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沈溯失神,脑子里蓦地浮现这一句诗,倏觉得自己无理,急忙又低下头去,欲复问其可是要买花,此刻又觉不妥,亦不知事因,一时变得很是局促起来。
曾历阴阳两隔,今番再见,姜芙只想将自己曾亏欠至深的男子瞧清楚些,恨不能将他的模样描摹下来,刻于心中,方才满足,不知不觉,她已来至他身前。
本欲将他瞧得再清楚些,不想泪水却是愈发模糊了视线,唯有以手捂住口鼻,才不至哽咽。
真好,真好……他仍是那个好好儿的他,安然无恙,完好无损。
他曾因她杀了那般多无辜,心中定然痛苦之极,他定也觉自己罪孽深重,唯有受以极刑方能抵罪,所以他心甘情愿受刑赴死。
可是,那是何其痛苦的刑罚。
皆是因她。
而眼前的他,安然无恙完好无伤,一切都还好好的,真好,真好……
姜芙情不自禁抬起手来,想要抚一抚眼前人的眉眼,抬至半空,她倏然想起她今方十七,他们不曾结为夫妻,他并未识她,她这般举止,只会让他觉得她乃不自重的轻浮之人,断不能为之。
而就在姜芙心中多少伤怀意难平时,沈溯也因她这忽然到得自己前边哭得楚楚可怜教人见之只觉心中好生难受却又迟迟不离开的举止而愈发局促。
他不曾同女子相处过,除了卖花时的些微言语,他同女子说话的次数可谓屈指可数,他不知这般情况应当如何应对,将其赶走自是不能,若任着她就这般落泪,怕是要惹旁人误会,这当如何是好?
他想,若是阿洄在旁在便好了,阿洄书念得多,向来聪慧,这般情况阿洄定是知晓如何应对。
沈溯局促至着急,寻思不出个宽慰对方的好法子,目光扫过身前竹篮里的花儿,当即拿起一枝花儿开得正妍艳的绯桃递与姜芙,低着头宽慰她道:“这枝绯桃赠与娘子,娘子瞧着心情当是会舒畅些。”
姜芙极力平复自己的心绪,她原本只想见着他安好便离开,今生不再相识他便不会因她而遭受伤害与苦难,可看着眼前的他局促且卑微的模样,她却如何都不舍离开。
在人前从不敢抬头的卑微的他,却是为她犯下了那般的滔天大罪。
这般的他,让她如何舍得再离开?
这一回,她不想再负他。
这一回,换她护着他。
既相见,她便抓紧了他,永不放手。
她看向沈溯朝她递来的绯桃,用手背拭去眼角的泪,尔后大大方方地将花枝接过,吸了吸鼻子,盯着他问道:“送给我,你当真?”
沈溯正要回答,只听姜芙又道:“可是每个小娘子朝你跟前这么一站一哭的,你都会给她们送上一枝花儿呐?”
沈溯一听,惊得险些将跟前的竹篮给踢翻了,霎时红了耳根,将头垂得更低,局促地摇了摇头,却是甚话都未有解释。
他这般的人,不遭人嫌恶能靠卖花挣得些钱糊口便已是极好之事,又怎会有谁个娘子朝他靠近?
而她,是除了同他买花外第一个愿意同他说话的女子。
“哦。”姜芙虽想听沈溯同自己多说些话,但看他因自己而惊得紧张的模样,她也已觉心情欢畅,不由笑了起来,又道,“既是送给我的,那我就收下了。”
姜芙说着,朝花朵嗅了嗅,花香清新,很是好闻,她便又笑道:“谢谢郎君,我很喜欢。”
喜欢这枝绯桃,更是喜欢赠她这枝绯桃的郎君。
沈溯觉着这娘子的声音有如燕语莺声,带着舒畅的浅浅笑意,好似当真是因为他递与的一枝绯桃而令她有了这番好心绪一般,使得他耳根红得更甚,想说些不必言谢的话又觉自己嘴拙,便急忙忙地又摇了摇头,仍旧甚么都未说。
然而姜芙收了绯桃仍未舍得离开,生怕日后会再遇不到见不到他似的,只见她轻轻咬了咬唇,显然是在寻思着什么,忽尔灵机一动,即问道:“这些花儿可是郎君所种?”
沈溯从未听女子同自己道过这般多话,现下听得姜芙软柔的声音同他道了一句再一句,他有些应对不来,是以答非所问道:“娘子若是喜欢,再挑一枝便好。”
“这倒不是。”姜芙并未因沈溯的答非所问而没了接下来的话,只听她端得认真道,“我只是想知,这些花儿若皆是郎君所种,郎君兴许能为花木治病,我家中有一株瑞香病了,请了好几位花匠都束手无策,便想问问郎君——”
“既是花株病了,那便再耽搁不得。”方才还无所适从般的沈溯尚未听罢姜芙的话便已着急了起来,只见他稍稍抬起头,姜芙将将能瞧见他的眉,且听他又道,“鄙人于这花木之事上尚算精通,若娘子信得过,烦请娘子将贵府住址相告,鄙人明日便前去为其医治。”
瞧他反应,不知晓的怕是要以为他紧张的不是一株花而是一条人命呢。
而瞧他如此紧张一株瑞香的反应,姜芙瞬间冒出了些小情绪,方才他瞧见她哭的时候都还没有这般着急呢!
