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在净月门,白拂明作为师父,她不仅传授花千州剑术,也教他读书习字。
花千州出身低微,过去没学过什么像样的东西,所有事必须从头开始教。
一日,拂明仙子问他:“千州,你知道你我明明是剑修,我为何还要教你赏画听琴这些风雅之事吗?”
花千州眉头微锁,摇了摇头。
拂明仙子今日难得没跟他用什么包子馒头来举教学例子,反而一本正经地道:“唯有知世间之事,才能懂手中之剑。若是你对世上其他的东西都一无所知,亦无所求,那你手上即使有剑,又有什么用呢?于剑修而言,剑如其人,所以我要先塑你的人,将来,你才能自己塑出雪亮的剑。”
花千州点点头,应了下来,但看他的样子,并不是太明白。
拂明仙子见他记下了,便莞尔一笑。
她轻拢素袖,轻盈地提笔在桌上写字,一边写一边教他:“千州,你看这个‘问’字,像不像两根面条中间放了个馒头……”
花千州:“?”
这日,霍无踪翻墙回屋,路过花园凉亭时,只见小师弟趴在凉亭里睡觉,本该拿在手中的毛笔也掉在地上。
霍无踪轻手轻脚地溜过去,捡起地上的毛笔,轻敲花千州的脑袋。
“——!”
少年醒了,茫然地抬起头,淡漠的脸上有墨水的印子,是半边“问”字。
霍无踪问:“怎么睡在这里?”
少年:“……”
少年皱起眉,看向自己面前的字。
经过数月的相处,霍无踪对这个师弟的性子已大致摸了底,一看他这表情,就明白了。
霍无踪道:“师父让你练字,你练到一半睡着了?”
少年没声响。
霍无踪又问:“你觉得这没什么意思吗?”
少年沉默半晌,道:“……麻烦。”
又要磨墨,又要铺纸,全部弄完以后还要自己收拾,他不喜欢。
霍无踪看着少年皱起来的脸,既好气又好笑,又拿毛笔敲了一下他的头,说:“你就没有什么觉得不麻烦的事吗?”
“……我也不知道。”
少年拂开他的手,一声不吭。
【5】
时光荏苒。
几年过去,花千州的剑术越来越好。他悟性颇高,其他事情也学得快,身上日渐有了仙风,与霍无踪比试时,已能够有来有往。
这日,白拂明坐在阁中,与友人下棋。
两人坐在窗边,从窗口往下看,正好能看到练武场上,两个弟子正在比划。
友人稀奇道:“你这个小弟子天赋颇佳,如今虽还不如大弟子,但眼看着,再过几年许是就能赶上了。他才多大啊?”
白拂明拢袖落子,淡笑道:“千州天赋是很高,见过他的人里,有不少人都说,他日后剑术上的造诣,说不定会超过我。”
友人调侃道:“拂明,那你坦白说说,这两个弟子之中,你内心可有偏袒?”
白拂明摇头。
她微笑道:“不必有偏袒。千州在剑术上的资质少有人能及,但无踪思维灵活、善于变通,也有他独到之处。
“千州皎洁高尚如明月,无踪变化万象如流水。清月固然光明磊落,而流水也有其美好之处,何必非要去分个高低优劣呢?
“更何况,千州……”
友人问:“他怎么了?”
白拂明想了想,又含笑摇头道:“算了,没什么。他只是还小罢了,将来,会成长的。”
【6】
这日,花千州奉师父之命,下山买东西。
他虽不爱出门,但既然是师父的意思,纵内心有不情愿,也还是去了。
谁知,在返回净月门的路上,他听到远处不太正常的窸窣声。
修炼几年后,花千州的耳力已非过往可比。他犹豫了一瞬,但出于谨慎,还是绕道过去一探。
到声响所在之处,只见这山里又来了山匪,他们正在试图绑走一个布衣女子。那女子嘴已被布条塞上,发不出呼救声,却挣扎得厉害。
花千州见了山匪,感到一丝厌烦。眼下情况危急,他毫不犹豫地出剑,不过须臾,便将他们逐走,并且放了女子。
那女子见自己被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所救,先是吃惊,继而连声道谢。
花千州想尽快回师门,并未特别放在心上,只将女子送到安全的地方,便回了净月门。
他本以为这桩事就此了结,谁知过了三五日,霍无踪忽然过来寻他,问道:“师弟,你前几日晚归那次,是不是顺路在山上救了个人?”
