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卓容早就知道帝王家国婚流程繁琐、声势浩大, 但她没想到,能繁琐到这个程度。从纳彩开始,她家门前就没消停过。
芥阳和履霜这几日都住在燕府, 因为陛下发话,怕戚卓容紧张, 所以让她们多陪陪她。对此,芥阳和履霜只想说, 戚卓容一点也不紧张,她快要被烦死了。每天早上醒来就是女官的问候, 睡前又是女官的叮嘱, 最后是戚卓容盯着她放出了周身的杀气, 那女官才终于不敢再说话。
身为旁观者,履霜哪怕是每日看着府里人进进出出, 也倍感头大。她和芥阳悄悄咬耳朵:“要不是对象是陛下,阿姣八成就要提刀杀过去了。”
芥阳深以为然地点头,点了两下, 又道:“不过若不是陛下,她压根就不会成婚罢?”
履霜愣了一下, 随即笑起来。
芥阳:“你笑什么?”
“没什么。”履霜摇头,“女官给的册子,你看过没有?”
按理来说, 宫中送来的所有东西,都得经戚卓容过目,但她连礼单都懒得看, 打发下面人去收拾,女官也不敢再烦她,把东西送进屋就赶紧走了, 一句话也不多说。女官送来的无非就是些贴身头面之物,这些本来就丢给了履霜和芥阳管,结果有一日她们在绸缎底下还抽出了一本书,活色生香的那种。
“看了。”芥阳面不改色,“不如我手下那些书铺私下偷卖的那些书生动。”
“那当然啊。”履霜笑道,“帝王之家,便是夫妻敦伦之道,也得讲究,哪能和市井俗民一般。”
芥阳哼了一声,不屑道:“越是有钱有权的人家,花样才越多呢。”
履霜险些被她笑死。
戚卓容推门进来,看见她们气氛古怪,疑惑道:“你们在干什么?”
履霜立刻坐直身子:“就等你呢,宫里方才送来了几套首饰图样,你挑个喜欢的,让他们打了罢。”
戚卓容:“无所谓,你看着办。”在她眼里,那些东西都长得差不多,都一样的复杂,都一样的漂亮。
“这又不是我成婚,哪能我定?”履霜说,“你要是说无所谓,你家那位陛下,肯定得让人每套打一遍,再送实物到你面前过目。你就体谅体谅下面人,现在就定一套罢。”
戚卓容叹了口气,对着花样选了半天,才终于选了一套:“就这个。”
“这还差不多。”履霜说,“我可听说,陛下对这场大典很是重视,连喜服上绣的金线是哪种金,都要过问呢。”
说起这个戚卓容又开始脑袋疼。
婚期愈近,两个人愈发没空见面,但他会时不时让人送封信进府,除了一些日常问候外,便是事无巨细地问她对婚礼各处的意见。她是真的没有什么想法,但她也知道,她若是敷衍过去,他定会觉得她对这么重要的事都不上心,就是不重视他。
戚卓容喃喃:“要是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答应他。”
成个婚,比让她杀一百个人还累,若不是外力阻挠,裴祯元恨不得天天黏她身上,她怎么吃得消?
履霜已经习惯了她的口是心非,瞥了一眼戚卓容露出的肩头,那里还有一小块红痕没有消退,看得她简直想翻白眼。
就以她这纵容的架势,嘴上骂得再凶又有什么用?以男人的劣根性,不得寸进尺才怪。
……
时间弹指一挥,兵荒马乱间,就已经到了迎亲之日。
“燕氏鸣姣,风骨高洁,厚德深义,称母仪之选,宜共承天地宗庙。兹仰承天命,命以册宝,立为皇后……”
后面的话,戚卓容其实没太听清。
她几乎一夜没睡,身上喜服重,头顶凤冠更重,她几乎都要怀疑是不是裴祯元为了彰显排场故意给她搞成这样,幸亏她还有武功底子撑着,要是换个弱柳扶风的世家女来,岂不是脖子都要断了?
