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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一章 “怎么就不能爱你了?”


    方啼霜几乎是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一把扯过锦被,然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连颗脑袋也不露。


    片刻后,他像只微微开口的蛤蜊,从那锦被与床榻的缝隙里探出一双眼睛,很没底气地问:“你……你做什么摸我的头?”


    裴野伸手做势要去掀他的被,方啼霜叫唤了一声,而后一下便将那条缝给闭上了。


    “你脑袋顶上那是什么?”裴野问, “别藏了,孤都看见了。”


    方啼霜宁愿把自己团在被子里闷死,也不愿意再让他看到那对猫耳朵,他心存侥幸地觉得裴野方才应该没太看清, 于是便躲在被里嘀咕道:“我脑袋上什么也没有, 是陛下你瞧错了。”


    “狡辩什么?”裴野有些不太理解他, “孤又不会揪了你的猫耳朵——是最近才长的么?先前怎么不见你有?”


    方啼霜听他这样问, 便知自己那多出来的一对耳朵早已被他看光了,于是这才慢吞吞地从锦被里探出个脑袋来。


    “是一早就有的,”方啼霜小声解释道, “之前是我给收起来了, 所以你瞧不着。”


    裴野对他这对猫耳朵有些好奇, 可他一凑近,方啼霜就又迅速地把脑袋给收了回去,只听他急急道:“你别乱碰我耳朵!”


    “怎么?”小皇帝颇为玩味地问,“碰了会怎样?”


    “不怎样,就是痒, 比戳肚子还痒痒。”方啼霜说完便用两只手遮捂住头顶上那对猫耳。


    他很怕痒, 身上的痒痒肉极多, 从小和兄弟姊妹们“咯吱咯吱”地闹着玩,他总是最先输的那个。


    而进宫后化了猫后,又不幸再多了两处不能碰的。


    裴野在旁侧提醒了他一句:“你既不让人碰,将那多余的耳朵收回去不就好了?”


    方啼霜经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自己还有收耳朵的本领,忙沉下心来,开始用力将那对耳朵往回收。


    可惜无论他怎么用劲,把一张白面似的小脸憋到通红,那脑袋顶上的耳朵也一动不动的。


    方啼霜便疑心是这猫耳朵被手挡住了的原因,因此才没法往回收,于是他便对裴野说:“我要把手放下了,你可不要趁机碰我耳朵。”


    裴野看他一眼,莫名觉得他那语气有几分好笑,反问道:“孤碰你那耳朵做什么?”


    方啼霜稍稍松了一口气,然后缓慢地把捂住猫耳的那双手放下了,紧接着他趴在床榻上,很卖力地把那双耳朵往回收。


    裴野见他面颊通红,可那耳朵却几乎一动不动的,微弱的烛光里,他能瞧见那对毛绒绒的耳朵似乎还在微微地抖,让他很手欠地想上去揉一把。


    方啼霜注意到他的目光,顿时便把收不回耳朵恼意迁怒到了皇帝身上:“不准你盯着我,被人盯着的话,我耳朵就收不回去了。”


    裴野心里觉得这小猫儿麻烦,但还是翻了个身迁就他道:“行,孤不看你了,你赶紧的,把这耳朵收回去。”


    说完他便起身走了,方啼霜现下也没心思去看陛下往哪儿去了,只忙着驯化自己那对多余的耳朵,低声嘟囔着催促它:“回去,快回去!”


    等裴野拿着一套里衣回来的时候,方啼霜终于成功将那对恼人的耳朵给收回去了。


    陛下随手将那身里衣丢给他,然后吩咐道:“换上。”


    说完他便转过身,背对着床打了个很轻的哈欠。


    这秋夜里,裴野浑身上下只着一件单薄的绸面里衣,在床边站了会儿,隐约觉得有几分冷意,但他并未在意。


    “我换好了。”方啼霜朝着他的背影道,而后抖搂几下,把方才卷走的锦被摊了一半还给裴野。


    裴野躺进被子里的时候,脚背不小心蹭到了方啼霜的小腿肚,小孩儿立刻往回缩了缩,而后有些惊讶地问:“陛下,你脚怎么这么冷?”


    裴野漫不经心地侧身闭上眼:“躺会儿便好了。”


    “哦。”方啼霜应了声。


    随后他又兀自在心里想了想,裴野平时身上分明很暖和,他猜可能是方才自己将那锦被全夺走了,害他受了凉,所以他的手脚才会这样冰。


    方啼霜心里不免有些愧疚,又不禁想起了今日皇帝对他的好来。


    于是他偷偷摸摸地蹭过去,然后忽然将一只手越过裴野的腰际,紧接着贴在了陛下冰凉的手背上:“陛下……”


    裴野的身子微微僵了僵:“你做什么?”


    “我给您暖暖手,”方啼霜很小声地解释说,而后又软声道,“我方才不该把被子全拐走的。”


    说完他又把自己的热烘烘的脚背贴在了裴冰冰凉凉的脚心上,他脚上比手上还要冷,方啼霜被冻得一激灵,可还是没把脚给缩回去。


    “不用你暖,回去睡。”裴野道。


    小孩儿很蛮横地抱住他,刻意装出恶狠狠的语气:“就要给你暖,你且受着吧!”


    裴野被他这莫名其妙的凶狠逗笑了。


    方啼霜方才的没出过被子,整个人眼下都暖烘烘的,睡前婉儿给他热了碗羊乳喝,可能是没擦干净脸,裴野觉得后头这小孩儿似乎还带着几分羊乳的奶膻味。


    味道并不重,混着他衣裳上用的熏香,有种说不出的好闻。


    “陛下,”方啼霜忽然又在他后头念了一声,接着又顿了一顿,然后才缓声道,“今日谢谢你……唔,应该算是昨日的事了,差不多,反正谢谢你。”


    裴野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不用太放在心上,孤是为了感谢你那日所赠的蝴蝶。”


    方啼霜呼出的热气打在他后颈上,稍一撇嘴道:“这是不一样的,我送的蝴蝶不值钱,哪里都能捉。”


    “孤送你的也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裴野说,“都是孤本来就有的东西,你既费力气捉了蝴蝶,孤也费心思做了石雕,便都是一样的。”


    方啼霜有些累了,便把额头贴在小皇帝的后背上,然后又轻又缓地说:“但这是阿爷阿娘走后,我过的最开心的一次诞辰了。”


    他的语气很真诚,似乎还带着几分鼻音:“阿爷以前也给我做过一只小木雕,是照着常来我家讨东西吃的一只小野猫刻的,我特别喜欢,但后来在去长安的路上丢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裴野忽然感觉自己的背上透上来一股湿意。


    “我都有点忘记阿爷的模样了,今日见到陛下送我的石雕时,我好像忽然又记起来了……”


    方啼霜预感到裴野似乎要转身,他便立即抱紧了他,不许他动,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听起来可怜极了:“我也不知道我想说什么,反正就是觉得,你真好,我快要爱死你了。”


    裴野稍稍一愣,而后道:“‘爱’字不可乱言。”


    “怎么是乱用了?”方啼霜含着泪,不解道,“我爱阿爷阿娘、爱舅舅舅母、爱阿兄阿姊、爱好吃的好喝的、爱白云爱星星,怎么就不能爱你了?”


    裴野觉得和这小孩儿有些说不清,又不想浪费太多时间解释,于是便敷衍他道:“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小孩儿很不喜欢旁人用这样的话来敷衍自己,他自认为已经不再是小孩了,他都换牙了,已经是半个大人了。


    “我不管,”方啼霜在他后背上狠狠蹭了一下,把眼泪一股脑地全抹在他的里衣上,撒娇耍赖似的,“我就要说爱,我就要爱死你,你管不着我……”


    方啼霜就这样抱着他,不知几时便自顾自地睡着了。


    可被他这样抱着的陛下却睡意全无,他很不习惯有人与他这样亲近,阿娘和乳母温暖的怀抱,已经离他很遥远了,她们的样子,裴野几乎一点也记不得了。


    因此方才听那小孩儿提起他阿爷,裴野心里也有几分惺惺相惜的认同感。


    有那么一瞬,陛下心想,他俩要是能一直这么下去就好了,他不立后,小孩儿也不会长大,不要娶妻生子,他们都做彼此一辈子最亲近的人。


    可也就是那么一瞬,这个荒谬而幼稚的念头很快便被他自己否定了。


    *


    方啼霜睁眼醒来的时候,裴野已经去上朝了。


    他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滚到陛下睡过的那一侧床榻上,然后抬起爪子伸了个懒腰。


    这懒腰才刚伸到一半,便听屋里头传来了婉儿熟悉的脚步声,婉儿端着一盆热水,急冲冲地赶到他床边:“主子快些快些,陛下给您请的夫子就要到了。”


    “这位是……鸣鹤公公,”婉儿侧身给他介绍了后头那人,“您也认识的,圣人下了令,往后便让他做您的伴读,与您一道读书识字。”


    她身侧跟着的正是曹四郎,昨日皇帝问过他几句话,便指了他做这小猫儿的伴读,要他帮着监督自家小弟。


    曹四郎俯身将那小猫儿从床榻上抱了起来,然后帮着婉儿给他洁面洗漱,又催着他用早膳。


    小猫儿很知道自家阿兄有多爱读书,所以心里也很为他高兴,故而更不敢再赖床了,草草地用过了早膳,便去偏殿里等着老师去了。


    婉儿去外头候这位夫子去了,偏殿内便只剩曹四郎还陪着小猫儿。


    昨日小猫儿身边太热闹,他也没什么机会和同他说上几句话,这会儿终于有机会与他独处了,曹四郎便忽然从布包里翻出一只小玩偶来。


    “这是二姐给你做的,”曹四郎把那只小布偶塞进小猫儿怀里,“定亲时她夫家送了几匹布来给她做新衣裳,二姐省下了一些碎布来,给你做了只小麻雀,又托人送进宫,让我有机会便找个角落给你烧了。”


    小猫儿接过那只小麻雀,那玩偶布面用是很鲜艳的红,想是曹二姐用来做嫁衣的料子,绣工瞧起来比原先给他纳鞋时更加细致,雀儿的尾端还绣上了“啼霜”二字。


    像是生怕他收不到似的。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便用那猫爪子一下又一下地拨弄着那雀儿,而后“喵呜”一声,表示自己很喜欢。


    曹四郎揉了揉他的脑袋,有些惭愧道:“阿兄没什么好送你的,等往后寻着了新鲜的,元日时再补给你。”


    小猫儿摇了摇头:“喵呜喵呜!”不用你送!


    “要送的,”曹四郎笑了笑,“托你的福,陛下将阿兄调到御前,月俸也涨了不少,等发了月俸,阿兄便托人去宫外给你寻些新鲜吃食。”


    他先前是被小弟死而复生的喜悦冲昏了头,而今才终于觉察出两人之间地位的差距来。


    在家时他是霜儿的兄长,凡事都想护着他,也都能护着他,而如今他心意未改,两人的身份却有了云泥之别。


    他再也护不住这个小弟,反而还要小弟去替他求情,这让他心里多少生出了几分挫败感来。


    昨日是小猫儿的生辰,他眼见那么多人围着他、那样热闹,他默然地侍立在一旁,心里忽的便觉出了几分异样的孤独感。


    明明他才是霜儿的兄长,明明他才是这霜儿在这宫里最该亲近的人,可当他们围在一起说话时,他却觉得自己才是最插不上嘴的那一个。


    第六十二章 “圣人是不是……知道你了?”


    曹四郎侧身往窗外一望, 见那教书夫子还未到,便又伸手挠了挠小猫儿的下巴, 很亲近地贴在他耳边问:“圣人是不是……知道你了?”


    裴野对自家小弟的态度本来便已经足够奇怪了,如今竟还荒唐到要请夫子来教一只小狸奴读书。


    若说他没发现小猫儿那皮下藏着的其实是一个人,曹四郎是不信的。


    小猫儿点了点头,而后又应了一声:“喵~”


    曹四郎无意识地拧起了眉头,心里有些不明白那皇帝为何会对换了魂的小猫儿这样好。


    他岁数虽不大,却不似方啼霜那样天真, 旁人若无缘无故地对他好,他总要猜疑,总觉得那人是要图谋着要从他身上得到点什么。


    曹四郎心知自家小弟与他一样无权无势,原都是这宫里以一片枯叶作舟的蝼蚁, 身上并无几分利益可图。


    再说了, 裴野一个生杀予夺的皇帝, 又能贪图一个庶人什么呢?


    小猫儿见阿兄皱眉, 便凑上来用面颊蹭了蹭他的手背,想让他舒心一些,不要总想着不好的事。


    曹四郎见状便把他再次抱紧在怀里, 心想他家霜儿这样乖、这样懂事, 长的也漂亮极了, 街坊邻居家的小孩儿,就属他最好看,甚至把那些娇养的小娘子们都给比下去了。


    他心里很怕他遭人骗、遭人欺负,怕得要命,可他到底不能时时刻刻都同他待在一块, 而且即便他与他在一起, 他也未必能护得了他。


    “霜儿, ”曹四郎低声道,“听阿兄的话,咱们还是要留点心眼,不能太信他了。”


    小猫儿听得有些懵了,愣了半晌才听出阿兄口中这位“他”是哪位,他心里下意识地已经把裴野划做自己人了,在他的意识里,便没有对自己人还要留心眼的道理。


    “喵喵喵!”小猫儿挥舞着爪子,手舞足蹈的,试图与阿兄解释,“喵喵喵!”


    陛下他是个好人!


    曹四郎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正想再说些什么,外头婉儿与宫人们已将那夫子迎进院来了。


    他连忙收了心,抱起小猫儿便往外走,方啼霜一打眼瞧见那位要教他读书认字的夫子,心里再不欢迎,也要抬起爪子与他好声好气地喵一句。


    裴野叮嘱过他了,说这叫尊重,也是人人都该有的礼数。


    面前的夫子身着一件浅青长袍,看起来很年轻,至多不过而立之年,见小猫儿与他打招呼,他便也不含糊地回了一礼。


    “夫子里边请,”曹四郎朝他稍稍一鞠躬,“文房四宝、茶水点心都已备好了。”


    被他揣在怀里的小猫儿也抬了抬爪子,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那年轻的夫子笑了笑,而后道:“原先陛下请吾等来授课,说是要教一只小猫儿读书习字,众人都觉着荒谬,以为圣人是在戏弄我们,只有某请愿而来——如今看来,双儿主子果是只通人性的猫儿,想必也不比那些开智还不如不开的顽童们差。”


    这位年轻的夫子瞧起来脾气很好,小猫儿料定他应该不是会提戒尺抽人的主,故而心情也稍好了些。


    曹四郎则替小弟答道:“猫主子生性聪慧,只要有夫子悉心教导,识文断字自然不在话下。”


    那夫子笑了笑,没再说话。


    等那夫子落了座,学生照例是要给老师奉茶的,小猫儿的爪子不太好用,因此这事儿便由曹四郎代劳了。


    夫子吃了茶后,便同小猫儿粗略地介绍了一番自己的身份来历。


    原来这夫子姓游名隐,今岁才刚蟾宫折桂,不偏不倚地考了个二甲第一的成绩,差一点儿成了探花郎。


    也正差了这么一点儿,前三位进士及第的当即都被授了官,而他与后头的人却要在这长安城里候着守选,等吏部何时有了空缺,他才有官可做。


    在小猫儿眼里,这位游先生就是位用书卷堆起来的“书人”,和他们正说着话呢,动不动便脱口而出几句诗词古文,把小猫儿听得云里雾里的,像是团了一脑袋的浆糊。


    而坐在他下首的曹四郎,眼里却无时无刻不闪动着求知的光。


    游隐寒窗苦读了十余载,如今还是头一遭授课育人……说是育人应该是不大对,他教导的乃是一只小狸奴。


    说实话,他自己心里也没什么信心,也不知这狸奴能不能听懂人话。


    游隐翻开了手边那本千字文,虽然心里没底,但到底来都来了,他总不能什么也不干,于是指着书页上的字,便要教这小猫儿识认:“此文首为‘天’字,‘天,即颠也。至高无上,从一大’【注】……”


    这前十六字,小猫儿记得最清楚了,从前阿娘要他熟背千字文,他总是半途而废,一连重背了不知多少回,这前头一句,他是死了也不会忘。


    等游隐一个个地给他解释过了字意,小猫儿便摇头晃脑地喵着念了起来。


    游隐仔细一听,发现他并不是在乱喵,每搁四个喵字便是一顿,倒像是真在跟读那千字文一般。


    他心下激动了起来,忙趁热打铁,又问这小猫儿:“双儿,你认得哪个字是玄吗?”


    小猫儿一爪子拍在那个“玄”字上,而后很骄傲地一仰脑袋:“喵!”


    “那冬字呢?”游隐又问。


    小猫儿又是准确无误地一爪子。


    如此往复几次,游隐面上一喜,连声惊呼:“奇了奇了!”


    他原是寒门子弟,年纪轻轻考中进士,已是祖坟中冒了青烟,偏巧他又不爱攀权附贵,对那长安城里八竿子打不着的名门望族,游隐更是敬而远之。


    虽说这狸奴是御猫,教导它的夫子还能借机伴君左右,乃是一门肥差,可他们这些文人读了半辈子的书,几乎个个都端持着各异的“节气风骨”,少有人乐意自降身份去教一只畜牲识字。


    游隐要不是眼下无处投奔,也不会到这宫里来教一只狸奴读书。


    可眼下游隐的心思却全然变了,他一开始只觉得此差事荒谬,如今却才真端正了心思。


    他是惜才之人,无论这才是人还是猫,他都一视同仁。


    下首桌案边上的曹四郎见他一副遇了鬼的模样,忍不住侧过脸去笑了笑。


    侍立在旁侧的婉儿也掩嘴乐了起来。


    游隐见这些宫人们对这样有灵性的小猫儿一点也不惊奇的样子,还以为是自己见识短浅,这长安城一方水养一方人,连狸奴也与自家那穷山僻壤里的有别,于是心里莫名起了一股子敬畏之意。


    在游先生的倾囊相授之下,小猫儿不一会儿便被迷晕在那辽阔的书海里了。


    只见他一开始只是时不时地点着脑袋,游隐以为他全听进去了,便讲解得愈发激动,结果只见这小猫儿再一次点头,一颗小猫脑袋便砸在了面前的书卷上。


    游隐:……


    “双儿他……他这是怎么了?”游隐也不敢乱动他,生怕把这御猫碰出个好歹来,“那谁,你来瞧瞧。”


    不用他叫,曹四郎在听见动静的时候便已经起身了,他上前拖住小猫儿的脑袋,低头唤道:“霜儿?”


    小猫儿迷迷瞪瞪地掀了掀眼皮,感觉那书页上墨黑色的字满天乱窜,他困得差点儿都要瞧不清阿兄的脸了。


    游隐偏头看向曹四郎,后者觉察到他的目光,有些犹豫地转身,而后稍一颔首道:“主子他想是有些累了。”


    “累了?”游隐稍一思忖,心下便了然了,这小猫儿想是听课听困了,只是那陪读的书童不好意思说罢了。


    那小猫儿往团蒲上一赖,仰面朝天地躺下,这便不肯再动了。


    正当游隐对他束手无策的时候,外头院里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小猫儿耳朵尖一动,忽然就翻身坐了起来,下一刻,便见那刚下朝的少年天子推门走了进来。


    游隐慌忙跪下行礼,身后还跟着婉儿与曹四郎二人。


    “免。”裴野缓声道。


    小猫儿下意识抬眼瞧了瞧他,他敏锐地觉察到,裴野今日的面色似乎有些不大好看,唇色格外苍白,落座时还掩唇轻咳了几声。


    他立刻从团蒲上起身,而后迈步行至裴野面前,随即又纵身一跃,黏糊糊地把自己挂在了陛下的腿上。


    “喵呜喵呜?”你怎么了?


    皇帝没理会他,只是微微抬目望向游隐:“他学的如何?可曾偷懒耍赖?”


    “这……”游隐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实话。


    “不必顾忌他,”裴野淡淡然道,“先生请实话实说。”


    游隐朝着皇帝一作揖:“微臣不敢欺君,这猫主子的确是天资聪颖,很通人性,识起字来也是触类旁通,只是方才……”


    他顿了顿,而后又道:“猫主子学到一半,便累得睡着了,微臣只怕过犹不及,学多了反而伤了猫主子的身子。”


    皇帝垂目看了那小猫儿一眼,很无情地说:“无妨,伤不着他,他就是犯懒——此猫神行顽劣,玉不琢不成器,今日这事若再有下回,先生便只管用那戒尺狠狠地抽他。”


    游隐躬身颔首:“是。”


    小猫儿身子一抖,回头很凶地朝裴野一龇牙:“喵呜!”


    裴野只手按下他的脑袋,无视了小猫儿的抗议。


    小猫儿原本心里正不满着,然而他的鼻尖刚一碰皇帝的手心,便敏锐地觉察到裴野今日的体温似乎不大对,比往日里要高了许多。


    “喵!”他张口咬住裴野的衣袖,试图提醒他,“喵喵喵!”你病啦!


    裴野稍一皱眉:“不许胡闹。”


    他话音刚落,便又侧脸咳了两声。


    小猫儿顿时炸了毛,一口扯住皇帝的衣袖,非要把他拉出去找太医不可。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出自说文解字。


    第六十三章 “离孤远点。”


    裴野坐在那儿像座雕塑似的, 凭着小猫儿那点儿力气,压根扯不动他, 于是他便只好跳将下去,到旁侧拽扯戚椿烨的衣袍下摆。


    戚椿烨不敢不理会他,很快便蹲下身来询问:“主子是想要什么吗?”


    小猫儿摇了摇脑袋,然后抬爪指了指裴野:“喵喵喵!”他病了!


    戚椿烨哪里能听得懂他的猫言猫语,只得胡乱猜测道:“您想让陛下陪您一道玩?”


    小猫儿急得想跳起来打他的脑袋,忙又摇了摇头, 而后开始手舞足蹈地对着戚椿烨比划。


    他先是把一只爪子抬到唇边,而后意图撅起嘴来吹,可惜想要把猫嘴撅起来实在有些困难,于是小猫儿只好张大了猫嘴, 然后往爪子上哈气, 直哈地那猫毛轻微地飘动了起来。


    戚椿烨仔细思忖了半晌, 然后猜测道:“吹?您是要吹什么吗?”


    小猫儿有些恼怒地摆了摆脑袋:“喵呜!”不是!


    与此同时, 裴野遥遥地瞧了他一眼,随口猜道:“是风?”


    小猫儿立即点了点头,紧接着他又开始表演起了第二个动作, 他努力用猫爪环抱住自己, 而后一下倒在团蒲上, 开始抽风一般地发抖。


    众人皆是一脸懵,忙把目光挪到了上首的皇帝身上。


    裴野问:“冷?”


    小猫儿停下来,扭头应道:“喵喵!”不是!


    紧接着小皇帝便又猜问道:“寒?”


    小猫儿迅速从团蒲上起身,而后揣着爪子点了点头。


    戚椿烨下意识便将这两字连起来轻声嘀咕了一遍:“风寒?”


    这小猫儿瞧起来活蹦乱跳的,显然并不像是染了风寒的模样, 那便只有……


    他忽然抬目瞧了眼座上那人, 小皇帝眼下微青, 唇色苍白,仔细瞧来,他眼里似有倦意,但却又丝毫不见脆弱之感。


    故而戚椿烨今日只是觉得小皇帝昨夜又没睡好,并未生疑。


    今晨在朝堂之上,当年助太祖皇|帝四下征战、立下赫赫军功的三朝元帅领着旧部联名上书,言新帝已能独当一面了,要逼迫太后归还那一半皇权。


    太后及其党派自然不依,搬出了当年先帝的遗诏,扣着其中一句话不放,说是先帝要她看着裴野成家立业,而如今后位空悬,新帝尚未成家,又怎能独自立业?


    朝堂上两党吵得沸沸扬扬,闹得裴野也很头疼,一边是他名义上的母亲,一边是他不得不尊敬的祖父辈,他碍手碍脚的,帮了谁都会落人话柄。


    那老元帅到底年纪大了,而太后母家寇党个个都生的牙尖嘴利,从不会好好说话,把直来直去的老元帅气得够呛,当场气一短,忽然就撅过去了。


    朝堂之上顿时成了一团乱麻,戚椿烨作为皇帝的贴身内侍,自然就身先士卒的上场替这些人擦屁股。


    他也是忙乱了,竟一点也没感觉到皇帝今日的异样。


    戚椿烨立刻遣宫人去请了太医,接着又躬身附耳道:“陛下今日面色瞧起来确实不大好,不如先回寝殿去歇一会儿吧?”


    裴野今日晨起只觉得有些乏力,如今下了朝回来,才发觉眼皮子都烧烫了,自从脱离了太后的掌控后,他便极少再生病了。


    故而今日就连他自己都没觉察到,也亏的那小猫儿能发现。


    皇帝并不强撑,他站起声,然后垂目看了一眼那小猫儿,又嘱咐了一句:“跟着先生好好学,不许偷懒。”


    小猫儿忙跟上他,然后伸爪抱紧了裴野的靴子,喵喵叽叽地要他带自己一块走。


    裴野给了曹四郎一个眼色,后者便立即走上前来,将那小猫儿给抱走了,小猫儿在他怀里挥爪挣扎着,对着裴野的背影喵喵叫个不停。


    皇帝才刚回到寝殿,便见外头急步进来一位宫奴:“陛下,崔阁老求见。”


    裴野眼下外裳才脱到一半,听闻老师要来,便又让宫婢们替自己穿上了,而后在铜镜前正了正衣冠,这才去了正堂迎客。


    小皇帝才刚落座,便见外头有位发丝皆白的老头儿风风火火地提步行了进来。


    裴野忙又起身去迎,站起身的时候眼前黑了一阵儿,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只见那老头儿也不客气,朝着小皇帝虚虚一拜,而后便兀自寻了个位置落了座:“陛下今日怎么了?脸色这样差,今晨朝会上的闹剧,想必还不能够扰动陛下的心神吧?”


    裴野压下眼底的倦意,然后吩咐戚椿烨去给崔阁老奉了杯热茶:“近日天寒风急,想是不甚着了凉,未免过了病气给老师,这才遣了椿烨代劳,并不是有意怠慢。”


    “请太医来看过没有?”崔阁老问。


    “已经传唤过了,”裴野淡淡然道,“还没烧糊涂,不碍事——老师请说。”


    崔山鸣到底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如从前利索,师生二人往日里有事也是互通书信,他今日既亲自来了,想必就还是为了晨起那件事。


    “那老顽固太着急了,”崔山鸣叹了口气,“可怜他一心为了天下社稷,到头来却做了件糊涂事。”


    崔阁老的意思裴野也懂得,他是怕皇帝心里因此会怪罪那老元帅。


    裴野微微沉声:“邹阿翁的为人学生清楚,定然是有人在他耳边煽风点火,他性子又急,难免要遭人鼓动。”


    “他这般一闹,陛下短期之内便再不好提起要回皇权的事,实是好心办了坏事,”崔山鸣又叹了口气,“人老了真是可恨呐,没活成个老神仙,就要成老糊涂了。”


    如今新帝根基未稳,老元帅却不合时宜地提起了让太后退居后宫的事儿,那太后自然要借题发挥,提出了让位的要求。


    “她要您先立了后,才肯归还皇权,可自古婚姻便是父母之约、媒妁之言,这婚事没她点头,哪里能成?”崔山鸣吃了口茶,而后沉声道,“倒时她便要塞个寇家的女儿给陛下,陛下倘若推拒了,她便有理由继续霸着皇权,若应下了,这天下不也还是有一半都是他们寇党的?”


