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音既有了回应梁东序的心,那一切便都能操持起来了。
礼部拟了封后制,请了六位大媒来梅庵议亲,一番诚心诚意之后,钦天监便择一吉日,要往梅庵严家送聘礼。
这一日秋风起,满街巷桂花落,那香气莹莹轻入鼻端,馥郁而香甜。
自打朝廷出了封后的旨意,金陵由上至下,不管是世家望族、还是市井百姓之间,都惹起了满城的喧嚣议论。
梅庵严家的门前,这些时日便常常有百姓过来,远远地围着观望,显然是对这户人家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可惜亲军卫有一支护卫,在梅庵巷中,隔三丈驻守一人,使得百姓们也不敢上前,只在巷口街角轻声议论着。
“听说明儿宫中就来送聘礼了,上一回娶皇后咱们没见着,这一次说不得能见着皇后娘娘的真容。”
“……我倒像是见过似的,个儿高高的,生的像个菩萨,是个端丽的模样,也不知道明儿能不能再见上一回。”
“听说皇后娘娘原是金陵顾氏家的姑奶奶,如何当起了这一户人家的主母,当真叫人好奇……”
“我倒是知道一些内情,这一时也不好讲,过会子你往我家里去,咱们吃个酒好生叙一叙。”
众百姓轻声议论不绝,到了午间还仍有不少人远远围观,正好奇着,忽听得有马蹄声起,有两驾马车一前一后地驶过来,到了梅庵巷口,便叫亲军卫护卫拦下了。
从那马车上下来一位面容温睦的婆子,笑着同那护卫打点道:“好教军爷知道,这里是金陵顾氏的车轿,皇后娘娘乃是咱们府上的姑奶奶。今儿咱们家大老夫人、二老夫人来为姑奶奶送添箱礼,还请通融。”
那护卫听了,叫亲兵进去通报了,只是等一时不来,这两驾马车便晾在了巷口。
那第一辆车轿里坐的自然是顾家长房大老夫人闫氏,她在轿中等的不耐烦,眉眼间便有几分烦乱。
“老二媳妇眼皮子竟能浅薄至此,也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横竖一个和离大归的女儿,顾家都已然辟了一处地界养她,每个月的月钱也发了十年,如何就能叫人这要紧的当口搬了出去?”
大老夫人身前的婆子叫芬致,此时在一旁轻声道:“起先是那太师府上的亲事,惹了皇后娘娘,到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叫皇后娘娘去做什么节妇……这不是变着法儿地折磨人么?说起来,那一晚这梅庵府上宴请,宫里的天使过来送衣裳鞋袜,咱们就该看出些苗头来,早早将皇后娘娘哄回家才是。”
大老夫人面上就有几分不自然了。
“太主娘娘都由着老四在外头住严家的宅子,我逞什么能?”
“倘或咱们有前后眼,该能省去多少麻烦。”芬致应合着大老夫人的话,“太主娘娘虽是咱们顾府的老祖宗不假,可如今顾家东西分了府,那边成了文安侯府,太主娘娘随着三老爷住,咱们府上的事儿太主娘娘自然不好插手,故而不好发话也是有的。”
这个时候再说这些管什么用呢,大老夫人心里一阵儿烦躁。
自打出了封后的旨意,原是他顾府好端端的的姑奶奶,却住进了梅庵严家,大老爷顾知诚这些时日,在家里就一点儿好脸色都没有,先是恨恨地痛骂了二老爷顾知明一顿,接着就责令她与二弟妹一道,无论如何都将顾南音接回顾家,好让皇后娘娘从积善巷发嫁。
大老夫人虽同顾南音交往不多,也胜在交往不多,没什么龃龉,倘或温言软语地好生劝说一番,也许能将顾南音劝回家也说不得。
她叹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忽然想起一事来,惊起了一身冷汗,捉住了芬致的手腕问道:“几个月前,四姑奶奶是不是来找我的?”
