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祯元逼着司天监算了许久的日子, 又得了太医院点头,才终于拟定了几个黄道吉日——再不成婚,先疯的一定是他。
他思虑半天, 最后不动声色地出了宫。
低调的马车在燕府门前停下,门口无人值守, 他一身月白锦衣,轻轻叩响了门上的铜环。
开门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厮, 并不认得裴祯元。自从府邸修葺一新,戚卓容搬了进来后, 那登门拜访的人就没停过。对此, 戚卓容吩咐他, 除非是履霜、芥阳以及东厂的人可以直接放进来,其余人等, 全都拦在外面,等拿了拜帖过目,再决定要不要放进来。不过根据连日来的经验, 这个决定,必然都是否定的。
因此小厮将裴祯元上下扫了一眼, 见他虽然长得不错,气质不凡,但依旧公示公办地问道:“您哪位?可有拜帖?”
裴祯元:“……没有。”
“那您是谁家府上?所为何事?”
裴祯元轻咳一声:“你跟你家姑娘说一声, 说我来了,她自然明白。”
小厮莫名其妙:“燕府不待无名之客,您请回罢。”说完就关上了门。
裴祯元:“……”
他站在燕府门前, 正在兀自生闷气,余光便瞟见一个人影走来,他抬起头, 发现是履霜。
履霜也吃了一惊,将裴祯元上下打量一番,正欲行礼,裴祯元回头看了看身后街上走动的人群,朝她摇了摇头。
履霜便收了话头,只朝他点了点头,随即便敲响了大门。
开门的小厮一见到她,当即扬起笑脸:“关姑娘,您来了,里面请。”
裴祯元:“……”
嚯,那关履霜一句话不说,就能直接进门,待遇可真好哇!
他正要跟着关履霜进去,却被小厮一把拦住:“哎哎哎,你干什么?”小厮扭头问履霜,“关姑娘,您可认得他么?”
履霜道:“不认得。”
然后扬长而去。
裴祯元:?
他眼睁睁看着那门在自己鼻子尖前关上,不由大为光火。他回过头,就见那驾车的太监正仰头望天,满脸都是“这天真好看,我什么也不知道”的表情。
裴祯元又抬头看了看燕府的墙。
那墙头上扎满了荆棘,防的就是有人翻墙。
裴祯元走到马车边上,没好气道:“去开门!”
那太监连忙应是,又去敲了燕府的大门。开门的小厮已经变得不耐烦,等太监低声说了几句后,脸色顿时大变,若非被太监眼疾手快地扶住,差一点就要跪下。他哆哆嗦嗦地开了门,半天组不成一个句子,裴祯元跨进门里,扫了他一眼,皱了皱眉。
他这一皱眉,小厮都快哭出来了。
裴祯元问:“她人在哪里?”
小厮指了个方向,语带哭腔:“在……在后院里呢。”
燕府里人不多,偶尔遇到的几个侍女,都是从宫里跟着戚卓容出来的,见到裴祯元,虽有讶异,但还是规矩行了礼。
待到后院门口,却有一人款款出现,拦住了他的去路。
“陛下。”履霜笑盈盈地道,“阿姣正在午歇,恐怕不宜面见陛下呢。”
裴祯元:“那你来做什么?”
履霜掩唇:“我是阿姣的姊妹,她虽然歇着,但我在旁边做些事情陪着,这又无妨。可陛下是男子,既然阿姣已经出了宫,眼下还不是陛下的妻呢,该避的嫌,还是得避啊。”
裴祯元疑惑道:“她最近跟你说了什么?”
履霜是个聪明人,肯定不会无缘无故来挑衅他。
履霜摇着手里的团扇,轻轻一笑:“她可什么也没跟我说。”
只是前些日子她来找戚卓容玩耍解闷,随手翻了翻府里的书架,结果被她翻出几本春/宫册来。当时她目瞪口呆,正好戚卓容进来,两个人面面相觑间,戚卓容一把夺走她手里的册子,敷衍道:“哈哈,院子里开花了,我带你去看看。”
履霜却不依,拉住她不肯让她走,在她的逼问之下,戚卓容才含含糊糊地说,以防万一,先得多看看。
履霜:“……怎么,你们已经到这个程度了?”
