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人何时, 咳咳,欠我什么了。”姜昭捂唇。
江奉京并未再说什么别的,只从袖笼中拿出一个小瓷瓶递过去, “皇上试试这药丸, 或许会有效。”
他唇角带着一个溢满了苦涩的笑容。
姚顺从里面倒出一粒褐色带着些红的药丸, 姜昭拿起来, 看了眼江奉京, 把药放入嘴里。
药是苦的,可又带着淡淡的铁锈味, 甚至有些腥。
姜昭对这个味道过于熟悉, 他震惊的抬眸看向江奉京, 眼里满是复杂和不可置信。
“你……”
对上那双震惊的双眸,江奉京死死抿唇, 不愿再说什么, 怕他追问, 转身就走。
他一路跑回了专门辟出的药房,关上门就抽了口气。
衣袖挽上去, 露出缠着一圈白色棉巾的手腕,白棉巾上渗出鲜红的血迹, 江奉京轻轻解开布巾,露出里面两指宽的伤口。
伤口在溢出血迹, 他吸着气拿出金疮药粉倒上去。
刺激的疼痛让他猛地咬牙闭上眼。
这是他从从前父亲的手札里找出的一个药方, 里面是简述了一遍解药的原理,这毒霸道, 需要鲜血作为药引。
他只能试一试。
姜昭回过神来,江奉京已经没了影子。
他张了张唇,看着手里的瓷瓶, 心绪十分复杂。
江奉京为何如此,完全不必如此才对。
他为了救他如此憔悴,那药里的血腥味,以及他苍白的脸色,足以说明他用了自己的血。
姜昭不明白,可此刻他心里的感觉也很让他陌生。
从来没有人为他做到这样,为他付出如此多。
姜昭想,他应该好好谢谢江大人。
三日后,姜昭终于能在搀扶下起身了,他穿着明黄的冬衣,裹着纯白的毛披风,指挥姚喜扶着他去院子里。
昨夜下了一场雪,入眼看去一片雪白,红墙黑瓦白雪。
院子里铺了一层,姜昭要踩进去,被姚喜拦住,“皇上别去,雪地里冷,您才刚能下床。”
看他如此紧张,姜昭也不再坚持,只站在廊下看着树上的冰凌。
半晌,他问:“摄政王呢,朕有两日没见他了。”
往日萧从妄日日都要到房间里陪着他,这两日不见倒是有些不习惯了,况且,他们还有个约定呢。
天气晴朗,是看日出的好日子。
“摄政王去了军营中巡视。”颇有些幽怨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两日不见,皇上如此念着摄政王,怎么不问问臣呢。”
姜昭侧过头,果然看见宇文绪站在几步之外,看着他的双眸带着埋怨。
他竟然感觉宇文绪在争宠。
姜昭握拳抵在唇边轻咳,宇文绪快步走到他身边,蹙着眉道:“江奉京到底怎么在治病,信誓旦旦的保证,如今毫无作用。”
“别这么说。”姜昭认真看着宇文绪,“宇文大人不知道就不要乱说,江大人已经尽力了,甚至……总之,宇文大人不能无故诋毁他人。”
“我诋毁江奉京?”宇文绪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拔高了声音,“在皇上心中,他们都是对的,好的,唯有我,你看不上。你可知江奉京到底隐瞒你了什么。”
“我什么时候……”
姜昭话音未落,忽然有人急匆匆跑来,喊道:“皇上、首辅大人,不好了,外面来了好多人,把行宫的路拦住了,堵在门外叫喊。”
“喊什么?”姜昭问。
宇文绪脸色已经变了,宫人瑟瑟发抖回道:“说让皇上放了姜舟,就饶、饶……”
话未说完就被宇文绪打断,“够了,把皇上先扶回去休息。”
姜昭却不动,问宇文绪:“来人是徐家还是姜舟背后的人?”
