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大结局 星河灿烂,恰如昨日
冰凉的水滴从钟乳石的尖端落下, 砸在了阮潇的眼睫上,留下了水渍。
她猛地睁开了眼。
正要动作时,只觉浑身无力, 胸口传来了一阵闷痛。
“师侄小心。”旁边的人扶了她一把。
来人剑眉星目,一贯笑盈盈的面容此时却警惕了些。
“……师伯?”
参寥灰头土脸的, 活像刚从煤堆里出来。亏得阮潇随身带了清净符, 给他用上了。
洞穴里空无一物, 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唯独阮潇倒在岩壁边, 手脚都被隔开了口子,血流了满地。
幸好参寥来得及时,替她止了血,还包上了伤口。
阮潇拎出了一把龙涎草,分了几株给参寥。
不说别的, 这草物确有奇效, 很快就让她周身的灵力开始恢复了。阮潇一边疗伤, 一边将方才的所见所闻都跟参寥说了一遍。
参寥的脸色从好奇变为了震惊, 后又十分复杂。
他忍不住自言自语,惊恐而怀疑:“老子怎么不知道师门里还有这样的爱恨情仇?”
……师尊当真是偏心呐!
想当初三人头一个学的东西都是燃灯诀呢。
后来让他俩一个学剑, 一个学符,却偏偏让自己去修这劳什子丹道——成日里不是洗药炉就是修药炉,末了到了试药的阶段又是三天两头晕厥在地。
他一直以为自己不用风餐露宿, 是最轻松的那一个, 搞半天就他在这儿勤奋刻苦,人家都在风花雪月?
……气人,当真气人。
这口气他可咽不下去。
“等我抓到这两个逆子,一定把他们拴起来打一顿!”参寥放下狠话。
阮潇提醒道:“师伯,大荒星辰术被漆奉抢走了。”
参寥“哦”了一声, 终于从满脑子错过的纠葛中挣了出来,一拍墙壁:“快,得先去一趟暮朝峰了。”
大荒山禁地距暮朝峰有一段路程,但因要避开巡逻的弟子,只能从最近的一处传送台走。
参寥这才将他知道的一些事情告知阮潇。
“自从师尊死在结界后,那小子便闭门不出。我当他在干什么呢,有一日路过,不小心撞见,才知道他在钻研大荒星辰术。”
这本是一门十分古老的秘术,他们当时连存不存在都不知道。
参寥还以为小师弟只是悲伤太过、一时兴起,也就由着他去了。可是三年之后再三年,同尘君仍旧陷在此间,不能自拔。
无论他如何规劝,同尘君都没有放弃过。
参寥也猜到了他想做什么,无非是打开时空门,回到师尊还在的时候,阻止她去无主之地。
同尘君搞清楚了如何使用大荒星辰术,但他寻访四海,却始终没有找到这东西的下落。他亦回到过传闻中藏有大荒星辰术的望星河,然而始终一无所获。待他回到暮朝峰后,又是无休无止的闭关。
“大概就是一年前吧,你刚来拜师的时候,他才出关,”参寥叹了口气,“幸好你来了,他才没有再像过去一样。现在看来,也是舒心了不少。”
说罢,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阮潇。
阮潇避过了他的视线,有些不忍心。
……说到底,是因为盛云起不是同尘君了。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岔开了话题:“你是说师尊的密室中有如何使用大荒星辰术的记录?”
“对。他曾将此事告诉过大师兄,还向他详细阐明过,但那时大师兄并没有同意。”
阮潇捡起了躺在角落的佩月剑,原本流淌着银光的剑身早已暗淡,深深的裂痕昭示着它的易碎。
她小心翼翼地抱在了怀里。
暮朝峰上只有一片废墟。原先的屋子都早已被拆掉了,连木头都烧得黑漆漆的。后山金目矿所在的深潭更是连周围的杉树都砍了个干净,只剩下了一个大窟窿。
待二人到了后山瀑布时,见那扇黑色的门仍旧在此。有强行砸过的痕迹,但或许因为无用而最终放弃了。
阮潇先前一直都不知道什么才是合适的钥匙,但现在忽然有了一个猜测。
“师伯,你方才说上星君教的第一个符文是燃灯诀?”