    皇帝眼下只觉得眼皮越烧越烫,连崔阁老在说什么,都有些听不进去了,但他还是勉强答应了几声。


    崔山鸣见他状态不好,故而也不求他多说话,自顾自道:“咱们这回定是让寇党给阴了,陛下该籍此反省,微臣也当好好反省一番。”


    裴野颔首道:“老师的教诲,学生定铭记在心。”


    “陛下好生歇息吧,”崔山鸣稍一顿,随后又道,“等陛下好些了,记得抽空去探望探望那老糊涂,也别伤了老臣的心。”


    皇帝一一应下了。


    临别之时,裴野不顾崔山鸣的阻拦,还是将老师送至到殿外的软轿之上。


    崔山鸣登上了轿,却忽然垂目,猝不及防地捉住了裴的手,他的手宽厚而干燥,在裴心里,崔山鸣远比先帝更要像他的阿爷。


    “先帝临终前,曾将微臣叫至榻前,只问了微臣一句话,说万一阿野不堪大用,撑不起裴氏的江山,那微臣该怎么办?”


    裴野抬眼对上他的目光:“您会怎么办呢?”


    崔山鸣爽朗一笑,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连中三元,初入官场的时候了:“道若不成,乘桴浮于海。【注】”


    裴野也笑了笑:“老师慢走。”


    “陛下保重。”


    裴野知道崔山鸣是在说笑,若再早几十年,他的确能在先帝托孤时说得出这样的话,也完全干得出这样的事来。


    但他已经很老了,那原本挺直板正的脊背不知何时已然塌下去一块,发髻依然梳得一丝不苟,但挽起的发丝却已经全白了。


    裴野在瑟瑟秋风中凝望着他愈来愈小的背影,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凄凉的悲意,这位长辈的路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了,而他才不过刚开始。


    他和这位亦师亦父的尊长,也不知还能再见上几面。


    “圣人,太医已经在寝殿内候着了,”戚椿烨小心翼翼地替皇帝披上了一件斗篷,“这外头风紧,陛下还是快回屋吧。”


    而与此同时,偏殿之中。


    夫子在台上教他读诗,小猫儿学着阿兄的模样,脑袋一晃一晃地跟着喵,心里却始终记挂着另一头的皇帝。


    他几次想趁机逃走,可要么是被婉儿和阿兄逮着了,要么便是叫夫子拿戒尺吓住了,于是便只好硬熬到了放堂的时辰。


    游隐一说放堂,小猫儿“嗷”叫一声,而后便逃命般地窜出门去,往寝殿的方向飞去了。


    今日的天色阴沉沉的,寝殿内烛火未明,有些昏暗,小猫儿轻手轻脚地猫进殿内,而后又轻车熟路地来到了陛下的床边。


    他身姿轻巧地纵身一跃,正好落在裴野边上的位置上,只差一点就要踩到他的手指头了。


    床榻上的人双目紧闭,额上铺了条叠好的绢布,鬓角有薄汗,面色苍白得看起来几乎要变成透明色了。


    小猫儿很想叫唤一声,可又怕把他给吵醒了,于是便默默地在他身侧躺下了,将脑袋埋在他手心里。


    他眼下心慌意乱的,总觉得是昨夜自己任性地抢走了被子,才害得皇帝挨冻受寒,继而发起了热,又总疑心裴野会因此而病死。


    方啼霜小时候因为被村里那一堆男孩们欺负怕了,便常和邻居家一位同龄的小丫头待在一块扮家家酒,那丫头也不让他扮她的丈夫,回回都让他当儿子。


    不过那小丫头生的灵巧,说话也温柔可爱,从不会像那些人一样欺负他,故而她要玩什么方啼霜便都由着她。


    可惜没多久,那丫头便就病死了。


    一开始也是害了风寒,连着几日高热不退,阿娘陪着他去看望过那丫头一回,只见原来灵巧漂亮的一张脸,像是染上了一层灰霾,人也一下子消瘦下去了。


    临走时那丫头还醒过一回,喊过几声家里亲人的名字后,便叫了方啼霜过去,同他说:“等我病好了,咱们还要在一块玩儿。”


    方啼霜点头说:“好,我等你。”


    然而当天夜里,便传来了那小丫头的死讯。


    小猫儿很害怕裴野也会这样忽然离他而去,一想到眼前这人可能会死,他就很想哭。


    裴野睁眼的时候,就见那小猫儿正躺在他手边,偷偷摸摸地把眼泪蹭在锦被上,他稍稍支起身子,哑声问:“怎么,谁欺负你了?还是不听话挨夫子打了?”


    小猫儿摇了摇头,缓步上前,意图把脑袋塞进他颈窝里:“喵呜喵呜?”你会死吗?


    裴野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把脸侧向另一边,轻咳了两声:“离孤远点。”


    小猫儿才不管,继续黏糊糊地凑上来,下意识伸舌头舔去了他鬓边的薄汗:“喵呜喵呜~”我不要你死。


    皇帝将他摘到一边,轻声解释:“孤没事,太医说只需睡一觉,再发点汗便好了——你先到别处玩去。”


    小猫儿不肯走,裴野便唤了宫人们进来,把这小狸奴带出去,可宫人们才将他带出去不久,小猫儿便又找机会偷溜了进来。


    紧接着他又鬼鬼祟祟地把自己塞进了锦被里,而后便缩在裴野身侧不肯动了。


    皇帝扒拉他一下,他便像狗皮膏药一般又黏了上来,陛下拿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于是只好有些无奈地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那你就待在这儿,别往上头来。”


    小猫儿这回倒很乖顺地点了点头。


    裴野终于躺了下来,阖眼歇了一会儿,心里又无端想起了方啼霜的身世,他阿爷战死沙场,阿娘又逝于病榻,自幼便见惯了生离死别……


    “你是不是……怕孤病死了?”他忽然垂目,几不可闻地问道。


    小猫儿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失落:“喵。”


    裴野嘴角忽然扯出了几分笑意来:“傻猫儿。”


    他顿了顿,心里却是一片酸软,很温柔地说:“别怕,这只是小病,这宫里那样多的太医,哪里能让孤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注:《论语·公冶长》:“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意思是:我的主张行不通了,就乘坐小竹筏到海上漂浮。


    第六十四章 “什么尾巴?孤不记得了。”


    陛下果然没骗他, 那风寒引起的高热夜里便退了下去,第二日竟也不见他休息, 晨起喝过一碗汤药后,便又见他上朝去了。


    小猫儿听了他一宿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一直半梦半醒着没怎么睡,眼下见他忽然“又活了”,卡在心里那块不上不下的石头顿时就落了地。


    裴野一走,他便在床榻上打了两个滚, 只滚到了裴野睡过的地方,那上头暖烘烘的,还残留着陛下的体温与浅淡的药香味。


    小猫儿把眼睛一闭,便就仰面朝天地睡了过去。


    他这一睡便睡沉了, 辰时婉儿来叫他起床, 却怎么叫也叫不醒这懒猫, 最后还是曹四郎到小厨房先端了早膳过来, 把食物的热气与香气煽在他脸上,这才给这小猫儿馋醒了。


    小猫儿一睁开眼,婉儿便与曹四郎一人架起他一边爪子, 硬生生把他从被窝里给拽了出来。


    “喵呜!”被窝外冷极了, 小猫儿哀哀地叫了一声, 眼神还念念不舍地和床上那张锦被纠缠不休。


    婉儿一面打湿巾帕给他擦脸,一面对他道:“这可不怪咱们,圣人叮嘱过,切莫让您误了读书的时辰,您若贪睡不起, 咱们这些人可都得被责罚。”


    小猫儿一努嘴, 这才放下了回去继续睡的心思。


    他才刚用过早膳没多久, 那头的夫子便如约而至,不知是不是因为得到了裴野的授意,今日的游隐显得格外地凶。


    小猫儿一打瞌睡,他便挥动戒尺,重重敲在小猫儿面前的桌案上,那小狸奴顿时被吓得一跳,连带着手上也是一抖,这便把桌上的书卷都给撩飞了。


    听见那书卷的落地声,他悄悄咪咪觑了眼台上游隐的面色,只见那夫子正一脸严肃地看着他,紧接着他又扭头看了看身后的阿兄。


    曹四郎下意识起身,想替他捡起那册书卷,却被夫子一声给喝住了:“你别替他捡,既是自己犯了错,便该自个担着。”


    小猫儿只好可怜巴巴地用爪子把那书卷扒拉了回来,然后又连咬带拽地将那书卷又搬上了桌。


    不过经过了这事儿,这之后小猫儿便不敢再打瞌睡了。


    他就是“欺软怕硬”的性子,心里知道谁对他好,谁嘴硬心软,不舍得发狠打骂他,他便就要对其撒娇耍赖、犯懒做坏,可谁要是真对他凶,他又摸不准那人脾气,便就知道怕了,也就会乖乖听他的话,不敢再犯懒了。


    就这么巴巴地学了一日,小猫儿坐得浑身酸疼,两只后腿都要压麻了,这先生可算是大发慈悲地放了堂。


    不过临走时夫子还留下了两样功课,其一是要小猫儿背熟《千字文》,其二则要他熟读《尔雅》第一篇,小猫儿用爪子翻了翻手边那本《尔雅》,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那文章那样长、字那样多,还那样难,游隐竟要自己在明日之前将那一大篇文章念熟,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


    这日裴野下朝回来的时候,小猫儿就没给他好脸色看过,无论皇帝同他说什么话,他都冷冷淡淡地哼上一声。


    裴野觉得有些奇怪,心里忽然浮起了一种莫名的落差感,昨夜这小猫儿还黏糊糊地蹭在他手心里,赶都赶不走,怎么这会儿就忽然翻脸不认人了?


    小皇帝搁下了手上的朱笔,而后悄没声息地往那小猫儿所在的地儿走去,而后又往团蒲上捞了那小狸奴一把,小猫儿“嗷”一声便从他手里滑走了,只留下了他落在团蒲上的一册书卷。


    裴野捡起来看了一眼,发现这是一本《尔雅》,小猫儿不肯理他,他便去问曹四郎:“游隐今日给你们留了功课?”


    曹四郎颔首作答:“回陛下的话,是有此事。夫子今日让主子背诵《千字文》,再熟读《尔雅》第一篇。”


    裴野顿时便反应过来了,这小猫儿大概是觉得是自己同那夫子说了小话,才让游隐留了这样多的功课来折磨他。


    他端持着那书卷,跟在那小猫儿身后慢慢地走,从后头瞧他,那气鼓鼓的腮帮子忽隐忽现的,落在裴眼里,只觉得那样子很有几分可爱味道。


    裴野随着他绕了一圈,眼看那小猫儿便要往殿外去了,陛下恰巧嗓子有些发痒,便掩嘴轻咳了几声。


    那小猫儿立刻紧张地回头,小皇帝见状干脆也不抑着了,偏过头去不轻不重地又咳嗽了两声。


    小猫儿止住脚步,忙跑回来仰头看他,见裴野的唇色还是那样苍白,整个人仍有些病怏怏的,很疑心他下一刻便要咳出血来。


    于是小猫儿打算暂时先不生这位病患的气了,紧张兮兮地伸手要他抱。


    裴野见他被诱上钩了,便转过身去,欲擒故纵道:“找旁人抱去,也不怕孤过了病气给你。”


    小猫儿听他这么说,顿时又急匆匆地跟了上来,一边追还一边拍打他的衣袍下摆,喵喵叽叽地吵着要他抱。


    小皇帝也不着急,直到快回到桌案边上了,他才像是勉为其难地蹲下身,将那小猫儿揣进了怀里。


    小狸奴得偿所愿,傻乎乎地便把方才心头对裴野的怒气全丢到脑后了。


    裴野的怀里很暖和,衣襟上还浸染着那股独特的熏香,小猫儿原本只想赖一会儿,心想自己眯一下下便爬起来继续去念书,可没想到,这双目一闭一睁,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然是全黑了。


    寝殿内燃着微弱的烛光,他稍稍支起身子,往四下一扫,没瞧见裴野的声音,只在枕头边上瞧见了一套薄袄子。


    方啼霜下意识掀开那锦被看了看,果然又瞧见了自己不着片缕的身子。


    不是……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又是什么时候化了人形?才刚他不是还在裴野怀里吗?


    难不成是?


    方啼霜飞快地缩在被窝里换好了衣裳,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寝殿,缓步慢行地进了正堂。


    正堂里灯火通明,皇帝仍在伏案批阅奏章,他轻咳了两声,正要伸手去端旁侧的茶水,却忽闻身侧的戚椿烨轻声提醒道:“陛下,那小郎君来了。”


    “睡醒了?”裴野抬目看向门口那人。


    方啼霜微微一怔,而后才点了点头。


    “过来坐,”裴野淡淡然道,而后又稍稍偏头,吩咐戚椿烨说,“椿烨,你先退下吧。”


    戚椿烨立即便颔首退去了。


    见人走了,方啼霜便一阵小跑过去,然后自下首挑了条木椅,抓住两边扶手便想将那木椅抬起来,可他到底还年幼,那胳膊也才不过才长的同那椅子腿一般细,将这实木的椅子拖动便已经很吃力了,更何况要将它整个都抬起来。


    “不必麻烦,”裴野看向他,又往旁边让了让,在左侧空出了半边座位来,“同孤一道坐便是,平日里也没见你客气过。”


    方啼霜低着脑袋,贴着他坐下了。


    虽然他平日里与小皇帝一直同吃同睡,可他心里到底也还是知羞的,方啼霜有些尴尬,于是便伸出手去,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那叠在桌案上的奏章。


    “陛下……”方啼霜犹犹豫豫道,“那什么,我方才……”


    裴野又拾起手边那只朱笔,而后淡淡然解释道:“方才孤抱你回寝殿睡,不过还未将你放上榻,你便忽然来了一出大变活人,孤差点将你摔在地上,那样的动静,竟然也吵不醒你。”


    说实话,陛下这番话多少还经过了几分润色,他那时正要将那小猫儿放下,谁料怀里的猫忽然一沉,突然便成了一个大活人,这猝不及防的一变,让皇帝往前踉跄了几步,差点就抱着方啼霜一道摔在了地上。


    这差点是真的只差一点,那时方啼霜的脑袋离地面大概也就只剩一尺多的距离了,好在他这么多年风雨无阻地练剑锻体还算没有白费,往前几步后便堪堪稳住了。


    方啼霜扭头看他一眼,心里很不好意思,可嘴上还要理直气壮地替自己辩解:“还不都怪你,昨夜我怕你咳死了,一会儿也不敢睡,今日还要被夫子凶,一点儿也没法偷睡,可困死我了。”


    裴野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了他气鼓鼓的脸颊上,而后嘴角浮起了一抹很浅的笑意:“好,便都赖孤——”


    他微微一顿,而后忽而换了一种语调:“方啼霜,你后头怎么还长了条尾巴?”


    陛下话音未落,便见方啼霜忽然面露惊恐之色,顿时拔高了音量:“哇!不许你说这个!”


    裴野被他这猝不及防的一声吼吓了一跳:“你做什么忽然这么大声?”


    “我不管,反正你赶紧忘掉,”他面颊上浮起了几分红晕,眼眶里也湿乎乎的,好像被人瞧见长了尾巴是极其羞耻的一件事,“你要是再说,我就再不要理你了!”


    裴野瞧他那副反应,便觉得好笑,于是刻意打趣他道:“平日里当猫的时候也不见你藏着尾巴不肯示人,这会儿怎么又不让人说了?是怕将来找不着媳妇吗?”


    方啼霜很委屈地瞪他一眼,总觉得眼前这人笑得很坏、很欠揍,可又有些词穷,好像说不过他,故而便背过脸去,真不肯理他了。


    “方啼霜……真生气了?”裴野凑过去看他,伸手便要掐他的脸。


    方啼霜拍开他的手,没好气道:“走开。”


    “你的功课都做完了么?”


    方啼霜这才想起了那被自己忘却的功课,心里顿时一阵难受,可面上还要强撑着不肯示弱:“我早背熟了,不用你说。”


    可他这话实在说的很没底气,才一出声便就出卖了他。


    裴野笑了笑,还是忍不住放软了声调哄他:“好了,孤不说你长尾巴的事了。”


    “你要全都忘干净,”方啼霜这才肯扭头看他,警告他道,“也不准和告诉旁人。”


    裴野揣着明白装糊涂:“告诉旁人什么?”


    “就我……”方啼霜又红了脸,面上不自觉地浮上了几分气恼,“我那尾巴的事,你还装傻!”


    “什么尾巴?孤不记得了。”


    方啼霜这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我也不记得了。”


    第六十五章 “你愿不愿意走?”


    裴野批阅奏章, 方啼霜便趴在桌案一边念书,念得嗡嗡作响, 活像是一小群蜜蜂在振翅。


    裴野那样喜静的人,竟也不嫌他吵,偶尔还开口纠出几处他读错的地方,方啼霜倒是很虚心地改了口,但还是有些惊奇地问:“陛下,你眼睛分明一直看着奏章, 怎么还能纠我的错?”


    陛下没好意思说,那些启蒙读物他早就倒背如流了,当时在课上学过便记下了,根本用不着回去再做功课, 又怕打击了小孩儿的信心, 因此他只说:“孤听着呢。”


    方啼霜支着脑袋, 很苦恼地说:“我一瞧这些字, 我就脑袋犯晕、想睡,明明已经读过好些遍了,可就是记不下来, 陛下, 这病秦太医能看吗?”


    裴野从学时没遇见过这样的困难, 因此也无法解他的疑,只轻声答道:“读书不可急于求成,既是仙药也治不了懒病,你只管好好学,孤又不逼你去考学做官, 不急。”


    方啼霜一撇嘴, 气鼓鼓地说:“可夫子急啊, 我若学不会,他可要打我手心的。”


    裴野听他的语气,莫名有些乐了:“他这么凶啊?”


    “可不是吗?昨个来的时候还给笑呢,今个就严得不行,还不是陛下你给教唆的1”小孩儿愤愤然道。


    “怎么就是孤给唆使的了?夫子本该就是这样的,严师才能出高徒,”小皇帝顿了顿,而后又随口胡诌了一句,“当年孤也没少被崔阁老打手心。”


    方啼霜眼睛微亮,听说裴野这样聪明的人,竟也要被老师揍,他便觉着心里平衡了,可又疑心裴野是在说谎哄他高兴,于是又将信未信地问:“真的?可你是皇帝,他怎么敢真打你?”


    裴野夹了他一眼:“你倒是知道孤是皇帝,那上回那一拳是狗打的?”


    方啼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依然觉着自己很有理:“谁叫你骗我,那回可差点要渴死我了都——陛下你还没回答我呢,那崔阁老真敢打你吗?”


    “孤骗你做什么,那时孤连个储君也不是,他怎么不能打了?”


    方啼霜心里顿时有些莫名的高兴,又很八卦地问他:“那陛下怕吗?你那时哭没哭过?”


    裴野本来就是随口胡说哄他的,他自幼过目不忘,又勤奋刻苦,寻常连挨骂都极少,更不可能挨打。


    他们这些皇子,哪个不是金尊玉贵的?师长们若非要训责,也是罚他们贴身带着的小书童,那戒尺无论如何是敲不到他们手心里的。


    因此没什么经验的裴野只好敷衍道:“有一点吧,但没哭过。”


    “啊?”方啼霜的表情看上去还颇有几分遗憾似的。


    裴野觉得他实在很欠教训,于是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肘子:“还不背书去?就知道犯懒开小差。”


    方啼霜不甘示弱,也还了他一肘子:“还不批奏章去?就知道陪我说话,影响我读书。”


    两人于是各自归位,过了半晌之后,又忽然异口同声地笑了起来。


    方啼霜念了没一会儿便困了,在那儿不自觉地点着头,裴野轻拍了他的后背两次,方啼霜才勉强又清醒了一会儿。


    可等到裴野合上最后一本奏章后,偏头便见那小孩儿已经趴在桌案上睡着了,更准确地来说,应该说是把头埋在书卷里睡着的,也不嫌硌得慌。


    裴野将他从椅上拦腰抱起时,发现他额头与鼻尖都硌红了,饱满光洁的额上,还印上了两行浅淡的墨迹。


    皇帝笑了笑,而后抱着他行至廊檐之上,候在外头的戚椿烨缓步上前,有些犹豫道:“陛下……”


    陛下抬眸看向他,声音极轻:“嘘,别出声。”


    戚椿烨于是只好跟在他身后,轻手轻脚地跟着那似乎有些鬼迷心窍了的皇帝回了寝殿。


    是日清晨,小猫儿因昨日睡足了,倒是醒得很早,没再让婉儿他们忧心要如何叫他起床。


    昨夜他怕得要死,可今晨夫子却像是忘了昨日留下过功课似的,好像压根就不记得要考课的事了,小猫儿心里不免有几分庆幸。


    又不由得心想,早知道昨夜就不要那样刻苦了,害他连睡也睡不安稳,夜里直做噩梦,梦见连他的食盘里都堆满了小山高的书,游隐责令他不把这些书啃完就别想睡觉。


    连裴野也拿着戒尺在旁边帮腔,可把小猫儿给委屈坏了。


    小猫儿今日听课听得格外认真,因为生怕夫子一不高兴就记起了昨日的留堂功课。


    而坐在他身后的曹四郎却是记着的,为着小弟,他也没和游隐提起。


    可临到放堂时,夫子却把他俩都叫住了,说是要考课。


    小猫儿心里一咯噔,抬头便看见那夫子盯着他,有些奸诈地一笑:“还以为夫子我把昨日留下的功课给忘了吧?”


    小猫儿很谄媚地一摇头:“喵呜~”


    他紧张地直甩尾巴,感觉昨夜才记下的字,睡一觉醒来便全送给周公去了,眼下脑子空空,只好不停地给身后的阿兄使眼色,希望他能搭救自己。


    游隐一拍书卷,肃然道:“看旁人做什么?看书!”


    小猫儿脑袋一抖,只好垂着脑袋去看面前的书页,夫子不考他千字文,只问他《尔雅》,游隐每念一字,小猫儿便凭着记忆用爪子拍在一个字上。


    他只要拍错一个字,便会被夫子凶一句,然后就听他说:“把手伸出来。”


    小猫儿双目紧闭,一边抖着一边翻出了半边猫爪,然后夫子就会不轻不重地敲一下他的手心。


    不过说实话,那嫩粉色的肉垫虽然瞧起来脆弱,可因着平时也是用来走路的,皮其实并不算薄,因此被打起来其实也不咋疼,可小猫儿就是害怕。


    然而走运的是,那夫子一路盘问下来,小猫儿也并未错上几个字。


    等他考完了小猫儿,不仅方啼霜自觉松了一口气,连游隐也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他还生怕这小狸奴不用功,一会儿错太多让他给打坏了。


    游隐看向后头的曹四郎:“你呢?功课做了吗?”


    曹四郎立刻站起了身,而后将那《千字文》与《尔雅》第一篇全背下来了,比平时说话还顺溜,连一字不漏、一字也不差。


    小猫儿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真真是佩服极了他。


    游隐也感到很惊奇,他一开始就是把他当个摆设来看,没想到这小宦官竟如此勤奋,当即便问:“你叫什么名?”


    曹四郎原本想脱口而出自己的原名,可话音一顿,却又改了口:“奴婢姓曹,名鸣鹤。”


    游隐觉着他不卑不亢的,想是个好孩子,故而便评了他一句:“不错。”


    只是得了老师这不浓不淡的两个字,曹四郎心里却不知有多欢欣、多雀跃。


    他志在云天,却不得不困囿于这深宫之中,他心里对母亲的无奈之举并没有怨怼之意,毕竟他若留在家中,也是浑浑噩噩地活着,等岁数大了,再去谁家做个学徒,学一门手艺,这辈子也还是这样过去了。


    可进宫为宦这条路,却是让他全然断了这些念想,他心里到底还是遗憾的,却不想游隐的出现又让他重新点燃起了希望。


    *


    转眼几月便飘过去了,夫子终于给他们放了假,方啼霜迷迷糊糊地在这宫里又度过了一年。


    元日前后那几日,小猫儿格外想家,每回一变人,他就老缠在裴野身边念叨着想回家看看,把皇帝的耳朵都快叨出茧子来了。


    “就回这一次,”方啼霜摇着他的手腕,半带撒娇道,“我只瞧一眼就走,陛下若是不放心,我便变作猫儿回去,反正他们也不知道我是谁。”


    方啼霜近来隐约已经能够控制自己的变幻了,虽然还不太熟练,但努力一下还是能控制得住的。


    裴野没给正面答复,只偏头问他:“孤为何不放心?”


    方啼霜其实也说不大清楚,可他求了裴野这么多回,总觉着他好像不太乐意让自己回去的模样,他虽然嘴上不说,可方啼霜就是知道他心里不高兴了。


    于是方啼霜嘟囔着嘴,含糊道:“我也不知道啊……可陛下总不答应我。”


    裴野晾了他一会儿,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半晌,他忽然又开口道:“罢了,等孤什么时候得空了,便带你出宫去逛逛。”


    他没说让他回家,但方啼霜也依然很高兴,裴野让出宫这事便已经超出了他的心里预期了。


    他围着皇帝,很快乐地跑着绕了他一圈,而后又追在裴野身侧,叽叽喳喳地问他:“真的?陛下可不准骗我。”


    裴野:“真的。”


    方啼霜稍稍一顿,而后又问:“那咱们能不能带上阿兄一起?”


    皇帝看他一眼,然后很冷淡地说:“只有我们,也只有这一回。”


    方啼霜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失落:“那好吧,”


    很快便到了上元节那日,裴野难得歇假,说要带小猫儿出宫去看花灯,只见那小狸奴一个鲤鱼打挺,立刻便从团蒲上飞了起来,而后很激动地朝裴野叫唤道:“喵!”走!


    紧接着,小猫儿把自己憋在被窝里,努力了好一会儿,这才终于化作了人形,随后他又换上了今岁裴野才让司衣局给他做的新衣裳。


    这是件柿红色的圆领袍衫,上缀一条雪白色的狐尾围脖,方啼霜被宫婢们环绕着,梳洗得干干净净,一眼瞧上去,只觉得比那些权贵家养的贵郎君还要像嫡少爷。


    裴野在灯下瞧了他许久,直到小孩儿过来牵他的手,他才恍然醒过神来。


    方啼霜摇了摇他的手臂,掌心里软乎乎的,紧紧贴着他那练出薄茧的手掌:“陛下,你怎么发呆了?”


    裴野牵着他往外走,直到登上了车,才终于缓声回答道:“孤若有个小弟,也该有你这样大了。”


    他生母一尸两命时他才五岁,陛下曾听乳娘说过,那日周氏小产下来的死胎也是个男孩儿,若也随了他生母的长相,想来也当是方啼霜这样灵巧可爱的模样。


    方啼霜并不清楚他生母的事,还以为是裴野感到孤独了,于是便很郑重地拍了拍皇帝的手掌,看着他的眼睛道:“那往后霜儿也做陛下的小弟,陛下就做霜儿的六阿兄好了。”


    裴野看着他那天真的笑意,心里如同被蚁虫爬过似的,又麻又痒。


    他不愿在面上流露情绪,于是便偏过头去,掀帘看向车窗外,外头正飘着小雪,摇摇晃晃地落,绒花似的,也不冻人。


    过了片刻,坐在他身侧的方啼霜忽然听见陛下很轻地开口问:“孤若同意让你离宫归家,你愿不愿意走?”