花千州自己都快将这件事忘了,骤然听师兄提起,倒有些茫然。
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
霍无踪面露稀奇之色,上下打量他,道:“我还以为你这么怕麻烦,只是一点点声响,许是不会太在意。”
花千州说:“那声音听起来不对劲,那天山上除了我,再没有别人。我怕有万一而已。”
“做得好。”
霍无踪毫不吝啬地夸赞他。
霍无踪又道:“这几日,那姑娘的家人几次想上山来感谢你呢,只是碍于我们这里与世隔绝,所以找不到人。不过,他们倒是碰上了仙侍,仙侍知道以后,专门回来告诉了师父。”
花千州一愣。
不过,他反应并不算太大,只应道:“哦。”
霍无踪看了看他的表情,略作思索,说:“这样吧,师弟,你跟我来。”
花千州被师兄带下了山。
他本以为师兄是要把他带去先前的女子家人面前,认真接受他们的道谢,谁料,霍无踪并未如此行事,反而将他领到一户人家外,带着他躲起来。
那是一户普通人家,位于城郊,木构的屋子外面用篱笆围了个小院,屋檐下挂着几串玉米和辣椒。
在院中,两个老人正在整理着晾晒的谷子,屋内隐约传来婴儿幼嫩的啼哭声,还有女子轻声哄小孩的声音,气氛一片祥和。
花千州看到这屋子,微微顿了顿。
霍无踪觉察到他的情绪似有触动,问:“你怎么了?”
花千州答:“这屋子的布置……与我原来的家有点像。”
“是吗。”
霍无踪略感意外。
他道:“那正好。”
霍无踪顿了顿,只见他一指那房子,解释道:“你那日救的女子,就是这家的姑娘。屋外晒谷子的是她的祖父母,屋内哭的小孩,是她兄长不满一岁的孩子。
“她家中父母早亡,她由祖父母和兄长一同养大。前些日子,她嫂嫂患病而逝,兄长为了生计,暂时去城中做短工,现在家中唯有他们四人。
“她那日之所以单独进山,是因为祖母不慎被毒蛇咬伤,祖父本想吸出毒血,不料操作不当,反而一起中.毒。她记得山中有草药可以解毒,便急忙进山寻找。她本来已经找到草药,却不幸遇到匪徒。
“你那天若是一念之差,错过了没有救她,不只她自己可能性命不保,她的祖父母恐怕也会因为蛇毒去世。家中一个成人都没有的话,那一岁的孩童或许也难以活命。
“你当日之举,救下的不只有这姑娘一人,起码四条性命因你而活。而且她的祖母是附近一带最有经验、技术最高明的产婆,若往深处想,许是无数人生都因你当日一举,得到生机。”
花千州当日不过随手一举,今日从师兄口中听说,他的举手之劳居然能牵扯出这么多来,不免错愕。
霍无踪轻松往树上一靠,揉揉他的头,笑嘻嘻道:“没料到吧?有时候简简单单的一举,能改变的事却会远超想象。
“你这还只是救了个普通人家的姑娘,若是遇上什么了不得的天命之人,一不小心就会带来更大的变化。正所谓一念成神,一念成魔,有时极小的举动,或许就会造就截然不同的未来。
“像是你。你应该也知道自己是个有天赋的人,师父她平时可不是随随便便看到一个小孩就会动恻隐之心讨回仙门当弟子的,她之所以破例带你回来,肯定是认为给你一些恰当的教导,你说不定能对仙凡两界的未来都造成好的影响,所以才会如此行事。
“如今看来,她必是做对了。”
霍无踪收回放在师弟头上的手,拿起腰间的酒葫芦,打开喝了一口。
他说:“你人确实有点懒,但这一回,却做了正确的判断。也万幸是你。若是换作其他人,未必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将剑术练到能以一敌多的水平,更何况若是想救下她的祖父母,时间还很紧。
“你的能力越强,能做到的事就越多。你瞧,我们手中的剑,未必只是一把剑,对不对?”