戚卓容恼羞成怒:“没有!都说了,以防万一!”
履霜哼了一声:“要是什么都没发生,我才不觉得你会想得起来看这种东西。怎么样,好看么?”
戚卓容:“……不怎么样。”
履霜又看了那封皮两眼,唔了一声:“我翻过芥阳的书局账簿,这几本书,私下里应当卖得很红火,质量应该相当不错啊,你真的有看吗?”
戚卓容瞪着她,没好气道:“只翻了两三页,就没看了!你满意了罢!”
履霜好笑:“为什么不看?你难道害羞?”
“不是!”戚卓容悻悻道,“说实话,画工挺好,但是一想到那个人是……”
一想到画里的男主角可能是裴祯元,她就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兴致。太可怕了,她根本没法想象那种场景,她虽然并不排斥和他的亲密相处,但亲密到这种程度,还是突破了她的底线。
她感觉……她感觉她在犯罪!
履霜见她整个人都陷入纠结羞耻的状态,便歇了取笑她的心思,努力开导了她几句,戚卓容才缓和下去。
眼下见了裴祯元,履霜不由又在心里哼了一声。
男人,果然都一个样!就算是阿姣一手带大的陛下,也不能免俗!
一定是他偷偷摸摸对阿姣做了什么,否则阿姣才不会为这种事情烦恼!
履霜与裴祯元正在僵持间,后院里传来一个略带困意的声音:“履霜,是你吗?”
履霜眼睁睁看着裴祯元身后仿佛突然出现了一条透明的空气尾巴,开始欢快地一阵乱甩:“是朕呀!”
履霜:“……”
她长叹一口气,让出了路。
裴祯元兴高采烈地步入后院,就看到院中一棵老树下,戚卓容正躺在一张竹榻上,云鬓松散,裙摆委地,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一片流淌的湖光。
戚卓容吃惊起身:“陛下,你怎么来了?”说着迅速拢了拢衣襟。
裴祯元被这美人春醒的画卷晃得神志不清,走路都像飘在云上。他也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坐在了她身边。
戚卓容把裙摆从他身下抽了出来,不动声色地旁边挪了挪,笑道:“谢陛下关心,这府里一切都好。”
裴祯元故作深沉地点头:“那就好。”
两个人静默了一会儿,裴祯元决定委婉开口:“那个……你也知道,最近朕身体大好,已经上了好久的早朝,便有时常有大臣上书,说朕后宫空虚无人,不太妥当。正好今日休沐,朕便来问问你的意见。”
他在胡说八道,根本没有大臣这样上书。
戚卓容垂头,不自觉地揪紧了裙面:“他们是不是太闲了,近来没有别的事可做了吗?”
裴祯元心里顿时一凉。
她言下之意,就是并不急着嫁给他?
那写着黄道吉日的字条还收在袖子里,现在贴着他的手腕,也不知该不该拿出来。可原封不动地放着,又像是有火在燎他。
“是罢……朕也觉得太快了。”裴祯元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他说完便盯紧了戚卓容,就见她绷紧的肩膀倏地一轻,松了口气道:“确实,太快了。陛下又不是短命皇帝,这么着急做什么?”
裴祯元本就发凉的一颗心顿时落入了冰窟里。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反复告诉自己,距他在奉天大殿表白,也不过才过了小几十日,他这么急于求成,她毕竟是女子,定然也会不好意思。
但是,但是……
他正低落间,就听戚卓容试探道:“既然今日休沐,陛下待会还要回宫吗?”
裴祯元一愣:“怎么了?”
“我是想,若是陛下不急着回宫的话……”她抿唇一笑,“倒可以陪陛下上街走走。在宫里闷了那么多天,这应该是陛下头一回出来罢?”