    第六十六章 “我喜欢,喜欢极了!”


    裴野的声音就像是外头的薄绒小雪, 被微风卷进马车里,转瞬便化成水雾消散去了。


    方啼霜的下半张脸都埋在雪白色的毛绒围脖中, 只剩一双漆黑的杏核眼在扑闪着,他似乎很认真地在考虑皇帝的问题。


    他沉默得愈久,窗边裴野的脸上便愈冷,陛下稍稍偏过头,打量着方啼霜面上的表情:“怎么不说话?”


    方啼霜吸了吸鼻子,随后忽然松开了裴野的手, 接着把手揣进了腿上搁着的暖手炉里。


    手心里的温度徒然消失,裴野的心微微一凉,连带着他的面色也全然沉了下来。


    还不等他开口说话,便听身侧这小孩儿很委屈地埋怨他道:“你要赶我回去, 你不要我了。”


    裴野也不知道他是从何处下的这个论断, 才刚沉郁下来的心情, 被他这一句话轻描淡写地就给打散了:“孤没有……”


    皇帝刚提起那句话的时候, 方啼霜心里其实不免还是有些欣喜,他太想家了,刚进宫的时候, 他几乎没日没夜地想着那个又破又挤的小屋子。


    可是现在, 他在宫里也有了牵挂, 那点欢欣之情几乎转瞬即逝,很快便被浓浓的不舍给掩盖了。


    方啼霜把下巴尖往围脖里更深地一埋,有些赌气地絮叨着:“我只是想回家看看,不想离宫,我都说了只看一眼, 可你却想赶我走。”


    “我怎么不想回家?可我舍不得‘猛虎堂’里的朋友, 舍不得小厨房里的好吃的, 舍不得那个坏夫子,舍不得云太妃那做的鱼糕,我……”方啼霜的话音里忽然浮上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哭腔,“还有、还有……”


    他虽然没说完,但这个还有后头跟着什么,裴野看他的目光与神情,答案其实已经呼之欲出。


    裴野侧过身去,重新牵起了他的手,用一种很蛊惑人的声音在他耳侧开口问:“还有什么?”


    方啼霜顿时红了脸,猛地挣了一下他的手,可惜裴野手劲太大了,他没能甩开,于是只好别过脸、扭过身子:“我不和你说!”


    陛下便就纠缠着他,非逼他说不可,半点也没有做皇帝的人该有的气度。


    从来都是方啼霜缠着他,小孩儿自己黏着旁人的时候,是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烦人的,可现在倒过来了,换他被人这样缠着了,方啼霜又很嫌他烦。


    闹了半天,裴野见他还是不肯松口,便威胁他道:“你若不肯说,孤现在就让苏靖调转车头回宫去。”


    方啼霜瞪他一眼,梗着脖子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一个当皇帝的人,怎么能言而无信、食言而肥呢?”


    裴野有些玩味地笑了笑:“你最近同游隐学的不错,都会了这么多新词了。”


    紧接着他又一本正经地说:“出了宫,孤便不是皇帝了,可以食言。”


    “你不讲道理,你不要脸!”方啼霜愤愤道。


    陛下眼下心情很好,因此也不在乎被他骂这几句,又继续催促他道:“快说,还有什么?”


    方啼霜觉得裴野今天简直像是个无赖,伸手推了他一把,没推动,于是只好又脸别到了旁边去,一眼也不肯多看他,而后咬牙切齿道:“还有你呗。”


    他架势很大,声音却小的可怜,裴野若不仔细听,都有些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什么?”裴野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有谁?”


    “你!”小孩儿羞赧着一张脸,连耳廓都红透了,恼羞成怒道,“就是你呗烦死了就知道问。”


    裴野笑了笑,没有再得寸进尺地问下去。


    小孩儿的手心暖烘烘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从手炉里掏出来的缘故,还有些微潮,像是被烫化了的雪花溶在了他温暖的手心里。


    方才陛下那一句不过只是试探,无论方啼霜的答案是什么,裴野都不会放他离宫,这也是他没答应方啼霜把曹鸣鹤也带出来的原因。


    只要曹鸣鹤还在宫里,方啼霜心里就有牵挂,倘若他哭着闹着非要回去……裴野目光黯下来,忽然觉得自己这样挖坑试探,总有些对不起这小孩儿似的。


    “方啼霜。”他忽然喊他的名字。


    方啼霜还在生气,扭着头不肯看他,恶声恶气地问:“做什么叫我?没见着我和你生气了,不想理你了吗?”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觉得还不够冷酷,于是又郑重其事地补了一句:“至少三天都不要和你讲话了。”


    他自以为说的很霸气、很伤人,但却不知道落在旁人耳朵里时,那依然还是道幼声稚气的童音,半点也没有威慑力。


    小皇帝没忍住笑出了声。


    方啼霜一脸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似的,瞪着那一双如同汪着水的杏眼,鼻尖粉红粉红的,像是又要哭了。


    裴野连忙收起笑,哄他道:“一会儿看完了花灯,孤就带你回家去看看。”


    “真的吗?”小孩儿立刻转怒为喜,反手扣住陛下的手指,方才立下的“三天不和皇帝说话”的豪言壮志也被他抛在了脑后。


    “嗯,”裴野无意识地揉了揉他的指腹,“不过说好了,只看一眼就走。”


    方啼霜高兴极了,又觉得眼前这位少年天子可亲可爱了,随后他猝不及防地扑上前,在陛下的脸颊上亲了一口:“陛下你可太好了!”


    裴野顿时怔住了,过了好半晌才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你……放肆。”


    方啼霜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不高兴,从前在家时,谁对他好,谁哄他高兴,无论是阿兄阿姊,他无一例外,要么就飞上去抱人家一个踉跄,要么就扑上去朝那人脸上啃上一口。


    阿兄阿姊们都很愿意让他亲,有时还招手过去让他连着左脸、右脸、额头,一口气亲三下呢。


    他心里还以为是陛下嫌他口水脏,不想让他碰,可这亲都亲了……又收不回来了。


    方啼霜怕他一不高兴,就不带他回家了,于是便凑上前去撒娇道:“我没放肆,我这是高兴呢,六阿兄要是不喜欢,就亲回来呗,霜儿肯定不嫌你。”


    只见他“六阿兄”的额角抽了抽,长睫往下垂落,稍侧过脸去,不敢看他似的,默了半晌,也只道出一句干巴巴的:“不许胡闹。”


    方啼霜凑近了瞧,总觉得小皇帝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倒像是羞赧,耳朵分明红了半边,却还要刻意装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


    小孩儿笑了笑,两眼弯的像月牙似的,若不是眼下有求于皇帝,他可想把他一整张脸都亲过去,恶心死他才好。


    裴野见他笑得一脸奸诈,忙警惕道:“你做什么?还不快走开些,不知礼数的兔崽子。”


    方啼霜嬉皮笑脸地贴上去,用袖子蹭了蹭他的脸:“别生气啦,我都替陛下擦干净了。”


    裴野撩开了他的手:“别闹了。”


    *


    马车很快便从大明宫侧门绕了出来,两人在一偏僻处下了车。


    方啼霜注意到他们身侧跟了几个仆从打扮的千牛卫,紧接着他又往四下一望,发现还有些内卫已扮作路人模样,混入人群中去了。


    他没想到裴野出趟宫竟这样麻烦,当即抓牢了他的手,怯声问:“陛下……”


    裴野轻声打断他:“在外头要叫我阿兄。”


    这外头闹腾腾的,四处都是观灯的人群与热闹的摊子,方啼霜久未出宫,徒然见着这么多行人,心里莫名有些害怕。


    “阿兄,”方啼霜小声问,“你陪我出来玩,是不是很危险啊?”


    他忽然就想起了那日裴野遇刺的时候了,由此可见,他们陛下在那些坏人眼里,一定是块香饽饽,而这外头又有这样多的人,万一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刺客……


    裴野看他一眼,安抚道:“没什么可怕的,这外头没人识得我,再说了,还有苏将军在呢。”


    方啼霜瞧了眼苏靖所在的位置,稍稍放下心来,目光和注意力很快便被那些各色的花灯给吸引走了。


    路过平康坊的时候,小孩儿隐隐约约听见那里头传出了缠绵悱恻的歌声,胡琴与琵琶托着那轻盈的歌喉,仿佛要随着那天灯飞入月宫里去似的。


    方啼霜好奇极了,直往那坊门里探:“阿兄,那里头是什么地方,还有这样会唱曲儿的娘子?”


    裴野拽他的手,要把他拉走:“小孩儿别问,反正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话音未落,便见身侧停了一个弱冠青年,身着锦袍腰坠白玉,想来应是富贵人家的郎君,他面上的笑意介于风流与猥琐之间,让人很难一言便给他下论断。


    “这位少郎君此言差矣,”那青年浪荡一笑,“这北里可是喝花酒、嫖妓子的好去处,旁的里坊中的窑子哪比得上这平康坊?怎么就不是个好地方了?”


    方啼霜听他这么说,便也知道那里头是个什么地界了,他脸一红,忙扯着裴野的手:“阿兄,咱们快走吧。”


    “两位小郎君先别急着走啊,”那青年朝他们笑了笑,“二位想必是家教很严,在这长安城里住着,竟还不知道平康坊是什么地方,既然今日有缘,不如便由某做东,请二位去大堂里入席喝个花酒如何?”


    方啼霜不由便往裴野身后退了一步,小皇帝平日里应酬惯了,遇见这样好客的人也不怯场,几句话便辞了他,然后带着方啼霜走了。


    等离那平康坊远了,方啼霜才犹豫着开口问:“阿兄,那人怎么还想拉着咱俩学坏啊,他可真奇怪。”


    裴野这回倒是没敷衍他,不紧不慢地回答道:“也许是他生性好客、爱交友,又许是他见我与你衣着不凡,以为是世族权贵家养的少郎君,请顿花酒结识拉拢,也不吃亏——大约是后者,否则方才那样多的人途经,他怎么不请旁人,偏来同我们搭话?”


    方啼霜听得茫茫然,他还以为这人就是单纯地想带着他们学坏呢。


    两人说着便经过了一个卖花灯的摊子,那摊主是个长着络腮胡的胡人,瞳孔是很浅的琥珀色,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方啼霜的目光才刚飘上去,他便立即扯着嗓子喊:“小郎君来瞧瞧,我这儿都是最时兴的灯笼,别家可没有我这样多的样式!”


    方啼霜被他这如雷贯耳的一嗓子喊地止住了步子。


    那摊主见他还在犹豫,便又是嘹亮的一嗓子砸了过来:“贵人,我就是在和您说话呢,那位穿红衣裳的郎君!”


    两人于是停在了那摊子前,听那胡人摊主一个接着个地介绍自己家的灯笼:“我这还卖天灯呢,喏——”


    他指了指天上,大话吹的跟真的似的:“那些个飞的最高的,便都是从我家卖出去的灯笼。”


    方啼霜方才瞧着来往的孩童手上都提着一个漂亮灯笼,便一直是满眼艳羡。


    在宫外时,他每年上元节都要跟着家人们来游夜赏灯,可碍着家中贫寒,他们这些孩子一贯是只敢看,不敢开口说想要的。


    旁侧的裴野瞧见他那巴巴的眼神,便知道他很想要,故而便偏头询问道:“喜欢哪个?”


    方啼霜下意识摇了摇头:“我不要,一个灯笼能买好多吃的……”


    他摇完了头忽然又觉得很后悔,可覆水难收,他的目光依依不舍地从那其中几个灯笼上蹭过,然后很小声地对身边的裴野说:“咱娚飌们走吧。”


    裴野见他那副样子,便随手指了那架上挂着的两个灯笼:“就要那两个吧。”


    那摊主立刻便将那两个灯笼取了下来,笑嘻嘻地将灯笼交到了两人手中:“谢贵客赏脸,二位上元安康。”


    方啼霜顺手便接过了那只剪纸狸奴灯笼,有些怔然地抬头望向裴野。


    裴野让身侧的苏靖往那摊主手里放了一锭银子,那摊主瞪大了眼睛,这一锭银子都足够买下他这一整个摊子了,于是便忙朝着远去的两人喊了不少吉祥话。


    “陛……阿兄。”方啼霜忽然道。


    裴野注意到了小孩儿那亮晶晶的目光,这才不紧不慢地对上了方啼霜的眼:“怎么,你真不喜欢?”


    方啼霜还没反应过来,裴野便伸手要夺他手中的只灯笼:“那还我。”


    小孩儿立刻把那只灯笼护住了,笑着躲开了:“我喜欢,喜欢极了!”


    说完他便斜眼看向了裴野手中的那只兔子灯笼,那灯笼编得栩栩如生,惹的他有些眼馋,裴野选的这两个灯笼恰巧都是他一眼看上去最喜欢的。


    “阿兄,”他提着那只灯笼走了一会儿,忽然犹犹豫豫地问,“不如咱们换一个灯笼拿吧?”


    裴野一瞧他那样子,便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于是便同他换了一个灯笼拿着,而后又笑道:“都是买给你的,你喜欢便都给你拿。”


    “你可真好,”小孩儿笑得灿烂极了,看那手中的提灯在雪中轻轻晃着,很艰难地做了决断,“算啦,还是你先帮我拿吧,我要牵阿兄的手呢。”


    第六十七章 “阿姊,我回来了。”


    雪下的渐紧了, 长街上来往的行人却并不见少,身侧的千牛卫在询问过裴野之后, 终于替两人打起了伞。


    方啼霜的目光时常从伞下望出去,匆匆落在那些沿街叫卖的行摊之人身上,往往此时裴野的声音便也会在他耳边响起:“想要?”


    小孩儿总是下意识摇头说不,可末了心里却又要后悔,这之后陛下干脆不问了,见他盯着哪儿瞧, 便让内卫们去替他买上一份。


    他不肯开口说想要,但裴野只要买给他的,他必定照单全收,方啼霜从来不会和吃的过不去。


    裴野见着这样热闹的景象, 心里不由得也觉得有几分新奇, 便偏头去问身侧那忙着啃热包子的小孩儿:“你老家那儿, 也这样热闹吗?”


    方啼霜摇了摇头, 嘴里嚼着包子,含糊应道:“只有长安城才这样热闹,我和阿娘来长安的路上, 还遇见过闹饥荒的州府村子……”


    说到这儿他便顿住了, 连带着手里的肉包子他也不大爱嚼了。


    裴野听他说饥荒, 便忖了忖,而后沉声背诵似的:“天启四年,荆、扬两州大饥,米斗近万钱,人易食。”


    这不过是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笔, 读起来轻飘飘的一句话, 却也不知是用多少条人命堆起来的一场悲剧。


    小皇帝记得这段天灾, 更记得先帝下旨赈灾,朝廷拨了一大批银子下去,却如雨点儿落海,连个大点的水花都激不起来。


    那些高官权贵底下的根都已经烂透了,最后送到灾民们口中的,未必能有一粒米。


    他阿爷没有太|祖皇帝那样的腕力,不敢伸手抽起这深埋在地底下的世家脉络,只草草斩断了几条旁枝跟须,稍做警告,便再没有下文了。


    紧接着这怯懦的人便溘然长逝,把这些烂摊子全留给了他。


    方啼霜将吃到一半的包子塞进了纸袋里,想起陛下最后那一句“人易食”,不知想起了什么,心里总觉得恶心,于是便在嘴里含了一颗蜜饯,想了一想,又往裴野嘴里也塞了一颗。


    陛下皱了皱眉,他一向不喜欢这些甜过头的东西,可看见那小孩儿巴巴地递过来,他便就忍不住张了嘴。


    已经送入嘴的食物,即便不合口味,也万没有再吐出来的道理。


    裴野咽了蜜饯,才开口道:“当街食物,不合礼数,若叫御史瞧见,可是要录入史册的。”


    “咱们躲在伞下偷偷吃,哪有眼睛那样尖的御史啊?”方啼霜理直气壮道,“夫子前几日才与我们讲过,说《朝野佥载》里记载了一位令史张衡,因为下朝回去路上吃了个蒸饼被御史瞧见了,因此便被弹劾降职,我觉得这规定也太坏了,即是神仙饿了,也忍不住要吃饭的。”


    裴野见这小孩儿摇头晃脑的模样,心里倒很欣慰:“记得这样清楚,看来书也没白读。”


    小孩儿骄傲地仰起了脑袋,叫他背书什么的,他总是不成的,可若要与他说什么奇闻趣事,他定记得比谁都要清楚。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转眼便到了方啼霜的家门口,那小院的模样没怎么变,只是檐瓦上覆了雪。


    到后半段路上,裴野注意到,这小孩儿的话明显少了许多,看向四周的眼神都有些发愣。


    裴野先是屏退了那些内卫,而后将一个不大不小的木匣子抱进了怀里,方啼霜也没心思去注意他究竟抱了个什么。


    眼下他正怔怔然地盯着那很显寒酸的院门,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种近乡情怯的惧意。


    他心里既期待,又不免有些害怕。


    皇帝也并不催促他,而是很有耐心地站在他身侧等候着。


    过了好半晌,方啼霜才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终于抬手敲了敲门,院里头立即便传出了一道清澈的女音:“谁呀?”


    骤然听见曹二姐的声音,方啼霜的眼眶顿时便湿润了,他抬起袖子抹了把泪,同从前一样开口唤她道:“阿姊……”


    里头曹二姐正打算抽门栓的手忽地便顿住了,她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默了片刻,却听屋里头又传来了阿爷的声音:“二姐,外头是谁来了?”


    曹二姐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得先跑进屋,询问阿爷的意思,她红着双目,低声道:“阿爷,门外那人说话,像是霜儿的声音,他还叫我阿姊呢……”


    曹纪安不信,还笑话她道:“莫说胡话,都快要出嫁的人了——定是你听错了,想是街坊邻居家的孩子过来送东西的,你快去把门开开,别让人家等急了。”


    曹二姐心里也模棱两可的,经阿爷这么一说,也觉着兴许是自己听错了,于是忙又小跑出去开了门。


    只听那木门“嘎吱”一声,曹二姐顿时便怔愣住了。


    方啼霜提着灯往里踏了一步,怯怯地喊了她一声:“阿姊,我回来了。”


    曹二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小步,一开始是满脸的不可置信,而后那眼眶忽的便红了一圈:“霜儿?你不是……你不是……”


    方啼霜的遗体她是见过的,那小脸惨白惨白的,她都不忍细看,看一眼便要哭,阿娘拉着霜儿回家的那天,他们兄弟姊妹几个,几乎都要把眼泪流尽了。


    谁都不敢相信,去时还好端端的一个孩子,回来时便成了这样冷冰冰的一具尸体。


    她好不容易才接受了家中小弟离世的事实……可眼下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又是谁呢?


    屋内榻上的曹纪安见女儿去外头开了门,这么久了却也没个动静声响,当下便着了急,疑心她是叫什么歹人给掳去了,于是忙拍着床榻喊她:“二姐?怜儿!外头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没事的阿爷,”曹二姐一抹眼泪,忙绕过方裴二人去关门,“怜儿这就进屋了。”


    等插好了门栓,曹二姐怯怯地瞧了一眼方啼霜,心里纵有千言万语,眼下也不知该先说什么、先问什么才好,于是便只得道:“咱们先进去瞧瞧阿爷吧?”


    方啼霜点了点头。


    屋里一片漆黑,才刚进屋,一阵寒气便扑面而来,为了省那两颗铜板,夜里如非必要,他们家里从来是不点灯的,没到大寒时候,也从来舍不得烧炭取暖。


    方啼霜一进屋,嗅到了熟悉的气味,便又想起了他与兄弟姊妹几个在被窝里抱在一起互相取暖的时候了。


    他将灯笼找了个地方挂好,曹二姐则一边抽泣着,一边翻出家里的矮烛点上。


    曹纪安的眼睛还没完全适应过来,只见着了几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又听见了女儿的抽泣,心里有些着急:“怜儿,你怎么了?”


    他话音刚落,便见那矮矮的轮廓越靠越近,借着灯笼与曹二姐刚点燃的烛火的光,他终于瞧清了眼前那人。


    曹纪安的反应显然也不比曹二姐好上多少,他的嘴唇颤抖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霜……霜儿?”


    方啼霜的眼睛也红红的,要不是他强忍着眼泪,只怕眼下连话都要说不清楚了:“阿舅……”


    曹纪安倒是比曹二姐冷静得要快一些,自家的孩子他不必细瞧,只一眼便知道他就是他们家的霜儿:“你怎么回来的?”


    他的目光细细扫过方啼霜身上的每一处,见他既不少胳膊,也不缺腿,小脸又唔白了不少,脸上也更有肉了,想必即便是去了地下,也没受过什么委屈。


    再一眼,是瞧他身上的衣裳,那样好的质地,烛火照映下似有流光,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样贵重的衣裳料子。


    然后才是他身旁站着的那人,那少郎君瞧着要比方啼霜高了一个头还不止,玉冠锦袍、长身玉立,样貌也极出众,举手投足皆不似凡人。


    方啼霜不知道要怎么同他解释,一时有些哑了声,却听他身侧站着的少年天子忽然替他答道:“啼霜眼下正在天上仙宫里做侍童,天帝念他良善乖巧,便允他回家探一次亲。”


    曹纪安半信半疑地看向了方啼霜,小孩儿则连忙点了点头:“他说的不错。”


    借着裴野给的话头,方啼霜就顺势往下瞎编了:“我身边这位就是我在仙宫里伺候的仙君,他怕我下来的时候迷了路,所以才跟我一道来的。”


    曹二姐给两人倒了杯热水,然后犹犹豫豫地开口问:“你在那仙宫里……过的如何?”


    “我过得很好,”方啼霜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仙宫里顿顿都有肉吃,仙君……仙君也对我很好,想要什么便有什么,那儿冬日里连地上都是暖的,一点也不冷——还有阿爷和阿娘,他们也在呢。”


    曹纪安听着他的话,心里其实是不大信的,可那日那具小小的尸体,直到现在还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如若不是他说的那般,那要怎么解释站在眼前这个活生生的霜儿呢?


    小孩儿顿了顿,又问:“舅母他们哪儿去了?”


    “她今日好容易得了空,阿舅便让她带着你几个兄姊去观灯了,二姐说要留下来照顾我,所以才没走……”


    话到此处,曹纪安忽然也顿了顿,然后抬眼看向了他的小外甥,眼眶瞧起来也是红的:“霜儿,你舅母……她也是不得已,你也便别怨她,要怨便怨阿舅,都是阿舅没本事。”


    方啼霜摇摇头:“我不怨舅母,也不怪阿舅。”


    裴野半垂着眼眸,听身侧那小孩儿一边抹眼泪,一边与家人叙旧,等他们聊得差不多了,裴野便轻声提醒了一句:“啼霜,时辰到了。”


    方啼霜念念不舍地瞧了两人一眼,低声道:“阿舅、阿姊,我得走了。”


    裴野将手里抱着的木匣子往那坑坑洼洼的桌案上一放,沉声道:“这是啼霜给你们备的礼,往后每隔一年,便可去院中那株树下再取一回。”


    说完他便牵起了方啼霜的手,恭顺有礼道:“告辞。”


    曹纪安没管那箱匣里装的是什么,只急匆匆地伸手捞了方啼霜一把,没捞着他的手,只堪堪触着了他冰凉的袖角。


    “霜儿!”


    方啼霜扣紧了裴野的手,强忍下了想回头的欲望,他怕自己只要回头看上一眼,便要舍不得走了。


    两人前脚才刚踏出院子,曹二姐后脚便紧接着追出了屋子,可只不过一晃神的功夫,她便发现她们家霜儿的身影竟已然消失在了茫茫的雪中。


    白茫茫的雪地里眼下只剩下方才那位“仙君”的身影,他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狸奴,稍稍回头,冷声同她道:“回去吧。”


    他话音才落,那抹绛色的身影便隐没在夜色之中了,就像是一把飞雪、一阵薄雾,转瞬便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曹二姐如同失了魂一般,缓步慢行地走回了屋子里,朝着床榻上的中年男人摇了摇头:“我才出院子,霜儿便不见了,只瞧见那‘仙君’怀里抱着一只狸奴……可咱们这儿哪有那样漂亮的狸奴?那简直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曹纪安愣了愣,然后道:“怜儿,你过来瞧瞧这个。”


    曹二姐忙走过去,而后借着那箱匣上的一把铜锁,“咔嗒”一声打开了那漆木箱子。


    在瞧见那里头装的是什么之后,两人同时都怔住了——


    只见方才那两人留下的那箱匣里竟堆满了碎银与十几贯铜钱,足够他们一家衣食无忧地过上一整年了。


    与此同时,一辆不怎么起眼的马车内。


    少年天子伸手揉了揉那小猫儿的脑袋,夸奖道:“你倒机灵,这回变得很及时。”


    小猫儿好奇地仰头看他:“喵呜喵呜?”你给他们留了什么?


    “想知道那箱匣里装了什么?”裴野猜道。


    小猫儿重重一点头:“喵!”


    裴野并不打算瞒他,于是便开口解释道:“只放了点碎银和铜钱,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小猫儿顿时很感激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他不蝻鏠是没想给家里送点什么,可奈何一路上都不好意思向皇帝开口。


    可他心里到底还有些不解,不明白一向出手阔绰的皇帝怎么不给金子,那样岂不是一劳永逸?也不必每年都让人去院里那棵树下送钱了。


    皇帝不轻不重地掐了把小猫儿的脸,笑道:“你是不是在想,孤为什么不直接给他们一箱金子?”


    小猫儿一时怔住了没答话,很诧异为什么裴野最近总能一下猜中他心中所想。


    “傻猫儿,你那一家的老弱妇孺,若给了金子,你叫他们怎么花得出去?这不是明摆着要人来打劫吗?”


    小猫儿一想通这个道理,便忍不住虎头虎脑地往他手心里一蹭,很感激地“嗷”了一声,然而朝裴野小狗似的甩着他那毛绒绒的尾巴。


    他真是一点儿也没想到,裴野不仅为他家里人考虑了,竟还考虑得这样周到。


    “喵喵喵!”小猫儿快乐地在他身上穿来窜去、撒娇打滚。


    裴野放任他在自己身上撒泼,而后淡笑道:“不必言谢。”


    第六十八章 “方、啼、霜!”


    回宫之后, 小猫儿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塞进被窝里。


    裴野以为他这就要睡了,有些嫌弃冲那小狸奴道:“洗漱过了没有?一回来就往被里钻……”


    他话音刚落, 便见那锦被中忽地鼓起了一个大包,而后他又听那里头的小孩儿嚷嚷着说:“陛下,快给我找件衣裳来!”


    陛下看了床榻上那鼓包一眼,很想上去朝他屁股上来上一脚,这小孩儿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如今还敢蹬鼻子上脸, 使唤起皇帝做事来了。


    他还没答应,就见方啼霜忽地从被窝里露出个脑袋来:“陛下?”