天气炎热,额前金丝珠帘垂下,映着阳光在她眼前轻晃,晃得她快要睡着。
好不容易等到冗长的礼词念完,她终于得以坐上车舆,获得短暂的喘息之机。大乐在前,她坐在高高的舆驾之上,四周彩绦联垂,衬得她在其中若隐若现。偶尔风大了些,吹得彩绦卷拂而起,露出她的身影,夹道围观的百姓便会一阵鼓掌欢呼。
借着凤冠珠帘的遮掩,戚卓容抓紧时间闭目养神,心中对这个设计感到十分无语——从燕府到皇宫,慢慢行进怎么也得花上半个时辰以上,裴祯元这个小兔崽子,一边恨不得将她这个皇后之位宣扬得前无古人,炫耀给所有人看看她的美丽与锋芒,一边又微妙地占有欲发作,把这舆驾布置得若隐若现,旁人想看清她今天的妆扮,还得凭运气。
戚卓容勉强睡了一路,舆驾路过承天门,她睁开眼,看见百官朝拜。
那些支持她的、反对她的、或是对她无可无不可的,如今皆悉数跪于她的座下。
在心口沉眠的那点激荡之意,终于在此刻有了复苏之感。
抵达午门,鸣钟鼓,停卤薄。再进奉天门,她提起厚重的衣摆,在侍女的搀扶之下走下舆驾,抬起头,看见了金灿灿的阳光,和长阶尽头等着她的人。
一直困倦的神思仿佛在这一瞬突然醒来,哪怕是隔着一重珠帘,哪怕其实还相距那么远,她似乎也能看到那个人微微扬起的唇角。
于是她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她正要往上迈出第一步,就见尽头顶端的那个人忽然动了。
——他快步跑下了白玉长阶。
戚卓容惊愕地看着他,连同她身边的侍女,也是大吃一惊——流程里,完全不是这样的!
这大喜之日,那件帝王常穿的金色龙袍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与她身上所着相似的红锦金绣喜服。她早知他生得好看,穿什么都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俊才模样,可直至今日亲眼见了他身着喜服的样子,她才恍觉,原来他也可以有这般稳重成熟的一面。明明人都是一个人,明明他脸上的笑意与从前并无二致,但重色重彩压着,他通身便显出一种“男人”特有的气韵来。
那种气韵与他行及冠礼时不一样,那时的他是天下人的帝王,是可以肩挑山河的炽热与蓬勃,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只是她一个人的丈夫。
戚卓容看着他的同时,裴祯元也在看着她。
这套喜服纹样乃是他亲手所绘,百名织工缝了两月有余才缝制而成,祥云牡丹,龙凤衔珠,除此之外,自霞帔上垂下的两条大带,末端坠金玉,缎面上除并蒂缠枝吉祥如意纹外,还额外多绘了几处剑纹。
凤冠旁坠数条珠串,按从前制式,珠串尾当以暗红大珠或赤金细铃作结,可在她鬓边,摇曳的却是一柄柄细长镂空的金色短剑。
最初这个图样给到工造局的时候,工造局还大呼不可不可,古往今来,成婚讲究的都是吉祥美满之寓意,哪有人会用这种图案和式样?更何况还是一国帝后的大婚,未免也太不吉利。但裴祯元十分固执,他不想要用滥了的合乎礼制的纹样,那些普通女子所在意的柔润、雍容,相信戚卓容也无甚兴趣。
果然,最后戚卓容还是选了他亲绘的一版。
什么吉不吉利,有他和她在,哪会有什么不吉之事。他就是要让她做这大绍独一无二的皇后,享独一无二的待遇,她的喜服、她的凤冠,便是她与她们最大的不同。她是要翱翔四海的凤凰,剑气扫六合,清啸动九霄,她生来就不该是那笼中娇养的雀。
珠帘半遮,却难掩她惊世风华。
戚卓容怔怔地看着他:“你来做什么?”按理来说,应该是她独自一人走上长阶,而他在尽头等着她的到来。
裴祯元笑道:“来迎你啊。”
那么长、那么长的台阶,他才舍不得她一个人走。这桩婚事本就是由他强求得来,要不是礼部那帮官员死活不答应,他甚至都打算亲自去燕府登门迎亲,最后还是礼部以出动太多禁卫军会影响百姓生活为由,才终于把他劝住。
无视周围官员的一切目光,他执起她的手,往长阶上走去。
空旷的长阶,除了风和阳光,就只有他们。
他摩挲着她掌心的薄茧,满腔喜悦与酸涩无处释放。喜的是他终于得偿所愿,迎她为后,酸的是她这一路走来太过辛苦,她生命最该美好的前十几年,他从未参与过。
不过还好,还有机会。
他紧扣住她的五指,正在神思震荡间,就听到她说:“你累吗?”
