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暗域(三)
宁修和葛云兮正因为将这么多人如何安排进他们的小房间里而苦恼, 旁边看着他们的年轻掌教已经打起了小呼噜。
“小山~我看见我哥哥啦~”葛云兮开心道。
宁修正专心致志地低头看着小木头房子,“呀~小山也看见木木在里面~”
“哥哥~真的~”葛云兮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地朝着沙地旁边的灌木丛走了过去。
宁修站起来跟在她身后,牵住了她的手, “阿宋~不让乱跑哒~兮兮~肥来~”
葛云兮指着面前的灌木丛,“看见啦~哥哥粗来呀~”
宁修看着面前的灌木丛一脸茫然,“没有~人哒~”
躲在乾坤布的葛云阳勒住谢长明的脖子,“你刚才踹我干嘛,云兮都看到我了!”
“哎哎哎你要勒死我啊!”谢长明奋力挣扎。
“你们俩行了——”谢长安扭头警告地瞪他们,下一瞬就被一只脚蹬在了后背上, 藏在灌木丛后的三个人一起从乾坤布里滚了出来。
“呀~”宁修吓了一跳, 牵着葛云兮往后退了一步。
“谁踹的我!”谢长安低吼了一声。
谢长明和葛云阳手忙脚乱的从地上爬起来。
葛云兮吓得一哆嗦,宁修勇敢地挡在了她前面,绷着小脸道:“不可以~凶凶~”
“臭小子,放开我妹妹。”葛云阳见他牵着葛云兮的小手,一个劲儿地瞪他。
“哥哥~”葛云兮弯起眼睛扑进他怀里, “你来~看兮兮~呀?”
“昂,顺路过来看看。”葛云阳将她抱了起来, “我看看你乖不乖。”
小伙伴突然被抱走,宁修站在原地有点懵。
“哟。”谢长安蹲下来戳了戳他的腮帮子,笑眯眯道:“崔修,你还记得我吗?”
宁修茫然地看着他, “崔修~似谁~”
谢长安愣了一下, “哦,你叫崔山来着。”
宁修歪了歪头, 越过他去找葛云兮, “兮兮~肥去~找阿宋~”
葛云兮抱着葛云阳的脖子不肯撒手, “兮兮~要哥哥~”
葛云阳心满意足地抱着妹妹不撒手。
宁修小声嘟囔道:“小山~也有哥哥哒~两个~”
谢长安蹲在他背后戳他的肩膀, “小孩儿,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宁修转过头来,虽然不太开心,但还是很有礼貌道:“小山~”
“哈哈哈哈我还叫大山呢。”谢长安无情地嘲笑出声。
宁修更不开心了,但阿宋教过他们要做礼貌的小孩,看向葛云兮,奶声奶气道:“兮兮~小山走啦~”
说完转身就走,但他走了好一会儿还在原地没动,疑惑地低下头,就看着自己的脚脚悬在半空,奇怪地咦了一声。
谢长安拎着他的后脖领咧嘴笑,“哟,这小短腿,还挺有劲儿。”
谢长明警惕地转头扫视着周围,“哥,掌教们都在里面呢,姓宋的也在,要不咱们还是赶紧走吧,被他们发现就坏了。”
“怕什么,咱们现在在乾坤布里面,郝老头都发现不了更别提他们了。”葛云阳抱着自家小妹道。
谢长明叹了口气,看向宁修,“哥,你快把他放下来吧,他都快哭了。”
“不哭~”宁修眼眶里蓄着两泡泪,又被他坚强地憋住,鼓着腮帮子生气道:“小山要告诉爹爹~爹爹打架~最厉害!”
他们欺负小山,要爹爹打他们屁股!
谢长安见状赶紧把他放了下来,不可置信道:“我又没揍你,跟你闹着玩呢。”
宁修生气的看着他,突然呆在了原地。
谢长安愣了一下,“怎么了?”
“诶,小孩儿?”谢长明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过了片刻,宁修像是恍然大悟般看着谢长安三人,慢吞吞道:“想起~来啦~”
“想起啥了?”谢长明一头雾水。
“草丛~高高哒~两个大哥哥~糖丸!”宁修眼睛越来越亮,指着谢长明和葛云阳,“好久好久~以前呀~”
谢长明惊喜道:“我还以为你全忘了呢,竟然还记得,可不容易。”
宁修严肃地点点头,“记得~”
就是有时候,要慢慢想起来哒。
谢长安抱着胳膊不爽地盯着他,宁修指着他奶声奶气道:“凶凶哒~哥哥~大海~救小山~”
谢长安的表情这才由阴转晴,“算你还有点良心。”
宁修一脸乖巧,“要~慢慢想~”
谢长安抓起地上的乾坤布,很有大哥风范地叉着腰道:“行了,知道你还活着我就放心了,崔山。”
“哒?”宁修呆呆地站在原地。
崔山到底是谁呀?
谢长安还想说话,几个小孩儿突然晃晃悠悠地从房间里走出来,宋掌教紧跟其后,谢长明大惊失色,“坏了,哥,云阳,快把人小孩儿给还回去!”
“哥哥不要走~”葛云兮搂着葛云阳的脖子开始哭,“要哥哥!”
“阿宋~”宁修看到宋掌教眼前一亮,拉着谢长安就要出去。
“现在把他俩放出去不就露馅了吗!”谢长安一把将宁修给捞起来,“赶紧在乾坤布里画个传送阵跑!”
“我来!”谢长明动作利索地画完了个传送阵,乾坤布连带着里面裹的人瞬间消失在原地。
一阵微风吹过,院子旁边的灌木丛簌簌作响,宋掌教疑惑地抬头看去,却什么都没有,往前走了两步后面色突然一凛。
“宁修和葛云兮呢!?”
在旁边打瞌睡的年轻掌教猛地惊醒。
然而不等宋掌教责问,有侍从自门口匆匆推门而入,“宋掌教,大事不妙,崇正盟来了许多修士,已经将万玄院团团包围了,尚院长传信说务必要看好辰光岛的孩子们!”
宋掌教御剑飞至空中,只见远处高空中黑压压一片修士,人数之众一时竟不知几何,将空中悠然飘荡的流云冲得七零八散,颇有遮天蔽日之状,分属于高介修士的威压沉沉压下来,各色各样的神识蔓延交织,将万玄院所在的海岛群牢牢困在了其中。
寂静无声里,咸腥冰冷的海风拂过粼粼海面,将让他觉得后背有一丝发凉。
“快!务必在他们逼近前将两个孩子找到!”
——
“哎哟磕死我了!”谢长明的膝盖发出一声脆响,疼得他哀嚎出声。
葛云阳抱着葛云兮从地上站起来,看着周围的灰瓦白墙茫然道:“这是哪里?怎么瞧着不太像万玄院?”
“这是石榴树吧?”谢长明揉了揉自己的膝盖,疑惑道:“这季节还能长石榴?”
宁修从谢长安怀里挣下来,小靴子踩在了青石铺就的路上,他低头看着浅浅的小水洼,没忍住抬脚踩了一下。
葛云兮稀罕够了她哥哥,也下来跟他一起踩小水洼玩。
刚下过雨的空气有些潮湿,还带着泥土和草木的独特气味,谢长安环视一周,发现他们应该是落在了一座院子里,而且看这里的气候,明显是和万玄院差了十万八千里。
“谢长明,你怎么画的传送阵?”谢长安问。
“我、我就按院长教的画的,”谢长明有些心虚道:“哥你也知道的,我上课不是睡觉就是走神……”
谢长安抬手就想抽他,被葛云阳拦住,“长安哥,长明肯定也是不小心,咱们还是先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吧。”
谢长安皱着眉点了点头。
旁边对目前的处境全然不知的宁修和葛云兮踩水踩得正开心,宁修余光瞥见了一朵花,突然停下来,晃晃悠悠地走了过去,“兮兮~花花!”
葛云兮跟他一起站在花面前,开心道:“花花~好看~”
“甜甜哒~”宁修伸手抓住花瓣一把薅了三片,自己塞进嘴里啃了起来,还很大方地给了葛云兮一片。
葛云看着被撕掉的花呆了一瞬,紧接着哇得一声哭了起来。
“哎哎哎,怎么了?”葛云阳赶紧跑过去将他妹妹抱了起来,“怎么了兮兮,是不是这小子欺负你!?哥帮你揍他!”
“花花~坏掉了呜呜呜~”葛云兮指着花哭道。
宁修茫然地将嘴里的花瓣咽了下去,不解道:“花花~好吃哒~”
爹爹每次碰见这种漂亮花花都会喂他吃,很甜很好吃哒!
葛云阳一把将宁修手里剩下的花瓣薅过来,“不许吃,再吃我就揍你!”
“嘶,人家就吃点花叶子你至于吗?”谢长明走过来捏了捏宁修的小脸,“少吓唬他,哭了你哄啊。”
“他欺负我妹。”葛云阳没好气道。
“没有~欺负~”宁修看着自己空空的小手,有点委屈地垂下头。
“不就两片花么,他爱吃你让他吃呗,领你妹去别处看花去,那儿不一大片嘛。”谢长明蹲在地上揉了揉宁修的小脑袋,“瞧把人孩子给吓得,乖乖,哥哥抱抱。”
宁修吸了吸鼻子,搂住了谢长明的脖子被他抱了起来,谢长明给他又薅了两片叶子塞他手里,“来,吃。”
“嘿长明,你到底和谁一伙的,还是不是我兄弟啊?”葛云阳见状气道:“你之前不还说我妹就是你妹吗?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我帮理不帮亲。”谢长明挑眉。
“行了,别吵吵了。”谢长安将乾坤布收好,拧眉道:“你们就没发觉这地方不对劲吗?别让他乱吃东西。”
宁修刚一口咬下去,就发现自己咬了个空,谢长安将花叶扔到了地上,全然没顾及呆滞的奶娃娃,“这里灵气稀薄,生机近绝,唯独这青色的花开得旺盛,实在不正常,还是赶紧离开。”
谢长明掐了个简单的控火诀,结果指尖只冒出了几点火星子,随后就只剩一缕黑烟。
葛云阳见状震惊道:“连耗用灵力最少的控火术都用不出来,咱们怎么画传送阵离开这里?”
“先从这宅子里出去再找人,最好能找到谢家或者葛家的修士。”谢长安道。
他话音刚落,前面的院门前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快躲起来!”谢长安道。
葛云阳一把捂住了葛云兮的嘴,几个人推开最近的房门躲了进去。
“哥,房间里有人!”谢长明低声喊道。
谢长安闻声望去,只见床上躺着个脸色苍白的青年,好像是睡着了,完全没有被他们的动静惊醒。
宁修却很快认出了床上的人,开心喊道:“房房~叔叔!”
谢长明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但是为时已晚,床上的人皱了皱眉,缓缓睁开了眼睛。
“房——”宁修来不及叫第二声,头顶就被蒙上了一块奇怪的布。
乾坤布将三大两小罩在了里面。
几乎同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裴和光带着谢酒走了进来。
第162章 暗域(四)
“小五, 我已经将你被宁不为封印的记忆解开,之前在群怨幻境发生的事情你也全都想起来了, 便应该知道我对你绝无恶意。”裴和光在床边坐下,看着脸色惨白的房晚臣,道:“即便你已重新转世,在我心里,你依旧是我的小五。”
房晚臣皱了皱眉,哑声道:“抱歉,房某只是一介凡人, 无意在你们的修仙界长留, 而且,我不是裴五,我叫房晚臣。”
裴和光微微笑道:“怎么,你觉得同尘这个名字不好听?”
“我只是看了一遍幻境发生的事情, 我记不起来作为裴同尘时候的事情。”房晚臣正色道:“裴和光, 你这样只是自欺欺人。”
裴和光面色微沉,站在他身后的谢酒冷声道:“带你进修真界是师尊顾念你们昔日的兄弟情谊,这是多少凡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你少在这里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阿辞。”裴和光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弟子无状,还请师尊责罚。”谢酒俯身行礼,但声音依旧不善,“但弟子所说句句属实,是他不知好歹。”
裴和光叹了口气,“你出去走走, 他一时接受不了也正常, 我慢慢同他说。”
谢酒冷冷盯着房晚臣, 半晌才沉声道:“是。”
显然不怎么情愿。
旁边拉着几人躲在乾坤布里的谢长安疑惑道:“裴和光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谢长明皱眉思索了片刻, 恍然大悟道:“是妄海宗的人吧,我记着之前跟难书尊者来谢家的弟子里有他。”
“妄海宗现任宗主裴瑜天的小师弟就叫裴和光,好像没什么大本事,一直默默无闻,基本上没人知道。”葛云阳道:“要不是我堂姐嫁进了妄海宗,我们家都不知道难书尊者还有这么个徒弟,平平无奇。”
“原来是个小喽啰。”谢长安顿时放下心来。
“房房~叔叔~”宁修开心地冲房晚臣挥手,但是他房房叔叔像是根本看不见他一样,根本没往他这边瞧。
“似~小山呀~”宁修觉得可能是自己太矮,于是努力地蹦了一下,被谢长安一巴掌按住了脑袋。
“老实点儿,别乱蹦跶。”谢长安吓唬他,“小心被人抓走炖掉喝汤。”
宁修顿时不蹦跶了,小声道:“骨头汤~不好喝哒~”
房房叔叔看起来好像很不开心~
谢长安捏了捏他的小脸,对谢长明和葛云阳道:“这个裴和光虽然是妄海宗的弟子,但我们现在不知道他的底细,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他还在谢家住过一段时间,应该没问题吧。”谢长明道:“说不定能带咱们离开这个古怪的地方。”
葛云阳摇头,“不行,我还是觉得长安哥说得有理,咱们再看看,虽然瞧着不厉害,但你没听他们说么,那个姓房的是个凡人,修士跟凡人扯上关系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
谢长明揶揄道:“你话本看多了吧?”
