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廿八,冬。
戚寸心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察觉今日似乎更冷了些,戚寸心拥着被子坐起身,伸手开窗便撞见一片银装素裹。
雪许是昨夜下的,已在枝间,檐上,积压了晶莹的白色。
隔着一片草木疏影,她隐约瞧见不远处有数名宦官正在扫雪,此时仍有漫天的鹅毛雪纷纷而落。
“柳絮!”
凛冽的寒风拂面,她打了个喷嚏,随即回头唤了一声。
月童今年的初雪来得迟些,却也来得比往年要盛大些,下了朝,百官自天敬殿鱼贯而出,三两成群地往皎龙门去。
他们的小厮仆从都等在皎龙门外,只等自家老爷一到,便上前撑伞挡雪,再递上暖手的汤婆子。
所有官员都上了自家府里的马车要出宫,一袭鸦青锦袍的年轻男子却伞也不撑,捏着个竹筒也不管身后顾毓舒等人跟不跟得上,自顾自快步往前。
还未走近那长长的阶梯,男子抬首便远远望见立在天敬殿前一身紫棠龙袍的少年天子。
雪似鹅毛,阵阵飘飞。
男子快步往阶梯上走去,才至檐下便当即一撩衣摆下跪行礼,“臣程寺云,拜见陛下。”
“麟都有密报。”
他说着,随即将手中的竹筒奉上,“兰涛已经离开麟都皇宫,往关外吉原去了。”
总管张显接了竹筒拆开来,将其中的信笺展开递给天子,而天子不言,只略略扫了一眼纸上的字痕。
“兰涛与乌落宗德是结义兄弟,乌落宗德被吾鲁图等人鸩杀后,兰涛便与吾鲁图斗得是不可开交,他如今却要回关外,看来是失了呼延平措的宠信,又或者,是他兰涛对北魏皇室已经彻底失望了。”
立在天子身侧的徐允嘉说道。
“兰涛与乌落宗德一样,有还北魏汉人身为子民而非奴隶之志,只是乌落宗德的死,令他有些过分着急了。”
谢缈随手将信件递还给程寺云,“让董成禄谨慎些,吾鲁图可是一条专咬汉人的疯狗。”
“是。”
程寺云垂首恭敬地应声。
檐外是雾气与雪花交织而成的一片白茫茫的景色,程寺云走下长阶,身影在其间越发渺小。
凛风吹着谢缈的衣袂,“澧阳知府的事,查探清楚了?”
“遣去澧阳的人今晨回禀,确有其事。”
徐允嘉说道。
随着南黎与北魏战事不断,北魏有不少汉人难民横渡仙翁江流落至澧阳,然而澧阳知府却紧闭城门,拒绝大批难民涌入城中。
有的北魏汉人未能至仙翁江对岸来便永远成了江上的无根浮萍,而有幸渡得江来的,却又成了澧阳城外的饿殍。
“那便不必让这知府入月童治罪了。”
少年天子的眉眼仿佛比积雪还要冷,他的语气却是轻盈的,“让你的人在澧阳将他就地正法。”
“是,拨至澧阳赈济难民的官银已在去的路上,臣会命人随行督查,绝不容忍贪墨。”徐允嘉说着,见天子移步,便接了身边人手中的纸伞,上前去替天子撑伞。
可才走下两级阶梯,谢缈却忽然脚下一顿。
伞檐之外是茫茫大雪,他抬眼瞧见长阶底下有一行人越来越近。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道紫棠色的纤瘦身影。
她不要任何人的搀扶,步履很轻快,自己撑着一柄烟青色的纸伞,一如当初在东陵雨丝绵密的那天,她也撑着这样一柄纸伞,就在东巷学堂的大门处望他。
这样的大雪天,谢缈神情恹恹,可见她在长阶底下朝他招手,他的眼睛就不自觉有了弯弯的弧度。
他伸手取走徐允嘉手中的伞,快步朝阶梯下走去。
衣袂携风,伞檐带雪,他踩踏沙沙积雪,在雾中走到她的面前,随即俯身躲到她的伞檐之下,反将自己的纸伞随手扔给身后的徐允嘉。
“这么冷,娘子来做什么?”