    陛下不想回答他。


    方啼霜就带着那床锦被,蜗牛似的往床边挪了挪,而后放软了声调朝他撒娇道:“六阿兄, 您就帮帮霜儿吧。”


    裴野很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别叫这个, 若让旁人听见了……”


    “这儿不是只有咱俩吗?”方啼霜朝他一弯眼睛, “旁人又不长千里耳, 再说了,我叫的那么小声……”


    小皇帝很无奈地转过身去,方才那套衣服落在雪地里, 虽然他捡得快, 但到底沾了雪, 故而裴野还是去衣箱里又替他拿了一套新的。


    小孩儿换好了衣裳,便提起那颗白兔花灯,另一手则提上了方才在外头买的吃食,随后朝他的“六阿兄”报备道:“陛下,我回猫舍玩会儿, 一会儿就回来。”


    “你拿的动么?”裴野指了外头候着的两个小内宦进来陪他, 又嘱咐道, “早些回来,一会儿夜里雪该下大了。”


    “我知道啦,”小孩儿看了眼那两个小内宦,然后与转头对裴野说,“我只要阿……鸣鹤陪我去就行啦。”


    裴野:“行。”


    曹鸣鹤取了一件小披风上前,替方啼霜披上了,挂在那儿的几件小斗篷也是司衣局给他新做的,穿起来很和合身、很暖和。


    方啼霜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正当裴野以为他已经离开了的时候,却见他忽然又从屏风之后探出了一个脑袋来,笑吟吟地盯着陛下,紧接着又补了一句:“我一会儿就回来了,你可别太想念我。”


    裴野忍不住笑骂道:“行了,快滚。”


    宫人们心里除了诧异还是诧异,他们偶尔轮值的时候能见到这位小郎君,也不知他是从哪儿来的,只知道陛下待他格外得好。


    但他们也没想到,皇帝竟然能纵容他“你来我去”的,称呼里半点也不见对天子该有的敬重,而且还敢对皇帝说那样的肉麻的话……


    便是裴野的血亲兄弟,也没有敢对他这样黏糊的。


    方啼霜和曹四郎两人才走出去不久,小孩儿就把那只兔子花灯塞到了阿兄手上。


    曹四郎偏头看他一眼:“嗯?”


    方啼霜眉眼一弯:“这个送给阿兄。”


    “那你呢?”曹四郎问。


    小孩儿又笑了笑:“我方才已经玩腻啦。”


    曹四郎心里是不信的,但因为怕辜负了自家的小弟的心意,于是还是接过了那盏花灯,他轻轻拨弄着那盏明亮的兔形灯笼,而后忽然轻声问:“圣人今日带你出宫去了?”


    方啼霜愣了愣,这事除了戚公公与千牛卫,旁人一概是不清楚的,对外只称说陛下今日身体不适,在寝宫内休息,也不知道曹四郎是怎么猜到的。


    “你怎么知道的呀?”


    曹四郎觉得他家这小弟真是单纯得可爱,因此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发顶:“傻小孩儿,宫里哪来这样的花灯?”


    方啼霜憨笑了一声:“我哪想得到,还是阿兄聪明……”


    紧接着他又解释道:“陛下先前答应陪我出宫玩一回,然后今天他刚巧有空,我俩就去宫外看花灯了。”


    方啼霜怕曹四郎听着伤心,于是又退一步说:“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还是和以前一样。”


    曹四郎朝他靠近了一步,然后附耳低声问:“回家看过吗?”


    方啼霜点了点头:“舅母他们不在家里,我和阿舅与二姐说了些话,骗他们说我现在住在仙宫里,是叫仙君给领去做侍童了。”


    曹四郎顿了顿,然后说:“挺好的。”


    霜儿死而复生的事,说来复杂又荒谬,倒不如编个漂亮点的谎话,无论他们信或不信,也能让家里亲人放宽心些,心里好歹有个安慰。


    两人一路聊到了猛虎堂,方啼霜把外头买来的零嘴点心给婉儿他们分了,猫舍里只有婉儿清楚他的身份,其余的宫人——譬如泽欢,则只知道他是上回把乳牙弄丢了的那位。


    “谢小主子的赏,”泽欢奉承地笑道,“小主子上元安康。”


    末了他又多嘴问了一句:“主子今儿怎么得空来赏咱们了?旁的乳牙也已换下了吗?需不需要……”


    “不需要!”方啼霜面上看起来并不怎么高兴,一看见泽欢这模样,他就想起了上回丢牙的倒霉事,“谢谢你上回替我捡牙啊。”


    泽欢好赖话不分,还真当时这小主子看重自己:“举手之劳嘛,再说了,陛下都赏过了,我怎么好意思再收小主子的礼呢?”


    方啼霜立刻伸出手,翻脸道:“那还我。”


    泽欢忙抱着纸袋赔笑着跑了。


    和他们闹了一阵后,方啼霜第一时间便回了寝宫,裴野没骗他,夜渐深了,这外头雪也下大了。


    方啼霜钻进寝殿时,卷了一身雪气进屋,鹅毛般的雪花被夜风卷进了屋里,还未落地便融了一大半。


    方啼霜的耳朵和鼻尖都被冻红了,只见他搓了搓手,一路小跑到裴野身侧坐下,嘀咕道:“可冻死我了,方才去的时候还没这么冷呢。”


    小皇帝没接他的话茬,只捧着一本书卷,静静地看。


    小孩儿对自己被忽视了的这件事很不满,把靴子一脱,再往坐榻上一踩,然后坏笑着把冻得冷冰冰的小手往陛下颈窝里一塞。


    “欠收拾呢方啼霜?”


    见裴皱着眉头回头瞪他,方啼霜反而很高兴,理直气壮道:“谁叫陛下不理我——我留的蜜红果呢?”


    “给你搁外头桌案上了,自己找去,”裴野将他一把撵开,而后又恨恨地朝他屁股上来了一巴掌,“下回再这样不知礼数,孤就让苏靖送你去刑司。”


    方啼霜趿着靴子,笑吟吟地跑走了,这话小皇帝几乎每天都得说上一句,可哪一次也没舍得真罚他,因此他一点也不怕。


    从宫外带回来的吃食,他大多都送给了婉儿他们与阿兄,只给自己留了一串蜜红果和一盒子果脯,当猫的时候他一点甜味也尝不到,这些日子可馋死他了。


    裴野耳边才安静了一会儿,便见那小孩儿又闹腾腾地跑进来了:“完了陛下,我的蜜红果都化啦!”


    那红果上头裹的是一层蜂蜜,在室外时冰天雪地的,自然是冻硬的,可如今进了屋,被地龙一烤,便全化成了蜜水挂在上头。


    “那你拿出去插外头雪地里,等冻上了再吃。”


    “可我等不及了!”只见那小孩儿迫不及待地就啃下了一颗滴淌着蜜的山楂果,嚼吧没几下便咽了下去。


    裴野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吐籽,眉头稍一皱:“那山楂核那样硬,你也不怕一会儿噎着了?”


    方啼霜又低头咬下了一颗,然后含糊道:“反正它又又不会在肚皮里发芽,我才不怕。”


    裴野不太能理解他这等歪理,很怕他吃多了山楂核要闹肚子:“不发芽也不好多吃,快吐出来。”


    小孩儿就爬上坐榻,然后趴在窗边,把方才攒在嘴里的和这颗吃剩下的核都吐进了外头的雪中。


    然后回头冲裴野笑道:“我骗你呢,我方才没咽,全藏在舌头底下了。”


    裴野很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等来年雪化了,窗户外头就要长出山楂树来了,”方啼霜倚在坐榻上美滋滋地想着,“等它结了果,咱们就年年都有红果吃了。”


    说完他便把那串裹着蜂蜜的红果递送到了裴野嘴边,献宝似的:“陛下,你也尝尝吧,这个酸酸甜甜的,可好吃啦。”


    裴野夹了他一眼,冷声道:“拿开,孤不爱吃这个。”


    方啼霜以己度人,认为这样好吃的东西,世上是不该有人不爱吃的,于是便把那串蜜红果往陛下唇上一碰,而后强买强卖道:“你嘴唇碰到啦,已经弄脏了,快吃快吃。”


    小皇帝现下很想去慈恩寺里请个佛法,或是向云清观里讨几张符,能将这烦人的小孩儿一下变回狸奴的那种。


    可他偏头看了看旁侧那满眼期待的小孩儿一眼,最终还是勉为其难地咬了一颗裹满了蜜的山楂下来,那蜂蜜很甜,但却并不齁人,混着红果的酸,还算可口。


    方啼霜朝他笑了笑:“我没骗你吧?”


    他面上一笑,连带着手上也是一抖,就这么微微一抖,那粘稠的蜂蜜便滴落在了裴野膝上摊开的书页上。


    裴野:……


    方啼霜见状立刻收回了那串蜜红果,因为收的太急,又不小心溅了一滴蜂蜜在裴野下裳上,那滴粘稠的蜜还和他那串蜜红果藕断丝连的,纠缠了好一会儿才断。


    “方、啼、霜!”裴野咬牙切齿。


    小孩儿立刻举着那串蜜红果跑开了,连靴子都来不急穿,好在这寝宫里燃着地龙,他赤足踩在地上也不凉。


    “我不是有心的,”方啼霜迅速溜到了屏风后头,只探出一个脑袋,见裴野要起身,他就嗷嗷叫了一声,“我错了,您可别打我!也别丢我的蜜红果!”


    说完还吭哧吭哧地把剩下的蜜红果全塞进了嘴里,而后含糊道:“唔……也别送我去刑司。”


    裴野根本没听清他在那嘀咕什么,只瞧见了那小孩把自己的腮帮子塞得和只短尾鼠似的,颇有几分滑稽之感,于是心里的怒意也消了大半。


    “不去刑司可以,”裴野遥遥朝他道,“那就扣你半月的点心。”


    小孩儿苦着一张脸,嘴里塞的红果子太多,眼下他嚼也不是,吞也不是,张口说话像傻子似的,没一个字能说清的,可他又舍不得吐出来,于是就那样可怜巴巴地看着裴野。


    裴野盯着他看了一会,本来还想坚持一下作为天子的威严与矜持,可最后到底没忍住,还是笑了出来。


    这回他说倒是到做到,果真罚了那小猫儿半月的点心,这小狸奴苦不堪言,一得空便要去四处觅食蹭吃喝,结果到头来少了这一顿点心,他不仅一点也没掉秤,还又胖了一些。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倒霉事。


    开春之后,方啼霜上元节那日吐山楂籽的地方,果然长出了一株小苗。


    小猫儿高兴坏了,每日都要努力变成人一会,亲自给这株小苗浇水施肥,每逢刮风下雨的日子,都要守在那窗边睡,非常宝贝这株“山楂苗”。


    裴野见他这样,曾多次欲言又止,但看他那副模样,又什么也没说出口。


    然后某日小猫儿忽然发现,他悉心照顾了快一月的这株“宝贝”似乎不像是小树苗,看起来和那花坛里宫人们拔除的杂草没什么两样,只是长得稍茁壮了一些。


    再一日,那株茁壮的杂草便被宫人们打扫院子时不小心给拔了,小猫儿因此还伤心了好几日。


    裴野笑话了他几句,而后第二日便不知从哪儿寻来了一株山楂苗,同他一道种在那窗前。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就要长大了,不要着急。


    第六十九章 :“又不是孤蛰的你。”


    又五年立夏, 那株山楂树终于开了花,那朵朵雪白的小花紧挨在一起, 小猫儿光是看着这花,便想到了这之后结出的红果。


    所以自从山楂树开花的那一日开始,他便常常蹲在树下咽口水。


    百花盛开后,那成群的蜂蝶便闻香而来,但大多数都被园里娇艳的百花吸引走了,很少来光顾小猫儿亲自料理的这颗山楂树。


    小猫儿当时就不乐意了, 宫里负责料理花圃的宫人们曾告诉过他,果树开花以后,若无蜂蝶流连,到时便会结不出果子来。


    于是他便一边蹦跳着一边挥爪, 想将那些蜂蝶都赶到他养的山楂树上去。


    可惜这些蜂蝶都不肯乖乖听话, 被他一爪子吓走了, 也不往那山楂树上去, 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便又停到了另一颗梨花树上头。


    小猫儿不甘心,继续挥爪试图把下头的其他蜂蝶都赶过去, 没想到最后蜂蝶没赶成, 他还被一只凶猛的大蜜蜂往腮帮子上蛰了一道。


    小猫儿脸上吃疼, 差点就要哭出来了,很委屈地夹着尾巴,打算跑去正堂找裴野倾诉。


    可走到一半,他又觉得气不过,折回来又打算和方才蛰他的那只蜜蜂决一死战。


    不料蜜蜂儿在他眼里都长的一个样, 小猫儿压根认不出谁才是他的仇家, 于是无差别地又招惹了一群蜂儿, 害的自己另半张脸也被蛰了一包,倒是对称了。


    于是乎,不幸惨败的小猫儿终于还是跑去了正堂,打算让裴野也随他一道骂骂这不知好歹的蜜蜂儿。


    裴野抬起头,遥遥地朝他看了一眼,有些吃惊:“方才去哪儿了?又胡吃了什么东西,怎么……”


    怎么一下子就长成了一块发好的馒头?


    不过这话他没说出口,怕那小猫儿恼羞成怒地要挠他的衣裳。


    小猫儿听见他的声音,顿时便觉得委屈极了,不自觉地滚落了几滴眼泪下来,然后抽抽搭搭地往裴野怀里蹭。


    见他这副模样,陛下也有些心疼了,又见他脸颊上有根蜂针,于是便伸手想替他**。


    小猫儿见状立即便跳开了:“喵!”


    “这是让外头的蜂虫给蛰了?”裴野眼看那小狸奴的两边腮帮子越肿越大,把他那一对蓝晶似的圆猫眼都挤小了,实在很像他今晨才用过的包子,故而没忍住笑了笑。


    小猫儿大受打击,对裴野不仅不安慰他,甚至还嘲笑他的做法感到分外愤怒,于是一转身,把尾巴朝向他,气鼓鼓地窝到了地上的团蒲里去了。


    裴野忙吩咐人去请秦太医过来,而后放下了朱笔,走到了那小猫儿的身后,再次询问道:“在院里遭蜜蜂蛰了?”


    小猫儿张了张嘴,感觉眼下脸肿得连叫唤一声都很困难,只能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喵~”


    裴野蹲下身,顺了把他身上的毛以示安慰,而后又教训他道:“你不去招惹那蜂虫,它也不会无缘无故来蛰你,再过几月你也到了志学之年了,怎么说也是只大猫儿了,不该再这样贪玩了,是不是?”


    小猫儿不太高兴地甩了他一尾巴,忍着疼朝他“喵”了好几声。


    “唔……”裴野努力猜测着他喵言喵语里的意思,虽然两人相处的日子并不短,但他大概是没什么天赋,至今也没能学会这门“外语”,偶尔福至心灵,倒是能意会出一些意思。


    与此同时,外头的小内侍领着秦太医进来了:“圣人,秦太医到了。”


    “请。”裴野忙起身,又成了那个翩然有礼的天子。


    秦太医如今成了大明宫里的御用太医,平日里就在大明宫当值,因此来的也格外得快。


    他缓步进堂,而后依规矩朝皇帝拜了一拜,紧接着才开始查看窝在团蒲上的那只小猫儿。


    裴野方才虽嘴上不说,但心里到底是有些心疼的,眼下见秦太医神色似乎有些凝重,便忍不住问:“要紧吗他这伤?别是遭马蜂给蛰了。”


    “陛下请宽心,不是马蜂,这上头的螫针还在呢,”秦太医平铺直叙道,“一会儿拔了螫针,再往伤口处抹些膏药便好,只是……”


    “只是什么?”


    秦太医缓声道:“只是猫主子这脸颊肿得这样厉害,只怕这两日进食都有些困难了。”


    裴野瞧了一眼那可怜的小猫儿,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但奈何在人前时,他从来是倨傲而持重的,因此也只是沉声道:“无妨,这小猫儿是疼死了也要吃的,饿不着他。”


    秦太医要给那小猫儿拔螫针的时候,便先给裴野使了个眼色,让他先回避一下。


    皇帝很快便会意,转身去了殿外。


    等那秦太医拿了烫过的铜镊子靠过来的时候,小猫儿先是张望了一下四周,没瞧见裴野的身影,眼眶里的眼泪顿时便含住了。


    秦太医诊治过他的次数并不少了,如今已然是深知这小猫儿的脾性,只要有裴野陪在这里,它必定都要闹上一番。


    不说一哭二闹三上吊,但也要哭哭啼啼地卖个惨,或者四处乱窜、飞檐走壁的,最后可能还要出动千牛卫将军们来捉,这般闹上一通,往往半个时辰便过去了。


    果不其然,瞧见裴野不在这,这小猫儿便乖顺多了,只一开头张望了几下,没寻到人,便就安静下来了。


    方啼霜从来只和关系亲近的人撒娇闹脾气,秦太医此等的,算是熟人,但绝对还不到亲近的程度,在这些人面前,小猫儿还是比较安分守己的。


    等他拔完针上了药,裴野才从外头走进来,一眼便见着这小猫儿眼眶里汪了一捧泪,他才靠近,便见他的眼泪顿时便应时对景地落了下来。


    裴野见他这副模样,顿时心疼极了,忙俯暔渢下身将他抱了起来,问秦太医:“他这伤可有忌口?”


    秦太医便徐徐道:“切忌生冷荤腥,饮食稍清淡些,不两日便能好了。”


    秦太医走后,裴野就抱着小猫儿往寝殿里走,一边走还一边问他说:“知道疼了?往后还去不去招惹那蜂虫了?”


    小猫儿别着脑袋,不肯理他。


    “又给孤甩脸子,”裴野被他驳了面子,有些不大高兴,“又不是孤蛰的你,你和孤生什么气?”


    方啼霜还是高傲地端着一张“馒头”脸,一眼也不肯看他。


    裴野觉得他现下若化了人形,想必又要恨恨地来上一句:“陛下,我和你生气了!我三天都不要和你讲话了!”


    那影像就像走马灯似的,在陛下脑海里绘声绘色地流淌着。


    小猫儿正和裴野置气呢,揣着一对猫爪等着他来哄自己,然而哄猫的话他没听着,却忽然听见抱着他的陛下在他耳边低声了一笑。


    他心里一恼,正要生气,却又发现那低笑并不像是幸灾乐祸,于是又愣了愣。


    下一刻,他便感觉到裴野忽然凑了过来,往他其中一边脸颊上轻轻吹了口气,末了还问他一句:“还疼吗?”


    小猫儿眼下两边腮帮子还是刺疼刺疼的,但已经比方才刚被蛰的时候好多了,并不是不能忍受。


    但他就喜欢看裴野为自己操心的样子,眼下也不乐意放他去正堂批奏章,于是又可怜巴巴地叫唤了一声:“喵呜~”


    他疼着呢。


    裴野果然就心疼了,抱他回小床上,又给他吹了好一会儿,直到把这小猫儿哄睡着了才走。


    小猫儿仰面朝天地睡了不知道多久,然后便被饿醒了。


    他抬起猫爪一抚肚子,而后又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自己的腮帮子,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自己睡一觉之后,这脸颊肿得更高了。


    不管啦,反正秦太医说两天就能好。于是他又仰面瘫回了那张属于自己的小床上,盯着天花板开始发呆神游。


    这张小床只和龙床隔了一个屏风,去岁时,皇帝某天早上起来,忽然便说以后要同他分床睡,也不知发的什么疯。


    反正小猫儿用了很长时间才适应了自己这张小床。


    没一会儿,婉儿便端了食盘进来,饶是方才已听说了这小猫儿被蜂虫蛰了的事,可如今亲眼见着了,也还是觉得很惊奇。


    “怎会肿成这样?”婉儿强忍下了笑意,然后照例把食盘放在了他那张小桌上,“还能吃的下东西吗?圣人特意叮嘱过,今日给您做的都是好嚼化的膳食。”


    小猫儿凑过去尝了一口鱼肉粥,吃一口,流出来半口,实在是吃的很艰难。


    婉儿于是忙跑去将此事同裴野说了,皇帝忖了忖,然后去外头园里折了条大小适中的竹枝回来,用匕首削去棱角,而后让婉儿带给了那小猫儿。


    小猫儿很快便会了意,先是屏退了婉儿,然后轻车熟路地躲在被窝里化出了人形,换好衣裳后,他便捧起那碗稀粥,用那根空心的竹管子吸起了粥。


    这招果然很奏效,方啼霜没两下便将那碗粥给喝完了。


    稍填了一点肚子,方啼霜精神多了,于是便打算去正堂里找裴野玩。


    他本来想从正殿进去,可转念一想,又绕去了后殿,心里盘算着要从后头偷偷猫到正堂,然后再冷不丁地吓那皇帝一跳。


    方啼霜依照计划,先是悄没声息地钻进了后殿,而后又偷偷摸摸地从龙椅背后靠近了那座上的陛下。


    眼看就快要成功了,方啼霜面上不由得露出了一抹奸计得逞的笑容,可这一笑,便不小心扯疼了脸颊上的鼓包,方啼霜无意识地“嘶”了一声。


    这声响并不大,蚊蝇叫似的,可裴野还是敏锐地回过了头:“做什么呢?”


    方啼霜把脸一拉,垂头丧气道:“每次你都能发现,你就不能让我吓一回吗?太小气了陛下。”


    说完他便旁若无人地往裴野旁侧一挤,然后下意识往他桌案上一望,只见那桌上摆的并不是什么奏章,而是一卷又一卷堆叠在一起的画像。


    每张画像里头都是一水的美人图,旁侧还有一行蝇头小楷批注着此女子身份名姓,几何年芳。


    “吏部尚书寇氏之嫡长女,”方啼霜顿了顿,看向那座上的皇帝,“年芳十九。”


    第七十章 他们会分道扬镳吗?


    方啼霜念完了那行字, 心里莫名觉着有些不太舒服,可他的手指顿了顿, 还是指向了其中的一幅画,而后随口夸赞道:“这一幅画得最好。”


    他这几年除了念书识字,还跟了一位名师学画。


    起因是有年他随手给裴野画了一张图做寿礼,陛下也不知怎么从他这幅天马行空的画里瞧出了他有绘画的天赋,于是当即便决心给他请一位当世的名家做老师。


    他在那群画师里筛来选去,最终订下了一位很年轻, 但却很有名气的画师。


    这位画师还颇有脾气,入不得他眼的学生,他是给多少钱都不肯收的,而那段日子里恰巧天灾频发, 又逢边境干戈, 陛下忙得脚不沾地, 也是百忙之中才定下了这位画师, 只瞧见过他作下的画,却并不知其人。


    所以这事儿还是裴野让人把方啼霜的画带去给他之后,才偶然听闻了此事。


    皇帝一开始是不报什么希望的, 因为那画作笔触稚幼, 他有些怕是自己爱屋及乌, 高看了方啼霜,一会儿若被人推拒了,小孩儿知道了恐怕是要伤心的。


    但不料那位画师见了他的画作后,却表示可以见一见这位小朋友。


    见了面才知道,这位声名远扬的画师原是位娘子, 寻常都是女扮男装, 日日宅在府邸上, 少有人知,故而外头才都以为这位“言蝉”先生是位男子。


    这回这位江言蝉因要面圣,不好欺君,这才换成了女人的装束打扮。


    她已是半老徐娘的年岁,却一点儿也不见老,换上娘子的装束后,也莫名还留存着几分雌雄莫辨的味道,说话也不像寻常世家小姐一般拘着藏着。


    正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和方啼霜一见如故,当日便结为了师徒,裴野曾经去旁观过几回方啼霜学画,只觉得这位江画师教他的时候,像是哄孩子一般,不过方啼霜的画技倒的确是一年更比一年好了。


    这也说明了他没看错人,他们霜儿确实是有天赋。


    裴野有些摸不清方啼霜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于是又指了指旁侧另一幅丹青:“那这幅便画的不好了吗?”


    方啼霜摇了摇头:“都很好,也都很见画师功底,只是匠气太重了,有些瞧不出那些娘子原来的灵气。”


    裴野默然半晌,食指在桌案上轻敲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孤要立后了,若依太后的意思,孤最该立寇氏为后,其余的女子便册二妃四嫔,借以充盈后宫。”


    说这话的时候,他一直在盯着方啼霜的那张侧脸,可那没心没肺的傻小子面上却始终带着那副天真无邪的笑意:“寇氏挺好的,样貌端庄,很有一国之母的样子,名义上又是陛下的表姊,若立她为后,便是亲上加亲,想来……是很好的。”


    裴野掩下了目光里那几分失落,心里觉得方啼霜是让那姓游的给教坏了。


    他心里知道自己这样想不对,可他宁可瞧见这小孩儿像他养鹦鹉时那样闹上一场,也不想看见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陛下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竟满脑子都是这样离经叛道的幻想。


    “那你呢?”裴野脱口问,“可有中意的适龄女子,明岁也可订下婚约了——怀亲王不比你大几岁,如今却已生养的两男一女了。”


    方啼霜楞了一愣,然后摇了摇头,心里像是被剜空了一块,有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他每日除了读书作画,脑子里便从未想过这些人生大事,也几乎不曾想过裴野还要立后,而他也要成家。


    那这之后呢,他们会分道扬镳吗?


    “陛下喜欢这里头的哪位娘子?”方啼霜忽然又问。


    裴野随手翻了翻,顿了半刻后才道:“孤连她们的人都没见过,也不知她们的脾气秉性,又谈何喜欢呢?她们入宫也只是为家为族,而孤则是为了权、利与子嗣,都只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


    方啼霜忽然觉得裴野与这些女子都很可怜,虽然他也说不上来是何处可怜。


    他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只漫不经心地问了句:“那陛下以后若是有了心爱之人呢?”


    他问得随意,可裴野却答得很认真:“倘若孤日后果真立后封妃,便不要爱他了,免得他往后尽受委屈……倒不如让他另辟良人,也好过困在这后宫里,和旁的女子争风吃醋。”


    方啼霜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只觉得很唏嘘,可怜他至高无上,却还是不得自由,于是又陪着在他身侧坐了一会儿,而后便回寝宫养伤去了。


    曹四郎去地窖去取了冰,做成了冰袋进来给他敷脸。


    方啼霜刚开始疼得龇牙咧嘴的,后来便渐渐习惯了,而后便垂下了眼,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曹四郎今岁刚过十七,已出落成了一个身量颀长的翩翩少年,五官脱去了稚气,很有几分大人模样了。


    而那小床上的方啼霜却像是永远长不大似的,无论是气质还是面相,都还是一团孩气,时间在他身上仿佛被某岁冬日的寒冰冻住了,岁月也夺不走他质洁的天然本性。


    曹四郎注意到自家小弟的失落情绪,于是便问他:“今日是怎么了?垂头丧气的,又同圣人置气了?”


    方啼霜的性子天然乐观,几乎每日都是一副无忧无虑的开心模样,所以曹四郎极少见着他这副样子。


    只见那小孩儿微微垂目,有些疑惑地问:“阿兄,这世上是不是人人都要成婚生子,如若一个人他不成婚,会怎样呢?”


    说完他便意识到了不对,他阿兄已是阉人之身,余生再不能人事,早不是个健全人了,他这话问的,倒像是刻意在往他心窝子里戳。


    方啼霜忙瞧了他阿兄一眼,然后爬起来捉住了曹四郎的手:“阿兄,我……”


    曹四郎却并未因此与他置气,只神色温和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像是并未把他这话放在心上:“傻小子,人但凡到了年岁,自然都是要娶妻生子的——怎么?这么早就想要讨个媳妇儿了?和阿兄说说,你看上了谁?”


    方啼霜顿时羞红了一张脸:“我没有……我就是随便问问!”