参寥肯定道:“对啊。虽然入门有先后,但师尊都是先从燃灯诀教起的。我是花了整整半个月才弄明白,那小子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
他现在回忆起来,都还有些不甘心。
阮潇聚出了一张燃灯符,令其飞入了门内。但半天都没有动静。
奇怪……难道是她猜错了。
正当她又画了一张时,参寥道:“你这燃灯符好像不太对,这个角落里,少了一部分。”
见阮潇不解,他解释道:“现在大荒山用的燃灯符都是几年前漆奉精简过了,小师弟也认可的。但当年师尊教我们的,这里多了一点。”
参寥用树枝在地上画了出来。
阮潇依葫芦画瓢,再将第二张符文贴在了门上。
瀑布声依旧。
就在他们快要放弃时,只听轰然一声,那黑色的门松开了一条缝。
小骨从阮潇身侧飞快地跳上了石阶,转过身来等着她。
但是当阮潇和参寥真正站在密室之前时,二人同时陷入了震撼。
一地的书卷并不稀奇,可这满室里都挂满了画像。画的都是同一个女子,站着的,睡着的,在修剑时的,在剑坪眺望远山的……一张叠着一张,全都是作画者最深切的思念。
那张脸,阮潇认得,是白襄。
不,不对。与其说是白襄,那个手持逍遥剑诛杀妖邪的女子,分明是上星君。
阮潇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明白了。
……原来如此。
先前的种种线索,如今都串了起来。
上星君的部分魂魄转世,成为了白襄。
这是为什么九瘴蛇妖在簋镇见到白襄时忽然失了分寸。它以为见到了自己的仇人。
同样的,这也是为何《大荒钟情诀》中,同尘君一直默默守护在白襄身边的原因。
但白襄却不再是上星君了——
在这一点上,漆奉说得不错,她没有上星君的记忆,也与她的性子完全不同。
同尘君的师尊,那个上星君,只剩下了一缕游荡的残魂。
她叹了口气,抬起沉重的双脚,打算从卷帙浩繁的密室内寻出那一卷对大荒星辰术的记载。
……并不难找。
它放在了几乎是最显眼的地方,似乎正等着被人发现。
那卷轴翻开了一半,露出的部分上是阮潇再熟悉不过的字体。
卷轴上记载道,大荒星辰术乃是上古旧神遗留之卷,将拨开时空乱象,使星辰归于其位。若要打开,须以蟠龙骨为引,且必须是头骨。上星君曾在暮朝峰寻到过蟠龙骨,分别是尾骨、耳骨与头骨。她将它们分别制成了借玉令,送给了三个徒弟。
头骨的那一块,给了同尘君。
此术一旦开启,稍有不慎,将会引起山崩地裂,因而须慎之又慎。有违天道者,更会神魂俱灭。
阮潇的视线落在了最后一句:“唯有心智坚定者,可化险为夷。”
这似乎是一句自我宽慰。
她合上了卷轴,忽然听见了参寥低声呢喃。
“……你怎么这么傻呢。上回你画给师尊的双人剑法,她都记得的。她还说,会送一个礼物给你。那个秘境,你从来没有打开过。”
阮潇怔在了原地。
参寥手中拿着一条发带,上面绣有蓝色的流云纹,与佩月剑剑鞘的纹路相似。
他的脸惨白,哽咽道:“这是小师弟来大荒山之后,第一次过生辰时,师尊亲手送给他的。他从来都不会离身……”
他望着阮潇,不知在透过她看着何人。
但是那一瞬间,阮潇心里涌出一股难受。不知是为了同尘君,还是为了秦祯城。
她经过了参寥,将密室留给了他一个人。
“我说,”参寥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们如果走了,还会回来吗?”