他握住她的手,不出所料,她的手掌是冰凉的。
“下雪了,来接你。”
戚寸心牵着他的手转身往前走。
谢缈纵是天子,此时也任由他的妻子牵着,乖乖地跟随她的步履,目光始终停在她的侧脸。
这样冷的天气,大约她一路走得急,鼻尖已经冻得有些发红。
有点可爱。
他的眼睫微动,发觉她因他的身量过高而有些费力,便伸手将她手中的伞柄接过,伞檐不自觉地往她那边倾斜了些,挡去诸多风雪。
雪粒打在他的手背,他也浑然不觉。
回到阳宸殿后,柳絮送来了暖身的热汤,戚寸心坐在罗汉榻上小口小口地喝汤,谢缈从屏风后走出来时已换了一身常服,随即坐到她身边也捧起汤碗。
殿内一时寂静,戚寸心忙着完成周靖丰交代的居学,而谢缈则手持朱笔批阅着奏折,两人坐在一块儿,安安静静的,偶尔戚寸心会从一旁的玉碟里捏起一颗果脯,却是头也不抬地先伸手喂给谢缈,然后才又捻一颗喂进自己嘴里。
她看书看得入神了些,一个没注意,果脯抵在了谢缈的下颚,她一下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她没忍住笑出声。
谢缈握着她的手腕,将果脯吃了,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随即再度低眼去看案几上翻开的奏折。
九龙国柱入宗庙,帝后理应入潜鳞山观礼。
午后数千人随着天子车辇浩浩汤汤地出城门,上潜鳞山,宗庙屹立于潜鳞山巅,国柱就在宗庙前的圆台之上,攀附国柱的九条金龙鳞片分明,栩栩如生,龙头往下,似在俯瞰河山。
戚寸心身着朝袍,戴朝冠,与谢缈入宗庙待至黄昏时分,要离开时,她已被一身朝袍禁步,还有头上的朝冠压得有点直不起腰。
可至宗庙外,戚寸心却见徐允嘉牵了一匹马来。
她身边的年轻帝王此时摘了冠冕,其上的冕旒玉珠随之碰撞轻响,她侧过脸,正见他将冠冕扔给身旁的总管张显。
“这是做什么?”她疑惑地问。
但下一刻,他却已伸手来摘她的朝冠,或是怕朝冠上珍珠宝石之类的饰物勾到她的发丝,他的动作有些缓慢。
所有人都背过身去,他解开她绣着金线凤纹的外袍,再从子意手中接过来狐狸毛的披风将她裹在其中,又替她系好领口的系带。
他似乎终于满意,捧着她的脸,轻声道,“娘子,我们骑马回去。”
戚寸心被他抱上马,她有点无措地触摸了一下马的脖颈,发现它很温顺,她又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谢缈上马,握住缰绳,将她揽在怀中。
无伞遮挡,雪花一片一片地坠落下来,在他乌浓的发间,在他的肩头,在他的衣袖,马蹄踩着积雪发出沙沙的声音,凛冽的风将她的耳廓吹得发红。
他发现了,伸手将兜帽扣上她的脑袋。
徐允嘉等人跟在后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
“今天真的可以晚回去吗?”她仰头望见他的下颚。
“嗯。”
他应了一声。
“那我想吃鸡脆饼汤,舅舅生前最喜欢的那家。”她说。
“好。”
“快过年了,听说西市近几天夜里有许多烟火可以看,我想去看热闹。”
“好。”
“你怎么什么都说好啊?”
她抿起唇,嘴角上扬。
这黄昏的山间,金色的夕阳铺满晶莹雪地,他迎向那片光影策马而行,听见她的声音,便低头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有点像撒娇。
她一下低头,兜帽边缘的狐狸毛被风吹得有些轻拂过她的脸颊,有点痒痒的,她眼前是茫茫雪色,青黑色的枝叶在重重积雪中半遮半掩,犹如一幅色彩极少,意蕴却深的水墨画。
即便凛风迎面拂来,戚寸心也仍觉得眼前的一切像是一场幻梦。
讨厌雪的人,
此时却带着她策马于这白茫茫的天地之间,不在意他衣袂沾了多少雪粒,也不在乎这极致的白原本曾是他的噩梦。
脱去帝王冕服的他,只是腰间系着她的百珠结红丝绦的少年。
如果不是在战事频发的乱世,她也许就能与他策马山川,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哪怕是做最平凡的人。
那该是最美好的愿景。
不再有人如她一般在儿时便深受颠沛,不再有人如小九一般生生被战争倾轧至死,仙翁江不再是隔断两方的界限,它必须是汉人的长河。
风雪更深,穿梭林间时,有枝头落下的一点积雪打在她的兜帽上,她一下回神,听见他的轻笑声,随后便是他的手轻轻拂落了微融的积雪,在她仰头看他的时候,他毫无所觉,一双眼睛仍在看着远处。
“缈缈。”
她忽然唤他,在此间的风里,她的声音不甚明晰。
可他还是听到了。
甚至稍稍垂首,想要再听清些她接下来的话。
却不防,被她亲了一下脸颊。
只那么一下,他垂下眼睛,便撞见她灿烂的笑容,在黄昏最耀眼的余晖里,她令人有些移不开眼。
他不知,在他的身边,她弥补了好多的遗憾。
若她的祖父与父亲还好好的,她作为戚家女儿理应识文断字,读书明理,可她偏偏流落东陵为奴为婢,只识字却不知文。
若非是他,她也许还不能从一个只能被动地等待着世道变得公道的自己,成为与他并肩携手,共挽狂澜的自己。
这是她心中最为值得的事。
与他成长,与他结缘,她有过退缩,却终不后悔。
她始终要和他在一起,
少年人行少年事,不负明月与彼此。
一程险山恶水已过,大道坦途终要向他们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少年篇番外就结束啦,要和少年时的缈缈寸心说再见了,之后的番外就是游山玩水带小朋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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