芬致霎时就想起来了,面如土色,“……说是顾珙领着太师府的那个程务青,强要见她女儿,同您要个说法。那个时候您推说不在,也没见。”
大老夫人冷静了一下,道:“前几日宴请上,我瞧着她待我倒还好,似乎同我没什么芥蒂。”
芬致也道:“说起来,该是瑾大奶奶办事办的好,听说了这事,将顾珙狠狠地打了一顿,送回如皋老家去了。说不得皇后娘娘能念您这一份好。”
大老夫人立时就放下心来,打心底感谢起自己这位儿媳妇来,“到底是出身如皋的名门,眼界就是比老二家的媳妇高一些。”
这一厢长房大老夫人在车轿里忐忑不安,后头的马车里,二老妇人杜氏却满脸的不情愿,心里窝了一口气。
“天老爷不开眼,一个姨娘生的破落户,也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勾搭上了陛下。原以为当个皇妃顶天儿了,没成想竟成了皇后?当真是太可笑了。”
一旁随侍的衡二奶奶却满心的后悔,听见婆母这般说,不由地投去了一个怨恨的眼神。
“当初太师府上出了事,儿媳就说要去同四姑奶奶缓和缓和关系,您又不让。上回在严家的宴席上,您又那么说话……这下好了,还不晓得四姑奶奶愿不愿意见咱们。”
二老夫人心里发虚,面上却不显,一个眼风扫过去,厉声道:“你自己为太师府保媒拉纤的,如何还怪到老身头上了?至于上一回,我一个应她嫡母的,在自己女儿面前,爱说什么说什么,如何还有错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她从广陵被休回家,无依无靠的,是顾家给了她容身之所,怎么,如今还落不下好来了?”
“一点小事就离了家不回来,传出去她的名声好听?都说母仪天下母仪天下的,她本就是个和离大归的破落户,再传出去一个不孝父母的名声,我瞧她如何母仪天下!”
衡二奶奶听见婆母这般说,万念俱灰。
这个时候还这般振振有词,一时进了严家门,说不得会被撵出来,门外围着这么多百姓,怕是晚间就能传遍整个金陵,丢死人了。
“儿媳劝母亲一句,如今四妹妹眼看着就要入主中宫,母仪天下,您若不放下身段来,今日怕是积善巷的大门都回不去。”
二老夫人哪里不知道其中的利害,不过是逞一时嘴快罢了,闻言不说话了。
也不知在门外等了多久,护卫才通传他们进去,二位老夫人将下了轿,便闻听身后有动静,一回身,顾家大老爷顾知诚、二老爷顾知明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
顾知诚如今乃是兵部尚书,又因守诚之功封了少师,他今日下了朝,便喊上二弟顾知明,急急往梅庵严家来,此时见老妻与弟媳也在,这便板着脸负手进去了。
一行人被迎进了正厅,分坐在椅上各怀心事,没过一时,便见那门厅处,那如今归于严家的女孩子烟雨,同顾南音手挽着手进来了。
众人不免有些尴尬,倒是大老夫人乖觉,先行下拜,口中唤了一声皇后娘娘、公主殿下万安。
其余人不管情愿不情愿,到底是随着大老夫人一起,跪拜顾南音与烟雨。
烟雨有些惶恐,从前这些顾府上的长辈们在自己面前,都是严肃不苟言笑的存在,此时跪在自己的面前高呼,倒叫她有几分无所适从了。
顾南音忙叫芳婆与云檀将诸人扶了起来,分扶上了座,这才笑着说:“诸位都是我的至亲,倘或也要行此大礼,倒叫我的心不安了,往后可使不得了。”
大老夫人口中说着是,再往顾南音身上望,只觉得顾南音坐在那上首,一双弯弯的眉眼含笑,明明还是从前那般端丽不俗的容貌,可今日看起来,她却周身发着依约的光,像是坐在云里雾里一般。
是啊,即便顾南音说着这般大礼使不得,可从今往后再见,她便是大梁的皇后,还要同在陛下的即位大典上一起走向至尊的宝座,她们只能仰望,再不可随心所欲。
二老妇人唯唯诺诺地跟在后头,不敢再发一言,来时马车上的狂妄念头被压在内心嘴深处,再不敢向外探头。
这正厅外,亲军卫的卫兵五步一站,站成了肃杀的石像,曾经被她视作蝼蚁一般的庶女,如今端坐上首,那不可亵渎的高洁模样,令二老夫人胆战心惊。
她一言不敢发,只默默缩坐在椅中,听大伯同顾南音开言。