花千州若有所思。
霍无踪见他有所思考,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领着花千州回了师门。
这一日,花千州回屋后,难得的睡不着。
他辗转反侧,最终在亥时三刻,又爬起来练剑。
在净月门,他有自己单独的房间和院落,庭院中有一棵梅花树。
傍晚下了雨,地面未干,留下一汪一汪的小水潭,在漆黑的夜色中,积水如镜,倒映着皓然月色。
他的脚尖踏过残水,点地之轻,竟未带起半点涟漪。
只见雪剑掠过空中,飕飕脆响,如电光闪过。
他卷起秋季无数残叶,剑气汇入秋风,破开无相气流。
半晌,花千州将剑往前一指,白袖垂下,他胸口起伏,眼神却如霜沉寂。
第一次,他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手中之剑倒映着夜空,仿佛与他共享此夜之畅快。
这是头一回,他意识到手中之剑如此美丽,在修长锋利的剑身之下,每一个剑招都有更深的意义。
次日,霍无踪打着哈欠来到练武场,却见雾蒙蒙的初明天际之下,居然有一个人先他一步而来。
那人独自在练剑,他身姿清雅孤傲,如雪上寒月,年龄不大,气华已显。
霍无踪微微一怔,走近,便看清原来是师弟。
他先是意外,接着,不由弯唇笑了下。
这还是第一次,他看到自己的师弟居然在完成师父的要求以后,还主动自己练习。
花千州听到他的步子,暂且停下动作,转过头来。
他的眼神清寒,仿佛在质疑霍无踪来得迟。
霍无踪舒展身体,取出心剑,敷衍道:“来了来了,师弟,你今日可太早了。”
花千州:“……”
师兄弟二人切磋了一番,一个时辰后,两人都有些累了,双双坐下休息。
霍无踪喘着气,拿起葫芦喝了口水,赞许道:“师弟,你剑术进步真快啊。再过几年,不要说我打不过你,你指不定都可以自立门户,当别人的师父了。”
花千州:“……”
花千州没吭声,自己喝自己的水。
霍无踪与他找话聊,随口问:“说起来,将来总有一日,你也要将你的剑术传下去。到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想收个什么样的徒弟?”
花千州原本喝着水,可听到霍无踪这句话,他的脸就皱了起来。
花千州道:“听起来好麻烦。”
霍无踪:“……”
不过师兄弟二人好歹相处也有几个月了,花千州对霍无踪也勉强有了一点对师兄的尊敬,觉得不回答他不好。
花千州略作思索,才淡淡地回答:“如果非收不可的话,我希望这个徒弟不需要我特意教导、平时在旁边自己看看就能学会剑术,非必要不要打扰我,最好偶尔有事可以帮我的忙。我不想说话的话,这个人也不要有太多问题,万一我后来一时兴起又收了其他弟子,这个弟子要经常替我指导其他人。”
霍无踪大恼:“你这也想得太美了,哪儿可能有这种人!你平时话这么少,提要求倒是一点都不客气啊!不行,你这懒散的性子必须得磨磨,别练剑了,你替我跑个腿,下山帮我买酒去。”
花千州眉头紧锁,明显不情愿。
霍无踪见他手中握着剑,眼中一转,有了主意。
他说:“有了,这样!你现在喜欢练剑了是不是?你若是帮我跑够一千次腿,我就提前教你师父短时间内不会教你的惊天地泣鬼神的强大剑招,怎么样,换不换?”