“你——”
正在他们说话的功夫,葛云兮和宁修一起拍了拍周围透明的波纹屏障,玩得不亦乐乎。
“兮兮~可以打开呀~”宁修低头看到脚下踩着的一块布角角,“我们一起~掀起来~好不好?”
“好~”葛云兮赞同地点头。
两个小家伙一起攥住乾坤布的小角,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上一掀。
“住手!”谢长安大惊,赶忙去按。
房间内,裴和光正耐心地劝解房晚臣,“……即便转世,我也将当做亲弟弟——嗯?”
房晚臣眼睁睁地看着裴和光身后露出个小脑袋又倏然消失,脸色顿时煞白一片。
裴和光转过头去看,却发现后面什么都没有,这里灵力稀薄,根本没有必要扩散灵识。
“是不是不小心看见什么脏东西了?”裴和光笑道:“不必害怕,这里都是些残魂,不足为惧。”
说完他抬手轻轻一扫,飘浮在角落里的几团阴影倏然而散,离他很近的乾坤布里,谢长安谢长明和葛云阳三个人合力都差点没按住乾坤布,额头都爆起了青筋。
“哒~”宁修见状,两只手掌蓄满了金色的灵力,兴致勃勃地和葛云兮一起使劲按在了乾坤布上。
原本险些被掀开的乾坤布顿时安稳了下来。
外面,房晚臣颇有些惊魂未定,努力稳住声音道:“我要回去。”
裴和光沉默片刻道:“我同你说了这么多,为什么你还是不想留下来?”
“道不同不相为谋。”房晚臣道:“房某毕生所求非荣华富贵,亦非长生不老或飞升成仙,寒窗苦读十余载,心中挂念不过一方百姓,只求河清海晏天下安定,实现为国效力的抱负而已。”
裴和光道:“你既读了这么多年书,便该知道熙熙攘攘皆为利字,不管是修真界还是凡间界都是一样的,所谓心怀苍生不过是你们自欺欺人的笑话,你为苍生而死,苍生记你几何?又有谁会回报于你?不过是嘴上感恩戴德几句罢了。”
房晚臣摇头,“我为苍生而死是我自己的选择,与苍生无关。”
裴和光目光渐冷,“那你告诉我,当初我杀了那些狗官和玉泉村那些村民,杀错了吗?”
房晚臣愣了一瞬,缓缓道:“那县令和师爷固然该死,但那些村民和太守侍卫罪不至死。”
“小五。”裴和光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他,目光里带着眸中说不出来的沉重痛楚,“我对你……很失望。”
房晚臣冷静道:“你并非对我失望,而是对我不是裴五失望。”
裴和光苦笑道:“任你巧舌如簧,我也绝不会放你离开,我给你两天的时间,你再好好想想。”
房门啪嗒关上,房晚臣原本绷直的肩背倏然塌了下来,额头的冷汗终于不受控制般地往下滑落。
他坐在床上,喃喃道:“到底是我在做梦还是我疯了……”
他使劲掐了一下大腿,顿时疼得面容一阵扭曲。
很好,他终于读书把自己给读疯了,竟然臆想出修仙界和国师这些不靠谱的东西来。
乾坤布里,宁修终于逮住机会,趁着谢长安几个没注意,从乾坤布里费力地爬了出来。
房晚臣正恍惚,就看见床边晃晃悠悠慢慢吞吞露出了个小人头脑袋来,登时一口气没续上,吓昏了过去。
费力往床上爬却只能扒拉住窗沿的宁修满头问号,“咦?”
片刻后,房晚臣被活活憋醒,发现自己胸膛上坐了个白白净净的奶娃娃,正弯着眼睛冲自己笑,“房房叔叔~醒啦~”
房晚臣伸手摸了摸他的小手。
热乎的。
“你是……小山?”房晚臣终于从自己的“臆想”里找出了记忆。
“是小山!”宁修很激动地拽住他的衣领试图拽他起来,“房房~”
就算是臆想出来的人,小孩儿也比大人可爱多了,房晚臣终于松了口气,伸手将他抱住,自己从床上坐了起来,无奈道:“你可比那个裴和光好多了。”
宁修骄傲地点点头,“小山~最厉害啦~”
房晚臣疲惫地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喃喃道:“这臆想得还很有逻辑,小山你比玉泉村时胖了好多。”
宁修低头看了看自己圆滚滚的小肚子,认真道:“娘亲说~胖了才能~长高高~”
“你娘亲说得很对——唔!”房晚臣话还没说完,突然手背和肩膀同时传来剧痛,手上了的力道一松,下一瞬怀里的小娃娃就被人抢走了。
谢长安单手抱着宁修,另一手拿着条鞭子,谢长明手里还拿着柄短剑,葛云阳背着妹妹手里拿着两把大锤,气势汹汹地盯着房晚臣。
房晚臣抱着肿起来的手艰难直起身子,看着面前三个十一二岁的小孩,而他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连太阳穴都在隐隐作痛。
到底是什么鬼地方连小孩都这么凶残?
“不要打~”宁修挣扎着想下地,着急道:“不可以打房房~叔叔~”
“你再乱跑我就揍得你爹都不认识。”谢长安凶巴巴道。
宁修呆了一下,谢长安以为自己太凶,努力克制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谁知宁修坚决道:“你~打不过爹爹哒!”
“……”谢长安默默翻了个白眼,“你们崔家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我揍你爹绰绰有余。”
宁修还要说话,就被他捂住了嘴巴,谢长安盯着房晚臣恶狠狠道:“要是你敢说出我们的下落,你就死定了。”
说完乾坤布一罩,几个人顿时消失在了房晚臣面前。
房晚臣使劲眨了眨眼睛,而后崩溃地捂住了额头。
他这臆症着实太过离谱。
然而不等他崩溃完,原本紧闭的房门又被人从外面打开。
谢酒沉着脸看向他,语气不善道:“师尊怕你一人在此孤单,决定带你一起走。”
不等房晚臣答话,谢酒便厉声道:“还不快些,难道还让师尊等你吗?”
房晚臣看了一眼宁修几人消失的地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无视谢酒径直出了门,有气无力自言自语道:“罢了,出去找个大夫也好。”
谢酒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随后往房间里扫视一圈,关上了房门。
片刻后,门又悄悄开了一道缝,几息过后又悄悄关上。
一艘飞舟停靠在院门外。
“长安哥,是飞舟,这里没灵力没办法御剑,灵舟烧灵石可以不用灵力,咱们正好能借此机会出去。”
“哥,我咋觉得这几个人都不好惹,要不咱们再去周围转转?”
“你看看周围,除了这座宅子全是废墟和枯死的藤蔓,咱们上哪里找人?”
“……那好吧。”
“拽紧我,我把你们都拉上来……啧,小山你别捣乱,云兮别咬……谢长明你是猪吗!怎么这么沉!”
因为要上船,乾坤布被扯的很大,宁修被拽上来一个没站稳,咕噜滚了两圈,身上披着乾坤布头晕眼花地坐在了甲板上。
刚把谢长明和葛云阳拽上来的谢长安见状直接呼吸骤停,低声喊道:“小山,快过来!”
看清状况的谢长明和葛云阳跟着呼吸停滞,谢长明紧张道:“小山,别动,别回头,乖,赶紧到哥哥这里来!”
只见离宁修坐着的地方不到一寸之遥,就站着两个人,正是裴和光和谢酒师徒二人,宁修只要稍稍回头,就能蹭到裴和光的衣摆。
乾坤布是隐匿气息的绝佳至宝没错,但却完全无法隔绝身形,裴和光虽然看不见且察觉不到他们的气息,但还是能碰到的!
但宁修明显滚了两圈把自己给滚晕了,呆呼呼地坐在原地,目光都没能聚焦。
谢长安抓紧了手里的鞭子,小心翼翼地朝着宁修走过去,一边走一边道:“小山别动啊,千万别动。”
“师尊,暗域的禁制很快就会被完全解开,此时再去又是何意?”谢酒不解地问道。
“暗域禁制解开,玲珑骨势必会受遭受不住如此驳杂磅礴的灵力,宁乘风和褚峻一定会带着玲珑骨进暗域。”裴和光负手道:“崇正盟那群蠢货还以为玲珑骨留在了万玄院,他们根本不了解宁乘风,如今他儿子危在旦夕,他决计不会将孩子放在他人眼皮底下。”
谢酒低头沉思,“上次师尊在群怨幻境是故意放他离开?”
“并非故意。”裴和光沉着脸道:“是我棋差一着,没有想到褚峻如此狠厉,竟真敢不顾生死,继续打下去得不偿失而已。”
谢酒道:“弟子听闻褚峻之前修习杀戮道,此人嗜血狠辣狡猾多端,恐怕不好对付。”
“不,经玉泉村一事,反而可以看出他很好对付。”裴和光微微一笑:“原来他是真的很在乎乘风。”
“师尊的意思是——”
“再狠辣无情的人,一旦有了软肋,就是他失败的开始。”飞舟缓缓升空,裴和光转身看向前方,“不管是宁乘风还是褚峻,都是如此。”
宁修终于晕了过来,就听见了有人在说爹爹和娘亲的名字,下意识地转过小身子去看,“哒~”
“小山别!”谢长安猛地扑上去。
几乎在谢长安拽过宁修的瞬间,耷拉在宁修身上的乾坤布一角轻轻扫过了裴和光的衣摆。
“嗯?”裴和光低头,眼神陡然一沉。
第163章 暗域(五)
暗域虽然与浮空境出于一地, 但与浮空境洞天福地的美景截然不同,它像是被人生硬地从中间划出了一条分界线,一半是茫茫戈壁, 一半是滚烫的岩浆。
这里的天空离地面极近, 像是随时会压下来, 灰蒙蒙的天空不时有苍蓝色的闪电劈过,沉闷的雷声忽远忽近。
焦褐色的地面上蠕动着粘稠浓黑色物体, 灼热的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气,猩红的古老符文无处不在,形若鬼魅,如影随形。
宁不为放了个大清洁术, 原本附着在地上的东西瞬间消散,只不过术法撞上符文, 周围浓郁的灵力产生了一丝波动,而后如同石子如水泛起圈圈涟漪,原本沉寂的黑色物体开始不约而同地蠕动起来。
把宁不为给恶心了个够呛。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宁不为强忍着脚下黏腻的触感,将冒出头来的朱雀又按回了袖子里。
“残留的一些灵识, 长久受邪魔之气浸染而成。”褚峻见他又想放清洁术, 伸手拽住了他,“清洁术没用,只会让它们越来越多。”
宁不为皱了皱眉, 而后听褚峻道:“我抱着你走?”
“……”宁不为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你是不是想打架?”
褚峻从容道:“我看你很厌恶这些东西。”
“黏黏糊糊黑黢黢的,谁能喜欢。”宁不为又踢了踢靴子,发现踢不下来, 只好放弃。
“再坚持一下, 前面就是暗域的禁制核心。”褚峻道。
宁不为抬头看去, 只见远处半空中悬浮着一座巨大的平台,只是那平台被黑雾笼罩,只有闪电落下时才能勉强看清些许。
“还好没带宁修过来。”宁不为拍了拍袖子,“小东西鞋子上沾点泥都能闹。”
褚峻闻言道:“裴和光心思缜密对你又足够了解,他笃定你会带宁修来暗域。”
宁不为挑了挑眉,他一开始确实是想带着宁修来的,这种时候把宁修放在哪里他都不放心,但褚峻却劝他放弃了这个想法。
“暗域的禁制确实已经七零八落,宁修却平安无事,到底——”宁不为又往前走了几步,离他极近的地方闪电划过,他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被褚峻猛地往后一拽。
“走什么神?”褚峻见他脸上缓缓浮现出一道血痕,皱了皱眉,却没有用灵力,而是用手帮他抹了一下。
宁不为攥紧了他的手,沉声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走吧。”
片刻后,他们来到了那座巨大的平台前。
那平台高几十丈有余,在这荒地与岩浆中宛如一片孤舟,数百道链条自地底而出将平台牢牢拴在原地,弥散而开的黑雾在他们眼前缓缓散开,继而露出里面的真正景象来。
没有禁制,没有铁链,也没有丝毫邪气魔息,只有干净纯澈的一片灵力在其上缓缓浮动。
高台中央,有一僧人端坐其间,宽大的僧袍逶迤于地,无数金色梵文以他为中心向四周蔓延而开,身后自带三千佛光。
在这一片混沌腥黑与滚烫岩浆中不动不移,出淤泥而不染,牢牢将此高台镇于原地。
“明桑?”宁不为语气不善,“你为何出现在此?”