阮潇没有回答。
等她走出去很远的距离时,听见了瀑布声里交织的恸哭。
暮朝峰上,陆续赶来的大宗师们终于聚在了一起。
“现在大部分人都被困在了莲花阵,还在巡逻的那些弟子掀不起什么风浪。”今让评价道。
“但是他们人多势众啊,我看不行。”
陈凡挈小声道:“他们那是中了蛊虫。我和孟师姐商量过了,会想办法把清心丹混在食物里发给他们。等他们清醒了,自然会选择咱们这边。”
“不一定吧,我看有些人就是墙头草,身子骨软得很,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倒是有一个主意。”阮潇轻声道。
秦安时见她好端端的,这才松了一口气,欣慰地点了点头。
“直接从漆奉手上抢人不太现实,须得等孟师姐和我师尊那边的动作。只要让莲花阵中的人先出来,我们和漆奉尚有一战之力。只是,他如今有了大荒星辰术和蟠龙骨,子时一到必定会启动阵法。”
秦安时道:“近来我小徒研究偃甲术,捣鼓出了一种可以飞的竹虫,如漫天飞雨一般,可扰乱敌方视线。”
他这话似是启发了其他人,只听他们纷纷道:
“没错,看我的锯齿符,可以将他们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我发现天涯居的勾魂针还挺好用的。”
“隔壁伏羲峰的蛊雕还在吗?”
……
阮潇沉重的心情总算是放下了一些。
未过多时,冷风骤起,吹动了林海的波涛。
此夜月明星稀,秋意袭人。
有那么一瞬间,像是她刚到此处之时。
一行人分成了三路,从不同方向朝莲花阵靠近,先解决巡逻的弟子们。
然而尚未靠近,便看见一群人如丧家之犬般溃散。
居一枫略瞧了一眼,默默拉远了距离。
“居长老还害怕?”秦安时免不了嘲讽。
居一枫也不看他,掩住了口鼻,闷声道:“他们印堂发黑,颈部显青色,多半是不小心喝下了催吐药。”
“催吐药?”
这不是什么新鲜的东西,尤其是对于时常处理药材的宗师们来说。谁年轻时候没有因为试错药材而被喂过催吐药的?此药无色无味,恶心也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罢了。
居一枫正色道:“诸位有所不知,清阳谷新推出这一款催吐药效果更为强劲,主要目的是清热解毒。因此饮下者会呕吐不已,少则一个时辰,多则一天。吃下之后,须得卧床三日。”
他话音刚落,四下便是此起彼伏的反胃声,响彻了整个林间。
陈凡挈捂着胸口:“不行,这怎么感觉我都要吐了。”
松树下,一个身着玄天峰校服的男子正在干呕。他双目无神,对走近的脚步声充耳不闻。
“宁师兄,喏,这药是解毒的。”一个清冷的声音道。
他抬起头,恍惚间觉得自己认识此人。甫一想起,便如一只虫子逡巡于经脉之间,疼痛难忍。
这时,一只手从背后抓住了他,强行撑开了他的嘴。
阮潇手指一动,将清心丹送入了他的口中。
“这小子可真对付!”陈凡挈嫌弃了一句,“早该强行让他们吞清心丹。”
宁徵体内的清心丹尚未完全消化,正要作呕时被陈凡挈打晕了。他和阮潇将宁徵扶到了树下,眼见周遭的其他人也几乎是如法炮制。
这样下去,有些来不及应对了。
阮潇想了想,捡起一片树叶吹了声口哨,将散落在林间的偃甲兽全数招了回来。让偃甲兽跟这些弟子拉扯,还能尽量避免伤害他们。
突然,从不远处的谷中传来一片闪烁的金光,穿透了长夜,伴随着嘶鸣之声。
“不好,快去阻止参寥!”秦安时朝阮潇喊道。
数道剑光朝莲花阵飞去,胖头鱼和小骨则冲在了最前方。
莲花阵中,盛云起平静地抖了抖袖袍,与停在空中的漆奉遥遥相对。
“小师弟,莫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你可知,人的一生,命运向来为天道主宰。你自幼为天之骄子,恐怕比我要清楚。”
盛云起闻言,微微一笑:“师兄过奖,命运不过是弱者的借口。天道如何,你我说了都不算。”
他身后,大荒山的弟子们整齐排列。居成偃和白维亦混在人群之中,居成偃胆怯,白维强装镇定,但都握紧了拳。
“……是吗?”漆奉自嘲般地笑了。
下一刻,莲花阵的地面轰然震动,一只身躯庞大的妖兽破土而出。那妖兽状如蜘蛛,曳有蝎尾,数只眼睛环绕在周身,噙着冷冽幽光。
与这妖兽同时出现在滚滚尘埃中的,还有巨大的龟身。玄武的眸子血红,正处于暴怒的状态。
“皇天诏令,剑来——”
随着漆奉喝下,无数剑光聚拢在了他的周身,形成了气势磅礴的万剑阵。气波如刃,划开了漫天星河。
桫椤厉声道:“列阵!”