裴祯元怔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上涌的喜悦立刻冲淡了方才的失落,他连连点头:“好啊!”
顿了顿又道:“但是你……”
你这张脸,京中大半百姓都认识罢!
戚卓容却道:“无妨,这个容易。”她从宫里出来后,也不是日日待在这府里,也会与履霜上街逛逛。
两个人从后院里出来,裴祯元被带去换身更便宜些的常服,路过履霜的时候,还朝她挑了挑眉。
履霜:“……”
白衣的美人蹙了眉头,看向戚卓容:“你又哄了他什么?”
戚卓容小声道:“他想向我求娶,被我敷衍过去了,若再不哄哄他,恐怕这祖宗今夜就睡不着了。”
履霜:“你这能拖多久啊?”
“能拖一日是一日,明日的事明日再想。”一向雷厉风行的东厂督主竟也有拖延逃避的时候。
“对了,你来找我做什么?”戚卓容问。
履霜摇着头,长叹一声:“今日天气好,适合郊外曲水踏青,不过看来我来得不巧,还是不掺和你们了。我先走了,你们慢慢玩罢。”
看着履霜离去的背影,戚卓容揉了揉额角,转身回了自己屋子。
裴祯元早就换了身再普通不过的衣服等在门外,闲着无聊,就问旁边的侍女:“门口的那个小厮,看上去年纪不大,是谁买进来的?”
侍女斟酌道:“启禀陛下,是姑娘自己买的。听说是卖身葬父,姑娘路过,看他可怜,便把他买了下来,留着应门。”
裴祯元哼了一声:“你们姑娘倒是善心大发。”
侍女忙道:“陛下,那小厮只守在外门,从不曾踏入内院一步的,人很规矩,身家也清白,他的底细东厂都查过的,没有问题。”
裴祯元:“朕又没说什么,你解释这么多干什么?”
侍女没见过这么阴阳怪气的陛下,不由脸上一苦,不敢再吭声了。
戚卓容换了身寻常女子打扮出来,眉毛略略描粗,眼型也稍作了改动,下半张脸用面纱遮住,乍一看,确实认不出这就是戚卓容。
“走罢,陛下。”她笑道,“现在这时节正适合郊外踏青,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裴祯元:“嗯。”
戚卓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旁边低垂脑袋的侍女,不由心生疑惑,她才消失了这么一会儿而已,又出什么事情惹得这祖宗不快了?
但裴祯元已经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去,戚卓容也只能压下疑问,快步跟了上去。
马车辘辘起行,裴祯元撩起帘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沿途街市风光,直到驶至郊野,也没和戚卓容讲半个字。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盈盈碧草间,四处可见郊游的男男女女。
戚卓容与裴祯元并肩慢慢走着,欣赏这春日好景,心境也渐渐开阔起来。
曲水边有几个书生席地而坐,把酒言欢,正在论诗,戚卓容放慢脚步听了几句,不由笑了一声,说:“看来下次春闱,倒可能有几个亮眼之才。”
裴祯元瞥了一眼,道:“太年轻。”
“年轻怎么了?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文采,不是好事吗?”戚卓容还在看,“看打扮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寻常人家也能出俊才,不是正说明陛下治国有方?”
裴祯元:“少拍我的马屁。”
戚卓容拉住他:“你怎么了?”
裴祯元扭过头:“看出来了,你就喜欢到处捡年纪小的。你家门口那个小厮,也就十五六岁罢,长得挺周正,还卖身葬父,真是有孝心!这里几个,大概还未弱冠——”
“差不多得了!”戚卓容一巴掌拍在他后颈,“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她这一巴掌清脆响亮,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没见过这么泼辣的女子。
裴祯元也被她拍懵了一会儿,委屈道:“怎么了?我就爱吃乱七八糟的醋,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他自我认知如此清晰,承认错误如此坦诚,戚卓容都被他气笑了。
“怎么样才能治治你这毛病,嗯?”