不过想到从前她见着他冒着滂沱大雨救一株秋茶花的一幕,便知他是个极为珍视花木之人,且他这会儿着急的是她的瑞香而不是旁人的,她也就不同他计较了!
而她等的也就是他这一句话。
“我家中有些不便,不若郎君告诉我郎君所居何处,明日.我让人将花拿过去让郎君细瞧?”姜芙道。
姜芙虽从不曾去了解过沈溯分毫,但她知从前她嫁与他后所住的宅子并非他以往所居之处,如今他定也不会在那宅子里居住,若非如此,如今的他又怎会如个小贩一般在这街头卖花?
如今,她要将从前曾负了他的一一补回来,当其首要之事,便是了解他。
沈溯并未有疑,“出了西城门,沿梁河一路往西走上半个时辰,见着一处园圃,那便是了。”
“敢问郎君如何称呼?郎君且相告,届时替我拿花过去之人若是寻不到郎君所居之处也便于询问不是?”姜芙又问。
沈溯心觉有理,“鄙姓沈,单名一个溯字。”
姜芙抿着笑意,明知故问道:“逆水而行,逆流而上的溯?”
听得自己的名字自姜芙口中道出,沈溯没来由的心跳得忽然有些快,耳根烧得厉害,“正、正是。”
“那……”姜芙转了转手中的绯桃枝,眨了眨眼,“沈郎君可否抬起头让我瞧瞧模样?如此也才更好寻沈郎君,你说是也不是?”
家中不便是假,但瑞香生病是真,她想让他抬起头来将他瞧清楚的情也是真,皆是她为了日后能有堂而皇之的理由去见他。
沈溯万万没想到她竟有这般要求,然而他却也迟迟未有抬起头来。
他早已习惯了低着头,除了在沈洄面前,于谁人面前他都未有抬起过头来。
姜芙偏是见不得他这般低垂着头仿若卑微到尘泥里的模样,从前她只觉厌恶,如今则只有心疼。
身为七尺男儿,却从不曾抬头,若非心中背负极重,又怎会如此?
然而想教他抬起头直面这世间,姜芙自知并非朝夕之事,来日方长,她终会让他走出心中的枷锁,抬起头来。
“沈郎君若是不愿意,那便罢了。”既不能急于一时,姜芙便也未有执意,只又道,“金明池东岸游人如织,沈郎君若到那儿去,这些花必不愁卖。”
但沈溯想也未想便摇了摇头,“这儿便挺好。”
他不习惯去往人多之地,也不配去。
姜芙并未再多言,她深深凝了他一眼,这才终是舍得转身离开。
见着她的绣鞋终是从自己面前离开,紧张得整个身子都紧绷起来的沈溯这才觉自己能够舒上气来,他瞧着自己跟前竹篮里的其余几枝绯桃,尔后仿若鬼使神差般缓缓朝姜芙离开的方向抬起头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这位娘子,是否就是阿洄曾教他的这首诗里的“伊人”?
而折返的姜芙仍心有不舍,走着走着,她禁不住又转过身,朝沈溯瞧来。
四目相接。
沈溯不想她竟会回头,好似做错了甚么事被人抓了现行似的,面红耳赤着急忙慌地要低下头去,却见姜芙朝他盈盈一笑。
许是从未见过这般姝丽的娘子,又许是从未见过这般俏丽的笑靥,总之,沈溯怔住了,待他回过神时,姜芙已经远去,他这才惊觉自己方才失礼又无礼,很是惭愧懊恼。
而姜芙的这一盈盈笑靥不仅入了他的目,也自此入了他的心,就像一粒绯桃的种子埋进了土壤里,待着雨露的滋养,渐渐生根发芽。
沈溯再瞧自己担来的两竹篮花儿时,忽觉它们较往日更为妍丽,他的心亦是比以往所有日子都要愉悦,他并未多想其原因,只想着今日的花儿能早些卖完,他还要到慈幼局去,他答应了小鹿儿他们今日会去看他们。
至于姜芙,回去的一路心情轻快了不少,又因方才那一回头见着沈溯瞧着她失神的模样而愈发欢喜,少视前路,险撞上迎面而来的一名男子。
她正要往旁让开,还未及抬头,便先听得对方沉声道:“这般欢喜又匆匆,是往何处去?”
姜芙听得这熟悉的声音,猛然抬起头来,见着对方刚毅又阴沉的脸时,她不仅倏地红了眼圈,更是扑进对方怀里,“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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