瞬间,万剑如雨下,势如破竹,当斩杀世间的一切。
但大荒山的弟子们齐齐施法,形成了一道堪堪抵挡的屏障。
就在这屏障将碎之际,一股凝聚的力量从后方而来,席卷过众人的头顶,在剑阵再次袭来之时将屏障加固了。
盛云起微一侧头,便见少女迎风而来,如一片轻盈的羽毛落在了他的身侧。
“你晚了。”大敌当前,他仍语气轻松地埋怨。
阮潇与他对视之时,竟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知道了知道了。”
随着越来越多的宗师加入,漆奉原本的优势渐渐被掰平。他一袭玄衣,袖袍在凛风中猎猎作响,眉心隐隐有一股黑气。
“不好,他要成魔了。”桫椤警惕道。
正在此时,胖头鱼率先跳上了玄武的背脊,与那扭曲的头颅缠斗之时,怒吼了一声。水麒麟通体冰蓝,爪子踩过的每一处都绽出了冰花。
正当玄武的尾翼砸来时,剑光替胖头鱼挡住了攻势。
阮潇与水麒麟并肩而立,随即将一符文印于水麒麟额上。瞬间,麒麟兽的身躯大了数倍,吼声震天撼地。
天际紧接着一声清啸,巨大的羽翼拂过了山峦,遮蔽了细微的星光。
就在此时,以参寥为首的数位大宗师齐齐冲向漆奉。
而盛云起翻身一跃,长剑指向了另外那头妖兽。那妖兽受到漆奉的指令,似乎痛苦极了,连攻势也变得不够连贯。
漆奉凝出了一柄巨剑,同时声音穿透云霄:“小师弟,你不想知道这是谁吗?”
原本落在妖兽头部的长剑一顿,盛云起眸中映出了妖兽缓缓张开的头部,一道白色的残魂与细长的肢体相连,露了出来。
那残魂能看出是个戴着面纱的女子,此时因为痛苦蜷缩成一团。原本施加在她身上的禁制忽然解开了。
盛云起面无表情:“我又不认识。”
秦祯城的残魂听见了他的声音,挣扎着睁开了眼。然而仅仅只是对视了一秒,她眼中原本些微的期待却忽然间破碎了。
这张脸无比熟悉。但此人,她却从未见过。
在盛云起浑然不觉的视线中,秦祯城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容。
“不是你……”她的声音微弱,但盛云起瞬间就猜到了。
他冷静之余,换了个称呼:“上星君?”
秦祯城点了点头,在漫天的剑光之中,忽然问道:“你见过他吗?”
盛云起微微一怔,坦然道:“不曾。”
话音刚落,一阵狂风呼啸而来,将他怀中的借玉令骤然吹开,向漆奉而去。
盛云起心道不妙,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阮潇截到了。
少女落在了他的身侧,将借玉令交还给他,还皱眉道:“你拿稳了。”
“……遵命。”他拖长了懒散的音调。
这一幕落在上星君眼里,恍如隔世。仿佛很多年前,有人小心翼翼敛起了眸中情意,轻轻淡淡地说了一句“遵命,师尊”。
而眼前这人却无比放肆,生怕旁人看不见似的。
“上星君。”阮潇见残魂在原地失神,唤了一声。
秦祯城看了看她,又望着盛云起,慢慢上前去,轻声问道:“你来到此处时,可还记得是在哪里?”