姜昭一脸平静,似乎并不奇怪的样子反而让宇文绪有些慌,不过也只是一瞬,他便妥协了。
“看来没有瞒过皇上,来人应该是姜舟背后的人,我把尚全放了,让他误以为是自己人放走的,他必然会去告诉姜舟背后的人。你放心,我已做了完全准备,你不会有事的。”
姜昭却丝毫不在意,反而又问道:“姜舟在行宫?”
“是,否则怎么把人引出来。”宇文绪道。
姜昭点了点头。
宇文绪便道:“皇上去休息吧,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
“一起去看看,我还没见过这种场面。”姜昭道。
“皇上。”宇文绪不赞同道,“若是有个万一……”
姜昭笑着道:“就我这身体还能有什么万一,若是我猜的没错,我身上的毒是不是也是他们下的,不去看看如何甘心。”
看着先一步走了的姜昭,宇文绪呼吸一窒,随后冷着脸便跟了上去。
有他在,一定不会让他有事的。
走到门前尚未出去,便听见外面的喊叫声:“姜昭,快把姜舟放了,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先帝遗嗣,是正统皇子,你这是大逆不道。”
宇文绪站在姜昭身边,呈一种保护者的姿态,他手臂一挥,门打开,有两队二十人的侍卫便涌出去挡在他们面前。
姜昭走出去,看见尚全满身是伤站在一位中年人身边,方才喊话的就是他。
他身边还站在几位身穿华服的人,姜昭并未见过。
看见姜昭和宇文绪出来,那位中年男人上前一步,他身上有一股气势,但又有一种十分熟悉的气质。
“皇上囚禁姜舟皇子,乃是血脉相残,有违皇室祖训,还请皇上迷途知返,放了姜舟。”
姜昭奇怪的看着他,“你是谁?”
宇文绪在他身边冷声道:“江太医,居然是你。我记得你早就‘死’,现如今出现在这里,要求皇上放了姜舟,你到底意欲为何?”
“江太医。”姜昭喃喃道,他忽然灵光一闪,“难道你是……”
“父亲!”
江奉京从里面跑出来,神色复杂,看向中年男人的带着一丝恨意。
果然。
姜昭就觉得这人长得十分熟悉,竟然是江奉京的父亲。
“江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姜昭问。
江奉京满脸苦涩,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江父却姿态闲适,满脸从容,他捋了捋胡须:“事到如今,也没有瞒着皇上的必要。皇上身上的毒已经侵入五脏六腑,若是没有解药必然回天乏术,活不了几日。若是皇上现在放了姜舟,立刻下旨让位给姜舟,我便立刻给你解药,并且承诺留你一命。”
姜昭看向江奉京,“江大人早已知道这毒是你父亲下的?”
江奉京摇头,目光闪动,“不,不是皇上,我也是前几日才知道是他。”
“对不起。”
姜昭点头,这样就说得通了,只不过他还有件事情不明白。
“请问你跟姜舟到底有什么关系,依照宇文大人所言,你乃是先帝信任的太医,却假死养育徐妃的皇子,想必什么遗落在外也是你们自导自演吧,尚全公公在宫中经营,为的就是让姜舟回宫继承王位。为了确保我能让位,明知我活不长,还要下毒以保证我不会阻碍姜舟。”
“若说无缘无故,我可不信。”
江奉京和宇文绪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们早已知晓姜舟背后有徐家,有尚全,却万万没想到还有江父。
甚至,这些年,江父还从百晓阁获知消息,若非宇文绪和萧从妄两人手腕铁血,他们恐怕早就行动了。
江父脸色一变,冷了下来,“这与你无关。”
这就是不说的意思了。
姜昭扬唇道:“事到如今你还不说,那我便把姜舟杀了,拉他垫背,省得我一个人下去寂寞。”
“你不怕死!”江父冷声道。
“怕啊。”姜昭说着就咳起来,“可是怕有什么用呢,就算你给了解药,到时候我让了位平民百姓一个,还不是任由你们说杀就杀了,对吧?”
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可周围落针可闻,大家都听到了。
江父没想到他们的打算这么轻易就被他说出来,一时间愣住。
却又听他道:“不如我先把姜舟杀了,再把你们杀了,解药自然就到我手里了。”
“来人,把姜舟带出来。”
江父一惊,立刻道:“解药在这里!”