若是以前,霍无踪提出这种交换条件,花千州理都不会理他。
不过今日,他听到这话,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微微一亮。
半晌。
花千州点了点头。
-番外完-
作者有话要说:跑腿买酒一千次以后的结果,你们要是还记得前文的话,想必都知道了。2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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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数年后,有一日,拂明仙子与友人在阁上下棋,只见小弟子花千州持剑猛追师兄霍无踪。
友人感慨:“拂明,你这个大弟子说话满嘴乱跑,居然还没有被他师弟打死。”
拂明仙子(微笑):“千州确实剑术高超,但无踪跑得很快。”
友人:“所以花千州追不上他?”
拂明:“不,千州这孩子怕麻烦,看无踪跑得太远,他就懒得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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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全文完结了。
万分感谢大家愿意看到这里。【鞠躬】
这篇文当初开得比较匆忙,本来按照计划是应该写《那个注定要位极人臣的女人》的,但写一个无心人大师姐的念头一直在我脑中转来转去,让我无法构思其他的故事。
在写作多年之后,这种写作冲动已经比较少见,所以就一时兴起开了文。
写得很开心,全文几乎都很顺利,虽然偶尔也会断更调整状态,但总体而言没有大的卡文过。
不过由于是激情开文的,最初准备时间比较短,导致存稿不足,到连载后期更新越来越难以稳定的情况。这一点必须要向追连载的读者道歉,非常抱歉,下一本会尝试在这方面改进。【鞠躬】
终于到了要和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大师姐、师弟、师妹、师父还有很多人物都是我非常喜欢的角色,我其实很舍不得,很想多说一些话来留住这个时光。不过这些角色都已经成长了,可能我也应该成长起来,迈向新的故事了。
毕竟故事的完结不意味着这个世界的结束,他们依然活在这个世界里,只是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不用再一一将他们的生活当作情节写下来罢了。
最后,非常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陪伴,连载的这四个月,我度过了难以形容的美好时光,真的非常感谢。【鞠躬】
下一篇文会开之前被推迟的《那个注定要位极人臣的女人》,开文时间大概是在7-8月,时间隔得比较久,一来是吸取这篇文的教训,下篇文想做足准备再开;二来下篇文是从来没有尝试过的题材,虽然我已经决定要把朝代架得很空了,但还是觉得需要多看一些资料才能动笔。
文案我等下贴在后面,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提前收藏。
再次感谢大家的阅读,期待有缘再聚。=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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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文《那个注定要位极人臣的女人》——
【文案】
很久很久以前,城西有个萧二少,不学无术,胡作非为,是有名的废物浪荡子。
很久很久以前,城东还有个谢小姐,天资聪颖,满腹经纶,才名满天下,只恨不是男儿身。
机缘巧合之下,这两个人互换了……
谢小姐从小到大都被称作冰美人,常有人说她作为女子,性情太冷淡,美则美矣,纵有才华却不解风情,令男子望而生畏,只怕寻不到好夫婿。
然而变成男儿身后,不知为何男人都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还有不少千金要嫁给她。
谢小姐:?
为了避免麻烦,一年后,谢小姐用萧二少的身体高中状元,便去向谢家提亲,将“自己”娶回了家。
洞房花烛夜,她揭开红盖头,只见花烛之下,那张本属于她自己的脸柳眉微颦、愠也含娇,比起当年她自己用这张脸时的冷淡表情,这样倒确实生动许多。
“小新娘”顶着她的脸,有些紧张地与她约法三章——
“第一,我们要善待彼此父母。”
“第二,我们对外团结合作、假装情投意合,但私底下各过各的,互不干扰。”
“第三,等我们换回去之后,要向所有人解释清楚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其实这段日子,是你帮我来得多,但是我绝不占你便宜。”
谢小姐没有意见。
她淡淡地回答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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