破了?”
阿兄这分明是瞧平阳侯不舒坦,才觉这平阳侯府哪哪都不入目。
虽然她也气恼这平阳侯对阿溯冷漠又残忍,可这府邸里的景致却是匠人们的心意与心血,与他是好是歹并不相干,她阿兄啊,就是硬脾气作祟。
只是,平阳侯又缘何如此宽待阿兄?
*
当那两名才去沈溯那儿找事回来的小厮被带到平阳侯面前来时,全然不知自己犯了何事,又将面临着怎样的处置。
“娘子且看,娘子今晨所见的,可是这两人?”沈起客气地看向姜芙。
姜芙自是清楚地记得那险些就取了豆子性命的小厮模样,且想着沈溯那被他们毁了的菜田与瓜棚,她不由恨恨地捏了捏拳头,“正是他二人无疑。”
沈起颔首,看向姜蒲,“那这二人便交给阿蒲任意处置。”
若由他来处置,怕是根本不能让阿蒲这个护犊子的觉得满意。
姜芙很是诧异,平阳侯便不听听这两个小厮是如何说的吗?就这般甚么也不问直接将他们给处置了?
那两名小厮顿时慌得直跪下,“侯爷,小的……小的是犯了何错要受处置?”
平阳侯莫说问上他们一句,便是一眼都未多瞧他们,而是又看向姜芙,“或是娘子要亲自处置?”
“各打上五十大板子,逐出府去!”姜芙即道,如此,他们便失去了平阳侯府这座靠山,看他们日后可还敢去欺负沈溯?
打他们个五十板子,够他们大半月动弹不得了,这是他们糟蹋沈溯的菜田和瓜棚该受的!
不过……她在别人府里做别人府上的决定,平阳侯怕是不会真的答应吧?
可不能让这些个狗仗人势的继续留在平阳侯府!
姜芙担心沈起不悦,赶紧朝姜蒲看去,谁知她甚还未来得及解释什么,便先听得姜蒲冷厉道:“是逐出京去!”
如此才能保证他们再不会出现在酥酥面前招惹她不痛快!
姜芙一愣再一笑,阿兄最好了!
沈起看着他们一唱一和似的兄妹二人,非但不觉任何不妥,反是又笑了起来,当即吩咐沈南道,“将人拖下去。”
任两名小厮如何求问求饶,他都无动于衷,甚至嫌他们聒噪,让沈南用布团堵上了他们的嘴,不给他们任何解释求饶的机会。
随后只听院子里传来沉闷的棍棒声,根本不给他们张嘴喊叫的机会,他们被堵在喉间化成呜咽的求饶声也完全淹没在一声接一声的棍棒声中。
于这棍棒声中,姜芙又悄悄地观察了沈起一番。
她发现,无论性子还是面容,沈溯与其都毫无相似之处。
莫非阿溯的模样是随了母亲?
也就在姜芙替沈溯于这平阳侯府里出气时,沈溯也正好到得这座府邸来。
只是,姜芙在前院,他在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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