“皇上,一切都好商量,这样,你把姜舟放了,我立刻就把解药给你。”
“看来姜舟很重要啊。”姜昭还笑了起来,他捏了捏衣领处的药丸,心下定了定,看向被带上来的姜舟。
他的目光在江父、江奉京和姜舟脸上转了一圈,便低低笑了起来。
“姜舟来了。”
“解药在此!”
“别急。”姜昭道,“让我来猜猜,你如此紧张姜舟,可姜舟是徐妃的儿子,这是尚公公确认的,或许你们早就安排好的,姜舟就在眼皮子底下长大。江太医早年在宫中当值,必然是认识徐妃,或许有不同寻常的情谊,护着徐妃的皇子,如此倒也说得通了。可问题是,姜舟出生不久便说遗落在外,那必然是要躲谁,宫里的,唯有皇上需要躲着。”
“徐妃为何要躲呢?当初身为妃位,皇上宠爱,有了皇子傍身只会步步高升,居然还要特意设计避开皇上。”
姜昭一句句说出口,江父一行人的脸色变了又变,冷汗从额角流下来,江父的手指动了动。
江奉京的脸色沉沉,他已经想到了什么,宇文绪若有所思的看向他。
姜昭继续道:“唯有一个可能,皇子并非皇子,徐妃怕暴露,只能设计让宫人把姜舟带出宫去,谎称遗落。可徐妃身处后宫,那这孩子……”
他拖长了声音,欣赏着一群人各异的表情,缓缓道:“总不能是太监的吧,说起来,我第一次见姜舟就觉得跟江大人有两分相似,如今见到江太医,一切就明了,姜舟必然是徐妃和江太医的孩子。”
“江太医假死,只为在暗处培养姜舟,无论是谁继承皇位都无所谓,只要尚公公给皇上下毒,姜舟就必然能继承皇位,他手里有徐妃的墨玉作为信物,没人不相信。”
此话一出,仿佛落下个炸弹,当场让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江父那边万万没想到姜昭这三言两语就说出了事情的真相,他们隐瞒了二十年的真相。
江奉京不可置信的往后退了几步,几乎站不稳。
不不不,怎么会这样。他不信。
宇文绪侧头看着姜昭,被他方才的样子吸引着,可又心痛。
“江太医,姜舟可以放了,你先把解药拿过来。”
江父还在震惊中,就连姜舟都愣住了,他根本没想到,姜昭居然知道。
分毫不差。
江父回过神来,举高了手里的瓷瓶,“解药在这儿,你先放了舟儿。”
宇文绪冷笑,“你先把解药拿过来,我立刻放了姜舟,我宇文绪说话算话,若是不拿,我就先让姜舟受点伤,左右你们都是医者,死不了的。”
宇文绪的冷酷众所周知,看着他拿出来的锋利匕首,谁都不敢大意。
江父深吸口气,把解药往前递了递,“拿去,这是解药。”
他往前走了几步,竟是要亲自送过来。
等到他靠近时三步远时便停下,他目光从江奉京掠过没有一丝停顿,便落在了姜舟身上。
左手递出药瓶,“解药。”
宇文绪接住。
右手看似要去抓一旁的姜舟,却猛地把一把粉末洒向姜昭。
“姜昭!”宇文绪脸色猛地一变,拉着姜昭往怀里抱住挡住大半粉末,“给我抓住他们,一个都不准放了。”
江父拉着姜舟往前跑,身后一个侍卫一刀砍来,他把姜舟往前一推,“快走。”
姜舟一愣,就见那一刀被他手臂挡住,霎时鲜血直涌,随后一刀插入他的身体里。
尚公公上前护住他,大吼道:“殿下快走。”
周围喊杀声四起,从山下涌上来大批的士兵,都是军中的好手。
姜舟一行人被瓮中捉鳖,前后夹击。
他茫然四顾,看见姜昭倒在宇文绪的怀里,江奉京上前焦急的查看。
他们是不是做错了,为什么非要这个皇位呢。
“江奉京,快,快看看皇上!”宇文绪跪倒在地上,抱着姜昭,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惊慌,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姜昭还醒着,鼻尖有股很不舒服的味道,“我没事,宇文绪你别慌。”
他声音显而易见的弱了下来。
宇文绪垂头看他,声音都是惊恐,可双手颤抖,“姜昭,你撑住啊,你一定会没事的。等你好了,我就把朝堂还给你,好不好。我知道你怨我,我保证,只要你好了,从今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姜昭脸色惨白,唇上的血色急速褪去,他唇角还挂着笑,“曾经或许又,可我现在已经不怨你也不恨你了。”
他应该高兴的,可此刻宇文绪却觉得自己好像呼吸不过来,他的眼睛也涩,喉咙也涩。
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江奉京……”宇文绪期盼的看向江奉京,所有的希望都落在他身上。
江奉京浑身都在抖,他握着姜昭的脉搏,脸色比姜昭还要白。
他抬头对上宇文绪,眼睛通红,摇了下头,“毒被引出来了。”
“解药呢!”宇文绪忽然大吼,“你爹给的解药呢!”