盛云起如实道:“是在暮朝峰后山。不太记得细节了,但总之当时手里有一把剑。”
他打量着秦祯城的神色,没有说出后半句。那剑本是横在颈边,只差分毫。
但秦祯城显然已经猜到了,否则也不会眼中充满哀戚。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
“罢了,都是我的过错。”
阮潇抱着已在碎裂边缘的佩月剑,原本已经猜到的事在此刻清晰的唏嘘中,竟也有些恍惚。
一声惊雷在众人头顶炸裂,大宗师们纷纷不支倒地。参寥擦去了唇边的血迹,声音嘶哑:“大师兄,住手吧。”
漆奉漠然地注视着下方,又是一道巨剑斩下。
他乃当世第一剑尊,又有何人能阻拦于他!
阮潇身前设下的符阵在一瞬间破裂,整个人被弹开来,与盛云起一道摔在了地上。
漫天尘埃里,漆奉缓缓从废墟中走来,露出了血红的双眸。他朝秦祯城的残魂伸出手,“师尊。”
“你在看什么?”他疑惑道。
顺着秦祯城的视线望去,远处,一个少女脚踩逍遥剑,正将玄武制于麾下。而她身旁,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寸步不离。
面纱之下,秦祯城的嘴角噙出了一丝笑意。
漆奉却冷笑了起来,转而看向盛云起。
盛云起下意识地护住怀中的阮潇,忽听她轻声道:“你还记得在无主之地的时候吗?”
——金色的岩浆吞没了一切,归于寂静。
带着一层薄茧的指腹摩挲过耳廓。
只听盛云起冷冷一笑,将借玉令握在了手中:“你不是想要吗,来拿啊。”
他话音未落,风刃已至,手腕处传来了一阵剧痛。
借玉令在落地之前,被漆奉捡了起来。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拿出了那卷大荒星辰术。
金印相合,惊雷电闪。
猎猎寒风卷起了天地最为壮观的风云变幻。
只见一扇巨大的门凭空出现在天地间,银色的秘咒爬满了漆奉的手,又蔓延至了他的额上。
他长啸一声,合拢的双手如受千钧神力,企图打开那扇门。
全身的灵力都聚于一处,带着他此生最大的妄念。
那扇时空之门竟真的打开了一条缝。
然而就在此时,佩月剑从后方穿透了他的身躯。
银光流溢,神剑完好无损。
阮潇愣在原地,眼前原本存在的上星君残魂已经消失了——这一切来得太快,她甚至不知道秦祯城早已作出了决定。
但她听见了上星君留在寒风中的话,很轻,飘渺如隔世。
“我毕生有三个愿望。一愿荡除妖魔,世间清平。二愿来世有自由之身,无忧无虑。三愿弟子们能够一生顺遂,求道,问心。”
前两个皆已实现。而最后一个……
在上星君问心无愧的一生里,她唯独对不起一个纯粹而炙热的少年。她的道心早已在漫长的修行中坚不可摧。可当她撞见那素来冷淡的少年偷偷描摹出了一套双人剑法时,竟也忍不住愧疚。
因此在她最后一次前往无主之地前,她将那套剑法藏在了送给他的秘境里,希望能留给他慰藉。
但她似乎错了。
她的小徒弟,从来没有打开过那只秘境。
而多年后的今日,仍旧苟活于天地间的神识早已不属于任何地方了。那便让她仅剩的一缕残魂修补佩月剑。
换一种方式,弥补她的错误。
虚空之中,剑光冷冽。漆奉捂住了不住出血的胸口,仍旧没有放弃打开那扇门。
然而此时,一股滚烫的黑色如狂涛骇浪。清冷的少女望着,灵力在掌心翻滚,操纵着这股波澜流转腾涌,紧接着狠狠地砸向了那扇巨门。
若气息瞧着,还能看出这波涛之中竟还混着金银之色。
盛云起略有一丝心酸。
原本想着就地取材,用莲花阵脚下的金目矿就够了。结果阮潇一句“多多益善”,把他私藏在乾坤袋中的小金库都薅了个干净。
唉,也罢,千金散尽还复来!