    曹四郎仔细忖了忖,而后笑道:“别是婉儿姑娘吧?她比你年长四岁,无……不过也好,你这性子,还是要年长些的才好管教。”


    方啼霜气急,没轻没重地拍了曹四郎的大腿一下:“你别乱说,当心污了人姑娘家的清白。”


    曹四郎稍躲开了些,又笑了笑:“哟,还知道要护着心上人的清白了,你放心,等得了机会,阿兄便替你去试探她几句,宫婢过了二十五便要出宫了,那时你也才二十一的岁数……


    “阿兄!”小孩儿一撇嘴,不太高兴地打断了他,“我只把婉儿当阿姊来看,你莫要再拿这个来捉弄我了!”


    曹四郎见他的神态语气,便知晓了自家小弟这位“心上人”一定不是婉儿了,而后他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便正色道:“好好好,阿兄不说你了。”


    他稍稍一顿,而后又道:“你只顾把书念好、把画学好,旁的什么都先别想,知道吗?”


    方啼霜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晌午时分,皇帝寝宫内。


    裴野缓步进了殿,他自幼便没有午后小憩的习惯,可床榻上那只小猫儿有,而且若是到点了不睡,午后便就是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


    唔……说是午后小憩倒是有失偏颇了,他养的这只小猫儿无论昼夜,只要是一闲下来,不是四处捣蛋,便是随便找一处好躺的地儿窝着打盹。


    皇帝走到他床边,先是俯身瞧了瞧他的两颊,只见那肿包似乎消下去了不少,而后他才轻推了这小猫儿一把:“霜儿。”


    小猫儿翻了个身,把屁股对向他,还和那床小被难舍难分地纠缠着。


    “江先生快到了,”裴野原本想伸手掐他的脸,可目光在那小猫儿脸上梭巡了一圈,实在没找着可下手的地,“还不快些换好衣裳去上课?”


    小猫儿懒洋洋地往被窝里一钻,过了半晌,忽地露出了一张双颊皆是鼓鼓囊囊的人脸来,连眼也没睁开,只闷声道:“不去,我现在不能见人呢。”


    “怎么不能见人了?”裴野站在床前,看着他犯懒耍赖。


    方啼霜没回答他,只懒洋洋地说:“而且我眼睛都睁不开了,这两日恐怕都画不了画了。”


    陛下便俯身上去,伸手做势要掰他的眼皮:“真睁不开了?给孤看看?”


    方啼霜忙笑着躲开了,把眼皮掀开了一条细缝,江先生平日里都是午后才来,因此他也常常为了多睡会儿午觉和裴野耍赖,不过最后总还是会起来去学画的。


    可今日他心情莫名不是太好,两边脸颊又受了伤,因此觉得自己格外脆弱,便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我就歇这一日,上回得了风寒都没歇呢,就让我歇一回吧,好不好?”


    “不行。”裴野淡声道。


    皇帝平日里对他都很纵容,可唯独在学画与读书上,他一向是不容他偷懒的,无论这小猫儿怎样撒娇耍滑都没用,陛下自己是从未因病休过朝的,因此也用对自己的那一套来要求方啼霜。


    小孩儿知道他在这事上的严苛,怕再磨下去,陛下便真要生气了,于是忙在被窝里换好了衣裳,然后跳起来去捉皇帝的衣袖:“好啦好啦,我不歇啦,你别生气嘛。”


    裴野忽然低头看向了他捉住自己袖角的那只手,而后沉声道:“你岁数也大了,往后便不要再做孤做这样亲密的举动了。”


    方啼霜眼里的光黯了黯,然后默默收回了手。


    第七十一章 陛下不要不理霜儿,好不好?


    江言蝉向来到的要比方啼霜早些, 每回等这小孩儿半梦半醒地逛到偏殿里的时候,她都已经铺好了画卷, 甚至开始执笔在宣纸上画起了草图。


    “老师!”今日方啼霜忽然不梦游了,一路小跑着进来,一见着江言蝉,便急匆匆地要和她告状,“您快瞧瞧我的脸。”


    江言蝉收了笔,这才抬头看向那白玉似的小人儿, 单薄的身板子、细条条的腰肢,两边脸颊却高高地肿起,有些头重脚轻的怪异感。


    “欸,”江画师笑了笑, “这是让谁给揍了?”


    方啼霜往她面前的小桌上一坐, 气鼓鼓地抱怨道:“不是旁人揍的, 是今晨让那恼人的蜜蜂儿给蛰的, 我今日连肉都吃不成了,陛下还不许我休息,只歇一日都不成, 实在很不讲道理, 您说是不是?”


    “圣人确实是过于严苛了, ”江言蝉的话总是顺着小孩儿的心思讲,“不过陛下也是为了你好。”


    方啼霜一努嘴,很轻地“哼”了一声。


    江言蝉稍稍靠近了一些,面上浮起几分笑意,而后忽然对他道:“老师这儿有件好事儿, 你要不要听?”


    方啼霜嘴里的气顿时一泄, 往小桌上一趴, 很好奇地问她:“什么好事儿?”


    “昨日你寄在外头的画作卖出去了一幅,”江言蝉并不吊他的胃口,开门见山道,“那人出价不低,但也不太高就是了。”


    小孩儿高兴地一拍桌:“真的?您可别拿我寻开心——卖出去的是哪张?”


    他执意不肯在那些画作上冠上“言蝉之徒”的名号,因此方啼霜心里也做好了这些画作无人问津的准备,只要有人肯买,他便是只收两个铜板也很舍得卖的。


    “咱们霜儿往后也是要成为名画师的人,怎么还这样冒冒失失的?”江言蝉刻意打趣他道。


    而后她稍稍一顿,又答道:“是你送出去的第一张画,画中是棵开了花的山楂树,半倚斜阳,树下还有只抬目而望的小猫儿。”


    不必她说,方啼霜当然记得很清自己这画上画了什么。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回 把这张图送去给江言蝉看的时候,她夸了好几句,说是画的很有意境。


    于是一下课,他便兴致勃勃地把画带回去给裴野瞧,陛下只吝啬地夸了一句有长进,然后又问他,是馋蜜红果了是吧?


    方啼霜被戳中了心思,但却不肯承认,把画一收,说让陛下赏画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今日下了课后,方啼霜照例去了正堂,宫人们替他在裴野下首支起了一张小食案,让他与陛下一道用哺食。


    他用膳的时候嘴总是很碎,嘴里吃什么都不耽误他讲话,虽然裴野总教训他说“食不言寝不语”,可方啼霜偏回回都不听话,一回来就要同他分享今日的琐碎趣事,麻雀儿一样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可今日他悄悄抬头偷瞄了裴野好几眼,心里很想同他说几句话,但话到嘴边,却有些说不出口,于是直熬到食盘中空了,两人也没说过一句话。


    宫人们低眉顺眼地收了食盘碗筷,都猜想今日是这两人又在互相置气了,可从前两人吵架拌嘴时,还不用半刻就又和好了,闹得像今日这样僵的,从前还没有过。


    小孩儿抬目看向座上那人,青年锦服高冠,眉眼冷淡疏离,方啼霜还是今天才这样仔细地打量他,这人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的,十六之后便像是笋苗一般地拔高,方啼霜觉得自己怎么赶也追不上他。


    陛下长大后,眉目便像是被风霜刀剑雕刻了一遍,变得更加清晰、锋利,不笑的时候,便让人觉着很有距离感,也很有上位者的威严。


    可方啼霜对他的心情却很复杂,一方面,他当陛下是他的知己,拿他做自己的“六阿兄”,心里对他是极亲密的,可另一方面,随着年纪渐长,他也越来越知道,裴野皇帝的身份意味着什么。


    因此他现在心里忽然有些矛盾、有些纠结。


    裴野见那小孩儿欲言又止,于是便先开口问:“孤听江先生说,你的画卖出去一张了?”


    “可不是,”方啼霜眼睛一亮,立即应道,“那人出价十两银子呢。”


    “卖的是哪张?”裴野又问。


    小孩儿顿时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滔滔不绝:“就是山楂树那张,我方才想起来,总觉得树也没画好,花也没画好,果然那时候我还太年轻啦……”


    裴野见他那副故作老成的样子,忽而笑了笑:“你现下也还没老呢。”


    小孩儿嘻嘻一笑,话锋一转,又开始夸这位买主眼光好了。


    “才不过十两银子,我看还是他赚啦,”方啼霜摆出了一张阔气的脸来,很骄傲地说,“等我往后成了名,画迷们一打听,哟,这就是大画圣‘啼霜先生’当年的首作,到那时候,那幅画的身价还不得再翻上十好几倍吗?”


    裴野看着他,很浅地一笑:“我们霜儿是长大了。”


    方啼霜面上的笑意渐敛,心里的欣喜之意顿时淡下去了不少,他从前倒很想长大,做梦都在期盼着有天醒来,他能长得和裴野一样高。


    可现在却不知怎么了,他反倒希望自己永远也长不大了。


    这日之后,他几乎都没怎么与裴野亲近过。


    两人每日都各做各的,方啼霜有时很想同陛下分享一些关于自己今日遇见的趣事异闻,但一想起他之前说的话,便又把话头咽了下去,不想说了。


    这可把小孩儿给憋坏了,于是有事没事就往猛虎堂里跑,要么找婉儿他们玩闹,要么就去找阿兄闲聊,因此渐渐地便也不太爱在御前待着了。


    直到这年七月半。


    游夫子与江先生一道歇了假,小猫儿百无聊赖,就叼了只团蒲,懒洋洋地窝在树荫底下乘凉。


    小猫儿半梦半醒间,忽而望见不远处出现了几个人影,再定睛一瞧,是阿兄他们正在从藏书阁里往外抬书,然后铺了一张白布在地,接着又将那些书一本一本地铺在白布上晒。


    于是这小狸奴便伸了个懒腰,而后摇着尾巴往那边去了。


    “喵呜~”小猫儿上前蹭了蹭曹四郎的手背,“喵呜?”你们在做什么?


    曹四郎揉了揉他的猫脑袋,而后轻声对他解释道:“三伏暑热,湿气又重,趁着今日天晴,戚公公便令咱们将这些旧书都抬出来晒一晒,免得遭到虫蛀霉坏。”


    小猫儿点了点头,然后踏着醉步往那些书卷的缝隙里踩了踩,不一会儿,他便找着了一本封皮瞧起来很有趣的书,再抬起猫爪子翻了几页,只见里头还有好些插画小图,于是他顿时便更感兴趣了。


    裴野寻常并不许他看这些闲书,况且他放了课其实也不爱看书,巴不得一页纸一行字都不见,连皇帝寻常摆在床头的书都不碰,就更别提来这藏书阁里借书看了。


    这本书名叫作《玄怪录》,小猫儿才翻了几页,便就迷上了。


    眼下明明是艳阳高照,可这小猫儿却怕的脊背发凉,不过他怕归怕,手上却半点也不肯停,越看越害怕,越怕越起劲。


    这天夜里,小猫儿难得没有沾床就睡。


    寝殿里照例把烛火灭到只剩一盏,他两眼大睁,总觉得天花板上趴了个什么东西,窗外又立了一只鬼影,床底下还藏了只心怀不轨的妖怪。


    总之眼下大概只有被窝里才是安全的。


    于是小猫儿把身子往锦被里一栽,总算找着了几分安全感。


    可三伏天里暑热难耐,小猫儿在被窝里憋了一会儿,便就受不了了,偷偷地探出了两只后腿,可才没过一会儿,便又疑心会有妖邪来拽他的脚,故而又连忙把脚收了回去。


    如此往复几次,小猫儿把自己热的直吐舌头,整只猫儿都快热蔫了。


    “喵?”他轻轻叫唤了一声。


    可屏风那头,裴野那侧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小猫儿心里害怕极了,试探了几次,才终于鼓足勇气钻出了被窝,然后轻手轻脚地爬上了陛下的龙床,最后在那床锦被的边角处寻了一处地儿,不声不响地窝了进去。


    裴野睡眠极浅,很快便觉察到床尾处的床榻的异动,他忙支起身子,却瞧见被尾处忽然多了一个圆圆的小鼓包。


    “方啼霜?”裴野抬手将被子往上一拉,果然瞧见那下头藏了一坨小猫儿,他顿了顿,而后问:“做噩梦了么?”


    小猫儿可怜兮兮地抬头看向他,然后有些变扭地往他那儿走了过去。


    裴野下意识伸出了手,而后犹豫地揉了一把他那颗小猫脑袋,很轻地安慰道:“不怕,那都是假的。”


    方啼霜顿时鼻尖一酸,把脑袋往皇帝怀里埋了埋,而后喵喵咪咪地叫唤了好半晌。


    眼下这一人一猫这样的姿态动作,已然是这几月里最亲密的时刻了。


    小猫儿在他怀里埋了一会儿,而后便在裴野的床上赖下了,陛下陪他躺了片刻,紧接着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开口道:“不早了,孤抱你回去睡吧。”


    方啼霜不愿意回自己的床上去,于是躺在他的枕上装死,伪作一副已睡熟了的模样。


    裴野轻叹了口气,而后将那小猫儿轻巧地抱了起来,将他送回了屏风另一侧的小床上,又替他掖好了被子。


    紧接着他又端起了那盏唯一的烛火,再重新点燃了两盏灯,寝殿内顿时明亮了不少。


    皇帝放下了红烛,正要转身回去,却忽闻身后那小床上传来了一声:“陛下……”


    他回头一看,只见那小猫儿化了人身,脑袋上还顶了一对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猫耳朵,眼角和鼻尖都浮着一抹红色,看起来可怜极了。


    “我不要点灯,我已经不怕了。”他说。


    小孩儿其实并非是真不怕了,他只是为了裴野,方啼霜很知道陛下觉浅的坏习惯,夜里只要稍亮些吵些,他都是会睡不好的。


    小孩儿很不愿意看见陛下为了迁就自己,又换得一夜无眠。


    裴野淡淡然道:“你不怕,孤怕——快睡吧。”


    说完便转身回到了屏风另一侧的床榻上。


    方啼霜听见了那侧窸窸窣窣的声音,于是他便侧过身,从那方屏风底下望着那一侧的床榻。


    从这屏风底下的缝隙望过去,他其实是能看见裴野的半张脸的。


    “陛下,”方啼霜顿了一顿,而后斟词酌句地问,“你能不能陪我说说话?我好像……还是有点害怕。”


    裴野很轻地“嗯”了一声,而后也侧过身,透过那条窄窄的缝隙看他的半只眼睛。


    方啼霜没立即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伸出了一根指头,通过那条缝隙,往屏风另一头探了过去,而后才道:“六阿兄,你能不能牵着我的手?”


    裴野下意识地想推拒,可瞧见那只小小的指头,一时便又心软了,他没答应,只是也伸出手去,勾住了方啼霜的那根食指。


    “老师说最近又卖出去几幅我的画,”方啼霜很小声地说,似乎是担心裴野不乐意听,他稍稍顿了顿,在听见陛下的反响之后,他才又道,“加起来我已经赚了五十多两银子啦。”


    裴野无意识地揉了揉他的指腹,而后轻笑道:“孤听江先生说过了,你近来的画愈画愈好了……这样很好。”


    他撒了谎,裴野心里其实更想让方啼霜大字不识一个,最好养成个小废物,往后便只能依靠他活着,一生都困在这内廷里,想逃也逃不了。


    他本可以把他牢牢地绑在自己身边,可裴野不忍心,又怕小孩儿以后长大了懂事了,会因此记恨他一辈子。


    裴野垂下眼眸,心里想着以后。


    以后等这小孩儿懂事成人了,他愿意出宫便出宫去,好歹也有一技之长,饿不死自己。


    如若不愿意出宫……陛下压根就没考虑过他不愿意出宫的事,毕竟裴野觉得没人会甘愿被困在这内廷里一辈子。


    方啼霜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而后忽然含着哭腔道:“我们……能不能不吵架了?霜儿以后再不偷懒赖床了,陛下不要不理霜儿,好不好?”


    裴野心里一酸,诸多未宣之于口的顾忌都如被狂风吹散的浓雾,最后出口的,只剩一声淡淡的:“嗯。”


    “我现在也能挣钱了,”方啼霜一咬牙,然后愤愤不平道,“不然这皇帝咱们也不当了,我们去找处无人知晓的荒山野岭,搭房子种地去,我可以卖画来养家糊口,陛下以后……以后也可以娶自己喜欢的人,不必在宫里受这种委屈。”


    裴野听他这孩子气的话,面上不由得浮起了几分柔软的笑意:“孤若一走了之了,那这天下怎么办?黎明百姓又该当如何?”


    方啼霜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陛下的几个兄弟,只觉得他们都还不如自己成器呢,实在没一个可堪大用的。


    “我不知道,”方啼霜脱口道,“反正总会有法子的。”


    裴野没再问下去,只是顺着他道:“好,那孤以后若是觉着要撑不下去了,便同你一道走。”


    方啼霜顿时觉得心里充满了力量,仿佛他也是个有担当、值得倚靠的大人了,他抬手抹了一把眼泪,而后坚定地勾住了陛下的手指。


    窗外的夜风轻挑地刮着树梢上的枝叶,蜘蛛悬浮在院内的瓜果之上,伴着蝉鸣声辛勤地织着密网,而遥远的牵牛织女星忽闪着,皎洁的月光轻盈如练……


    而寝殿内的两张床上,有两人正隔着薄透的一扇屏风,在缝里偷偷地勾着手指,各怀心思地睡着了。


    第七十二章 “带上来给哀家瞧瞧。”


    自那夜之后, 方啼霜每日里就像打了鸡血似的,但凡有点闲暇时间, 便要去寻个小角落躲着练画。


    裴野还是第一次见过他这样发奋努力,感到惊奇的同时,又难免有些心疑。


    方啼霜作画时是不许旁人看的,于是陛下只好熬到了夜里,等那小孩儿洗漱上床,才有空问他:“你近来怎么这般刻苦?”


    方啼霜透过那屏风下的缝隙, 故作神秘地朝他一笑:“不告诉你,陛下自己猜猜。”


    裴野对他一贯是好脾气的,眼下若是旁人让陛下自己猜,他恐怕就要翻脸了, 可换了方啼霜, 他便莫名有了耐心。


    “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皇帝稍稍忖了忖, 又问,“还是你有了什么想要的东西?”


    方啼霜摇了摇头,笑盈盈道:“陛下猜错啦。”


    裴野忽然想起先前戚椿烨偶然与他提了一句, 说这小孩儿忽然找他打听起了大明宫每日的流水, 以及他每日的开销。


    皇帝那时忙的要命, 便也没将其当回事,以为他是闲着没事,随口问的,毕竟这孩子从小就嘴碎。


    可如今想来……裴野忽然抬眼,不可思议地又问了一句:“是因为孤?”


    小孩儿微微一愣, 然后点了点头, 眼里的雀跃不加掩饰:“陛下还记得吧?我先前说过以后要赚钱养活你, 那可不是在说大话!”


    方啼霜那晚兴致勃勃的,可后一日去找戚椿烨一问,这才发现他那点自以为很多的积蓄,其实还不够陛下半日的开销的。


    可他的陛下自幼养尊处优,想必除了当皇帝,旁的粗活累活一点也不会,而且他也同自己一样,早早地失去了双亲,身边除了他,连个真心待他的人都没有。


    他分明是位高权重、生杀予夺的帝王,可这么拆拆减减,竟只剩他一个可倚仗的人了。


    方啼霜心里顿时觉得自己好像确实该长大了,他要做个“大丈夫”,要同他阿爷一样赚钱养家糊口。


    可他到底能力有限,又不想让陛下跟着自己走了以后,在宫外受苦,他不想旁的,其实也就一个目标,那就是出宫之后自己能像裴野还是皇帝时这样金尊玉贵地供养着他。


    那他就得攒下很多很多的银子才行。


    裴野嘴上没说话,可心里却泛起了无边酸软,过了好半晌,他才轻轻地呢喃了一句:“傻霜儿。”


    他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可仔细一忖,又觉得小孩儿愿意刻苦也是好的,不至于辜负了自己的天赋。


    另一头的方啼霜则早已闭上了眼,睡得很安静,他想是这些日子里累坏了,最近回回沾着床便就一下睡着了。


    皇帝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接着缓步走到了另一张小床边上,而后小心翼翼地替他掖了掖被角。


    他在床边立了半晌,凝望了那小孩儿很久很久,最后才有些逾矩地俯身,抬手珍而重之地抚过他的鬓角,将他的小碎发别到了耳后。


    “好梦,”他轻声道,“霜儿。”


    两人于是就这样相安无事地又过了一年。


    次年晚春三月时,太后来过大明宫一回。


    那时方啼霜才刚辞了江言蝉,怀里揣着一袋沉甸甸的银子,昨日他的一幅新画卖了一百两银子,比之先前卖出去的第一幅画,足足翻了十倍。


    小孩儿高兴极了,第一时间便要跑回来把这事说给裴野听。


    然而他才刚走到正堂附近,便见婉儿忽然迎上前来,一边推着他往外头走,一边在他耳侧低声说:“方才太后忽然来了,陛下让您回避回避,一会儿等她老人家走了,咱们再进去。”


    方啼霜下意识回头一望,然后问:“鸣鹤呢?”


    “圣人也让他回避了。”婉儿说完便拉着他进了偏殿。


    把门栓插上之后,婉儿才又沉下声警醒他道:“太后此行不善,那杨松源也不是个善茬,仗着太后的宠爱,私底下养了多少干儿子,都是替他暖床的,还好鸣鹤被咱们陛下讨过来了……反正咱尽量不要往他们跟前去。”


    方啼霜听不太懂,还以为那句“暖床”就是字面意思,傻乎乎地问:“不是吧,他那样有权有势,内务府难道也不肯给他发炭火吗?”


    婉儿见他这一派单纯的模样,怕自己再多说下去,恐要带坏了小孩,于是便叹了口气:“先不说了,奴婢去替您把午膳端过来。”


    方啼霜乖顺地点了点头:“那你早点回来,我一个人待着好无聊啊。”


    婉儿走后,小孩儿独自在偏殿里坐了会儿,心里想着那正堂里的事,总疑心他的陛下会受太后欺负,于是一拍大腿,便自作主张地偷偷溜进了正堂后殿。


    听见正堂里的那两人似乎在说话,于是方啼霜便躲在了一扇屏风后偷听。


    “那么些世家贵女,六郎便都瞧不上吗?”是太后的声音,“那些画像哀家早早地便让宫人们送来了,可这么些日子过去了,哀家竟也听不见一点消息。”


    裴野淡淡然应道:“立后之事还需细细斟酌,如今山河未定,边境失地尚未收回,儿还不敢思量这些事。”


    太后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反问道:“立后乃是家国大事,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六郎是不敢思量,还是不想呢?”


    她顿了顿,又道:“从前是见你年岁尚小,又肯用功,一心扑在朝政上,对选妃之事屡次推脱,哀家与朝臣倒也很能理解你,可下月便是你十九岁生辰,再一年,陛下便到了弱冠的年岁了,那时哀家若再霸着这皇权,还要垂帘听政,底下的人还不得骂死哀家?”


    “陛下若有孝心,便该早日考量这立后封妃的大事,免得哀家日日忧心……一会儿那些朝臣们还以为是哀家跋扈,不肯为陛下立后呢。”


    裴野冷冰冰地一笑:“阿娘这是说的什么话?爱卿们都是明事理的人,哪里会不明白阿娘的良苦用心?”


    太后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气氛忽然僵持了半晌,忽听太后又道:“你表姐寇沁蕙质兰心,既端庄又识大体,哀家怎么瞧,都是陛下的良配。”


    裴野有些敷衍道:“寇沁的确是位佳人。”


    “是位佳人?”太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可六郎这样百般推脱,哀家还以为阿野是看不起我们寇家的女儿呢。”


    裴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阿娘缘何会这样想呢?谁敢瞧不起寇家的女儿?这天下可有一半都姓寇呢,只怕说起来,比我们这些姓裴的还要高上一等——阿娘,您说是也不是。”


    这名义上的母子二人在这堂上你来我去,字字句句都是真刀明刃,他们早已撕破了脸,便不想再搞虚与委蛇的那一套了。


    两人嘴里愈毒,面上也就愈发温和,若不仔细去听,还真会以为堂上的是对母子在闲话家常,是副母慈子孝的普通景象。


    而下头的宫人们垂首听着,却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冒冷汗,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哀家前些日子听说,”太后放下茶盏,抬目看了眼龙椅上的那位青年,“陛下在大明宫里养了个小孩儿,说是圣上百般宠爱,地位身份与贵主儿也没差别了。”


    近身伺候皇帝的人都知道,这几年大明宫里多了位小郎君,这位小郎君行踪莫测,身份不明,有位宫人据说还在大半夜里撞见了那小郎君忽然长出了一对猫耳,把他吓了够呛。


    不过能被调到裴野身边近身伺候的,个个都很机灵圆滑,很知道什么话该说、而什么话不该说,故而他们心里疑归疑,可也没人敢在私下里多嘴议论过。


    所以这事儿落到远在清宁宫的太后耳朵里,便只以为皇帝是豢养了一个小宦官,因此便更确定了他这位养子恐怕是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不过到底只是一个阉人,男不男女不女的,也没机会和皇帝珠胎暗结,生下个一儿半女来,故而太后也就没怎么将此事放在心上。


    可如今见他不仅不肯立后,大好的年纪,竟连妃嫔侍妾也没过一个,不禁便觉着是这男狐媚子使了什么欺君媚上的手段,叫皇帝猪油蒙了心。


    “母亲从哪儿听说的?”裴野徐徐然问道,“只是孤的一个小友,叫他陪着孤解闷罢了,何来的‘百般宠爱’?”


    “宫人们传的消息,自然会有添油加醋的地方在,可总也不能无中生有,”太后缓声慢语道,“陛下年纪也不小了,往后也不该再耽于玩乐,是时候该收收心了。”


    她稍稍一顿,而后很快又接口道:“身边的闲人该清的也都清一清,若为着个小宦官、男狐狸犯了糊涂,那实在是很不应当。”


    “唉,哀家也都是为了你好。”


    方啼霜骤然听见他们议论自己,心里一慌神,便不小心碰着了屏风,蹭出了一点轻微的动静。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杨松源便转身几步,紧接着望向了屏风后:“大胆贱奴,竟敢偷听陛下和太后说话!”


    “是谁?”太后一抬手,轻轻地搭了搭自己的额角发梢,“带上来给哀家瞧瞧。”


    杨松源立刻把人拎了上来,带到了堂下,见这小孩儿一言不发的木然模样,杨松源便出言呵斥道:“还不快跪下,懂不懂规矩?”


    方啼霜怕给裴野惹上麻烦,于是便上前几步,给堂上的两人行了一礼。


    太后瞥了眼皇帝那渐冷渐暗的眼神,嘴角一扬:“是漂亮,怪不得我们阿野都瞧不上旁人了。”


    方啼霜觉得她的话简直是莫名其妙。


    裴野冷着眼:“阿娘别再说胡话了。”


    说完他稍一顿,起身下了逐客令:“太后请回吧,一会儿天该暗了,路不好走。”


    太后却像是摸着了他的逆鳞,眼里的笑意愈发浓了,又垂目深深看了那堂下跪着的小人儿几眼,这才施施然辞去了。


    那两人一走,方啼霜便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


    皇帝的神色依然是冷的,一言不发地过去拍了拍他膝盖上沾的灰。


    方啼霜往外瞧了一眼,嘟囔着嘴道:“可算走了。”


    裴野不太高兴地问:“孤不是让婉儿嘱咐你不要过来么?她没和你说?”