江奉京哽咽着,“这毒根本就没有解药,我看了几百本书,没有没有没有……”
“救救他啊!谁能来救救他。”
四周的喊杀声似乎都不能让他们注意,尚公公倒地满身是血,姜舟也无处可逃,他浑身都是伤。
姜昭看着雪一片片落下来,轻声问道:“萧从妄怎么还不来。”
姚喜在一旁哭着。
闭上眼的那一刻,姜昭看见萧从妄惊慌的脸,然后他笑着闭上了眼。
*
萧从妄一步步的往山上走,天上大雪纷飞,好像这冰天雪地之中,只有他一个人。
他背上背着姜昭,一步步走得极稳,时不时还要停下来给他拉好狐裘。
看见姜昭闭上眼那一瞬间,萧从妄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下来了,双膝一软就跪倒在姜昭的身边。
他扔下手中的刀,从茫然崩溃的宇文绪手中接过姜昭,抱起他轻声道:“我带你去看日出。”
萧从妄看着他的笑,想起来他们之间的约定,在寻找解毒丹药时,他还派人问过无晦大师,大师给了一句话。
“置之死地而后生。”
萧从妄背着一个人,在林间雪地里艰难的走着,时不时就停下来,他贴着姜昭的微弱几乎快消失的心跳确认再三,这才继续往上走。
日出之前,天边泛起鱼肚白。
萧从妄抱着姜昭坐在山崖边,他把姜昭整个人连带衣服都抱在怀里,姜昭好冷,还好他是热的。
他的下巴擦着姜昭的发顶,毛茸茸的触感让他忍不住轻轻蹭了蹭。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逾越,他只想紧紧抱着怀里人,就这么不放开。
“快要日出了。”萧从妄说。
他的声音因为寒冷,长时间没喝水而干涩暗哑,却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他把姜昭拉开一点,贴了贴他冰冷的脸,明明是面无表情,眼眸里却带着无尽的柔情。
“睁开眼,看一看好吗?”他乞求道,“我们说好的。”
姜昭依然闭着双眼,像个没有生命的瓷娃娃。
他的睫毛染上冰冷的白霜,泛着闪亮的光,萧从妄垂下眼,眼里期盼的光好像慢慢熄灭了。
太阳从不等人,从云层中露出尖尖的一角,好似只一眨眼间便一跃而出。
萧从妄紧了紧手臂,他看了眼脚下深不见底的深渊,又看向日出,“阿昭,你没有遵守我们的约定。”
太阳的光落在姜昭脸上,好似染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让他冰冷的脸也染上了一丝温度。
“王爷这不会是想拉我一起殉情吧。”
轻得好似一吹就散了的声音,恍若幻觉,萧从妄僵了下身体。
“萧从妄,我遵守了我们的约定。”
“嗯。”
“我好冷。”
“那我再抱紧一点。”
“要跟我一起游遍山河吗?”
“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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