“阿弥陀佛。”明桑缓缓睁开了眼睛,“宁施主,贫僧受崇正盟之托,在此镇守暗域禁制,以免灵力过快泄露,二界生灵涂炭。”
宁不为冷笑,“他们让你来就来,你这和尚莫不是念经把自己念傻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抢着干,让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阿弥陀佛。”明桑道:“在崇正盟来之前,贫僧不会放任何人进去。”
朱雀窄刀嗡嗡作响,从宁不为的袖子里飞了出来,直指明桑。
“明桑禅师。”褚峻突然开口道:“我们可以帮忙修补禁制。”
明桑抬眼看向他。
褚峻道:“灵力泄露只快不慢,与其两败俱伤,何不放我们进去一试?”
“说得倒是好听!谁知道这暗域禁制是不是就是你和宁不为打开的!明桑禅师,绝对不能放他们进去!”
一道雄浑的声音自天际传来,紧接着气势汹汹的灵力化作无数利箭直冲宁不为和褚峻而来。
宁不为挽了个刀花飞身而上,比暗域浓郁百倍有余的黑雾瞬间扩散而开,将那些利箭尽数吞噬,周围灵力激荡,拉扯着高台的锁链震颤不止,发出刺耳的声响。
王滨自利箭后显出身形,宁不为一人一刀挡在了褚峻面前,轻嗤道:“原来是你这个老匹夫。”
王滨正欲发动下一击,却被人高声喝止。
“王滨,暗域禁制本就岌岌可危,你这是作甚!”褚临渊带着崇正盟诸人紧随他身后而至。
郝诤和尚暖薇带着几个人前来,同崇正盟众人泾渭分明,郝诤捋着胡子慢吞吞道:“褚宗主,如何,你们将我万玄院里里外外搜了个干净,宁不为等人确实不在我万玄院,何况玲珑骨,你们上来便气势汹汹要人,着实欺人太甚。”
“郝院长见谅。”褚临渊拱手行礼,恭敬道:“学生改日定当登门赔礼道歉。”
尚暖薇在旁边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你们崇正盟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真是令人寒心。”
有些自万玄院出来的人颇为羞愧地低下了头。
“呵,谁知道你们和宁不为到底是不是沆瀣一气。”王滨道:“既然宁不为在此,玲珑骨定然就在这附近,诸位还在等什么?”
然而即便他这么拱火,崇正盟众人也没敢轻举妄动。
褚临渊上前一步,对着褚峻行了个弟子大礼,“太尊,您在此地是——”
褚峻十分坦诚,“修补禁制。”
谢家家主谢知昂道:“那太尊为何会同宁不为这个魔头混在一处?难道外界传闻是真的,您和这魔头不清不楚?”
人群里顿时一阵嘈杂声。
“……虽然早就听说景和太尊陨落是假,但当初在论道山太尊和宁不为一起救人是真的,难道他们真有一腿?”
“放肆,怎么说话呢!”
“就是,太尊品行高洁,怎么可能和宁不为这种魔头混在一处。”
“景和太尊乃是无时宗师叔祖辈的人物,岂容你们臆测!”
“可他们挨得好近,刚才宁不为还保护太尊……”
“你在说什么屁话,太尊修为深不可测,用得着他宁不为保护?”
“呵呵,你们这就不懂了,肯定是宁不为来暗域作乱,太尊肯定要收拾了这个魔头。”
“没错,这才说得通嘛,那些传言一听就是假的……”
不知情的人议论纷纷,知情的人脸上的神情都很微妙。
宁不为平日里虽没少和崇正盟打交道,但实际上谨慎得很,鲜少在人前露出真实样貌,众人或厌恶或惊奇或疑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揣度中夹杂着警惕,后面的猜测越发恶劣。
谢知昂问出了所有人心下的疑问,众人的目光在褚峻和宁不为身上逡巡,希望褚峻能给出个答案。
崇正盟这次出动的都是各宗门世家的主事人,其中不乏如当初的难书尊者一般的大能,而他们其下又各自带了不少人,黑压压一片落在暗域里,十分具有压迫感。
双拳难敌四手,遑论如此多的高阶修士,不过暗域中邪气颇多,宁不为自觉逃跑是没有问题的,褚峻只要打了个太极不承认,说不定还能埋伏进崇正盟……
褚峻向来诡计多端,更不会将自己陷入两难之境,宁不为觉得自己能猜到他的意思,便抽空和褚峻对视了一眼,对他轻轻颔首。
宁不为扯了扯嘴角,正要开口撇清和褚峻的关系然后借机跑路,却听见褚峻冷淡的声音在暗域里缓缓散开:
“我同宁不为已结为道侣,天道为证,何来不清不楚之说。”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朱雀刀都催动一半的宁不为猛地转头看向他。
在他身后,是数不清的锁链与停悬与空的高台,滚烫的岩浆奔腾不息,苍白的闪电撕开晦暗的苍穹,白衣胜雪的人负手站在污浊的土地上,目光一片坦荡赤诚。
倒映进宁不为惊愕的眼中。
褚峻对他露出了个温和浅淡的笑。
宁不为第一次发觉原来自己的心脏可以蹦跶地这么雀跃,他勾起嘴角,眉梢眼角都是控制不住的愉悦,而后干脆利落地将朱雀刀一收,走到了褚峻身边和他肩并肩站在了一处。
而后嚣张又霸道地扬起下巴,对着崇正盟众人笑得邪气四溢,“没错,褚峻早就是我的人了。”
呆滞,惊愕,不可置信,痛心疾首,扼腕叹息。
一瞬间的诡异寂静里,只剩沉闷的雷音和猎猎狂风。
褚峻做的这个决定冲动又不明智,完全不符合他一贯的老谋深算淡定不动的行事风格,宁不为倒不在乎什么虚名,但偏偏褚峻这么坦荡大方地当着他死对头的面承认,他就是从里到外甚至连头发丝都觉得爽快。
大魔头眯起眼睛使劲舔了舔后槽牙。
要不是时间地点都不对,他现在就想按住褚峻狠狠地亲上一顿。
第164章 暗域(六)
飞舟之上。
谢长安抱着宁修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葛云阳捂着葛云兮的嘴僵在原地,谢长明还在维持着伸出胳膊的姿势一动不动。
乾坤布外,裴和光垂眸盯着自己的衣摆不知在想什么。
“师尊——”谢酒一开口, 就被裴和光抬手制止, 顿时收了声, 警惕地环顾四周,连本命法宝都召唤了出来。
裴和光指尖轻动, 青色的灵力行云流水转瞬成符,乾坤布里的三个大些的小孩浑身紧绷随时准备动手,眼看符文就要碰到乾坤布上,后面船舱突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谢酒几乎没有犹豫一剑而去, 裴和光原本向下的符文陡然一转挡住了谢酒的剑,青色的灵力混杂着剑气倏然炸开。
一手推门一手扶框还维持着弯腰姿势的房晚臣被气流糊了个满脸。
乾坤布里的谢长安赶忙抱起宁修,几个小孩顶着乾坤布连滚带爬躲到了甲板的角落里。
甲板前, 谢酒脸色有些难看, 对裴和光道:“师尊恕罪, 弟子以为是有敌来袭。”
裴和光没说话, 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谢酒使劲攥了一下手中的剑柄, 脸色发冷。
裴和光走到呆滞的房晚臣面前, 往他额头上按了个安神符, 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小五,吓到了?”
房晚臣猛地回神, 大喘了一口气, 使劲掐了掐胳膊, “果然是做梦。”
“……你掐的是我的胳膊。”裴和光垂眸盯着自己皱巴巴的袖子。
房晚臣赶紧松开了手, 有气无力道:“裴大人,你便将我放回去吧,我不是裴五,只是一介凡人,带着我也只会给你们添麻烦。”
裴和光慢条斯理地拂了拂袖子,重新托住了他的胳膊,“不,你会帮我一个大忙,进去吧。”
房晚臣猛地撞开他跑向甲板试图跳水逃跑,谁知一低头,眼前顿时眩晕。
只见飘散不定的流云之下是苍茫群山和绵延不绝的河流,蔚然壮景,辽阔无垠,数不清的仙鹤翱翔于空,带着翅膀的古怪灵兽拖着车架邻近飞舟而过,间或有人立于剑上衣袖猎猎,不等细看便化作流光消失在眼前——
这船竟然不是在水里而是空中!
房晚臣崩溃地往后踉跄了一步。
裴和光走到他身边将人扶住,目光掠过谢长安等人藏身之处,谢长安等人呼吸一紧,谁知他的目光并未停留,而是对房晚臣道:“不必惊慌,很快你就会慢慢习惯的。”
苍穹之下,一叶飞舟倏然划过长空,只余灵石燃烧的七彩流光。
——
兑府辛州,暗域。
黑压压的人群将停悬于空的高台团团包围,风雨欲来。
宁不为话音落下,便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沉默过后,便是如潮水般的诘问与指责。
自从五百年宁家倒下,屈居其下的无时宗终于再次跃居十宗门八世家榜首,五百年过去,早已如当年的宁氏般一家独大,偏偏褚临渊处事圆滑滴水不漏,又执掌崇正盟数百年,鲜少留人把柄。
但无时宗的师叔祖站在宁家余孽,魔头宁不为这边,简直就是给他们递上来的刀子。
褚峻此话一出,沈溪便暗道不好,赶忙看向师尊褚临渊。
谁知褚临渊完全没有着急的样子,反而越过褚峻和宁不为,目光一直落在端坐高台的明桑身上,带着难以言说的沉静与坚定。
“没想到景和太尊竟是这样的人……”
“荒唐!真是荒唐!这成何体统!”
“太尊一定是被宁不为胁迫控制了,太尊的为人绝不会做出此等、此等——唉!”
“你们都被褚峻的表象骗了,我听闻他原本修的是杀戮道,本就是个亦正亦邪的人物,当年拙之真人都奈何不了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几个徒弟被杀……呵,想想也知道褚峻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和宁不为这魔头混在一处实属正常。”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你不信问问几位年纪大的老祖,这些他们都知道……”
“真没想到景和太尊竟然是这种人,太让人失望了!”
青丹宗跟来的几个弟子目光紧张听着众人议论纷纷,步清低声道:“师兄,我们——”
即墨鸿彩对她摇了摇头,传音道:“静观其变,报恩也不是现在这种时候。”
宗鎏宗盛一起点头。
寒烟门首席弟子寒无咎听见众人附和,饶有趣味道:“景和太尊真面目原来如此绝色,我那几个炉鼎可远不及他万分之一,啧。”
周围听见的人有些厌恶地皱起了眉。
“你的修为也不及他万分之一。”旁边站着的卫清泉翻了个白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可说不准,卫长老难道没听过,龙困前滩遭虾戏?”寒无咎笑得格外阴沉。
卫雪松面无表情道:“弓背大虾,确实很适合你。”
寒无咎眼中的杀意一闪而过。
旁边的谢江南正要开口说话,却被谢问时拦下。
“姐,这个姓寒的着实恶心。”谢江南不忿道。
谢问时摇了摇头,传音给他,“我察觉到了乾坤布的气息。”
谢江南心虚片刻道:“之前长安缠着我,我就答应借给他让他玩两天。”
“简直是胡闹。”谢问时皱起眉,目光扫视周围一圈,“乾坤布就在附近。”
谢江南顿时心都提了起来,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他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侄子干出什么荒唐事来。
寒烟门门主寒霜笑道:“此等魔头人人得而诛之,景和太尊可别是被他迷惑着了道啊。”
王滨冷笑,“大家都看到了吧,褚峻为虎作伥正邪不辨,即便他修为高深,只要我们联手,未必不能一战!”
合欢宗宗主卿眠发出一声嗤笑,“人家两个你情我愿的事情,怎么被你们说得如此严重。”
“呵,确实不如你们合欢宗随便。”寒霜反唇相讥。
“寒门主,你莫不是想切磋一番?”卿眠凉凉看向他,“就是不知道尊夫人乐不乐意。”
“你——”
“褚宗主,此事着实荒唐!”谢知昂面上带着失望与愤怒,义正严辞道:“你们无时宗难道也站在魔头那边吗?”
焦点瞬间落在了褚临渊身上,崇正盟诸人表情各异,有部分——或者说大部分都在看好戏,而后准备站在道德制高点诘问。
褚临渊终于将目光从明桑身上收回来,不等他开口回答,另一道淡漠的声音便先他出声。
“早在七百年前我便被拙之逐出师门,无时宗宗门录早已除名。”褚峻面不改色道:“我亦早以天道立誓,自己所作所为与无时宗毫无关系。”
莫说崇正盟诸人一脸懵,就连无时宗众弟子都被他们师叔祖这话说得一愣。
沈溪大袖一挥将无时宗宗门录甩在了众人面前,里面的名字飞速闪过,但这速度对修士来说并不算快,一炷香过后,褚峻被朱笔划掉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原本打算看好戏的人顿时无言以对。
“那为何……”一直沉默不语的妄海宗宗主裴瑜天出声道:“之前无时宗大肆操办景和太尊的出关典礼?”
“本尊喜欢热闹。”褚峻不咸不淡地看向他,“若是在妄海宗出关,也要大办。”
裴瑜天顶着他的目光悻悻闭上了嘴。
宁不为偏过头去努力憋笑,顺带着给落地的阵法收了个尾。
“好,既然太尊这么说了,那便休怪我等不客气了!”谢知昂高声道:“诸位,还等什么?杀了宁不为!夺回玲珑骨!”
“杀了宁不为!夺回玲珑骨!”