那波涛如软泥,黏附在巨门之上,然而仍余有一寸缝隙,迟迟未能将其完全合拢。
“我、我这儿还有金子!”秦安时第一个喊道。
他这话一出,参寥、今让等人也反应了过来。甚至所有的弟子们都纷纷脱衣解带,掏出藏着的碎金和银子。
“我这儿也有,快接着!”
“你怎么砸都砸不准?”
随之而来,稀里哗啦的黑影都往那巨门上一顿砸。
阮潇感动之余,也不忘提醒正在划圈的忍冬:“那个,鞋子就不必了。”
她凝神屏息,感受到了盛云起在旁侧帮助的灵力。紧接着,又有许多不同的灵力加入了她。
余光里,有白襄、息然、若若,还有居一枫父子……以及许多,她从未见过的面孔。
而佩月剑飞舞在巨门之侧,与苟延残喘的漆奉相搏。
“不!!!”漆奉一声狂怒,眼睁睁地看着逐渐合上的巨门,模糊的眼里充满了不甘。
此时,阴云聚汇,数道雷电自苍穹而下,劈向了漆奉。
翻腾的气流在天地间爆裂开来,霎时间,将一切归为废墟。
漫漫长夜里,尘埃尚未散去,寂静无声。
“咳、咳咳……”
阮潇强撑着支起身,轻轻拍了拍盛云起的脸。二人额头相抵,竟生出了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那双散漫的眼睛缓缓睁开了。
在一个用尽了全身力气的拥抱后,阮潇半开玩笑道:“可惜了。走不成了。”
然而,盛云起哑着嗓子,摊开了捏紧的手。
赫然是一小块从借玉令上掰下来的黑色蟠龙骨。
“是挺可惜的,”他说,“大荒星辰术也没有了。”
那卷轴被金目矿的液体一并浇毁了。
阮潇却没回应他,只是将下巴搁在了他的肩上,跟小兽一般蹭了蹭。
九层宫秘境从她的袖中滚落出来,反手握着弯刀的少年将军挠了挠头,不知该不该将这二人强行分开。
“喂,那个,我说——”
小刀扬了扬手里的东西:“你让我复刻的东西在这儿呢,是不是该履行诺言了?”
阮潇侧过头,仍旧懒洋洋地靠在盛云起怀里,眸色亮晶晶的。
“趁着他们都还没醒,赶紧吧。”小刀催促道。
不到半个时辰后,一扇半人宽的银门出现在了暮朝峰剑坪上。
少年将军郑重地向二人道谢,弯刀在侧,再无甚念想。
“你还没想起来你的名字吗?”阮潇笑着问道。
少年遗憾地摇头:“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
他拎起了一坛老酒,转身进入了门中,手向后挥了挥。
随即消失在了天地间。
“没有什么能带走了。”阮潇叹了口气,四周皆是废墟。
盛云起扣住她的手,隐忍而坚定。
她仰起头时,只见那张俊美的面容笑意盈盈。
“带我走吧。”他说。
阮潇看着那双深邃的眼睛,在夜风中显得沉静。
“好啊。”阮潇回答道。她尽力轻快,让离别显得不那么沉重。
二人十指相扣,默契地推开了银色的大门。
盛云起消失的那一刻,阮潇听见了身后有人在唤她。
是白襄的声音,还有息然、若若、忍冬、参寥、桫椤、陈凡挈……那无数的声音都朝她涌来。
……再会了。
她踏过留在地上的《奇物研究》第三册初稿,风掀开了书页,吹散了墨香。
不远处,星河灿烂,恰如昨日。
……
一年后。
“这上面怎么写了那么多我读不懂的东西啊?阮潇这个人真是的,画的都是些什么符号啊……”忍冬挠了挠头,手中是一卷厚厚的书稿,上面是大写的元素周期表。
在他身后,暮朝峰的亭台楼阁皆已依循着众人记忆里的模样重造。
白襄坐在水池边,认真地打着算盘。她已经算了一年了,还按照阮潇和同尘君留下的地址一一寻去。然而,还有大量的金铢分散在了修真界各处。
可以想像,这些东西将在日后掀起多大的波澜。
白襄打了个呵欠,往后一躺,稳稳地靠在了水麒麟身上。珍珠缠绕在水麒麟的耳朵上,跟条绳子似的。
她抬起头,看见息然正躺在屋檐上晒太阳,面具搭在脸上,懒散地翘着腿。
不一会儿,桫椤和陈凡挈带着今年新入门的一群弟子前来参观。
那些弟子们个个兴高采烈,一如当年他们初入门时。