    “她同我说了,”方啼霜一撇嘴,抬目盯着他的眼,很小声地说,“我怕太后让陛下受委屈,我放心不下呢。”


    裴野顿时便心软了,低头看向他蹭满了涂料的袖口,每日都是脏兮兮的:“孤不委屈。”


    他一点也不觉得委屈,可方才见那小孩儿跪在堂下,而太后用那样的目光瞧着他时,陛下莫名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碎了。


    “好嘛,陛下是大人了,不怕委屈,”方啼霜把自己那一袋子银钱都塞进了裴野怀里,笑吟吟道,“你瞧,我的画卖了好多钱,再攒几年,养活一个陛下也不成问题了。”


    裴野的手指动了动,很想伸手揉他的脑袋,可又堪堪忍住了。


    “嗯,”裴野说,“我们霜儿真有出息。”


    方啼霜把今日新画的画递给他看,趁着裴野看画的功夫,他又问:“陛下,太后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啊?我有点听不太明白。”


    太后方才那语气,说的好像他是只勾引了皇帝的狐狸精,都是因为他,陛下才不想立后选妃的。


    可小孩儿不明白的是,他分明是个男孩,却被她说的活像是祸国媚君的苏妲己了。


    裴野把那副画展平,而后漫不经心地应道:“她脑子不好,你不必管她。”


    方啼霜听见陛下这话,莫名乐了半天,然后才扯了扯他的衣袖,很开心地同他说:“陛下你也不知礼数了,你要变得和我一样啦。”


    第七十三章 “陛下偷我东西……”


    今日是陛下的二十岁诞辰, 方啼霜一早睡醒就没见着他人影。


    一大早便着盛装出宫的裴野领着众臣们祭告天地,再由崔山鸣替他束发加冠, 在太庙里声势浩荡地行了加冠礼。


    等皇帝加冕归来之时,方啼霜也已经放了堂,今日裴野不在,他便霸占了他的桌案,趴在那堆奏折之间,半梦半醒地做着功课。


    裴野走到他身后一看, 只见那宣纸上的字如狗爬似的,歪歪扭扭、忽大忽小,一看这懒鬼就没用功。


    陛下冷笑了一声,而后顺手揪了把他的耳朵, 不阴不阳地数落道:“孤的桌案是不是很好睡?”


    方啼霜顿时就醒来了, 他拍开皇帝的手, 然后搓了搓那半边耳朵, 含糊道:“还成吧,就是有点硌人。”


    “孤是不是还得让宫人给你加床毯子,添只枕头?”


    方啼霜眼睛微亮, 很同意地朝他一笑:“也不是不成。”


    裴野也笑了笑, 而后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快起开——都念了多久的书了, 字还写成这样,一点也不害臊。”


    方啼霜把那叠宣纸一收,然后往桌上的奏章底下压了压,开始胡说八道:“我写得好着呢,夫子都夸我的字写得大气。”


    说完他很好奇地摸了摸陛下冕冠前头坠着的冕旒:“陛下, 你这冠帽重不重呀?”


    眼下堂内再没有旁人, 每当两人独处的时候, 方啼霜就总喜欢把那些他本就没太放在心上的规矩礼数通通往后一丢。


    不过近来他倒像是懂事了一些,也不和从前那般黏糊地同裴野亲近了。


    “有点,”裴野说着就要解冠,见他那副好奇模样,便随口问道,“你戴不戴?”


    方啼霜这会儿倒知规矩了,冲他笑道:“我不戴,一会儿叫人瞧见,又该传我坏话了。”


    “传你什么坏话?”裴野问。


    方啼霜想了想,而后随口瞎说道:“唔……兴许会谣传说我有造反之心,亦或是用妖言蛊惑了陛下,要做祸国殃民的大坏事了。”


    皇帝轻笑了一声,抽出绢帕去擦他脸颊上蹭上的几点浅淡的墨迹,而后才又问他:“你知道什么叫祸国殃民?”


    “我怎么不知道,夫子上课时都与我们说过……”方啼霜稍稍低下脑袋,很顺从地让他擦。


    他嘴里一边说着,一边又伸手拂了一把陛下的冕旒玩。


    那五色冕旒被他这一下闹得纷纷相撞,垂坠着摇晃了起来,方啼霜垂目看着陛下藏在旒后的那张脸,竟然忍不住发起了呆。


    裴野觉察到他的异样,忽而便一抬眼,轻飘飘地对上了他朦胧的视线:“想什么呢?”


    方啼霜顿时吓了一跳,有些欲盖弥彰道:“没……没想什么呢,这破珠子晃得我眼晕。”


    他顿了顿,紧接着又道:“陛下,不如我给你画幅丹青吧?”


    他这些年画了不少画,可却独独没舍得为裴野绘过一幅丹青,皇帝为此还曾央过他几回,可不管陛下怎么说,方啼霜却都不肯替他画。


    “今儿怎么忽然想起要给孤画丹青了?”裴野问他,话里带了点气,“旁人央求你几句,你便都愿意给画,独独孤问你讨时,你却死活也不肯动手。”


    方啼霜朝他憨憨一笑,随口扯道:“陛下可冤枉霜儿了,霜儿就是想留到陛下加冠这日,再给陛下画呢。”


    他藏在心里没说的是,从前他其实私底下偷偷给裴野画过好几幅丹青,可却总觉得不称意,又觉着自己画技不精,怕把他的陛下给画丑了、画坏了。


    因此这么些年过去,他也没敢答应给陛下画丹青。


    可眼下他画技见长,心里也有了自信,觉得补一幅丹青给裴野做加冠礼,也是很好的。


    裴野听着他胡说,但心里却莫名得很熨帖。


    他轻笑一声,答道:“好啊。”


    方啼霜就转身回了寝宫,去找那盒自己珍藏已久的颜料。


    这还是裴野去岁生辰时送他的贺礼,他几乎没舍得用过,那里头的颜色一个比一个稀奇罕见,有些宝石磨成的粉末,甚至贵胜黄金。


    小孩儿抠门,想着这一盒子宝石粉都快抵上自己这些年攒下来的积蓄了,故而便总也舍不得用。


    裴野看他这样,还说过他几回,让他尽管用着,用完了他还给买。


    方啼霜却心疼极了,满腔正气道:“这些可都是民脂民膏,你一个做皇帝的人,不如多给黎民百姓们省下些大米,眼下这世上多少人还吃不饱饭呢。”


    裴野便笑着说:“好啊,那你还回来,反正你也舍不得用,不如卖了给百姓们买大米。”


    方啼霜听罢,却连忙抱紧了那宝贝盒子,微微嘟囔着嘴,声音顿时低了下来:“买都买了,天下那么多百姓呢,这点大米哪里够分……”


    说完便抱着那盒子跑了,裴野因此还笑话了他好几日。


    方啼霜在寝宫里翻找了半天,把那些箱匣都给搅乱了,也还是没能找到他那盒宝贝颜料,于是就朝着外头大声囔囔道:“陛下,我颜料呢?你给我放哪儿去了?”


    方啼霜自己找不着,便疑心这宝贝是让陛下拿去换大米了,可他那日不过是随口一说,借机教训一下裴野,并不真舍得真将这颜料拿去卖。


    他心里慌乱,又翻起了压在最底下的一个小箱匣,可刚打开那箱匣,方啼霜便愣住了。


    那里头放了一只长条的檀木匣子,方啼霜下意识打开一瞧,只见那里头放了一卷画,他都不用展开细看,心里就已经知晓那画中的内容了。


    那是他卖出去的第一幅画。


    匣子里除了这幅画卷,还有一条戴旧了的五色绳与一只用坏了的毛笔。


    他怔然了片刻,这才想起了这条手绳是什么时候的东西。


    但那只毛笔……他一点也没忘,也不可能忘。


    那是他刚学画时,裴野送给他的,那笔尾还刻了他的名,他曾生涩地用这只毛笔勾描作图,也用它写过字、抄过书。


    那时他的字总写的又大又丑,陛下也总是笑话他的字长得像大爬虫,被他用过的宣纸活像是被狗啃过似的。


    可也是陛下托着他的手,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地教他运笔束字。


    后来这只笔被他用坏了,炸了毛,方啼霜换了新笔,便将这旧的抛之脑后了,没想到竟被裴野捡了去。


    与此同时,裴野也踏步走了进来。


    “怎么会找不着?”皇帝冕袍未换,被宫人从正堂里急匆匆地唤过来,不免有些心烦,“孤不是给你收在……”


    他微微一怔,而后缓步走到了方啼霜的身后,只见那大小孩儿那张单薄的后背正在微微地发着抖。


    裴野稍一俯身,伸手擦过了他湿漉漉的眼,顿了半晌才道:“怎么又哭了?是谁昨日才信誓旦旦地和孤说,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


    方啼霜收了眼泪,可话里多少还是带了点鼻音:“陛下偷我东西……”


    裴野一时失笑:“你怎么还恶人先告状,这里头哪样东西不是孤的?你偷翻孤的东西,竟还有理了,嗯?”


    方啼霜不管他,继续伸手打开了那檀木匣子旁侧的那只白水晶雕的小盒子,里头装的的正是那只黄粉蝶,蝴蝶被保存得很好,下头还铺了一层防潮的木屑。


    方啼霜大气不敢喘一下,唯恐这蝴蝶要活过来,当着他的面飞走。


    “陛下藏着这些做什么?”他脱口问道。


    裴野垂目看着他那毛绒绒的发顶,轻描淡写道:“不为什么,喜欢……便就收着了。”


    方啼霜小心翼翼地把这些东西收好,而后又将其放回了原位,他是真没想到,自己的第一幅画竟是裴野买下的。


    那时候,他托江言禅往宫外寄了些画,可过了很久都无人问津,小孩儿伤心极了,时常怀疑自己可能并不是学画的料子。


    当时那十两银子,也真的让他高兴了很久很久,那段时间里,他甚至连晚上做梦也能笑醒。


    不过如今知晓了那买主原来是陛下,他心里却也并不觉得自己受骗上当了,反而是百感交集,鼻子一酸,眼眶便又泛起了红。


    方啼霜把眼泪一抹,然后清了清嗓子,很刻意地加粗了语调:“谁让你买我的画了?”


    “这不是花钱买个清净吗?”裴野故意打趣他道,“也不知道那时候是谁,天天在孤耳边嘀咕着,说自己可能不是学画的料,心里一难过,又要孤同江先生请病假,不肯去上课。”


    方啼霜听他这阴阳怪气的语调,不由得破涕为笑,笑了没一会儿,又有些怀疑地问他:“那我后来卖出去的其他画呢?不会也是你给收的吧?”


    “孤又不是冤大头,”裴野说,“吃的用的还都是民脂民膏呢,哪有那么多银子买你那破画。”


    方啼霜回头瞪了他一眼,顿时便从地上跳了起来,追着闹着要捶死他。


    一面追他,一面还要反唇相讥:“你的画才是破画,我画的可好着呢!”


    两人闹了一会儿,方啼霜脸颊上的眼泪也干透了,撇着嘴粗声粗气地问他:“我那宝石磨的颜料呢?”


    裴野径直走到一个箱匣前,只伸手一翻,便就翻出了他那盒宝贝颜料:“这不在这儿放着吗?小熊瞎子。”


    方啼霜立即把那盒子夺了过来,然后理直气壮道:“都是陛下老爱把我的东西乱摆乱放的。”


    这小懒鬼活得实在很邋遢,东西用完了从来不肯放好,都是随手一放,给他收拾起来了,他还不乐意,嘀嘀咕咕地说自己的东西都要找不着了。


    裴野很看不惯他这点,为此也没少教训他。


    于是陛下上前几步,在他额前轻轻一弹,冷笑着放了狠话:“下回再把东西乱丢乱放,孤就让人把你那些‘宝贝’全丢到池塘里去。”


    方啼霜也不甘示弱地踮起脚,还了他脑门一下:“那我就在陛下奏章上画画,让朝臣们都笑话你!”


    裴野每次见他这臭德行、坏脾气,就总觉得拳头发痒,可即便恨得牙痒痒了,他也舍不得真打他,方啼霜也正是摸清了他的性子,这才敢这般胆大妄为。


    两人互相别着眉头,一前一后地回到了正堂里。


    方啼霜铺展开画卷,要替皇帝画丹青像,嘴里像吩咐侍童一样地指挥裴野:“陛下,我忙不开啦,你快替我洗笔去。”


    裴野夹了他一眼,但最后还是任劳任怨地替他去洗笔研墨,末了还得乖乖坐到堂上去,让他照着画。


    其实方啼霜即便闭上眼,也知道他的陛下究竟长什么模样,就连他眉里藏着小痣,眼尾的弧度、眉毛的长度,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可他还是要陛下坐在那儿,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够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瞧,才可以细细地、不合礼数地,用目光描摹过他身上的每一处。


    方啼霜觉得自己可能是病了,心里很怕裴野会发现他的龌龊心思,可他却还是忍不住要冒着风险偷偷瞧他。


    过了半个时辰,堂上的皇帝只觉得自己的腿都要坐麻了,因为怕他画不好,故而陛下方才简直是一动也不敢动,眼下他等的有些不耐烦了,便开口问道:“好了没有?”


    “快了快了,”方啼霜有些心虚地回道。


    “都过了半个时辰了,”裴野问,“起草总该起好了吧?拿过来给孤瞧一眼。”


    方啼霜很不乐意让别人瞧见自己画的半成品,可他方才假公济私,光明正大地偷看了裴野好多眼,眼下心里发虚,有些疚意。


    于是他忖了忖,还是不情不愿地把画呈了上去。


    裴野垂目一看,只见那上头不过几笔干净线条,却将一位身长玉立的青年跃然纸上,虽然宫廷画师们每岁都会替他画一幅丹青肖像,可无论在哪一幅画上,他都脱不了那居高临下、威严又倨傲的气势。


    不像是个人,只像是位帝王。


    可方啼霜替他画的这幅……画中人的眉目是舒展开的,眼里仿若含着无限的温柔,低头看向怀里那只小猫儿的时候,嘴角似乎还带了一抹清浅的笑意。


    “孤哪里抱着猫了?”裴野心里越满意,嘴上越要挑刺,“乱画。”


    方啼霜眼下正心虚着,很听不得他说这个,故而便刻意抬高了声调,强词夺理道:“我给画的丹青都要带猫的,陛下爱要不要。”


    裴野怕他一生气,便要罢笔不画了,因此又出言哄道:“和你开玩笑呢,我们霜儿画得很好,比那些老画师们画得要好多了,孤满意着呢。”


    “这还差不多。”方啼霜稍稍别过脸去,一对耳廓都要红透了,眼看那头顶上的猫耳朵又有要冒出来的趋势,他便把那画卷囫囵一抢,忙跑回自己的小桌上给画上色去了。


    第七十四章 “我想和陛下永远待在一块儿。”


    这年五月初, 游隐游夫子新婚燕尔,陛下很大方地让他歇了一月的假。


    而江言禅每年到了春末夏初, 也要是告假南下去游山玩水的,除此之外,还要在沿途逗留作画,回来的时候少说也要到夏末了。


    因此这月方啼霜可以说是过得格外清闲,他不上课不练画的时候,便不太喜欢化作人形, 总是喜欢变回那只小猫儿。


    裴野问过他一回,他答说是因为做人太累,还是做猫儿好,不必动脑子, 也不用费体力。


    这日小猫儿往那山楂树底下一趴, 晒了半日的太阳, 这才慢吞吞地伸一把懒腰, 然后一摇一摆地往正堂里走去了。


    裴野照旧坐在堂上,垂目看着手边的奏章,自他加冠之日起, 朝臣们催着他立后封妃的谏言便不绝于耳。


    如今竟连崔山鸣也上奏请他做下决断……寇家贵女、勋臣之后, 他总得从里头选出一位皇后来。


    小猫儿才晃步进来, 一打眼便瞧见皇帝桌案旁窝着一只小母猫儿,与他一样是通体雪白的毛色,只猫耳上带了几点暖棕色,还生了对鸳鸯眼,一碧一蓝, 全似宝石般通透。


    小猫儿的目光往下瞧, 不紧不慢地落到了它身下那只团蒲上, 胡子一吹,顿时就炸了毛。


    那是他的专座,旁人谁也不能碰的,即便是旁猫,那也不可以!


    小猫儿登时便怒气冲冲地扑了上去,龇牙咧嘴地要扯走它座下的团蒲。


    可那只母猫儿看起来脾气极好,见他这般,也能一动不动地、温顺地蹲在团蒲上,静静地看他拉扯自己身下的那只垫子。


    裴野被那些奏章惹得有些心烦,闻声偏头看了他一眼:“别欺负人家,与它好好玩。”


    戚椿烨闻言也垂下眼来,慈眉善目地朝那小猫儿一笑:“小主子,那是波斯国献给圣人的寿礼,性情温顺,又颇通人言,波斯使臣正是听说了咱们陛下身边有只宠猫,这才送它过来,与小主子您……”


    后头的话他没敢说出口,怕那脾气不太好的小猫主子听了,要扑上来挠他。


    如今这猫主子的地位渐长,即便是挠伤了裴野,皇帝也未必舍得降罪于他,到头来说不定还得倒打一耙,怪他们这些人犯贱招惹了那小猫儿。


    他虽然没把话说尽,可也足以惹得小猫儿生气了。


    那小猫儿一吹胡子一瞪眼,心里很不高兴地想,裴野明知道自己并不是只真猫,还接了这破礼往身边放,可见是故意要借此来捉弄他的。


    不过皇帝其实还挺冤枉,他心里倒没想那么多,只是他最近忙透了,而那小猫儿却歇了假,闲得发慌不说,隔三差五还得闯出些祸事,拴不住地往外跑。


    裴野把这只波斯猫放在身边,出发点还是为了吸引那小猫儿的注意力,也让他多个伴,省得成日里没事干,吃睡够了,还挠坏了他好几双新靴子。


    若让外头那不知道的瞧见了,恐怕要以为大明宫里是养了条精力旺盛的小狗。


    方啼霜扯不动那只团蒲,于是便猛地跳上了陛下的桌案,两只在外头踩得脏兮兮的小猫爪子很粗鲁地往陛下那些奏章上一按,在那上头盖了个猫爪章。


    裴野微微一愣,正想出言训斥他,却见那小猫儿倒先发制人地恶猫先告状,在那喵喵咪咪地对着自己凶了起来。


    只见那小猫儿目露凶光,一会儿抬爪指指团蒲上的那只小母猫,一会儿点点皇帝,最后又忿忿不乐地“哼”了几声。


    皇帝并不知道这小猫儿又在闹什么脾气,垂目看向那被他踩脏了的奏章,不太高兴道:“给孤擦干净。”


    小猫儿这才注意到了那倒霉奏章,心里不由得也泛上了几分心虚,可他一眼下正和裴野置气呢,气势上是半点也不能输的,于是也不太高兴地收回猫爪,满不在乎地在那奏章上拍了拍。


    皇帝的面色顿时便冷了下来,他不说话,只是漠然地望向他。


    一人一猫就这样僵持了半晌,皇帝才又冷冷地看他一眼,心里这些日子积压下来的烦躁有些压不住了,不自觉地冷声迁怒他道:“你几岁呢?能不能懂事一些?”


    小猫儿不怕他要打要罚,就怕他冷下一张脸,语气冷淡得像对旁的什么陌生人说话的样儿。


    每逢他这样,方啼霜心里就知道,陛下是真生气了,他心慌意乱地看了裴野一眼,也不欲和他理论了,惨巴巴地跳下桌去,不知道往哪个小角落里跑去了。


    戚椿烨在旁侧看的胆战心惊的,生怕这一人一猫又不痛快了,到时候又要连累了他们,于是忙开口劝皇帝:“那小猫主子……”


    “别管他,”裴野如今正在气头上,语气还是又冷又硬的,“惯得他毛病。”


    可才不过多久,皇帝手上的奏章就批不下去了,脑海里时不时地就要浮起那小猫儿的委屈脸,又疑心他是寻了个没人的小角落,眼下正躲在里头偷偷抹眼泪呢。


    再半晌,裴野便忍不住搁下了朱批,往小猫儿方才甩尾离去的方向去了。


    小猫儿眼下正把自己卡在一个镂空的置物架框里,本来是想从那蜂窝一样的洞里来回钻几下解气,没想到这木框子挂得猫还挺舒适。


    于是方啼霜干脆就把自己挂在这上头了。


    挂在框上的小猫儿越想越觉得委屈,他这些日子里闲极无聊,但他个性使然,其实也并不怎么爱动,偶尔胡闹捣蛋,也都是为了引起陛下的注意,想要让他来陪陪自己。


    却不料裴野不仅会错了意,竟还弄了另一只小猫儿来,霸了他的位置、占了他的团蒲,气得他脑壳发紧。


    他“好声好气”地找裴野理论,竟然还要被他凶。


    方啼霜在那上头挂了一会儿,怒气渐消,便又突然想起了昨夜的事。


    他很少做梦,常常是把眼一闭,便能酣甜无梦地睡到天亮,可昨夜他却破天荒地做了一个怪梦。


    梦里他瞧见猫舍众人围将在一起,他便也很好奇地挤进去看热闹。


    只见站在中间的泽欢手上捧着一幅画,炫耀似地对众人说:“你们可知这上头画的是什么人?”


    方啼霜闻言定睛往那画上一瞧,只见那画上蒙着一团迷雾,他再怎么睁大眼睛,也看不清上头究竟画了什么。


    “画了什么啊?”方啼霜皱眉道,“我怎么什么也看不着?”


    泽欢像是听不见他说话似的,朝众人狡黠一笑:“这上头画的呀,可是这世上的第一美人呢。”


    方啼霜顿时就更郁闷了,很不明白那泽欢怎么跟看不着他似的,在旁边急头白脸道:“我看不清!那上头哪画了东西了?”


    他话音一落,那泽欢便像是忽然瞧见他了,把画端过来给他瞧:“小主子莫急,您再仔细瞧瞧?”


    他闻言低头一看,只见那团白雾登时散了,画中人原来还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可渐渐的,他便就清晰了起来。


    方啼霜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竟在那画中看见了裴野的脸!


    画中人的动作不断变幻着,一会儿提剑、一会儿执笔、一会儿垂目敛眉、一会儿抬眸,又遥遥朝他一笑。


    “你们、你们怎么敢?”方啼霜怔怔然地看着那画上的人,嘴里下意识地嘀咕着,“那可是陛下,怎么能说是……”


    泽欢笑道:“小主子说什么话呢,这不是您画的吗?”


    方啼霜浑身一抽,顿时就醒过来了,而后他很快便发现,自己的亵裤里湿漉漉的,像是尿了床,似乎又不太像。


    好在屏风那侧的陛下早走了,小孩儿手足无措地翻身下床,着急忙慌地给自己换了一身衣裳。


    然后才偷偷摸摸地伸手扫了扫锦被里头,见床上没被弄脏,方啼霜这才松了口气,而后便做贼似的,把那堆换下来的衣物装入小盆里,打算避着人把脏衣裳弄到井边洗了。


    途中还撞见了大明宫里常在御前伺候的翎碧姑姑,她见方啼霜端着铜盆,还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不由有些心疑,便拉住他问:“小主子今日缘何起得这样早?”


    方啼霜支支吾吾道:“我睡够了,就起了。”


    翎碧低头扫了眼那铜盆里装着的东西:“这一大早的,主子要把这些脏衣裳拿到哪儿去?”


    “我要洗衣裳。”


    “你是主子,怎能自己洗衣裳,圣人若是知道了,可要责怪奴婢们伺候不周的,”翎碧眉一挑,说话间便要抢过他手中的铜盆,“把脏衣裳给奴婢,奴婢替您洗。”


    方啼霜抱着那铜盆死活不肯松手,他眼下心虚得不得了,一挣扎几下,更是把整张脸都给闹红了:“不用你洗!”


    听他忽然拔高了音量,翎碧手上一松,看向他的目光顿时更加疑惑了。


    方啼霜连忙又往回找补了一句:“夫子教过了,凡事要亲力亲为,我也得自己做些事儿……”


    见他这样羞燥,翎碧心里忽然便明白了过来,也不再为难这半大小孩了,笑道:“奴婢当是怎么了……那事儿圣人没同主子说过吗?”


    方啼霜抬头看了她一眼,眼里一片澄澈,除了羞意和微弱的一点儿好奇,便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事?”


    “哎呀,”翎碧虽然比皇帝还要年长几岁,可到底是女流之辈,谈及此事,脸上不禁也是一红,只道,“这话奴婢不好说,您不如等陛下回来,再去问问他吧。”


    说完便扭头走了,留下方啼霜一个人在原地发呆发愣。


    他原本还疑心自己是得了什么怪病,可听翎碧的口气,这事倒像是很正常似的,而且她一口一个陛下,说的裴野好像对此也很有经验似的。


    方啼霜可不敢问拿这事儿裴野,他总觉得这是件很丢脸的事,况且他还是做了那样的梦才……


    翎碧姑姑乃是裴野身边除戚椿烨之外,最有身份的宫婢了,方啼霜很怕她把这事儿告给皇帝,故而他一早上便躺在外头的院里,晒了半日的太阳才敢进去找裴野。


    可一进正堂,两人便又闹得不欢而散。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小猫儿耳朵尖一动,忽然听见了很轻的一阵脚步声,他都不必回头看,只凭着这脚步声,他便认出了来人。


    裴野一眼瞧去,只见那小猫儿像是没地待似的,把自己塞到了一格很小的镂空框里,活像是让一只极宽的项圈套住了肚子。


    皇帝疑心这小肥猫儿是卡在那儿,因此便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卡着了?”


    小猫儿把猫屁股对着他,垂着眼不肯理他。


    裴野很快伸手,想要将他从那木框里**,小猫儿便轻轻松松地往外一跳,几步跑去了角落里,蹲在墙角与他置气。


    皇帝太知道他的脾气了,每回两人拌嘴吵架,他便只需晾着他,晾到那小猫儿气消了,他就若无其事地喊他过来吃饭,两人便就莫名其妙地又和好了。


    可若没晾够,他亲自去哄,这小猫儿便要水涨船高、得寸进尺地耍起小性子,得听他哄哑了嗓子,他才肯纡尊降贵地同他和好。


    “方才孤心里有气,”裴野蹲在他后头,轻轻挠他的小猫脑袋,“话说重了些,孤向你道歉。”


    方啼霜心里其实已经软了,可还要装腔作势地背对着他,气势汹汹地“哼”了一声。


    “那团蒲不是你的,你的那只孤放的好好的,再怎么也不会给旁的猫用,”裴野说到这里,话音忽然往下沉了沉,“朝里局势不明,寇氏占着半壁江山不肯松手,几个党派之间明刀暗箭,孤实在是心烦,并不是有意要朝你发火的。”


    小猫儿听他掏心掏肺地说这些,顿时便更心软了,还平添了几分心疼,忙一转身,往他怀里一埋,这便不和他生气了。


    一人一猫才刚冰释前嫌,裴野便抱着他在角落里又蹲了会儿,等到觉得有些蹲累了,这才抱着这小猫儿,往寝殿里走了去。


    “快换件衣裳去,”裴野在小猫儿耳边道,“该用午膳了,你不是说猫食不和你的胃口吗?”