“杀了宁不为!夺回玲珑骨!”
“杀了宁不为!夺回玲珑骨!”
众人亮出各色法宝,宁不为掌心血符闪动,褚峻身后赤渊剑缓缓浮现,暗域之中风急雷鸣,剑拔弩张,诡异的寂静之下气氛绷紧到了极点。
飞舟悄无声息地在人群外围徐徐降落。
这里停靠着崇正盟众人的灵兽和飞舟车架,还有不少脚程慢的或者来看热闹的修士在边缘,是以这艘平平无奇正在降落的飞舟看着并不引人注目。
乾坤布里,谢长安按住想出去的宁修,“你安静点儿,这里太危险了,绝对不能出去。”
“哒!”宁修扒拉着栏杆伸出小脑袋,“爹爹~娘亲~”
我看见爹爹和娘亲啦~
“你想你爹娘也得等回万玄院。”谢长明哄他,“小山乖,你看看这里黑黢黢的,这么多人肯定都是坏——嗯?”
谢长明的目光一顿,使劲捣了捣旁边的谢长安,“哥!你快看,那个是不是姑姑和小叔叔!?”
谢长安顺着他指的方向望了过去,果不其然看到谢问时和谢江南站在人群里,好像很悠闲的样子。
“我好像也看见我爹和叔叔们了!”葛云阳抱着葛云兮兴奋道:“太好了,咱们有救了!”
“是他们!”谢长安顿时松了口气。
“师尊,咱们是过去还是在此观战?”谢酒问道。
裴和光站在甲板上道:“自然先看热闹。”
谢酒道:“弟子明白,我们先养精蓄锐。”
裴和光但笑不语。
越是低调才能活得越久,他比谁都深谙此道。
飞舟上突然出现了几道陌生的气息,不等裴和光反应过来,气吞山河的吼声就响彻了整个暗域:“谢问时!谢江南!救命啊啊啊啊!”
“哒!”
高台前,剑拔弩张的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这艘突然出现的飞舟上。
裴和光猛地转身,但方才那几道气息又倏然消失,不等他动手,上百道强大的神识便将这艘飞舟包裹得密不透风。
第165章 暗域(七)
乾坤布里, 谢长明沾沾自喜,“怎么样,我吼得够不够大声?”
“还不是我的扩声符起了作用。”葛云阳低头看向谢长明抱着的宁修, “小屁孩,你跟着瞎喊什么?”
宁修乖巧地冲他笑,“哒~”
谢长安抬手示意他们安静,“乾坤布是姑姑的契约法宝, 人这么多, 裴和光应该也不好翻脸, 等姑姑他们来了咱们再掀开, 尽量别他看见。”
谢长明和葛云阳都没有异议。
虽然他们年纪尚小, 但自小在修真界长大, 受长辈们耳濡目染,即便莽撞,多少也长了些心眼——虽然有时候用处并不大。
宁不为扒拉着栏杆看向远处的褚峻和宁不为,眼睛发亮, 开心地冲他们挥小手, “爹爹~娘亲~泽里呀~”
这边裴和光一时未有动作,原本混在剿杀宁不为队伍里打算浑水摸鱼的谢问时谢江南姐弟俩不得已从人群里飞身而出, 御剑悬停在了飞舟面前。
高台前, 宁不为嘶了一声,传音给褚峻,“你刚才有没有听到宁修的声音?”
褚峻摇了摇头,但目光已经紧锁在了那艘飞舟上,“郝诤传音说宁修不在万玄院。”
正准备拽着他趁乱跑路的宁不为:“!?”
不等他开口, 众目睽睽之下, 飞舟上突然凭空多出了五个小孩。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 空中的王滨高喝一声:“那个男娃娃就是玲珑骨!”
瞬间的死寂过后,场面一片混乱。
宁不为和褚峻瞬间消失在原地,紧接着便出现在了飞舟之上。
只见原本包围着宁不为和褚峻的崇正盟修士如同过江之鲫纷纷飞速那艘小小的飞舟,刹那间,广袤无垠的戈壁滩上空风起云涌,五光十色的灵力碰撞激荡,大大小小的神识纠结缠绕,御剑者凭风者甚至土遁瞬移,符咒阵法罕见禁术都现于人前。
似乎原本谁和谁一个阵营已经不再重要,玲珑骨活死人肉白骨长生不老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用之可原地飞升,谁夺到玲珑骨谁就相当与一只脚踏进了仙界,谁能忍住不心动。
遑论如今十七州灵力凋敝岌岌可危,与其苟延残喘,倒不如殊死一搏。
裴和光第一反应就是要将宁修抓过来,奈何周围神识过多,竟然将他的动作拦了一刹那,只这刹那,惊慌失措的谢长明一把又将乾坤布给罩了上去,宁修瞬间消失在众人面前。
“裴、和、光。”宁不为只看见他儿子一个背影便又消失不见,脸色阴沉地要滴出水来,朱雀刀嗡嗡作响,他怒声道:“把我儿子交出来!”
裴和光一脸莫名其妙,“不是我——”
“把我两个侄子交出来!”谢问时柳眉倒竖,打断了他的话,冷声问道:“你挟持这么多幼童到底意欲何为!?”
谢江南怒道:“定是要用小孩来炼什么邪术!姐,咱少跟他废话!”
“把玲珑骨交出来!”有修士大声道:“你难道想独吞不成?”
谢酒执剑护在裴和光身侧,高声道:“诸位,此事绝对是个误会,我们也不知道玲珑骨在何处。”
外面一片嘈杂,乾坤布里,谢长安几人面面相觑,谢长明讷讷道:“哥,我们是不是……闯祸了?”
葛云阳抱着自家小妹使劲咽了咽口水,“完了完了,我刚才看见我爹和叔叔们都臭着脸,肯定要打断我的腿了。”
“哥哥不怕~”葛云兮搂住他的脖子,“兮兮保护~你~”
宁修站在甲板上,仰头看着威风凛凛拿着朱雀刀站在船舱上的他爹,使劲蹦跶着想往上爬,“爹爹~小山~来找你啦~”
谢长安试图将他按住。
小小一艘飞舟被成百上千人包围地密不透风,众多修士面面相觑。
“玲珑骨去哪里了?”
“刚才那几个小娃娃呢?”
“肯定就在这附近!快用神识搜查!”
“管他的,先劈了这飞舟再说,反正玲珑骨跑不了!”
“会不会是宁不为藏起来了!?他来得最快!”
“我倒觉得这姓裴的更可疑!”
蠢蠢欲动的修士们已经没有耐心再继续等下去了,自然虎视眈眈盯着最开始在飞舟上裴和光与谢酒两人。
裴和光木着一张脸看向宁不为,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皮笑肉不笑道:“宁乘风,你倒是好算计。”
竟然连亲生儿子都算计。
宁不为冷笑道:“这句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
朱雀刀裹挟着黑雾势若千钧劈向裴和光,这仿佛成了众多修士动手混战的一个信号,顿时以飞舟为中心,层层叠叠的灵力爆炸开来。
宁不为突然从宁修眼前消失,他呆愣愣地看着满天的“烟花”,开心的表情变成了茫然无措,“爹爹呢?爹爹~”
“快走!”谢长安一把将他抱了起来,紧接着飞舟炸开落地,碎屑横飞。
几个小孩被乾坤布裹着滚了几圈,不等晕过来,就听见一道女声飞快地念动口诀:“……乾坤布,来此!收!”
谢长安看见面前的谢问时和谢江南,眼睛猛地一热,“姑姑!叔叔!”
然而谢问时和谢江南地表情却无比凝重,谢问时对他道:“把这孩子放下!”
宁修大概是被爆炸吓到了,紧紧抓着谢长安的衣服不肯松手,晕晕乎乎道:“哥哥~找爹爹~”
谢长安道:“姑姑,咱们帮他找到他爹吧!”
“找个屁!”谢江南试图将宁修从他怀里扯出来,“他是众人抢夺的玲珑骨,他爹是大魔头宁不为,你现在还带着他是不是不要命了!?”
“长安快放下他!”谢问时面色焦急道:“现在谁带着玲珑骨谁就是众矢之的,别说你,就算是家主也未必能护住!快松手!”
“不、不行!他还这么小,会被人踩死的!”旁边的谢长明拦在他们面前,“你们不肯帮忙我们就自己找!”
“胡闹!”谢江南将他一把拽开。
谢长安抱着宁修往后退了两步,便听一片嘈杂中有人高声道:“玲珑骨在谢家手里!”
原本不甚引人注意的角落瞬间化作了焦点。
宁不为一刀挡住裴和光的攻击,闻声猛地转头,便对上了宁修可怜巴巴的目光,顿时心就一跳,不要钱似的往裴和光面前撒了一把符纸,在爆炸声中纵身一跃,踩着朱雀刀飞向了宁修所在的地方。
“拦住宁不为!”王滨大声道,而后带着人紧随而至,挡住了宁不为的去路。
“找死!”宁不为脚下一踢,朱雀窄刀便一个回旋落入了他手中,比周围黑雾浓郁百倍的邪气四散而开,无数猩红的眼眸瞬间将拦在面前的人包裹进去,厉鬼尖啸枯骨哀嚎。
“他的朱雀刀是残缺的!大家不要怕一起上杀了他!夺回玲珑骨!”王滨自黑雾中冲出,身后竟是出现了巨大的合体期法相,法相抬起手掌,以迅雷之势直直压向宁不为,完全没有留给他逃走的余地。
轰然一声巨响,天摇地动,黑褐色的土地上炸开无数裂纹。
然而硝烟散后,却见那法相手掌竟是被宁不为用朱雀刀生生撑住,法相中纯正的浩然之气溅落在他衣服上,还残留着星星点点的火光,黑雾缠绕中,他双目赤红,孤身立在满目疮痍的戈壁上,宛如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露出了个寒意森森的笑。
“想杀我,也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不知道何时设下的七杀噬魂阵悄无声息地从地底浮现将所有人都笼罩在了其中,而后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阵法浮现在空中,尚带淋漓血肉的白骨从隔壁和岩浆里爬了出来,密密麻麻数之不尽。
“噬魂阵!是宁不为的噬魂阵!”有人惊恐出声:“当年在星落崖就是此阵夺走了五百余修士的性命!”
“不,不对,是七杀阵!宁帆在论道山用过的七杀阵!我的灵力被压制了大半!”有修为高者看得更清晰,也更为惊恐。
“还有百骨千鬼阵!”有人一剑劈散面前的白骨,然而那白骨立马又凝聚成型朝着他扑来。
“该死!灵力本来就少,现在根本就用不出来了!啊啊啊滚开——”
原本混乱的暗域因为宁不为的阵法而变得愈发混乱。
另一边,谢长安抱着宁修跌跌撞撞往前跑,身后追他的谢江南气急败坏道:“谢长安!你是不是嫌自己死得太慢!”
“我不管!”谢长安气喘吁吁道:“他就是个小娃娃……你们、你们一群大人……欺负个小娃娃!欺人太甚!我把他扔下——那些人肯定会杀了他!”
谢江南抬手挡掉旁边飞来的利箭,御剑一个回旋挡在了他面前,“幼稚!你现在这样做会连累整个谢家!”
“谢长安,把孩子交给我。”不等谢江南说完,谢家家主谢知昂便出现在他们面前,垂眸看向谢长安怀里的宁修,将眼底激动的光芒压进深处,“你为谢家立了大功,我日后必将褒奖。”
宁修看着远处被团团包围住的宁不为,指给谢长安,“爹爹~在那儿~”
谢知昂和蔼道:“长安,此子无辜,他父亲是魔头宁不为,你若将他交给宁不为,他以后也只会变成个小魔头,交予谢家,我会亲自抚养他长大,把他给我吧。”
谢长安有些犹豫地低头看向宁修。
宁修眼巴巴地看着远处的宁不为,软乎乎地喊:“爹爹~”
“我……”谢长安抱着宁修退后两步,然后猛地转身就跑,“抱歉家主!就算我爹现在是个魔头,我还是想找我爹!”
正在拼尽全力阻挡其他修士的谢爹怒吼一声:“逆子!老子才不做魔头!”
谢长安抱着宁修拼尽全力地跑,奈何人小腿短敌人太强,没跑两步,便听谢知昂冷声道:“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带着排山倒海之势的法印拍向了谢长安的后背,其中的能量足以将方圆几里的修士统统炼化,近处的谢问时和谢江南不约而同扑上去抵挡,远处谢长安的父亲和叔伯也大惊飞来救人,“家主手下留人!”
奈何那法印的速度极快,近处的人尚且来不及救,更远处被拖住的宁不为更是鞭长莫及,只能催动阵法,层层叠叠的白骨积累成山挡在了谢长安和宁修跟前,却只一瞬就被法印冲散,再凝结起时法印已然快到谢长安的后背。
“嘭!”