裴祯元眼一闭,心一横,索性道:“你嫁给我,就治好了!”
戚卓容一噎,众目睽睽下觉得十分丢人,赶紧把他拉到一处人少的树林里,说:“我不是已经答应了吗?你又在那儿说什么胡话呢?”
“我刚刚发现那个没有时限。”裴祯元看着她,抿了抿唇,“就不能给我个确定的时间吗?我每日盼着你能主动入宫来,可又不敢让你入得太频繁。我每日都想出宫去见见你,可又怕次数多了引人注意。虽然知道你并不会做什么,但是……我会害怕。”
因为从头到尾都是他在将这段关系引向不归路,是他的渴望,是他的追求,她不过只是顺势答应了他而已,她若是要放弃,他没有任何办法。哪怕知道她并不是那样的人,他也无法阻止自己的胡思乱想。
他有时候也会痛恨这样的自己。
戚卓容不说话。
这一天的心已经忽上忽下了许多回,裴祯元实在无法再忍受这种折磨,他只能卑鄙无耻地握住她的手,在唇边轻轻点吻,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姐姐,你就大发一回慈悲,救救我罢。”
他知道她不会拒绝这样的自己。
果然,戚卓容踉跄倒退了两步,把手缩了回去:“你又来这招!”但她还是认命地中招,小声道,“这又不是我说了就算的,总得挑个黄道吉日……”
裴祯元立刻从袖子里抽出字条:“我已经让钦天监看过,六月初六,七月初一,八月廿二,这都是大吉之日,宜嫁娶。而且那个时候你我身体都已恢复正常,太医院说绝对没有问题。”
戚卓容震惊:“你、你今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裴祯元:“……咳。”
“不行,不行。”戚卓容连连摆手,“太快了,太快了,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裴祯元认真道:“那什么时候才能做好准备?”
戚卓容想了想,犹豫道:“明、明年?”
裴祯元无言半晌,说:“现在全天下人都知道我要娶你,还拖到明年,那这段时间怎么办?是不是打算让天下人都揣测我可能变心了?是不是打算让那些世家小姐重新燃起不该有的希望?”
戚卓容刚想说话,又被他打断:“你近来是不是也很无趣?你不想上朝吗?不想理政吗?你难道想在燕府一直歇到明年?”
戚卓容:“……”
可恶!怎么又被他说中了心事!她最近确实有点闲得发慌,十分想念御书房的那块帝玺!
看她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借着树丛的遮掩,裴祯元将她抱在怀里,低下头道:“姐姐,你到底是为什么拖着呢?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你至少说出来,给我个改正的机会罢?”
戚卓容有苦难言。
她总不能说,“我暂时没法克服心理障碍,你也别对我有什么那种冲动”罢?她也不能说,“嫁给你可以,但是我们是不是可以商量一下,先别急着行房事”罢?
她自己也觉得很离谱,明明能接受唇舌相亲,可更深入的事,她却还没法面对。
裴祯元狐疑地看着她耳根越来越红,不明白她是想到了什么。
戚卓容勉强道:“非得从这几个日子中选一个吗?”
裴祯元:“你若有别的想法,也可以说,只是务必得事先确定好,你我大婚,怎么也得留出至少三个月来准备。”
戚卓容正在头疼间,忽然听到远处几人行酒令的声音,还夹杂着几声豪爽的笑声:“贤弟,你都输了好几把了,这杯再喝下肚,可别连回家的门都摸不着!”
戚卓容灵光一闪,立刻捧住裴祯元的脸,凑上去安抚地亲了一下,道:“你容我想想,这个月一定给你答复,好么?”
明明隔着一层面纱,却仿佛比从前任何一个吻都让他心动。
裴祯元被这一个短暂的吻弄得七荤八素,顿时将所有不快抛之脑后,不住地笑着点头:“好好好,好好好。”
“那我们先接着踏青,好么?”
“好好好,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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