裴祯元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当然不啊!”
哪怕昨夜激动得一晚上没睡,他也一点不累!不仅不累,还感觉体内充满了力量!
戚卓容:“……年轻真好。”
初初惊艳过后,摆在她面前的就是残酷的现实。虽然她身体底子好,顶着至少十斤重的凤冠也能爬完台阶,但一想到后面还有更礼服、谒庙礼等事务在等着她,她就想掐一把自己的人中。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焦躁,裴祯元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再坚持一下,成么?”
戚卓容:“……嗯。”
裴祯元:“等晚上,朕就把帝玺和凤印一起给你。”
戚卓容顿时精神一振:“好!”
裴祯元只能笑笑。
他们登上最高处的台阶,站定,回首望去。
京城繁华,尽收眼底。百官如棋,山呼万岁。
戚卓容深深呼吸,这高处的风,都比下面的清甜些。
裴祯元紧紧攥住她的手,就仿佛怕她被风吹去了一般。他偏过头,看见细碎珠光倒映在她的瞳孔里,化作一片盈盈的水光,最后滴落在她艳丽如火的绣凤喜服上。
他喉头动了动,想伸指替她揩去,却又害怕打破这一刻的永恒。
“裴祯元。”她唇角翘起。
“嗯?”
“我八岁以前,最怕的就是活不到及笄。”睫上还沾着露珠,可她却莞尔,“直到今年之前,我都从来没有想过,我还会有这么一天。”
此刻应该有很多动人的话可以作为回答,但是偏偏裴祯元大脑一片空白,憋了半天,竟然憋出一句:“那你八岁以后怕什么?”
戚卓容一怔,随即看向他:“八岁以后,怕意外,怕壮志难酬,怕这世上人心诡谲——但现在最怕的,是没有你。”
裴祯元呆住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辈子还能从戚卓容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毕竟她从不肯主动对他说一句好听的情话,每回都是他威逼利诱,她才勉强复述一遍他提供的样板话。
长风吹得她额前珠帘叮铃作响,他忽然就什么也不想了,不去想接下来还会有的繁冗仪式,不去想今夜喝完合卺酒后该说的第一句话,不去想几日后与她一同临朝时,下面人会是何种目光。
此时此刻,仲夏热烈。
礼制是什么,全都不重要,他只想亲吻她,只想站在这里,昭告全天下他对她的无双情意。
这是他的妻,这是大绍的皇后。
十二年前的夏夜,他的叔父血洗行宫,是十六岁的她轻轻握住他的手,将他抱在了怀里。哪怕知道她别有所图,哪怕知道她来历不明,他也会贪恋那半刻的温暖,贪恋那一双温柔的眼睛。
流过泪,见过血,含过杀气,藏过心机的一双眼睛,从此在他身上停驻。
“阿姣。”他撩起她额前的珠帘,吻在那双眼睛上,唤出那个只有至亲之人才敢喊、而他却从不敢轻易出口的称呼。
“从今往后,你便是朕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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