轰然一声巨响,那法印被挡在了离谢长安的咫尺之遥,他的发丝往后一飘,便被那法印完全融化。
黑白二色的太极印岿然不动立在谢知昂的法印前,白衣修士踏风而来,落在了谢长安面前。
褚峻垂眸看向谢长安,温声道:“多谢小友庇护我儿。”
谢长安呆愣愣地看着眼前惊为天人的白衣修士,脑海中只剩一个想法:
宁不为这魔头是神仙变的吧……
“娘亲!”被他抱着的宁修开心地对着褚峻伸出了短短的小胳膊。
褚峻将他抱进怀里,而后起身轻飘飘地一甩袖子。
矗立不动的太极印骤然变大往后疾速一推,谢知昂的法印根本承受不住如此浩瀚的灵力,半途便被完全冲散,整个人飞快后退,却早已来不及,众目睽睽之下被太极印贯穿,惨叫都没来得及喊出口,便化作了一片齑粉。
谢家家主谢知昂,近小乘期的大能,竟然在景和太尊手底下一招都没走过。
众人陷入了死一般寂静。
宁修扒拉开褚峻捂住他眼睛的手,小脑袋环顾四周,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兴奋地指着宁不为所在的地方,在一片寂静中开心道:
“娘亲~帮爹爹!打架!”
第166章 暗域(八)
虽然众人或多或少听过景和太尊很厉害这种话, 但比起道听途说,显然还是亲眼所见来得更加震撼。
来自强者的绝对压制往往会让人心生退意。
然而正在与王滨等人对峙的宁不为脸色却并不好看。
宁不为做事向来随心所欲,不怎么计较结果,打起架来自然喜欢嚣张又威风的打法, 但他太了解褚峻的性子了——
就算是处境再艰险危急, 只要褚峻心里有把握能将事情解决, 便不会使出全力, 低调到过分,甚至连假死这种很没有“气节”的方式他都用得毫无心理负担。
现在却用这么张扬的手段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谢知昂,明晃晃的警告和下马威。
不正常。
想起自己之前的猜测, 宁不为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必须赶快想办法进入高台里修补禁制, 否则就算是褚峻也撑不了多长时间!
众人的视线中央,褚峻抱着宁修神色淡漠, 根本不在意周围的目光, 宁修趴在他肩膀上打了个小哈欠, 奶声奶气地对他认真道:“娘亲~小山困~睡觉觉~”
完全不觉得在这么激烈的战场上睡觉是件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嗯,睡吧。”褚峻给他调整了一下位置, 正好让他能躺在自己的臂弯里。
宁修很有自我管理意识地拽起了他刚才一招打散谢知昂的宽袖, 乖乖地盖在了自己的小肚肚上,确保自己不会着凉, 才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想了想又睁开眼睛说:“醒来要吃娘亲做的糊糊和肉肉~爹爹喂~”
褚峻动作温柔地帮他盖好小肚子,眼含笑意,“好。”
围观的众修士:…………
好过分, 好离谱, 好……他娘的羡慕。
“爹爹, 我也想睡觉。”谢长明仰头对旁边他亲爹道。
他爹一拳头砸在了他脑袋上, 对他怒目而视,“滚犊子!”
谢长明委屈地摸了摸自己脑袋上鼓起来的包。
褚峻抱着宁修往前走了两步,包围着他的人群顿时往后撤了三步,显然是没人想当那个出头鸟。
“诸位莫慌,邪不胜正!”寒烟门门主寒霜站在噬魂阵边缘,作势要冲进去,但实际上牢牢站在原地根本没动,更妙的是这地方里褚峻更是远之又远,他慷慨激昂道:“何况咱们有卫老前辈在,就算是褚峻也翻不出什么花来!”
老神在在坐在风撵上观战的卫涟有一瞬间的沉默,却又不得不表态,“……寒门主说得在理,杀戮道即便改道也难全然改其心性,各位小心才是。”
好像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又把话头原封不动给推了回去。
老一辈的修士们都在观望,但是修真界从来就不缺乏年轻气盛之辈,玄天门大弟子薛无华率先出头,玄天门门主薛崇天都没来得及拦,便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弟子在面前化作了一捧飞灰。
“褚峻!你欺人太甚!”薛崇天怒喝一声,一柄巨斧自他识海中飞出,劈天盖地直冲向褚峻。
“一起上!”寒霜远远祭出了自己的本命法宝金银法绳。
连一直在观望不打算插手的卫涟都祭出了自己的七色宝莲。
卫涟出手,仿佛给众人开了个头,无数奇形怪状能力各异金光闪闪的本命法宝浮现在空中,杀意汹涌直冲褚峻而去。
另一边,裴和光将房晚臣从飞舟的废墟中扶了起来,被摔得晕晕乎乎的房晚臣抬头便看见近处魑魅魍魉丛生骷髅白骨纵横,远处金色流光漫天各色灵力齐舞这种震撼的场景。
数不清的法宝从他头顶飞过,饶是房晚臣涵养极高,也忍不住骂了声娘。
褚峻的太极印骤然暴涨数百倍,无数声巨响接连不断在广袤的戈壁与岩浆上空响起,隔音的小结界将宁修包裹地严严实实,将所有嘈杂与杀意都隔绝在外。
褚峻掌心灵力攒动,他正欲召出赤渊剑,却见由无数枯骨层层叠叠累积而成的巨大骷髅抬起胳膊,同太极印一起挡在了他面前。
宁不为的噬魂七杀阵陡然一转,天翻地覆间,王滨被他晃了个来回,再回神,面前的人已经瞬移到了褚峻面前。
“太极印收起来。”宁不为瞥了他怀里熟睡的宁修一眼,传音给他。
褚峻没问为什么,也没在意被太极印挡在外面的无数法宝,果断将太极印缩小收回了掌心,他怀里的宁修大概是察觉到了熟悉的灵力,在睡梦中伸出胳膊将巴掌大的太极印抱进了怀里,还砸吧了一下嘴。
没有了太极印的阻挡,无数法宝和符咒瞬间倾泻而出,几乎要将宁不为和褚峻湮没在金光里。
即便是强悍如褚峻和宁不为,也挡不住数千位高阶修士的本命法宝,连远远在旁边观战的裴和光都眯起了眼睛。
虽然有些可惜,但这样也省了他很多力,这一击宁不为根本不可能挡下。
其他修士也是这么想的。
外围观战的尚暖薇想上去帮忙,却被郝诤抬手阻止,她不解地看向师兄,郝诤却只是轻轻摇了一下头。
紧接着,无数杀意凛然如疾风骤雨的本命法宝在快要碰到宁不为的瞬间突然停滞,仿佛被瞬间抽干了灵力,簌簌而落,光泽全无,仿佛一堆破铜烂铁。
有人哀嚎出声:“我的本命法宝!”
“这到底是是怎么一回事!?”
不明所以的修士惊惶不定,却听飞撵上的卫涟道:“七杀阵、噬魂阵、百骨千鬼阵、宁氏四象六合阵……竟可融合于一个阵法之中,将暗域中本就不多的灵力消耗至干涸——宁不为,你不怕没有灵力暗域崩塌么?”
宁不为轻嗤一声,混不在意道:“塌了正好给你们这群杂碎拢个现成的坟。”
“你、你——岂有此理!”饶是卫涟年纪大脾气好,也被他气得不轻,一把白胡子都在颤巍巍地哆嗦。
“景和太尊!您难道真的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这魔头作恶不管吗!?”有人义愤填膺地质问道:“他、他好歹你是的道侣!”
方才强悍冷漠的景和太尊这会儿抱着熟睡的孩子,一片岁月静好地站在宁不为身后,如水墨画般的眉眼在硝烟中格外沉静,声音温润至极,“我们家他说了算。”
方才质问的修士一口血卡在了喉咙里,瞬间涨红了脸。
刚痛失本命法宝的围观众人陷入了奇异的沉默。
盘踞缠绕在众人脚下的骨堆缓缓蠕动,空气中血腥的黑雾弥漫,刺耳的哀嚎声遍野,宁不为脸上露出了一个邪佞愉悦的笑容。
“都去死吧。”
层层叠叠的阵法自四面八方攻向聚集在一起的众人,在灵力稀薄几乎不可调动的情况下,所有人只能仓惶用储存有灵力的法宝抵御。
长剑全力劈向黏连着血肉的可怖骷髅和它周身的黑雾,却猛地劈了空。
几息过后,修为高者瞬间反应过来,怒道:“咱们都被宁不为耍了!他跑了!”
“这魔头虚张声势,忒不要脸!”
——
不要脸的魔头正拽着他的道侣飞快地在岩浆底下飞快地御剑而行。
“你这动作也太慢了!”宁不为喊道:“你再晚来一会儿,就等着给我们收尸吧!”
大黄蹲在剑上愤愤道:“我已经够快了,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能用邪气,我刚在这些黑色的旋涡里差点没命!我看你脑子有病才非要从岩浆底下进高台禁制!”
宁不为怒道:“你才脑子有病,我从一开始就主张直接干掉那个秃驴进去,谁知道崇正盟那群杂碎来得这么快!”
大黄愣了一下,旋即转头冲褚峻拱手道:“果然还是太尊的方法靠谱,直接打进去才是真的脑子有病。”
宁不为:“……你这只墙头狗。”
大黄耸了耸肩膀,又从宁不为身上薅了团邪气塞进他们脚下的宽剑里,“我探查过了,前面跟高台内部有连通的法阵,只需要用一炷香的时间就能进去。”
“太慢了。”褚峻道:“崇正盟虽是乌合之众,但也有几个拿得出手的修士,一炷香的时间足够他们追上来。”
大黄一撸袖子就准备往下跳,“这好办,你俩进去,我来拦住他们。”
“只有你知道禁制怎么补,你死了我俩进去有个屁用。”宁不为伸手拽住他,“再说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也不够看,你和褚峻进去,我殿后。”
“不用争了。”褚峻抬手制止了他们。
宁不为皱眉道:“不行,你绝对不能——”
“让裴和光来殿后最合适。”褚峻不急不缓道。
宁不为和大黄俱是一愣,大黄震惊道:“啥!?裴和光那个畜生玩意儿能听你的?”
宁不为拍了拍大黄的肩膀,“听话,别这么侮辱你自己。”
大黄张嘴就想咬他的手,被宁不为眼疾手快躲开。
“你有办法引裴和光过来?”宁不为看着近在咫尺的传送阵。
褚峻道:“他现在已经紧追在岩浆上面了,你随便用个什么阵,将他拽下来,其余的交给我。”
宁不为狐疑地看向头顶的岩浆,但还是干脆利落拍上了个阵法,“你怎么知道我的阵法有用?”
“你之前放在谢酒身上的黑色蛊虫可以定位。”褚峻道:“裴和光身上多少沾点气息。”
宁不为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岩浆上空,混在人群里追杀宁不为和褚峻的裴和光脚下的岩浆突然一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整个人猝不及防被吸了进去。
停悬在黑色旋涡上空的修士自然察觉到了里面宁不为的邪气,不约而同扎堆跳了进去。
裴和光脚刚落地,便见褚峻半边身子已经进了传送阵,转头对自己一本正经地颔首,语气恳切道:“裴兄,多谢你留下拖住他们,保重。”
说完便进了传送阵,反手就封住了入口。
裴和光被谢得莫名其妙,正要进去继续追赶,便听后面传来怒意十足的声音:
“好啊,这个裴和光果然和宁魔头是一伙的!”
“专门留下来殿后,呵,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杀了他!”
不等裴和光接近传送阵入口,便淹没在蜂拥而至的人潮中。
传送阵里,大黄十分敬佩地拍手,“太尊,不愧是你!”
褚峻淡定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宁不为忽然记起之前在论道山当着众人的面宁帆诬陷自己,说是受了他的命令才布下七杀阵的事情,虽然最后他和褚峻一起将宁帆打了个半死,但多少还是有些憋屈的。
宁帆的事情是裴和光故意来恶心他,褚峻这一出倒是直接帮他恶心了回去。
宁不为目光幽幽地看向一脸淡漠无争的褚峻。
这老东西……果然很爱记仇。
第167章 暗域(九)
从岩浆底下的传送阵进到高台内部花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 很快宁不为几人便落在了实处。
这高台从外面看方方正正,但从内里看却全然不同,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刻着血色的符文, 其中大半都已经十分模糊,剩下的也在以飞快的速度消失。
而在中央则矗立着一根直通穹顶的圆柱,上面盘附着数条鳞片乌黑的长龙雕像,口含明珠, 照亮了柱子前的一柄刀鞘。
“诶, 这怎么只有刀鞘没有刀啊?”大黄好奇地走上去想碰,就被旁边的宁不为给拽了回来。
“别浪费时间了,赶紧去补——”宁不为话没说完, 突然目光一凛,“谁在后面!?出来!”
宁修在褚峻怀里动了一下,小脸紧紧贴在了褚峻的胸口, 褚峻怕他喘不上气来,伸手托住他的脸颊又让他转了回来。
再抬眼, 便看见褚临渊带着沈溪一起站在柱子旁边, 对他行礼, “弟子见过师叔祖。”
褚峻道:“我在宗门录早已除名, 无须多礼。”
“弟子知道师叔祖您是不想让无时宗陷入两难之境。”褚临渊苦笑道:“是弟子无能累及您老人家。”
宁不为抱着朱雀窄刀面色不善挡在了褚峻身前,褚临渊旁边的沈溪想要拔剑,却被褚临渊抬手制止。
“我并非来阻拦你们修补禁制。”褚临渊看了一眼正在禁制前焦头烂额的大黄,道:“狻兽乃是当年看守禁制的神兽,我们修士远不及他来的熟练。”
宁不为依旧没有放下警惕, “那你又为何指使明桑阻拦我们?”