    小猫儿“喵”了一声,而后迅速钻进了被里。


    等那小狸奴化作人形,再换好了衣裳走出来,两人便又和好如初地一道去用午膳了。


    路上,裴野忽然偏头,轻声问他:“你今岁便满十六了,可有想过以后?”


    方啼霜的思绪飘来摆去地晃了一会,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便摇了摇头:“没想过。”


    “也该是时候考虑考虑了,”裴野淡淡然道,“你若想出宫返家,孤便赠予你一座府邸、一间画舍、一世用不完的金银,你若爱慕上谁家姑娘,孤也会替你指婚……”


    方啼霜打断他,很坚决地说:“我不要!”


    裴野怔然片刻,然后才问:“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方啼霜嘟囔着嘴,偏着头,犹犹豫豫了好半晌,这才几不可闻道,“我想和陛下永远待在一块儿。”


    陛下心跳一紧,又追问道:“怎么永远待在一块儿?”


    “就是、反正就是等我二十岁、三十岁、七老八十,老到快死了……”方啼霜看上去又快要哭了,他说的很动情、很诚恳,“我都要和你一直待在一块儿!”


    裴野看了他很久,心里酸得不成样子。


    而后他忽然一反常态地牵起了他的手,方啼霜顿时便愣住了,不知从哪日起……反正从很久之前的某一日开始。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密地,扣住过对方的手了。


    “一诺千金,”裴野带着薄茧的宽厚手掌缓缓扣下来,而后一字一句地,徐徐道,“往后你再要后悔,可来不及了。”


    第七十五章 “找,全都去找!”


    这夜方啼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满脑子都是今日裴野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他先是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才轻手轻脚地侧过身子, 借着微弱的烛光盯着皇帝那半张侧脸瞧。


    陛下的眼睫长而浓,闭眼的时候便会在眼底遮下一片弧度漂亮的阴影色,方啼霜的视力很好,在这样昏暗的环境里野还能看清他眉头上的那颗小痣。


    方啼霜有太多想不明白的事了,野正是那些事令他辗转反侧、寝食难安,可偏偏却没人能为他答疑解惑。


    就在他发呆发愣之际, 屏风那侧的皇帝却忽然睁开了眼。


    方啼霜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然后胸膛里就像是装了一面小鼓,“咚咚咚”地开始狂跳起来。


    “怎么还不睡?”裴野轻声问他。


    “就……就快睡了,”方啼霜支支吾吾地解释道, “白日里睡多了, 现在就有点儿睡不着。”


    裴野目光灼烫地望着他, 那半大小孩这几年张开了不少,但那对杏核眼依然是亮晶晶的、黑白分明的,而那不薄不厚的唇瓣上头,活像是点了一层水红色的胭脂。


    他脸颊上的奶膘也褪了不少, 右边脸颊上还新长出了一点浅浅的酒靥, 笑起来的时候便会轻轻凹下去一个圆, 亮出的一排小牙整整齐齐的。


    方啼霜眼里分明写满了单纯,丝毫不见半点媚态,可裴野却还是莫名觉得他很勾人。


    “今晨下朝后,翎碧同孤说你……”


    方啼霜顿时涨红了脸,旋即把脑袋往被窝里一埋:“我没有, 你别同我说这个!”


    裴野忍不住笑了笑, 总觉得自己像是在欺负小孩儿似的:“你躲什么?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儿, 你这是长大了。”


    方啼霜这才犹犹豫豫地探出了一双眼来,心里依然懵懵着,显然是还想让他继续细说,可嘴里却不好意思多问。


    “束发加冠那是名义上的成人,”裴野斟词酌句地说,“这是身体上的长大成人,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


    “陛下也这样吗?”方啼霜热着一张脸,脑袋顶上的猫耳朵不由自主地冒了尖,“你……也做梦吗?”


    陛下脑海里顿时闪过了他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绮梦,不由得也有些心虚,于是只敷衍道:“孤也是男人,怎么会与你不一样,都要梦的。”


    方啼霜便莫名觉得口干舌燥,他下意识咽了口口水,然后低声问:“那陛下梦了谁?”


    “你呢?”裴野立即反问。


    他的心跳不由得也快了起来,方啼霜不是问他梦见了什么,而是问他梦了谁,说明他心里可能也已经有了个隐约的人了。


    “没谁,”方啼霜犹犹豫豫地说,“就是看见了一幅画,泽欢说那画里是天下第一美人儿。”


    陛下紧接着又问:“那画中人长什么模样?”


    “没……没看清,”方啼霜随口扯道,“可能、可能挺美的吧。”


    裴野忽然有些失落,心里暗自想着,以后得让那泽欢离自家这小孩儿远点,泽欢那模样品相,简直没一处是配得上他的。


    方啼霜见裴野忽然就不说话了,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于是刻意梗着嗓子,粗声粗气地问:“那陛下呢?梦见谁了?”


    “孤梦见了一院的山楂树,”裴野缓声道,“都开花了,风拂过,像下了雪。”


    “没啦?”


    “没了。”


    方啼霜微微一皱眉,大大咧咧地说道:“这梦比我的还奇怪,你不是骗我吧?”


    “孤骗你做什么?”裴野脸不红心不跳地答。


    方啼霜替他忧心,又嘀嘀咕咕地说道:“别是外头院里那颗山楂树成了精,到梦里来蛊惑陛下来了……亏的我害日日替它浇水捉虫,它怎么不先来我的梦里?”


    陛下很轻地笑了笑。


    他没说的是,那由飞花堆成的雪景里,还坐了一个人,垂着瓷白无垢的一张小脸,坐在树下作画。


    梦里他忍不住张了张嘴,唤了他一句:“啼霜……”


    那漫天的飞花顿时卷动起来,扑鼻的暗香里,那人影忽而朝他跑了过来,与他飞花一道砸进了他的怀里。


    翌日。


    朝中传出了一个消息,内廷里一团喜气。


    方啼霜一早就听见宫人们在院里吵吵闹闹的,扰得他睡不好觉,于是便掀被翻声,大摇大摆地晃进了院里。


    “翎碧姐姐,”婉儿见他们聊得这样热闹,便将水盆放在了一侧,然后凑上去问,“你们在说什么啊?”


    翎碧笑吟吟地一掩嘴,而后才解释道:“是件大喜事——咱们陛下呀,终于决意要立后了。”


    婉儿微微一愣,而后下意识往后头寝宫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想到却撞上了那小猫儿惊愕的眼神。


    婉儿便连忙又问:“怎么这样突然?定下的皇后是谁?”


    “哪儿突然了,陛下都多大了,再不立后才奇怪呢,听说定下的是寇家的贵女,”翎碧笑道,“若依辈分来看,咱们圣人还得换她一声表姐呢……”


    婉儿听他们说完,再一回头,这才发现那小猫儿已经跑没影了。


    她在方啼霜身边呆得久了,很知道这小猫儿究竟把裴野看得究竟有多重,两人的感情比那男女之爱,只怕还要只增不减,她家小猫主子,一时恐怕不能接受这样的打击。


    婉儿连忙问宫人:“你们方才瞧见猫主子了吗?”


    “才刚不还在那儿站着吗?”有宫人答,“这一会儿的功夫,上哪去了?”


    “兴许是跑去玩了吧,过会儿饿了就回来了。”


    这大明宫里有千牛卫将军们轮守,按理说那小猫儿跑不出去,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可婉儿还是忍不住要担心他。


    “我去找找主子,”婉儿辞了他们,“他早膳还没用呢。”


    被她担忧着的那小猫儿眼下攀上了一处房顶,正踩着那一排瓦片在檐上走。


    裴野终于还是要立后了,娶的是那位端庄漂亮的寇氏贵女,太后此时想必很高兴,寇党更要高兴坏了,连着这宫里都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可唯独这小猫儿不高兴。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不高兴什么,人总是要娶妻生子的,裴野是皇帝,那就更避不开这样的俗事了。


    陛下不只是他一个人的陛下,还是未来那位皇后的、后宫里三千妃嫔的,等将来他们有了子嗣,陛下的注意力再被那些小屁孩儿们一点点地分去,那留给他的……


    岂不是就所剩无几了?


    想到这里,方啼霜的心里顿时像是被堵住了,脑海里烧得慌,心里也火辣辣地疼。


    与此同时,小猫儿的耳朵尖忽然一动,旋即他猛地一扭头,却发现那只文文静静的小母猫儿竟缓步跟在他的身后。


    “喵~”那只异色瞳的小母猫儿竖起了尾巴,似乎是在同他示好。


    小狸奴眼下心烦意乱的,半点也没有交一只猫朋友的兴致,于是便朝它不太友好地叫了一声:“喵呜!”走开!


    那小母猫儿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方啼霜就一甩尾巴,转过身借力跳到了另一方屋檐上。


    紧接着,他就听见自己身后也传来了檐瓦的轻响,再扭头一看,那只小母猫儿竟又跟了上来。


    方啼霜就不想再管它了,这一来二去,也就接受了自己身后追了个跟屁猫的事实。


    小猫儿今日不愿意再在这大明宫里待了,他在屋檐上举目四望,连踩了几个点,都没找到合适的地方“越狱”。


    正垂头沮丧之际,那异瞳小猫忽然凑了上来,喵喵咪咪地同他说了几句悄悄话。


    方啼霜这才惊奇地发现,他竟然听得懂这只猫在说什么!


    “喵呜?”真的?


    那异瞳小猫儿一晃尾巴:“喵喵喵~”和我来。


    方啼霜立刻追在了它后头,与它一道跳下了屋檐,然后小跑了一阵,两只小猫儿隐入了树丛,方啼霜忽然瞧见了那只异瞳猫所说的墙洞……


    很小、也很挤。


    那小母猫儿身材苗条,想必钻过去并不是什么难事,可他从来就没舍得短过自己的吃喝,想从这小洞里钻过去,属实是有些困难。


    人形的他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故而怎么吃也不怎么发胖,但这小猫儿的身子可不一样,除去那一身长毛,底下藏着的小肥肉也不少。


    “喵呜喵呜?”你看我像能钻过去的样子吗?


    那小母猫儿于是以身作则,轻轻巧巧地往那洞里一钻,然后再轻车熟路地钻了回来。


    方啼霜受了鼓励,于是小步走过去,先把脑袋往里一伸,然后再是身子,到小肚子的时候,他便发现自己好像卡住了。


    他一开始也并不着急,可使劲试了好几下也没能把自己挤过去,小猫儿顿时就慌了,忙急促地叫唤了几声。


    墙里头的那只异瞳猫顿时会意,退后几步,然后忽然朝着小猫儿卡在墙内的猫屁股重重一顶,那小猫儿身上一松,顿时脱到了外头。


    “喵呜!”小猫儿朝墙洞里喊。


    那小母猫儿探出只脑袋来,也欲同他一块走。


    方啼霜连忙把它劝了回去,用除了他俩没人能听懂的猫话同它说:“一会儿他们发现我不见了,定要来找我,你和我长的像,你就躺在那棵山楂树下玩,他们不会发现的。”


    那小母猫儿看起来有些犹豫。


    方啼霜就继续道:“你帮我这回,我回去以后就同你玩儿。”


    那异瞳猫终于点了点头。


    小猫儿背过身去,走了几步,而后又忽然扭头问:“你叫什么?”


    那异瞳猫咪了一声,方啼霜没听懂,猜测这可能是他们波斯国的话,于是便随口道:“哦,小咪,谢谢你小咪。”


    方啼霜这一走就是小半日,用午膳的时候裴野没见到他人,便起了疑,再去那院里一找,忽然发现在树荫下窝着的那只小猫儿并不是他的那只。


    陛下的脸色顿时便冷了下来,转头问宫人:“那小猫儿呢?”


    宫人们面面相觑,唯独婉儿悻悻应声:“奴婢今晨找了猫主子一会儿,远远望见那山楂树底下睡了只小猫儿,便以为是他,屋里食盘中的吃食也动过了,奴婢便以为他还在……”


    “今晨便不见了?”


    “是,”婉儿垂首应道,“晨起时宫人们都在传,说陛下要立后了,小主子在旁边听了一耳朵,这便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她可算是豁出去了,暗搓搓地在话里替那小猫儿表露出了几分情意,也不知这位陛下能不能听懂她的言外之意。


    裴野稍一愣,话音忽而落得更低:“找,全都去找!”


    “是。”宫人们连忙应下,然后有序地散去了。


    裴野原本是不怎么担心的,可过了约摸半个时辰,戚椿烨忽然回来向他禀报说,千牛卫同宫人们翻遍了大明宫,也没寻到那只小猫儿。


    裴野只觉得身上止不住地发冷,连心跳都要凝住了。


    也对,那小猫儿要是还在这大明宫里,哪里能忍得住饿,这么久都不肯回来吃饭呢?


    第七十六章 “你知道什么叫爱吗?”


    裴野这会儿再坐不住了, 撂笔起身,打算随着那些宫人们一道去找。


    “把其他宫里不当值的宫人们也都叫出来, ”裴野顿了顿,而后又道,“去从前的猫舍、云太妃宫里、芙蓉园……他从前爱去的地,都仔细找找。”


    他话音刚落,便见那只小母猫儿忽然缓步朝这儿走了过来,片刻后它在皇帝面前站定, 紧接着又抬头对着裴野叫唤了一声:“喵~”


    随后它便学着那小猫儿平时走路的模样,大摇大摆地绕着皇帝晃了两圈:“喵~”


    “你知道他在哪儿?”裴野下意识问。


    那只异瞳猫并不应,只是扭过身去,朝着一个方向不紧不慢地跑去了。


    陛下和宫人们跟着这小咪, 最后来到了一处僻远的宫墙前, 瞧见了那宫墙角下不大不小的一块墙洞。


    与此同时, 宫墙外的小猫儿才在云太妃那儿胡吃海喝了一通, 眼下尽兴而归,高高兴兴地把那小猫脑袋往宫墙里一探。


    紧接着,他先是看到了小咪的两只前爪, 然后再一抬头, 便望见了陛下那张冷漠的脸。


    方啼霜:……


    小猫儿下意识想把脑袋往外撤, 可才刚挪出去一点,就听见裴野冷冰冰地说:“滚进来。”


    方啼霜于是又进来了,然而他在云太妃那吃得实在太饱,小肚子眼下已经完全顶了起来,要想从这小洞里挤进去, 实在是很困难。


    婉儿见状偷瞄了一眼皇帝, 而后兀自上前蹲下身, 拔萝卜似的将他往里拔了拔,没拔动,于是便回头看向裴野,小声道:“陛下,猫主子他好像……卡住了。”


    陛下冷着一张脸,没说话。


    旁侧的宫人们见状,也一个接一个地上前试了试,可他们只要一使劲,那小猫儿就要叫,宫人们怕把他弄疼了,因此也都不敢太用力。


    最后无计可施,只得让苏靖把靠近那墙洞的墙体小心翼翼地砸开了些,这才把那肥猫儿从那墙洞里解救了出来。


    裴野见他毫发未损地进来了,于是扭头便走。


    小猫儿觉察气氛不对,于是便很心虚地跟在裴野的身后,夹着尾巴走。


    回去之后,皇帝便把他晾在一旁,连一句话也没同他说,小猫儿在他旁侧蹲了一会儿,逐渐失去了耐心,很快便往院里跑去了。


    小猫儿叫来了小咪,然后和这小母猫儿一块躺在爬架上。


    不远处守着几个宫人,一直在目光不错地盯着他,想必是裴野叫来看着他的。


    小咪又凑上来,舔他的毛示好,小猫儿则怏怏地瘫在那儿,一点反应也不给。


    “小咪,”过了一会儿,小猫儿忽然出声叫她,“我心里难受,又不好和别人说,所以只好委屈你听我说了。”


    小咪很安静地看着他。


    “唉就是,要是你有个很好的朋友,你俩每天一道吃饭睡觉,互相给对方舔毛,”小猫儿慢吞吞地喵着,他不常喵这么多话,故而说的很辛苦,“结果你这位好朋友,忽然有一天,就要那什么……”


    他稍稍一顿,忽然发现他们小猫的词典里没有“成婚”这个词,方啼霜绞尽脑汁,换了种说法:“就他忽然要和别的猫生小猫去了,以后你们也许就不能再一起吃饭睡觉,也有其他猫给他舔毛了,你又成了孤孤单单的一个——你怎么办?”


    蹲在他身侧的小咪望着不远处,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消化方才他所说的话。


    过了好半晌,她才喵喵咪咪地开口,小猫儿听见她说,那我也去找一只猫生小猫去。


    方啼霜叹了口气,然后哀哀道:“和你们小猫说不明白。”


    小咪又顿了片刻,接着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只想和他生小猫吗?”


    小猫儿背脊一颤,顿时从爬架上跳了起来,从摊平在那儿,到正襟危坐,才不过转瞬的功夫。


    “你别胡说!”


    虽然明知道宫人们听不懂他们的话,可小猫儿还是刻意压低了音量:“我是公的,他也是公的,我们俩是生不了小猫的。”


    小咪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然后开始懒洋洋地舔爪子梳理毛发,理了没一会儿,她忽然又扭头看向了那小猫儿,很随意地问:“那我们俩生吧?”


    方啼霜:……


    小猫儿顿时跳下那爬架,然后逃也似地跑走了。


    一直熬到天黑,皇帝也没再和他说过一句话,方啼霜心里闷闷的,夜里化了人身,就合衣躺在床上等。


    陛下直到后半夜才回了寝宫,方啼霜睡得并不安慰,半梦半醒的,听见屏风那侧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他便猛地睁开了眼。


    过了一会儿,他犹犹豫豫地爬下了床,光着脚走到了陛下的床尾。


    裴野抬头看着他,方啼霜也回望向他,陛下的眼底浮着一抹淡青色,那原本黑白分明的眼里现出了一层蛛网似的红血丝,看起来像是累惨了。


    两人谁也没说话,方啼霜就这样盯着他瞧了一会儿,然后忽然低下头去,哭了。


    “地上不凉吗?”裴野话音冷硬,往身侧的位置上轻轻一拍,“上来。”


    方啼霜停在床尾处,把眼泪抹干净了,这才慢吞吞地爬上了床榻,皇帝往旁边挪了挪,方啼霜将自己那被地砖冻得冰凉的脚丫子伸进去,触到的都是裴野的体温。


    “知道错了吗?”裴野低声问了一句。


    方啼霜一咬唇,然后很倔强地摇了摇头,他自觉私自跑出大明宫这事,他确实有不是之处,可他觉得裴野怎么也不该这样冷落他。


    他本来就已经够难过了,现在一点也不想做什么明事理的好孩子,他只想哭,只想对陛下闹脾气、耍小性子,要他像从前那样来哄自己。


    方啼霜觉得自己现在特像一只行将被人丢弃的小猫儿,心里一点安全感也没有。


    他曾向陛下承诺过,自己要一辈子都与他待在一块儿,可陛下却什么承诺都没有给过他。


    “私自溜出大明宫,今日的哺食也没吃上几口,”裴野质问他道,“你这是想做什么?不想活了?还是在和孤置气?”


    “我没有不想活了,”方啼霜垂着脑袋,低声解释道,“我就是没胃口……”


    皇帝的语气冷冰冰的:“撒谎,你几时没胃口过?”


    他顿了顿,又问了句:“为什么要溜出大明宫去?孤不是同你说过了,外头……”


    “我记得,陛下说外头很危险,”方啼霜的眼泪止不住地落,全砸在那锦被上,“可我心里难过,我不想再待在这儿了。”


    裴野微微一愣,下意识抽出绢帕去擦他的眼泪。


    方啼霜拍开他的手,一抬头,用那双很伤心的眼望着他:“陛下什么也不同我说,说立后便立后,我还以为……还以为我们俩很好呢,我那样信你,可你当我是什么?”


    裴野看他那样,本就没能硬起来的心肠又是湿软一片,他伸手环过他的脖颈,揽着他的背将那半大小孩往怀里一带。


    “是孤考虑不周。”裴野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是孤错了。”


    他方才是气上头了,觉得这小猫儿好不懂事,这宫里眼下情势这样险峻,他竟还不听话地往外跑,万一被太后的人盯上了,那便是有去无回了。


    在得知宫人们翻遍了整座大明宫都没能寻到他的那一刻,陛下只觉得通体生寒、肝胆俱裂。


    他觉得自己像是又回到了幼年时,眼睁睁地看着生母周氏惨白的尸体被抬入棺内。


    而站在他身侧的女人衣袖上熏着一股浓烈的香,红唇白脸笑颜、凤冠珠翠当啷,那柔滑的手轻轻牵起了他的小手,贴在他耳边说:“阿野,今后本宫便是你的阿娘了。”


    裴野遥遥地看着那个无助又可怜的自己,觉得他那样远,但又那样近。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真是贪得无厌,没有只手遮天的能力,却还要奢望能将他的小猫儿永远留在身边。


    方啼霜试图推开他的怀抱,可惜不仅没能推动,陛下箍着他的那双手反而还越来越紧了。


    他便赌气似地,将脸上的眼泪和鼻涕一股脑地抹在他的肩头,他知道裴野很爱干净,他就是要惹恼他,要气死他。


    可陛下却不恼,还那样亲近地拥着他,然后轻声对他解释:“那日太后见过你之后,便让人四处散播谣言,说孤为内宦所惑,故而才迟迟不肯立后封妃。”


    方啼霜懵懵懂懂的,有些听不太明白:“我哪有那样的能耐?他们真傻,这样胡扯的话也信。”


    可再仔细一想想,怀亲王还比裴野还要年幼些,但府内却早已添了两房侧妃,又有数不清的妾室,家中长女今年都快满五岁了。


    而裴野身边却连位采女也不曾有过,御前的妙龄女婢也不少,可方啼霜却也不曾见他对谁多瞧过几眼。


    “然后呢?”他问。


    “紧接着,寇党与几位重臣联名上书……要孤杀了你这惑乱朝纲的妖宦。”


    方啼霜顿时愣住了,缓了一会儿后才惊道:“他们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坏呢?”


    裴野顿了顿,而后又道:“先帝还在时,曾养了一整个猫舍的狸奴,也是这群人……屡次上书,要他灭杀了那些‘惑君乱政’的小猫儿。”


    “在他们眼里,宫奴的一条命,和那些狸奴并没有什么区别。”


    方啼霜的眼泪止住了,有些后怕地看着裴野。


    “立后是孤不得已而为之,”陛下抬手揉了揉他毛绒绒的头发,“不过你放心,孤心里有主意。”


    方啼霜的心也软了,软乎乎地贴上去,勾住裴野的脖子,凑近了问他:“可陛下难道要一辈子都不娶妻生子吗?”


    他贴得这样近,近得裴野仿佛都能触到他的鼻息,都快要碰到他那润红而柔软的唇瓣了。


    裴野艰难地移开目光,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别凑这样近……”


    谁料方啼霜听了这话,不仅不往后退,还更往前一凑,然后在陛下的下巴上,很轻地碰了一下。


    “你……”陛下的脸色忽地变了,藏在乌黑长发下的那双耳朵不由自主地红了。


    只见那方啼霜先是狡黠一笑,然后得出了一个奇怪的定论:“陛下很怕我亲——你为什么这样怕我呢?”


    裴野看着他,没说话,眼神忽明忽暗,像是在抑制着什么。


    “不要胡闹。”


    “我不胡闹,那陛下要答应我一件事,”方啼霜盯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万一以后,陛下心里的主意行不通,那些坏人把你逼得不行了……”


    他顿了顿,然后自以为很慷慨地说:“你可以娶妻立后,可你还是要最爱我。”


    裴野忍不住笑了笑:“说什么傻话。”


    那小孩儿忽然伸手,随后很不知轻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脸,眼里写满了认真:“我说真的,你要是不答应,我可就要去爱别人了。”


    “你知道什么叫爱吗?”


    方啼霜脑海里顿时蹦出了小咪那句“你只想和他生小猫吗”?脸上很快红了一片,猫耳朵也控制不住地往外冒。


    他猛地推开裴野,很心虚地冲他喊:“烦死啦你那么大人了,这还不知道吗?”


    说完就兀自掀被下床,急匆匆地跑回自己那张小床上去了,只留下一个落慌而逃的背影。


    裴野转头看着屏风那侧的模糊人影,忽然很轻地笑了笑。


    第七十七章 “这是一对。”


    是日。


    曹四郎歇了假, 方啼霜便把他找了过来,两人一道坐在床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自从那天之后, 有那么几日,方啼霜心里总是飘飘然的,时不时便觉得自己就快要飞起来了。


    但他其实并不太明白这样的感觉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要靠近裴野、与他说话、同他对望。


    可他又不愿意暴露了自己的小心思,于是就这样矛盾而纠结地避着他。


    “听说陛下这些日子里要立后, 说来也奇怪,原来礼部细细核对过圣人与寇氏的生辰八字,二人命格互不相冲,”曹四郎低声与他说, “可钦天监连着卜了好几卦, 都说是凶卦。”


    方啼霜听得入神, 忙问道:“然后呢然后呢?”


    “卦象上说, 若立此后,恐皇朝有大灾祸,殃及万千百姓, ”曹四郎平铺直叙道, “可你知道的, 圣人他不信鬼神,更不信这‘天命’,因此还是执意要立后,但怪事这就发生了。”


    “这我知道,晨起我听婉儿说过, ”方啼霜说, “昨夜天现异象, 有颗巨大的陨星砸到咱们长安城来了。”


    曹四郎点头道:“这还不算巧,更巧的是,那陨星竟不偏不倚地落进了那吏部寇尚书名下的马场里,砸死了上百匹马,却没伤着一个人,你说怪不怪?”


    方啼霜愣愣地点了点头:“怪,太怪了。”


    “陛下虽不信神鬼天道,但不得不为了百姓着想,故而这桩婚事算是告吹了。”


    曹四郎顿了顿,紧接着又问他:“你今岁也二八了,可想过以后没有?陛下与你谈过吗?”


    方啼霜诚然答道:“他说过,说要赐我一辈子都用不完的金银,还有宅子、画舍,还能给我指婚,可我没答应。”


    “圣人曾说过要放你出宫?”曹四郎微微睁大了眼,很惊奇地问,“那为何不走呢?”


    “这宫里很好,什么都有,有很多好吃的,也有漂亮衣裳穿,我不想回去……”


    “可陛下不是允了你,要赐你一世吃穿不愁的钱财吗?”曹四郎不太能理解他的想法,“外头比这宫里,有的东西只多不少。”


    方啼霜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最后才憋出一句:“我想留在宫里头陪着阿兄。”


    “你少唬你阿兄,”曹四郎微微一笑,“三日里能有一日想起要过来找我说话就不错了,天天就知道和陛下腻在一块。”


    方啼霜对兄长一向很乖顺,只有对着陛下的时候,才会那样不讲道理地撒泼,曹四郎说的话他不敢驳,只低声道:“阿兄,对不住。”


    他看着曹四郎,愈发觉察到自己这些日子里不小心忽略了他的事实,心里很是愧疚。


    听了他的忏悔,曹四郎却只是笑笑:“阿兄知道的,你先前来找过我几回,但阿兄总是忙着干活,没空理你,后来你才来的少了,这不是你的错。”


    “阿兄,”方啼霜忽然问他,“你想回家吗?不然我求陛下放你回去吧?”