“皇后娘娘,臣有一事相请。”顾知诚蹙着眉,艰难开口,“可否在积善巷发嫁。”
顾南音不动声色,依旧笑看大伯父。
“臣忙于公务,平日里不曾过问府上的庶务,只知皇后娘娘一向在西山麓斜月山房居住,如何如今竟在梅庵这里……”
顾南音生出几分好笑来。
其实她对这位大伯父并无几分恶意,包括长房一家,都与她无什么恩怨往来,退一步说,即便是二老夫人对她、对烟雨的那些小手段,如今看来都不过是过眼烟云罢了。
她笑着摇摇头,拒绝了大伯父的提议,笑看向自己的父亲二老爷顾知明。
“父亲,当初金陵府送来户籍迁移的文书,您看过也一力赞成,如今我的户籍早已迁出积善巷,同烟雨一道儿,上在了梅庵严家。”她语声温和道,“不好再从积善巷发嫁了。”
顾知诚哪里能知晓还有户籍迁移这等事,闻言眼前一黑,停了良久才看向顾知明。
二老爷顾知明原就是个不管事的,前些时日因为太子谋逆一事被牵连,好容易才被保了下来,这些时日在家里养花喂鸟的倒也自在,乍听得自己的女儿要当皇后了,高兴的跟什么似的,却没成想被自家大哥给押了过来。
他点点头,到底有几分没底气,“大哥,皇后娘娘的户籍迁出一事,我的确知道,也是我极力赞成的……”
顾知诚的眼风扫过来,他的气势又弱了几分,“那时候程太师府上逼的紧,教皇后娘娘为难了,便想带着女儿回广陵去,我虽是个庸才,平日里不能护着几分儿女,却也不能拦着她护自己的女儿……”
顾南音闻言一怔,有几分触动。
顾知诚却是眼前黑了又黑,万没料到自家这二弟是来拆台的,他刚想说话,便听老二媳妇在后面开了口,也不似从前那般刻薄了。
“皇后娘娘,从前都是母亲的不是,为着一些小事刁难于您,心眼比针鼻还小,也是母亲耳根子软的缘故……您大人有大量,还请原谅母亲罢……”
二老夫人说着,涕泪直下,往前跪倒在顾南音的身前。
她家老爷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的,这个时候竟然过来充好人了,说不得就要将所有的错处都赖在她头上,这个时候她还是要赶紧认错为好。
顾知诚眼前又是一黑,却见二房的侄儿媳妇周蘅也是扑通一个跪地,哭道:“皇后娘娘,好妹子,从前也都是嫂子的不是,您母仪天下,天下百姓都是您的子民,就宽恕嫂子罢。”
蘅二奶奶哭着说话,心里也有几分计较:公爹和婆母两人一个极尽慈爱,一个认错认得快,就剩她一个了,还不跪地认错等着背锅吗?
顾南音长舒了一口气,教芳婆来扶人,芳婆看不过去了,冷着脸说道:“二老夫人、二奶奶,大喜的日子,您二位来这里哭算怎么一回事?”
顾知诚眼前再一黑,别过头不再往这里看。
顾南音虽还未显怀,但此时却感觉到了肚皮一紧,烟雨注意到了,忙为她轻轻揉了揉虎口。
“这些事都过去了,外祖母、舅母无需再提了。”她嗓音清雅,仔仔细细同他们说话,“在哪里发嫁,一凭我娘亲的意愿,二凭官府户籍。这里虽名为严府,实则是我娘亲自立门户的所在,诸位还是莫要混淆为好。”
小女儿声音柔润,不急不徐的语调,可却掷地有声,无人敢反驳。
二老夫人、衡二奶奶不敢再哭,在侍女的搀扶下,坐在了椅上,再听烟雨说话时,便有几分羞惭了。
当初她们视为草芥的小孤女,似乎从来都没有屈服过。
那一日顾南音困与广陵与金陵之间的河上,二房上下将她审了个地朝天,无论如何威逼,她纵使怕的浑身发抖,都不曾屈服过。
倘或从那个时候起,她们能将轻视之心收起来,说不得此时便是和和美美的场面。
顾知诚勉强开言,又问了一句:“皇后娘娘,不知您……”
他顿住了,不敢问下去,顾南音舒了一口气,微笑着看向诸位顾家的亲人,并无半分的不耐。
“我女儿说的对,如今我已自立门户,该当由自己的家中发嫁,大伯父无需再问。”她语音缓缓,像是释怀了一切,“世人皆知我出身金陵顾府,从哪里发嫁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大伯父还是不要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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