“明桑阻拦你们实属无奈之举, 从高台外面进入机关重重, 耗费的时间远比从传送阵里直接进入多得多。”褚临渊道。
“听你这话的意思, 你们早就进来过了?”宁不为皱眉。
“没错。”褚临渊道:“我与明桑是在半年前进来的,耗费了足足半个月的时间,彼时这里的禁制便已经被破坏了大半,我们两个想尽办法修补,可惜修补的速度远不如禁制消散的速度快。”
“你们为何要修补禁制?”宁不为偏过头看了褚峻一眼,褚峻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此事。
“此事与师叔祖无关。”褚临渊道:“按照行远之前的嘱托,明桑大部分时间都在看守着暗域的禁制,半年前发现不对劲我们才冒险进来,发现禁制消失,别无他法,便只能暂时用朱雀刀的刀鞘镇守于此。”
宁不为看向那矗立在高柱前的刀鞘,目光一凝,“朱雀刀还有刀鞘?”
在他的记忆里,宁行远带着朱雀刀时从来都没带过刀鞘,大多时候都是用某种皮革裹起来,自然而然觉得朱雀刀是没有刀鞘的。
“我们起初也不知道。”褚临渊道:“只是五百年前行远突然去了寂庭宗找明桑,将这刀鞘交给了明桑,托他保管,待时机合适,便将这刀鞘交给你。”
宁不为脸上的表情一时间变幻莫测,半晌才幽幽道:“合着那秃驴‘保管’了五百多年才觉得时机合适了?”
这刀鞘看着便非凡物,但凡有个鞘,当初星落崖一战,朱雀也不会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宁不为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肉疼。
褚临渊轻咳了一声,道:“的确,如今才是将刀鞘给你的最好时机。”
宁不为:“…………”
那你倒是把你那个心虚的表情收一收。
“咳,总之,朱雀刀的刀鞘现在便交给你了。”褚临渊一边说一边伸手将刀鞘拔了出来随手塞给了宁不为,“行远原本给你安排的后路十分稳妥,只是阴差阳错出了许多意外,但幸好现在刀鞘还是到了你手上。”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虽然你不老实这么能折腾,但幸好现在还没把自己给作死”。
宁不为刚握住刀鞘,身后便传来了声笑。
宁不为和褚临渊同时向后看去,宁不为皱起眉,褚临渊却面露惊诧,“行远!?”
身着玄衣眉眼温润的青年负手站在他面前,对他露出了个熟悉的笑容。
而在裴和光身后追杀他进来的众多崇正盟修士则面面相觑待在了原地。
高柱前他们的崇正盟盟主褚临渊和大弟子沈溪同魔头站在一起,而他们追杀的魔头同党落地的刹那突然就换了一张脸,这让他们一时之间分不清到底谁和谁才是一伙的。
只能在原地静观其变。
“你、你竟然还活着?”褚临渊心神大震,忍不住向前走去,却被旁边的宁不为一把拦住。
“他不是宁行远,而是宁行远的双胞胎哥哥,裴和光。”宁不为目光冰冷地盯着眼前熟悉的人,轻嗤道:“裴和光,你终于舍得撕去那张假皮用原本的脸了?”
“呵。”裴和光阴沉的目光从褚峻和他怀里的宁修身上掠过,落在宁不为的脸上,突然轻笑了一声,叹息道:“乘风,从前在澹怀院,我陪你的时间可比行远陪你的时间还要多……你总这样,让我感到很寒心。”
“那又如何,你不过是个暗地里盗用他身份的影子。”宁不为扯了扯嘴角,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像你这种人,根本就活不出自己的样子。”
这话不可谓不毒,裴和光脸上的笑容缓缓敛了起来,“宁乘风,你以为你自己活得就很好么?若是宁行远临死前看到你如今这魔头的样子,怕是死不瞑目,亲手清理门户。”
宁不为攥着刀鞘的手一紧,手背上的青筋因为过分用力而露了出来,他阴鸷的目光从裴和光脸上一寸一寸扫过,眼底的杀意逐渐浓烈。
原本就稀薄的空气愈发粘稠,带着挥散不去的血腥味。
“宁行远是你杀的。”宁不为听见自己有些沉哑的声音。
裴和光畅快又怜悯地看着他。
“宁府、宁城、整个巽府——”宁不为眼中猩红翻滚,他一字一句道:“全都死在你手里。”
这血海深仇他背得太久,被深埋进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他一直以为自己早就不在意了,但是现在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当着真正凶手的面这么平静的说了出来。
说出来的瞬间,五脏六腑连带着全身的骨骼血液都在隐隐作痛,让他攥着朱雀刀刀鞘的手在止不住的发抖。
“何止。”裴和光笑容渐深,那双同宁行远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里却闪烁着疯狂又愉悦的光芒,他看向宁不为的目光如同看向一只从云端跌进烂泥无力反抗的飞鸟,而后将最后一支沾毒的利箭插入对方的心脏。
他站在宁不为面前,恶毒又怜悯,“宁故和李笑寒也是死在我手里呢。”
宁不为顿时如坠冰窖,一瞬间周围的人群和景象都变得模糊不清,连裴和光扭曲的笑容都变得十分遥远,当年他爹娘离开的背影和在漆黑逼仄房间里的水镜中无数遍回放的死状又轰然落在了他面前。
宁故和李笑寒根本没有入魔,更没有害死整城的百姓,他一直坚信这一点,却始终找不到证据来为他爹娘正名。
裴和光宛如恶魔般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当年你被拓海塑骨之后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依旧体弱,你爹为了给用九叶莲你补身体,便一路求到了宁城主家,
奈何九叶莲是家族圣物,岂可随意给种子,你爹走投无路的时候,正好碰见了我,哈,宁故身为一城之主,低声下气地给我弯腰行礼喊我行远公子,我自然将九叶莲施舍给了他……
后来我发现你本是早夭之命却被人强行拓海塑骨救回,而我正苦于这凡人之躯无法久活,你的灵根和身体于我而言再合适不过,我便让宁帆用了些手段,你那爹娘不过资质平平之辈,甚至都没撑过三天便爆体而亡……
原本将你放在宁帆那里好好的,偏偏被宁行远发现横插一脚才功亏一篑。”
“你猜宁行远到底知不知道幕后主使是我呢?”裴和光遗憾道:“乘风啊,这件事情归根结底还是要怨你自己,早夭之命,和你这玲珑骨化成的儿子一样,本就不该存活于世,偏要争这一口气,活下来也只会害人害己,成个天煞孤星。
你若乖乖死了,又何苦连累这么多人?”
宁不为眼前一片血色阴翳,宁故李笑寒宁行远和宁城千万人在他眼前滑进深渊,朱雀窄刀里的无数冤魂贴着他的手臂哀嚎哭啸,空气里仿佛有无数只手撕扯着他的魂魄与心脏,识海中的断壁残垣里邪气四起,仿佛要将他溺死在无尽的黑暗里。
虚空中好像有许多人在怒吼叫喊,灵力激荡刀剑铿锵,但他眼前一片血翳,只能看见惨死的无数尸骨与盘旋于焦枯土地上无法安息的怨魂。
他疲累的闭上了眼睛,下颌紧绷,将神灵二识都沉进了丹田内里,一字一句缓缓道:“裴和光,你也就只有这点阴损见不得光的本事了。”
再睁眼,他又回到了圆柱前,手里依旧攥着朱雀刀的刀鞘,旁边,褚峻正低头给宁修盖衣裳,而远处是震惊成石塑的众多修士。
裴和光将眼底兴奋的光芒掩藏,只剩诧异,“你竟真修成了无情道。”
宁不为脸上露出个狰狞的笑容,朱雀窄刀应心念而出,身后无数法阵突现,轰然砸向裴和光。
第168章 暗域(十)
乾府娄州, 万玄院。
“爹和太尊都不在,刚才我去辰光岛接小山结果小山也不见了,大黄也不见人影。”冯子章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不放心道:“今天肯定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不然好好上着课, 掌教干嘛把咱们赶到密闭结界里去。”
早在崇正盟围岛时,万玄院的弟子们便都被掌教塞进了结界里以防万一, 是以他们现在都还是一头雾水。
“会不会是带着小山出去玩了?”江一正趴在桌子上恹恹道:“爹说三天后要抽背我心诀,我现在才背了不到一百个,铁定要完。”
仰灵竹道:“可是他们每回长时间离开都会给咱们留口信的,而且今天万玄院里的气氛怪怪的,许多眼熟的高阶位掌教都不在, 戒备也比以往森严。”
她这么一说,冯子章和江一正顿时紧张起来。
“不会真出什么事情——唔。”冯子章话没说完,就被江一正捂住了嘴。
“大哥, 求你了,说点好听的。”江一正严肃道。
这么长时间江一正算是发现了,甭管好的坏的,只要从冯子章嘴里说出来, 大半都是对的。
冯子章讷讷道:“我不说了,不说了。”
“爹爹他们肯定又偷偷去打架了。”崔元白蹲在窗户上撸龙,小黑舒服地翻起了肚皮, 龙尾巴缠在窗棂上反射着夕阳,熠熠生辉。
“对了!”冯子章突然灵光一现,盯着小黑龙道:“小黑不是和大黄一样都是小山的契约兽么, 跟小山肯定识海相通, 小黑肯定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
原本正舒舒服服被揉肚子消食的小龙突然被人揪住尾巴拽了起来, 四个人将它团团围住,眼睛放光地盯着它。
“嗝!”小黑龙吓得打了个饱嗝。
“小黑,告诉姐姐,爹和小山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啊?”江一正和颜悦色地问道。
小黑龙嘤嘤了两声。
围着它的几个人类:“…………”
冯子章失望道:“算了,小黑又不会说话,它比宁修还小,知道个啥。”
小黑龙甩了甩尾巴,只听“嘭”的一声,一条威风凛凛的大龙就用尾巴将他们卷起来扔到了背上,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便朝着夕阳迎风而去。
——
兑府辛州,暗域。
由宁不为操控的阵法轰然砸向裴和光,一时之间洞窟内碎石飞扬,崇正盟众人都被迫往后撤了许多。
裴和光疾速后退,但仍旧是慢了些许,身上各处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但他眼底激动的神情却愈发明显。
显然宁不为炼成无情道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很重要。
高台内的震动未停,原本站在石壁前专心修复禁制的大黄突然高声道:“不行,没法再补了,禁制已经快要完全消失了!”
高台内的众人不约而同看向他面前凹凸不平的石壁,果不其然,原本还剩小半面强的红色符文,这会儿只剩下了可怜的几个残缺的符号,在黑暗的石窟里幽幽闪烁着猩红的光芒。
裴和光跟宁不为几乎同时冲向了大黄,褚临渊紧随宁不为而上,对崇正盟众人道:“拦住裴和光!”
虽然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就和宁不为一起行动,但众人心里也知晓禁制若是完全解开,对他们也没有半点好处,便暂时放下了之前的恩怨——
当然,玲珑骨现在正被景和太尊八风不动地抱在怀里,谁也没胆子去触这个霉头。
宁不为的刀挡住了裴和光,几个自恃修为高强的修士上前企图将裴和光捆住,谁知不等近他的身,便被一股强横的灵力击飞,重重撞在了石壁上去了半条命。
“你们这些人何必再装模作样?”裴和光游刃有余地接着宁不为的杀招,目光扫过崇正盟的那些修士,“一个个自诩名门正派,满口仁义道德,早先事不关己,便高高挂起,自以为是地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睥睨众生,现如今为时已晚竟还奢望着亡羊补牢——”
他的目光冷冷扫过这些修士,“真教人恶心。”
朱雀窄刀只离裴和光的脖颈一寸之遥又被生生弹开,宁不为飞身而上,顺手往那残破的符文上扔了个邪气凝结而成的结界,不等结界落下,突然一柄短剑破墙而出,直冲大黄而去。
“大黄躲开!”宁不为想要去拦,却被裴和光牵扯住,崇正盟那些杂碎更是指望不上,而不远处的褚峻却不知为何一动不动,他只能尽全力操控着骷髅将大黄往后扯了一把。
因为修补禁制几乎耗尽所有灵力的大黄往后踉跄了一步,短剑擦着他的喉咙过去,残留的冰冷凉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谢酒的身影自暗处走了出来,对上了宁不为的目光,冷冷扯了一下嘴角,倏然攻向站立不动的褚峻。
宁不为眸光一凛,对上裴和光的招式愈发狠辣,奈何裴和光手段难缠,他因为关注褚峻的情况有一瞬间的分心,裴和光的五指便险险擦着他的丹田而过,殷红的血隐没在黑色的衣裳里,一阵温热。
而褚峻旁边,一直没参与进打来的沈溪突然出手,挡住了谢酒的偷袭。
在混乱的打斗中,一缕微弱的灵力不慎落在了那几个残缺的符文上,最后一点猩红的光芒也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熄灭。
高台内有一瞬间的寂静,继而裴和光愉悦地笑出了声,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形容呆滞的众人,扫过褚峻和他怀里的宁修,最后停在宁不为脸上。
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乘风,明明我们都一样,为什么你就偏偏心甘情愿地为他们所累呢?”