走在最后是一个略显单薄的少女,好看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她走着走着,忽然有个人挡住了去路。
白襄怔在了原地。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相像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白襄问道。
那少女先是抿唇,继而淡淡道:“我叫阮潇。”
“好啊,”白襄笑了起来,“那以后我罩着你。”
浩浩荡荡的人群踏上了长廊,顺着栈道一路绕到了北面。只见一条虚空中的瀑布顺流直下,激起千万层水花。
在一片惊呼声中,瀑布后似乎有一人慢慢走了出来。
“同尘君!”不知是谁喊道。
仙尊一尘不染的衣袍微动,眸中似是迷惘不已。他垂眸时,凝视着手中安安静静的佩月剑。
银色的剑光正隐隐闪烁,极尽温柔,恰如那年初见-
“叮叮叮叮——起床啦,再不起实验室就塌啦——”
纤细的手指按掉了五点半的闹钟。
天才蒙蒙亮,几缕清晖透过落地窗钻了进来。
趴在办公桌上的阮潇略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还没从酸痛的余韵中回过神,便立刻接起了振动的手机。
“怎么,实验室塌了?”
另一头的师兄语气焦急:“师妹啊,就是前段时间那那那个投资人本来说不感兴趣的,结果我刚刚突然收到那边秘书的回信,说今天来跟咱们聊聊。那个ppt我只做了一半就搁着了,你看……”
“发给我吧。”
在师兄千恩万谢中,阮潇挂掉了电话。
她刚对着屏幕忙碌了一阵,忽然一愣。
手边的泡面桶冰凉,好像吃都没来得及吃。连上面压着的书都没挪开。《大荒钟情诀》……啧,这都什么三流小说。
但她又看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看看这小说讲了什么。
早上七点,她跟大洋彼岸的几位教授开了个会,对方唇枪舌剑,她也不卑不亢。讨论了几个来回之后,原本严肃找茬儿的老头子忽然放松了下来,又是劈头盖脸一顿夸。
阮潇有点懵。
但她也来不及懵,立刻收拾东西赶去实验室。
好不容易到了,听见师兄和导师正隔着玻璃门,在好声好气地跟投资人介绍项目。投资人似乎很沉稳,一字未言,只听着。
阮潇正要进去,却又停下了脚步。
只见一个很高的男人懒散地靠在墙边,瞧着就很贵的外套随意搭在手臂上。他闭着眼,面容十分英俊。
听见阮潇靠近的声音,他忽然睫毛一动。
“你偷听什么呢?”阮潇与他对视的一瞬,莫名愣住了。
好像有许多的片段在脑海中闪过。但她却捕捉不到。
男人浮现出了漫不经心的笑意,眼睛一眨,略显无辜:“我等你很久了。”
阮潇正要开口,玻璃门一开,里头走出了一个小个子戴眼镜的人。
“盛总,我这边聊完了。您看看呢?”
盛云起没理会他,反而朝阮潇道:“听说学校里的樱花开了,一起去看看?”
那一刻,阮潇竟鬼使神差般想要答应。
就在理智悬崖勒马的那一刻,她看见导师和师兄都在疯狂挤眉弄眼,仿佛在说“拜托拜托全靠你了”。
盛云起经过她面前时,熟练地抽走了她抱着的文件夹,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阮潇呆了一瞬,赶忙追上了他。
“喂,你等等!”
靠,那是她论文材料好不好。
日光温软,正好落在二人身上。
春风拉长了影子,像极了在另一处时空里,千百次并肩时的模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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