宁不为尚未来得及开口,周围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若此时有人在十七州上空俯瞰,便会看到以整个八卦大阵为基石,以暗域为中心,庞大浩瀚的法阵自地底缓缓浮现,蛰伏了千百年的困兽终于挣脱了一直以来束缚压制自己的锁链,咧着嘴露出了森冷的獠牙,对准了十七州成败上千的无辜生灵。
整个十七州的上空都被血色的阴霾笼罩住,陈旧腐朽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扩散。
不管是凡人还是修士,此刻都不约而同的惊诧抬头,看向血色的苍穹,空气中仿佛有什么在隐隐颤动,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变得越来越清晰。
砰——砰——砰砰——
仿佛沉重宏大的心脏跳动的声音,自地底深处,穿过沸腾的岩浆,穿过荒芜的戈壁,穿过闷热的沼泽,穿过广袤无垠的平原,穿过纵横交错的山川丘陵,强势地占据了十七州的每一寸土地,透过粘稠到仿佛化不开的稀薄空气,落进了芸芸众生的脑海里。
整个十七州的灵力如同大坝决定倾泻而出,越过消失的禁制,飞快地消散。
无边无际盛开的灵植正在飞速苦味,灵泉中游动的飞鱼纷纷翻了白肚皮,绵延不绝的山脉上鳞次栉比以灵力支撑的宫殿轰然倒塌,建在高空之上的栈道倏然溃散,落进了深不见底的悬崖,不见回响;无数以灵力缔结而成的法阵结界悄无声息地消逝,所有隐匿之物无所遁形。
这片被灵力恩泽笼罩的广袤土地,仿佛一个被卸开皮家斩断獠牙的猛兽,猝不及防失去了自己所有的武器和高傲,原本的面目被显露在天空之下,茫然无措地等着死亡的来临。
而在另一边的凡间界,原本普通的花草树木因为灵力的突然旺盛,开始了令人瞠目结舌的疯长,巨大的树木藤蔓、因为过度吸收灵力而变得形状各异的动物侵占了农田和村庄,城池和宫殿;
身处其间的凡人惊慌失措四处逃窜,却因为空气里的灵力飞涨爆体而亡。
灵力贫瘠的凡间界和凡人乍然接受如此多的灵力,便犹如被强行注满了水的茶杯,杯满不溢水自续,明明已经出现裂痕却无力阻止,最终的结局也只会是爆体而亡。
修真界与凡间界的禁制彻底消散,梨城的入口早已溃散,暗域转而成了倾泻灵力最大的出口,玉山倾颓之势不可阻拦。
无论是对修真界还是对凡间界而言,这都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
暗域上空,风起云涌,高台之上,僧侣阖眸。
自带金光的梵文以明桑为中心,将周围包裹地密不透风,天地间玄妙之法轻声吟诵,声音却浩瀚如星海,散落进了十七州的每一个角落里。
原本胜算在握的裴和光脸上的笑容微滞。
身处混沌黑暗处的宁不为倏然睁开眼,像是即将溺水而亡的人突然得到了一口珍贵的空气,他来不及想太多,飞快地去掉早就解开的道契上面的匿息阵法,在一片浓稠腥气的黑暗里,寻找褚峻的身影。
漆黑的虚空中,一抹绯色的微光轻轻闪动。
宁不为深吸了一口气,几乎催动了全身仅剩的灵力与邪气扑向了那点靠道契感应亮起的微光,而后毫不犹豫地将人抱进了自己怀里。
褚峻一手抱着宁修,另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肩膀,一惯温和淡漠的人身上带着颤意,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却又被主人轻描淡写地压了下去。
“别慌,我没事。”褚峻的声音贴着他耳边响起。
宁不为死死搂着他的腰,他终于抓住了之前总是在脑韩闪现的片段,咬牙切齿道:“在群怨幻境,你指使宁修将当年你分给我的那缕生机拿了回去,是不是?”
那缕生机是命劫落在宁不为身上的关键,按理说早就融进了宁不为的骨血之中,褚峻是拿不回去的——但宁修可以。
宁修不仅是依托玲珑骨化人,更是宁不为的亲生儿子,宁修身为儿子给宁不为一缕生机就连天道都无可指摘,更不会再有什么命劫之说。
褚峻指使着一个懵懂无知的幼童,仗着宁不为当时立道渡心魔神志不清,悄无声息地将那缕生机给换了出来。
宁不为终于想起了记忆里那只金色的小手往他心口上抓的是什么,却半点都开心不起来。
褚峻沉默着没说话,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
“大黄说的没错,禁制解开,灵力会全都冲击进宁修的丹田——”宁不为恨不得骂死面前的人,怒极反笑道:“就你他娘的最聪明最厉害!让宁修握着你那缕生机,你替他扛了禁制和这驳杂灵力,正好应上你的死劫!你连你亲儿子都算计,你个王八蛋!”
褚峻慢慢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道:“乘风,我们都知道,不这样做宁修他根本扛不住。”
“你就能扛住?”宁不为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褚峻因为被灵力冲击周身剧痛在抖还是他自己气得浑身发抖,“你就不能提前跟我商量……”
虽然即便提前商量了,他们也根本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充其量不过是他俩一起替宁修扛过这一劫,或生或死,皆无定数。
“乘风,乘风。”褚峻动作轻柔地捏了捏他的后脖颈,温声道:“对不起,这件事情是我做错了,等事情了结,任你怎么罚都行。”
“褚峻,你现在要是敢解道契,那就再也别想跟我结契了。”宁不为在浓稠的黑暗里咬牙切齿道。
褚峻正打算解开道契的手在黑暗中僵住,指间微转,改成了暂时封印。
宁不为压制着怒意冷笑:“不要脸的老东西——”
褚峻覆在他后脖颈的手微顿,而后猛地往前一压,用唇堵住了宁不为挑衅的嘴。
周围漆黑无光,宁不为甚至都没来得及搞清楚他们现在到底身处何时何地,不知道周围有没有其他人,更不知道高台暗域之外变成了何种惨境——
他只能感受到褚峻温软的唇和淡淡的清苦气息,以及逐渐灼热不稳的呼吸和微微颤抖的身体。
回头看已无路可退,再往前是生死未卜,珍而重之的亲吻,如同最后的告别。
微渺的光线从远处洒了进来,缠绵的吻过后,宁不为的怀里突然一空,只余些许令人恼怒的温热。
以及前襟里还在呼呼大睡的宁修。
无数脏话涌到嘴边又被他死死压下,他阴恻恻地握了握方才箍住褚峻腰身的手,抬起头来看向周围。
不等他细看,无数浩瀚澎湃的灵力自他背后汹涌而来,宁不为猛地转身,眼中只余惊诧。
第169章 所求(上)
宁不为抱着宁修站在原地, 身前是耀眼浩瀚的灵力,身后是荒芜焦黑的土地,干燥的晚风自地面盘旋而起, 卷走藤蔓上无数枯死的锯齿状叶片, 这些叶片随风而起,又因为枯死的时间久远,在半空便化作齑粉, 纷纷扬扬而落。
焦黑枯死的藤蔓覆盖着大地, 晦暗无光的天空下阴风怒号,无数挣扎死去的魂灵不得安息,不甘地嘶吼哭泣, 他们认出了朱雀刀, 拼命地想往刀内挤, 却又被宁不为背后的护体剑气冷漠地隔绝在外。
倒在地上的崇正盟修士们陆陆续续醒了过来, 看见眼前这震撼的场景,同样惊诧地说不出话来。
金色梵文从四面八方涌来,身形暴涨的君子剑穿透了整个暗域, 将其牢牢固定在巽府的土地上,整个暗域竟是被人强行从兑府移到了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巽府, 汹涌浩瀚的灵力轰然涌向巽府这片灵力枯涸五百年之久的土地, 所到之处, 地动山摇。
宁不为看着挡在他面前的褚临渊,从诧异到不解, 继而是恍然大悟之后的复杂。
褚临渊和明桑他们竟然试图凭借自己的力量,强行让倾泄进凡间界的灵力改道, 转而落进早已生机耗尽灵脉断绝的巽府。
飘浮在十七州上空的浮空境里, 晏锦舟的墓穴中爆发出一阵强劲的光芒, 数不清的法阵凝结扩大,覆盖在了八卦阵之上,牢牢钉在了八个方位,艰难代替着早已消失的隔绝禁制,陵墓连通沉睡多年的尸体倏然消散。
远在兑府辛州的遗留高台之上,澎湃的灵力被经文强硬地拢聚在一处,轰然倾泻进被人为强行开启的通道,容貌清俊的僧侣阖眸端坐于莲花台,手中佛珠流转,安然坐化。
强劲的灵力冲刷着人为开辟的通道,及至中州已经难以延续,早已倾颓入海的论道山破水而出支撑起通道,山顶之上,桑云不急不缓端起了手中的茶杯,遥遥望着巽府的方向,一饮而尽,消失在了无尽灵力之中。
褚临渊站在灵力倾泻最强盛之处,飞舞的宽袖长袍正在被灵力飞速的融化消解,连带着身体都在逐渐变得透明,在他身后,君子剑巍然而立,如定海神针般牢牢将快要溃散的暗域钉在原地。
“‘……最坏的一种情况,隔绝凡间界与修真界的禁制消解,灵力倾泻,若是如此,那我定然没能渡过死劫活下来,巽府断绝,万不得已,便以身为引,引灵入巽……’”褚临渊望着宁不为,眼中浮现出一丝笑意,“这是宁行远的原话,起初我们谁都不信,只是为了保险起见做的保底计划,但现如今竟真用上了,你哥真是……”
这五百年来他们想进了各种办法想要修补岌岌可危的八卦大阵,以为比宁行远多活了几百年总能找到更好的办法,奈何天不遂人愿。
“以己身祭阵值得么?”宁不为到现在依旧无法理解宁行远这群人为何心甘情愿揽上修补八卦大阵拯救苍生这种吃力不讨好的烂摊子。
“乘风,世上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褚临渊缓缓道:“宁行远有他的苍生道,我们自然也有自己所求之道,虽然经常骂他,但得友如此,乃临渊三生之幸。”
他们年少相识,志同道合,又因为一件相通的事情奔赴多年,最后坦然共死救苍生于危难之间,全了当初那段轰轰烈烈又刻骨铭心的少年情谊,也算是死而无憾。
“此法能成,幸而太尊以身替玲珑骨……”褚临渊看向他怀里的宁修,苦笑道:“若真以宁修为引,九泉之下我们也无颜再见行远……”
“这是桑云提前找到的最后一块朱雀刀碎片。”褚临渊抬手,一片碎刀便浮现在众人眼前。
碎片悠悠落在了宁不为的掌心,躺在他纳戒里的其他碎片激动地嗡嗡乱颤,宁不为将其他碎片拿出来,耀眼的光芒闪过,所有的碎片终于集齐,重新变回了最开始的朱雀环首刀。
“这可能……是我们几个唯一能替你做的了。”
话音落下,褚临渊的身影便彻底消失在了耀眼的灵力之中。
“师父!”沈溪想要上前,却被旁边的无时宗长老拉住。
窝在他前襟里的宁修动了动,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看向宁不为,糯糯地喊了声“爹爹~”。
宁不为拍了拍他的背,伸手帮他拽了一下挡住脸的衣服。
宁修打了个小哈欠,然后用脸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背,困顿地眨了眨眼睛,奶声奶气道:“爹爹~困~想觉觉~”
宁不为用拇指擦了擦落在他脸颊的灰烬,然后拍了拍他的后背,“困就睡吧。”
宁修困得睁不开也不忘嘱咐他爹,小手抓着宁不为的前襟,又困又认真道:“醒来要次~糊糊和肉肉~”
宁不为紧绷的下颌和凝重的神情因为他这句话而陡然柔和下来,他哭笑不得地点头,“行。”
得到了他爹爹的亲口承诺,宁修终于支撑不住沉重的眼皮,彻底熟睡了过去。
众人从兑府辛州突然间就落在了巽府的土地上,还听见了褚临渊陨落前所说的话,也都能大致推测出他们几人都做了什么事情,俱是大受震撼。
毕竟在这个人人都求得道飞升弱肉强食的修真界,不是谁都能做到如此坦然赴死的,更何况褚临渊和明桑在天机榜分列一二,若是八卦阵补成,飞升便指日可待。
可也正因如此,他们的陨落也更加震撼人心,在一片扼腕叹息中,甚至有不少年轻修士突然开悟入定,借着充足的灵力直接立道渡劫,境界更上一层。
如此机缘,便是可遇不可求,万年难遇。
乌乌泱泱几千修士在此,得悟道者毕竟是少数,有不少修士已经分散开来去探查周围的情况,也有成群结队原地修整的,但毫无意外,他们俱是警惕而戒备地躲着宁不为。
虽说之前宁不为修为尽失,但现在很明显更上了一层楼,在朱雀刀不完整的情况之前竟能用那么可怖的阵法将他们尽数牵制,现在神兵朱雀刀已经完整归位……没有人敢去用性命赌。
“爹,宁城是什么地方!?”谢长安搂着谢长明的脖子,指着前面被藤蔓缠绕的残破城门大声问道。
他这声音着实中气十足,许多修士不约而同朝着他这边看了过来,连在原地调息的宁不为都缓缓睁开了眼睛。
探查的修士谨慎又小心,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地方并没有走多远,反倒是小孩子没心没肺,跑出去了很远的距离,这时众人才惊觉,褚临渊竟是将灵力倾斜的入口放在了距离巽府宁城这么近的地方。
许多修士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宁不为。
眉眼冷俊的黑衣男子并没有如他们预想中的一样失态,相反,大魔头的神情平静又冷漠,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毕竟崇正盟的人每次碰上宁不为不是在打架就是在斗法,这么安静的大魔头从未现于人前,以至于让人觉得有些陌生。
“这魔头还挺俊的……”人群里不知是哪个修士嘀咕出声。
虽说宁不为是人人喊打喊杀的魔头,但是他强悍的战斗力和之前褚临渊对他的古怪态度,以及迟迟未曾现身的褚峻,都让众修士没敢轻举妄动,而宁不为不知道为何也没有动手,一时之间双方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
崇正盟几位宗主家主众星拱月般站在卫涟身边,只听卫涟语气沉痛道:“褚临渊宗主和明桑禅师为了庇护苍生而陨落,救修真界和凡间界于水火之中,但如今崇正盟群龙无首也不是办法,卫某人不才,便仗着年纪大接下这崇正盟盟主之位……”
周围一片恭贺赞扬溢美之辞。
沈溪将无时宗的掌门印放进了纳戒里,组织好弟子修整之后,便坐在原地调息。
“你为何不去卫涟那里恭贺?”一道轻柔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沈溪起身对她拱手行礼,“卿宗主。”
来人正是合欢宗宗主卿眠。
卿眠给她还了一礼,道:“褚宗主的事情,还望沈宗主节哀顺变。”
沈溪颔首,回答了她之前的问题,“卫老前辈思虑颇多,在下还是不去打扰了。”
言下之意便是说卫涟心思不正,卿眠朗声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褚临渊真是收了个好徒弟。”
“卿宗主过誉。”沈溪不卑不亢道。
谢家新任家主谢致刚把自己两个不老实的儿子按住,就听旁边的谢江南小声问:“大哥,咱们要不要过去?”
谢致把抱着他的腿不肯撒手的谢长明一脚踢开,“去个屁,老老实实别多事。”
“大哥说有理,现在还摸不准具体情况,别贸然表明立场。”谢问时显然比谢江南聪明一点,“族里那些老狐狸现在就是把烫手山芋往咱们头顶上扔,长安救了宁不为他儿子,卫家和大哥又有姻亲在,摆明了两边都不想得罪。”
天知道他们这一支随谢家来不过是想凑凑热闹捡些漏然后打道回府,结果家主莫名其妙就落到了谢致头上。
谢致同样面色凝重,“先静观其变,这对我们来说未必不是个机会。”
三个人凝重了不到半炷香,谢致就扯着嗓子怒吼:“谢长安谢长明!给老子滚回来!再到处乱跑老子打断你俩的腿!”
已经在断壁残垣上爬了一半的谢长安兄弟被谢江南一手一个拎了下来。
“叔叔,里面就是宁城!”谢长明不甘心地挣扎,“我想进去看看!”
“不要命了你还进去看!”谢江南低头吓唬他,“小心惹毛了大魔头他一口把你给吞了。”
“我不信!”谢长安试图挣开他小叔叔的手,挣扎间一抬头就正对上了不远处宁不为冰冷的眼神,顿时浑身僵住。
好、好可——谢长安僵硬的目光心虚地往下,就看见大魔头怀里抱着的睡得正香的奶娃娃,忍不住咧嘴一笑——好可爱。
等被拎到谢致面前,谢长安一脸严肃地跟他爹道:“爹,你跟娘努把力,再给我生个弟弟吧,我想要宁山那样的。”
谢致一拳头砸在了他脑壳上,“滚蛋!”
谢长明凑到他跟前一脸幽怨地盯:“你有弟弟了。”
谢长安嫌弃地推开他,“你又不可爱。”
谢家的旁边就是藏海楼的弟子,几个小弟子津津有味地看完老子训儿子,便见代楼主桑田一脸凝重地捻熄了手里的传信符。
“师父,怎么了?”有弟子问他。
“父亲冲击渡劫失败,陨落了。”桑田抬头看着黑压压的天空,将掌心的灰撒到了地上,“桑云强行唤起论道山,为了灵力能顺利抵达巽府,自祭论道山,也一并陨落。”
藏海楼的众多弟子面面相觑。
强烈的不安从心头上涌,桑田看向神态各异的众人,喃喃道:“真是多事之秋啊。”
——
大黄找了处结实的藤蔓靠好,试图用嘴舔自己手背上的伤,被宁不为一巴掌拍在了脑壳上。
“你干啥揍我?”大黄生气道。
“变成人了好歹有个人样。”宁不为扔给他一个小瓷瓶,盯着他笨手笨脚的涂好才收回了目光,幽幽道:“不许舔。”
试图舔药膏的大黄后背一僵,老老实实抬起头来,抱着胳膊坐在地上气得直哼哼。
宁不为盯着手里完好无损的朱雀刀不知道在想什么,大黄忍不住问道:“褚峻怎么还不来?他上哪儿去了?万一咱们碰见了裴和光怎么办?”
“……不知道,他自己渡命劫去了。”宁不为语气硬邦邦道。
“这么关键的时候他不在——嗯?你说啥?”大黄声音顿时停滞,顿了顿又道:“哦,他、他一向厉害,肯定会平安无事的,你不要太担心。”
命劫这种东西,修为越高的人就会越危险,越容易变成死劫,而褚峻这命劫已经实打实的是个死劫了,虽说生死未定,但活下来的机会实在是渺茫。
宁行远五百年前便是算出了自己的命劫大凶,竭尽全力费心筹谋,却依旧没能活下来。
“乘风,你别想太多,虽然褚峻不如当年的宁行远资质好修为高年纪轻——”大黄在宁不为的死亡逼视之下声音越来越小,还是讷讷补完了最后一句话:“但是他比宁行远更心狠手辣更不要脸。”
宁不为被实打实地噎了一下。
不等大黄再开口,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大黄虽然是只大龄神兽,但好奇心十分旺盛,三两步爬上那干枯的藤蔓眺望过去,耳朵都支棱了起来,兴致勃勃道:“哈,看来崇正盟里也不是铁板一块啊,他们好像在吵架,谁都不服谁。”
“自然,卫涟根本没有他想象中的能服众。”宁不为将朱雀刀插回刀鞘,抱着宁修起身,看向远处残破的宁城。
“像寒烟门、妄海宗、苏家这些会支持他上位没错,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能上去的大修;像玄天门、青丹宗玄武楼和葛家崔家这些人,不见兔子不撒鹰,大概率会保持中立;无时宗、寂庭宗、合欢宗、谢家沈家这些人,应该是想扶沈溪……十大宗门八大世家分成三派,崇正盟底下的那些小杂碎自然就会各自站好队赌一把,说不定就能飞黄腾达挤进世家宗门录的前头。”
“哟,你对崇正盟这些弯弯绕绕还挺了解,刚才就是沈家和妄海宗撕起来了。”大黄从藤蔓上跳下来,见他要走,紧跟在他身后,好奇道:“那你觉得最后谁能收拾得了这个烂摊子?”
宁不为嗤笑了一声,眯起眼睛看向全是血色阴翳的天空,“自然是看谁能活到最后。”
“那咱们现在干什么去?”大黄快走两步追上他。
“宰了裴和光。”
第170章 所求(中)
巽府宁城曾经是整个十七州最繁华的城池。
恢弘的城楼在烟霞下巍峨而立, 重檐画阁帘幕轻遮,金翠箫鼓长歌入云,仙鹤结队掠过, 飞撵灵舟数之不尽,奢华颓靡以宁府为中心回环流转……
广路通门, 闾阎九市,十万人家,构筑起了宁不为记忆中最开始的四方红尘, 乃至于他曾固执地以为, 人世间就该这般熙攘喧闹, 奢靡繁华。
而如今五百年过去, 偌大的宁城惟余断壁残垣, 林立尸骨之下怨魂不散,极盛而遽衰, 只剩满目凄凉疮痍。
靴子踩过半截枯枝, 腐朽沉重的断裂声在一片静谧中突兀响起, 激起一圈年岁久远的厚重灰尘。
“咳咳——”大黄被冷不防呛了一口,挥了挥袖子捂住了口鼻, 瓮声瓮气道:“你怎么知道裴和光在宁城?”
“宁行远的尸身就被晏兰佩葬在了沉月山。”宁不为抬头看向那株枯萎的参天藤蔓,拿出了晏兰佩临死前交给他的种子,这种子黯淡无光生机全无, 后来宁修不小心翻出来过,试着用他自己的灵力想让种子生机重现, 却都徒劳无功。
“对他这种人来说,让宁行远‘亲眼’见证他的成功, 远比成功本身更重要。”
话音刚落, 城门外突然响起了喧闹的人声, 数不清的修士形容仓惶地朝着他们这边御剑而来,无数双目猩红的怪物自地底而出紧跟在他们身后,修士一旦被它们抓住,几乎就是单方面的虐杀。
待看清那些怪物的模样,大黄瞳孔骤缩,扯起宁不为就往前跑,“快跑!是血魔!”
宁不为甩出天涛尺将他一并拽了上来,旁边有人从高空重重落下,宁不为眼疾手快将人给薅了上来,血魔的爪子堪堪擦着对方的咽喉而过。
沈溪惊魂未定地跪坐在天涛尺上,待看清是谁救了自己之后,刚松下的一口气瞬间又提了上来。
“别这么惊讶。”宁不为转头看向她,“你之前帮褚峻挡了谢酒的偷袭,算是谢你的。”
沈溪这口气才松到底,对他拱手抱拳道:“无论如何,多谢宁道友救命之恩。”
宁不为随意摆摆手,“道友还是算了吧,咱们正邪不两立。”
沈溪被噎了一下,随后面色痛苦地捂住了腹部,急忙往嘴里塞了几颗丹药,见大黄一直好奇地看自己,赧然道:“不慎被人暗算偷袭,道友见笑。”
大黄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宁不为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他根本没悟,“你刚才说那些东西是血魔,你见过?”
“昂,见过啊。”大黄心有余悸地看向紧追不舍的那些东西,幽幽道:“不过这就说来话长了。”
“沈宗主!你没事吧?”合欢宗宗主卿眠御剑和天涛尺一并前行。
“我没事。”沈溪对她点了点头,甚至还动作利落地拽住了飞落的一大一小两个人。
“多多、多谢沈宗主!”谢江南死死抱着谢长明舒了一口气,对谢长明怒道:“谢长明!你闹脾气也分个场合行不行!?找死别拽着我!”
“哼!”谢长明眼眶通红地吸了吸鼻子,扭头看向一旁,却正对上了宁不为,顿时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大魔头!”
谢江南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护在身后,看着离自己不超过一丈远的宁不为,背后的冷汗“唰”得落了下来。
“你们俩净添——”谢致拎着谢长安御剑而来,看到宁不为的瞬间顿时就消了音。
宁不为面无表情的看向沈溪,希望这位新任的无时宗宗主赶紧领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滚蛋。
然而沈溪愣是僵硬地移开目光,看向大黄问道:“道友说这些怪物是血魔,可否详细说说?”
宁不为:“…………”
大黄完全没有注意到宁不为警告的眼神,脑袋点得飞快,“三万年前魔头狄怀将原本的玲珑骨炼化而成通天血阵,导致整个修真界浩劫降临,这血魔便是他融合当时的魔物制作而成……血魔既出,恐怕是通天血阵已经重现世间。”
十七州的修士对狄怀这个名字和通天血阵并不陌生,毕竟修真史上用了整整一页纸来写他的恶贯满盈,然而书上却并未提及里面竟然牵涉到了玲珑骨。
“可玲珑骨不是——”旁边的卿眠转头看向宁不为抱着的宁修,对上大魔头阴冷的目光,剩下的话咽进了嘴里。
“……总之血魔极其难对付,一旦被它们抓伤,任凭修士的修为再强,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化作血阵的养分。”大黄抓了抓头发,“而且这玩意儿不生不死,根本无法消灭。”
缀在他们身后的血魔越来越多,它们外形似人然而四肢奇长,浑身上下长满了淋漓的血肉,而那些血肉仿佛有生命一般在不停地蠕动,缠绕住落单修士的身体,将他们飞速地吞噬,片刻后只余嶙峋森白的骨架,看得人背脊发凉。
“可这通天血阵和血魔怎么又突然出现了?不是消失了好几万年了吗?”谢江南不解。
“当年八卦大阵就是用来压制血阵和里面的血魔,如今八卦大阵已毁,它们自然重现世间。”郝诤带着尚暖薇以及许多万玄院的长老们黑压压一片飞在天涛尺上空。
“八卦阵不是被褚宗主他们修补好了么?”谢致疑惑,“怎么会——”
“他们只是将灵力困囿于十七州,借用毫无灵力的巽府做了个缓冲,若是灵力无法在十七州散开流转只能前功尽弃,八卦阵修补好还差最后一步。”郝诤看向前面恢弘的府邸遗址,又将目光落在了宁不为手里的朱雀刀上。
其他人不明所以,但也全都看向了宁不为。
不知不觉被一群正道修士包围的大魔头:“…………”
你们能不能清醒一点?
失去耐心的宁不为正准备将人扔下天涛尺,一道悠长的龙吟由远及近响彻天际,众人不约而同循声望去——
只见身躯庞大的上古巨龙两眼彪着泪四条短腿扑腾着直直朝他们所在的地方坠落而来,间或夹杂着惊恐急切的嘶吼:
“爹——救命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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