    曹四郎摇了摇头:“我已是不全之身,还回去做什么?既不能娶妻生子,亦不能科考入仕,回去也是惹人笑话。”


    方啼霜心里一酸,下意识地牵住了他的手,而后躺在他大腿上,很亲近地扣住了他的手。


    曹四郎的手掌要比他大上一圈,掌内铺了一层薄茧,与裴野不同的是,陛下那是练剑握出来的,而他阿兄这是干活干出来的。


    因为他是方啼霜的兄长,皇帝便下旨让戚椿烨等人多照看点他,很多活他本不必干的,可他心里却始终过不去自己那一关。


    他并不想借着小弟的光偷这个懒。


    “阿兄,”方啼霜轻轻掰弄着他的手指,而后低低地问,“你真不想家吗?”


    曹四郎一低头,愣愣地盯着他的眼睛。


    他当然想家,有时候太想了,甚至会莫名对那个记忆中温暖的小家产生一种类似与恨的情绪。


    恨张氏从那么多儿女里偏偏挑出他来,恨他们眼下过得那样幸福美满,长兄和二姐先后有了儿女,爷娘也抱上了孙儿孙女。


    可这样听起来似乎普通至极的天伦之乐,他怕是这辈子都体会不到了……


    但同时他又下意识压抑着自己这种扭曲的恨意,他爱家里的每一个亲人,也都真心实意地希望他们能过的更好。


    这样想着,曹四郎忽然缓缓地俯下身,将额头抵在方啼霜的额头上,两人四目相对,而后曹四郎垂下眼,低低地说:“还好你还活着,还好……”


    与此同时,寝殿内忽然传来了很轻的脚步声,不过片刻后,一身明黄朝服的裴野便持着一个小木盒,立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俩。


    两人下意识地分开了,曹四郎立刻从床榻上翻下身来,对着裴野行了一礼:“陛下。”


    裴野稍一点头,他便躬身退了出去。


    寝殿内顿时只剩下裴方二人。


    “不是入睡的点,怎么也在床上躺着?”裴野淡淡然道,“不像话。”


    方啼霜在床上懒洋洋地滚了一圈,然后翻身坐了起来:“床上舒服嘛,外院里日头那样晒,待一会儿就热得不行了。”


    “那怎么不去正堂里?那只小咪也在呢。”


    “我不去,”方啼霜下意识避开了裴野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道,“它想跟我生小猫,我没同意,现在看见它怪不好意思的。”


    陛下在他那张小床上落了座,闻言先是一愣,而后忍不住笑了笑,又刻意打趣他道:“那小咪也是只漂亮狸奴,它乐意与你生小猫,你怎么还不愿意呢?”


    方啼霜心里羞恼,于是便没轻没重地推了陛下一把,瞪着他道:“那我这就找它生小猫去!”


    裴野连忙笑着把他拉了回来。


    隔了一会儿,陛下忽然又问:“你寻常……都喜欢那样和人亲近?”


    方啼霜愣了愣,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裴野为何要这样问。


    “当然不是了,”方啼霜解释道,“那是我阿兄,我才与他这样亲近。”


    “那孤呢?”


    方啼霜抬头望向他的眼,而后很认真地告诉他道:“你是我的陛下,我的六阿兄。”


    皇帝被他这一句话熨平了心肝,过了好半晌,才又命令似的对他说:“那以后你只能与孤亲近,知道吗?”


    “那没有这样的,”方啼霜不太乐意,“我和阿兄也是顶要好的,我不和他亲近,他是要伤心的。”


    “你和旁人亲近,孤也是要伤心的。”


    方啼霜却很霸道地说:“那你就假装没看到呗。”


    裴野不太高兴地一垂眼,而后将他压倒在床榻上,哈着手要挠他痒痒:“你依不依?孤不逼你,你自己好好说。”


    一说完,他就戳他的小肚子,挠他的脖颈,才闹了两下,方啼霜就受不了了,边躲边道:“我依我依,你别咯吱我了!”


    陛下这才松开手,只见床上那大小子甫一恢复过来,便立即飞扑了上来,猝不及防地将裴野压倒,然后一撸衣袖,恶狠狠道:“你完啦陛下,我要报仇!”


    刚发表完这豪言壮志,裴野便使了个巧劲,将他重新压回到身下,虽然一直不怎么能使得上劲的人是方啼霜,可他看起来却要比方啼霜还累似的,鼻尖上都冒出了细密的小汗珠来。


    “别闹了,”裴野缓缓吐出一口气,“孤有东西要送你。”


    一听有礼物,方啼霜顿时便将要报复他的事抛在了脑后,也没心思去想陛下为什么忽然脸色不对了。


    “在哪在哪?”方啼霜伸手摸他的衣袋,“快拿出来给我看。”


    裴野连忙抽身,生怕那傻小子摸到了什么不该碰的地方,他往旁边一退,心里灼热热地烧着,心想他幸好是入了宫,在自己身边长大。


    若是被卖进了那些富人家里做小奴,这样不知轻重的性子,只怕早要被人欺负去了。


    裴野把带来的那只小盒子丢给他,一边看着他拆,一边还要教训他道:“孤送你东西,你不恭敬些便算了,还要来搜孤的身,你讲不讲理?”


    方啼霜憨笑一声,很无赖地说:“我不讲理,我年纪小呢,陛下得让着我。”


    “融四岁,能让梨。”


    “他让他的,我可一个都不让,大梨小梨我都要吃!”


    他笑得那样无赖,可偏裴野却依然觉得他可爱,而且可爱极了。


    方啼霜笨手笨脚的,抠了半天都没能将那盒子打开,自己手笨,嘴里还要怨怪裴野:“陛下,你送的这是什么东西?不是诚心要送的吧?封的这样紧,生怕我打开似的……”


    裴野夺过了他手里的盒子,然后手上轻轻巧巧地一推,便就推开了,他将那打开的盒子丢回给他,然后还嘴道:“傻子才打不开。”


    方啼霜笑着接捧过那盒子,那盒里装了一块羊脂玉佩,通体润白,上头雕了一只敞着圆肚皮呼呼大睡的小猫儿。


    “你雕的?”方啼霜乐坏了,这不年不节的,他没想到自己竟还有这样贵重的礼物可以收。


    裴野点点头:“喜欢么?”


    “那还用说,”方啼霜立刻从小床上跳起来,大爷似的往腰间拍了拍,“快点快点,陛下快替我系上!”


    陛下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取出那块玉佩,轻手轻脚地替他系在了腰际上。


    方啼霜眼尖,一眼就瞧见皇帝腰间那佩玉也换了一块,他立即弯下身,蹲在床上去摸他腰际的玉佩。


    那方玉佩瞧起来与他那块像是同一块玉,上头雕了只半蹲着舔爪子的小狸奴,他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夸赞道:“咱们陛下手可真巧。”


    “这是一对。”


    他忽然听见裴野这么说,方啼霜抬头望向了他的眼,有些茫然,又有些耳热:“一对?”


    “是一对。”裴野答。


    方啼霜有些羞赧地移开了目光,转移话题道:“你那么大的人了,那样多的人看着你,配这样幼稚的玉佩,当心惹人笑话。”


    裴野伸手搓了搓他的脑袋,把他柔软的发丝揉乱:“他们管不着。”


    方啼霜笑了笑,然后赤着脚,在床上踩了两圈,很满意地盯着自己腰间的那块新玉佩瞧。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没头没尾地开口问:“陛下,那陨星是怎么回事,是你同哪路神仙说好的吗?”


    “是,”裴野朝他看去,玩笑道,“托你阿爷的福,孤请他替孤随手捞了颗星子打下来,你阿爷瞄得不够准,本来是央他往寇尚书的卧房里打的……”


    “打住打住!”方啼霜被他逗笑了,又怕被陛下这样敷衍过去,不肯告诉他真相,“我不要听这话,我阿爷才不喜欢多管闲事呢。”


    “这哪里是多管闲事?”裴野故意打趣他道,“你阿爷这可不是为了他家霜儿的终身大事着想吗?”


    方啼霜顿时羞红了脸:“现下是在说陛下的事呢,和我有什么干系,净胡说八道,再不说人话,我可就要咬你了!”


    裴野笑了笑,并不以为怵,但到底还是怕把这毛小子惹急了,一会儿恐怕要扑上来撕扯他的衣裳,故而便同他简单地提了提这事起因经过。


    原来钦天监早就禀明过皇帝,说半月后某夜将有陨星落地,于是裴野便同他做了一场局。


    “所以那陨星落进寇尚书的马场只是凑巧?”方啼霜问。


    “嗯,”裴野说,“是走了一回运。”


    方啼霜沉吟片刻,然后又问:“可万一这陨星落进湖海中,没人知道可怎么办?”


    “那也无妨,”裴野淡淡然道,“此计只是拖延之策,寇党的命数也快尽了。”


    第七十八章 “你难道不恨她么?”


    方啼霜磨了裴野很久, 陛下这才答应了让他阿兄出宫省亲的事。


    “这事儿和谁也不许说,”裴野面色肃然道, “若让旁的宫人知晓了,开了这样的先例,往后便人人都要闹着回家省亲了。”


    方啼霜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拉着陛下的手摇摇晃晃,又对着他千恩万谢:“这道理我知道的,阿兄肯定也知道, 他是顶稳重的一个人……这回是赠他弱冠的贺礼,咱们进宫都十年啦,他若再不回去看看,舅舅舅母恐怕都要老了。”


    “也只许这一日, 宫禁之前要赶回来, 否则是要罚的。”裴野很冷淡地说。


    方啼霜把半张脸颊都贴在他手臂上, 随口应道:“知道啦知道啦, 阿兄又不是我,他最重规矩了。”


    “你倒也知道,”裴野明夸暗讽道, “孤还以为你心里敞亮亮, 什么也装不下呢。”


    方啼霜一边笑着, 一边轻飘飘地捶了捶他的手臂,捶完了还要嘴甜撒娇道:“你最好了嘛,既然陛下应允了这事儿,那我就三日都不惹祸,都听陛下的话。”


    裴野根本不信他的, 这小孩儿回回有事求他, 回回都这样说, 可最后该抵赖的还是要抵赖,一点也没个君子的模样。


    省亲那日,方啼霜悄悄地将他的阿兄送上了轿,而后又从自己这些年卖画的积蓄里凑了满满一荷包的银锭塞到他手里:“阿兄替我带回去。”


    小轿里的曹四郎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没收:“这……我要怎么说?”


    “阿兄那样聪明,”方啼霜说,“就随口编一句,就说是这几年里谁谁谁赏的,你攒着没花,拿回去给小阿姊做嫁妆。”


    “可这银子你攒了那样久……”


    方啼霜有些不高兴了:“舅舅舅母不是也供养了我与阿娘那样久吗?我心里都记着呢,我阿娘还在时,咱们家里日子过得那般捉襟见肘,阿舅那样一个要面子的人,还不是为着我阿娘四处借钱买药?”


    曹四郎还是不肯收,默了半晌,他才轻声问:“你难道不恨她么?”


    方啼霜怔了怔,有些茫然地看向他的阿兄。


    “家里那样多的孩子,她却偏将你我二人送进了宫,阿娘背着阿爷做的主,却差点儿让你丢了一条命,”曹四郎微微低下眼,没敢看方啼霜脸上的表情,“若无此机缘,你如今或许已是一缕亡魂、一个残人,她不是你亲娘,你怎么能不恨呢?”


    他心思敏感,这么多年以来,心里一直无时无刻不记挂着此事,亦因张氏的所作所为,心中对这个小弟有愧,所以他憋了这么些年,也一直没敢这样问他。


    方啼霜没应声,却忽然也钻进了那顶小轿里,对着他阿兄的胸口就是一下,他对身边人一向温顺乖巧,只有对付裴野时,才有这样粗手粗脚的时候。


    曹四郎被他这莫名其妙的一下给捶懵了,也不知道躲,就那样愣愣地抬头看着他的小弟。


    “我这不是没死也没残吗?”方啼霜看着他的眼睛道,“她不是我亲娘,可她也是我亲舅母,家里吃不饱饭的时候,除了要去学手艺的长兄,她给我盛的粥最稠了,而且阿娘去世后,舅母也不曾苛待过我……”


    他顿了顿,稍稍低下头,像是在思考,又过了一会儿,方啼霜才继续道:“我也不是没想过,可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这么多孩子,哪个都是骨血,把谁送入宫都是剜心之痛,我扪心自问,恐怕也不能比她做的更好了。”


    曹四郎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很愧疚,愧意是来自于自己以己度人的猜测,使他不小心错误了方啼霜这样一个干净孩子,疚意则是来源于心里,那深深的内疚,他羞愧于自己做为他们的血亲,竟还控制不住地要去嫉恨亲人。


    方啼霜挤到他旁侧坐下,紧紧地扣着曹四郎的手,与他推心置腹:“我心里一点儿恨意也没有,舅母若让我卖身为奴,冠了奴籍,往后不仅要任人打杀,不高兴了还要被卖去黑市里,又折价卖去下一家。”


    “若非她送我进宫,我也遇不上陛下……也过上了如今这样的好日子。”


    方啼霜与他贴的很近,眼神也坦诚得不得了:“我一点儿也不苦,所以我才一点儿也不恨,阿兄……我知你这些年过的委屈,你才是最该恨的,可你却总是这样懂事,从来也不和我说。”


    曹四郎被他三言两语戳中了心窝子,顿时鼻尖一酸,一滴眼泪就那样无意识地涌出来,还来不及滴落,便被方啼霜抬手抹去了。


    最终他还是收下了那袋子银锭,小轿慢缓缓地轻摇,曹四郎低头把眼泪抹干净。


    积了这么多年的愁闷,竟戁鴌被方啼霜那样一句轻描淡写的“我知你的委屈”,轻飘飘地就给化解了。


    曹四郎也是此刻才终于知道,原来委屈是攒久了不说,才会变成苦,而只要有人点破,有人能懂,放下倔强哭上一场,心里也就舒坦了。


    载着曹四郎的那顶小轿子刚走,裴野就从暗处走了出来,方啼霜一瞧见他,便跑过去,硬凹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冲他抬起了小拳头:“陛下,你无赖,你偷听人说话!”


    “孤可没有,”裴野仿着他平时模样,撇嘴道,“谁让你说的那样大声,话都自己钻到孤耳朵里来了,怪谁?”


    方啼霜被他逗乐了,脸上的怒意一挎,气势顿时就下去了,可他却还要继续撑着凶意,没好气道:“你别学我!学的一点也不像!”


    “既然一点儿也不像,那你怎么知道孤在学你的?”


    方啼霜一时答不上来,便狠很地“哼”了一声:“我还不知道你吗?”


    裴野笑了一声,然后不轻不重地按了把他的后脑勺,一面将他往屋里推,一面解释道:“孤也不是故意要听的,方才过来找你有事,谁知你也往那小轿里一钻,半天也没出来,孤还以为……”


    “还以为我也要回家去了?”方啼霜很快乐地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喜欢见着陛下这样宝贝自己的样子,这让他有种被人重视着的安全感,“我都说了,要在宫里陪陛下一辈子,在大事上,我可从来不撒谎——”


    “你这是,那什么小人的心眼……”他方才与曹四郎说了太多的大道理,现在脑子像是使用过度了,有些糊涂。


    裴野有些无奈地替他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对对对,”方啼霜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你一个做皇帝的人,最好还是不要有这样的小人之心。”


    裴野被他这莫名其妙的教训逗乐了,乐够了还要打趣他道:“你是长大了,学的伶牙俐齿的,什么话都会说,什么‘剜心之痛’,什么‘我知你这些年的委屈’,说的都这样漂亮。”


    方啼霜听不懂好赖话,只当他是真在夸自己,只要得到裴野的认可,他就比做了什么都高兴,眼下尾巴都快要翘到天上去了。


    “还行吧,”方啼霜嘿嘿一笑,一点儿也不谦虚地谦虚道,“毕竟读了那么多书呢,也不是白读的。”


    裴野听他说完,却忽然“啧”了一声,然后佯出一副困惑样子:“怎么某人在旁人面前都那样懂事、那样会说话,可到了孤面前,就成了个讨人厌的小屁孩呢?”


    方啼霜这会儿一下就明白过来了,刚放下去的拳头顿时又立了起来:“你说谁讨人厌?谁是小屁孩呢?”


    说完他便撵着裴野,追着喊着要揍死他,陛下也不厌其烦地陪他跑了两圈,然后才停下来拉住他的手:“好了不闹了,孤与你说件事。”


    方啼霜的注意力果然一下便被吸引走了,追在他后头巴巴地问:“什么事?”


    “明日秋猎,你去不去?”裴野问。


    “不去不去,”方啼霜想也不想便拒绝了,“我又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我去干什么呀?那儿一点也不好玩,还不如在宫里躺着睡觉呢。”


    “明日你若随孤同去,”裴野与他道,“也不必去听夫子讲课,也不用练画,多好,反正上哪儿不能睡?”


    听他这么说,方啼霜便有些犹豫了,裴野怕他还不依,便抵在他耳边,轻声与他说了实话:“明日孤不在,这大明宫里也不安全,你不走,孤放心不下。”


    方啼霜就是在愣再傻,眼下也该反应过来了,这些日子以来,陛下在朝中备受寇党刁难,日子过的如履薄冰、举步维艰,眼下恐怕就是他要收网,要收拾寇党的时候了。


    他不想在这事上给裴野添麻烦,于是就点了点头:“行,那我与陛下一道去。”


    翌日清晨。


    方啼霜懒得一大早梳头换衣裳,于是干脆就化成小猫儿,困懒懒地往皇帝怀里一栽。


    院里的小咪眼看宫人们走了大半,又见那小猫儿也走了,于是便也偷偷摸摸地爬上了车,喵喵咪咪地冲着小猫儿叫唤。


    “你们要去哪儿?”小咪问。


    小猫儿早忘了它曾说过要同自己生小猫的事了,最近他心里总有些郁闷的事,这些事儿与旁人不好说,他便总是去找小咪聊。


    这一来二去,两猫还真就处成了猫友了,平日里一起找地晒太阳,舔毛睡大觉。方啼霜还信口许诺过它,说等来年开春,便求陛下给它物色一只漂亮公猫,和它生很多很多的小猫。


    小咪很高兴,还把自己珍藏已久的小鱼干分给他吃。


    小猫儿没收,还领着它去看了自己那比猫还高的小鱼干大储罐,可把异国来的小咪给羡慕坏了,小猫儿见它那副样子,心里很骄傲,便慷慨地把自己的鱼干分了它一半:“想吃自己来取,这罐子一空,他们就会给我装满的。”


    总而言之,两猫眼下的关系非常好,有时好的陛下都看不下去了,一度想把这只腻着自家小猫儿的异国小猫送回波斯国去。


    可小猫儿不让,故而陛下这想法便一直没能付诸实践。


    “我们要出去玩,”小猫儿也喵喵咪咪地朝它叫,“不然你也一道吧?”


    小咪喵了两声,表示自己很愿意。


    裴野听不懂这两只小猫在传递什么密报,有些不太高兴地问方啼霜:“你俩说什么呢?”


    小猫儿把脑袋一仰,难得他能有点陛下也不会的本事,他可为此骄傲了,洋洋得意地抬起猫爪指了指那小咪,又拍了拍自己胸脯,最后把一只前爪搭在裴野的手掌心里。


    裴野眉心稍稍一蹙,也难得他能听懂这小猫儿的哑语,可惜这本事说出去可一点也没面子赚:“你是说,它要同我们一道去?”


    小猫儿点了点头。


    小咪在下头看的十分敬佩,认为这小猫儿果然是猫中龙凤,竟然可以同那两足怪无障碍沟通,若去了他们波斯国,怎么也该封个猫大仙的名号。


    小猫儿见裴野没立即应答,于是又拍了怕他的手,再拿耳朵顶他的下巴:“喵呜?”不行吗?


    裴野对他实在很难说出一个“不”字,于是只好道:“行,怎么不行,你乐意带谁就带谁,免得回去又说孤待你不好。”


    *


    作者有话要说:


    解决完这些破事就可以谈恋爱啦!


    第七十九章 “方啼霜!”


    皇帝所乘的龙辇一停, 裴野便辞了小猫儿先下了车,那马车绕了个弯, 拐到后头所驻的营帐外,小猫儿便领着小咪,两只小猫儿一道悄悄地钻进了营帐里去。


    陛下在车上与他千叮咛万嘱咐,这外头眼下不知道有多少坏人的眼睛在盯着他们,叫他轻易不要露面,只躲在营帐里头睡大觉、吃吃喝喝, 等他回来便好。


    小猫儿对这个安排很满意,故而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下来。


    帐外有苏将军等千牛卫守着,侍卫们几乎将营帐围得密不透风,小猫儿进去前仔细瞧了瞧, 倒是稍稍安下心来。


    可他想了想, 又怕这些千牛卫们都守在这儿, 没人去保护他的陛下, 于是又忍不住从营帐下头探出了一颗小猫脑袋,往外头望了望。


    苏靖一眼瞧见着了他,便蹲下身, 小心翼翼地将他往里推, 压低声音警醒道:“主子别出来, 让旁人见着了,仔细要给陛下惹祸。”


    小猫儿一听这个,立时便顺从地被他推了回去,他可不想在这个紧要关头上再给裴野惹祸添麻烦。


    他折回去,懒洋洋地趴在桌案上啃一块甜面饼子, 心里满当当地挂念着他的陛下, 可想想裴野那样聪明、那样胸有成竹, 小猫儿很信任他,总觉得他会平安归来的。


    没过多久,两只小猫儿合力吃空了一整个食盒,不过小咪其实并不怎么能吃,大部分还是小猫儿给啃完的。


    紧接着,两猫又找着了个装着厚毯的大木箱,小猫儿率先往里一跳,紧接着小咪也追在他后头,往一爬。


    两猫就这样相依偎着,在箱子里呼呼大睡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猫儿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小咪在动,于是便掀起了半边眼皮:“喵?”


    小咪回头告诉他,自己要去小解,一会儿就回来了。


    小猫儿点点头,困懒懒地说:“那你别往外头去,外头有坏人。”


    说完他翻了个身,又睡沉了下去。


    在波斯国的时候,小咪因自小便被选为贡猫备选,故而习惯礼数也是他们自小就教起的。


    它从来不在人住的地上方便,很爱干净,因此它并未将小猫儿的话听进去,于是便又循着他们方才进来的路走到了帐帘前,而后低下脑袋钻了出去。


    驻守在外头的千牛卫看见它,立时便将它拦住了:“将军吩咐过了,陛下回来以前,主子不可随意出入营帐。”


    苏靖闻声过来,蹲下身瞧了它一眼,只见它瞳仁的颜色一碧一蓝,身形也比那小猫儿纤瘦了不少,故而又抬头道:“这不是猫主子,由着它去吧。”


    他们收到的命令只是保护那只小猫主子,眼下寇党失势,皇帝怕有心人伤了小猫儿蓄意报复,又怕有人要捉了他来威胁自己,故而才将它藏在这里。


    小咪绕出他们的包围圈,缓步绕到后头,挑挑拣拣地选了一颗大石头,往后头一躲,与往常一样开始解手。


    然而这小母猫儿才刚放下后腿,眼前便忽然一黑,紧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它下意识要叫,可还没等它叫出声来,一顿闷棍便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小咪还来不及叫出一声,便就失去了知觉。


    而与此同时,满载猎物而归的皇帝坐于一匹乌骓之上,目光冷淡而凝重,他背上的利箭一箭便能射穿一只鹿的头骨,方才来回路上,也并没有不识相的刺客要近他的身。


    他心里只记挂着那小猫儿的安危,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将那小猫儿也缚在身上一并带走。


    回到驻帐之后,裴野坐在堂上,听着戚椿烨在下首一字一句地清点猎物。


    戚椿烨一眼扫过去,朗声将清点结果报给皇帝:“吏部尚书寇朔之嫡次子寇宇轩,获野鹿一只、灰兔一对、山雀一双、狸奴……一只。”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下意识看向那筐里的小狸奴,而堂上裴野的目光也阴冷冷地落了下来。


    那寇宇轩只手提起那只通体雪白的小猫儿,那小猫儿的嘴角有血迹,浑身瘫软、一动不动的,而那寇宇轩面上笑意渐浓,刻意缓步将那死猫儿提到皇帝跟前。


    “微臣听说陛下爱猫如命,”他佯出一副遗憾模样,“方才在猎场上见这只白猫儿如此漂亮,本想活捉了献给陛下,可它拼命要逃,微臣一不小心,便要了它的命了。”


    裴野冷冷地望着他,在他提起那小白猫儿的一刹那,陛下几乎都要按捺不住自己心里想拔箭射杀了他的冲动。


    可裴野的手指抽了抽,终究还是没动手。


    随着寇宇轩越走越近,陛下便越发确定了,他手上提着的那只小白猫儿并不是他的小猫儿,他家小猫的体型没它这样纤瘦。


    寇宇轩只短暂地在裴野面上捕捉到了一丝怒意,可那点怒意几乎是转瞬即逝,这让他不禁又紧了紧扯着那死猫儿的手指。


    人都传这位皇帝随了先帝,也是爱猫如命的性子,可为什么……为什么他见着了宠猫的尸身,还能够这样冷静?


    寇宇轩不明白。


    “那想是你武艺不精,”裴野冷冷地朝他一笑,“回去要好好练。”


    “圣人教训的是,”寇宇轩上前行了礼,而后又再激道,“圣人若不嫌弃,微臣便将这狸奴献给您,虽说没气了,但身上的皮子分毫未损,到底也是快漂亮皮子,入了冬做条围领也是好的。”


    “难得宇轩有这样好意,”裴野不怒反笑,“椿烨,替孤收下吧。”


    寇宇轩眼下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他没想到裴野竟这样薄情,眼见宠猫误死在自己手上,他竟半点也不怒,还是那副冷淡模样。


    对爱猫尚且如此,那对他们寇家呢?


    “来人,”裴野稍稍一顿,而后忽然淡淡然地吩咐道,“将这些寇党逆臣拿下。”


    左右侍卫立即上前,将今日到场的寇党捉的一个不剩,这里头有些人反应平静,仿佛早有预料,而有些人则不明所以、大喊冤枉。


    裴野让戚椿烨宣读了寇氏一族人近百条罪证,堂下其余众臣听得唏嘘不已。


    “裴野,你好狠的心,”寇宇轩挣扎着喊道,“我们寇家世代效忠于裴氏江山,若非姑母与我们寇家一路扶持,试问陛下,您能有今日吗?如今您这把龙椅坐稳了,便要卸磨杀驴,你对得起……”


    扣着他的侍卫狠狠一巴掌下去:“放肆!”


    寇宇轩扭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些父辈兄弟,眼下除了他,竟无一人敢上前抗命,他不顾脸上火辣辣的疼,继续挺直了腰板。


    “我长姊自小便声名在外,乃是长安城第一才女,你不愿娶她便罢,缘何要用上那样的手段?外头的人都传她命格不好,当上皇后便要败了一国的气运,”寇宇轩梗着脖子喊,“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你却要逼死她!”


    “陛下恐怕还不知道吧?”寇宇轩忽然大笑,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她昨夜一根白绫悬梁自缢了,她死得那样惨,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她!”


    “裴野,你不得好死!”


    寇尚书发冠内银白参半,像是忽然老了许多,他的背佝偻着,眼珠子都有些浑浊了,他和太后一样,一开始都没将这年轻的小皇帝放在眼里。


    他曾经以为寇家会永远风光下去。


    谁知他们这些人,竟都叫这点狂妄之心遮蔽了双目,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寇党在朝中的势力已经被架空了,他们莫名其妙地树敌无数,再没有人愿意站在他们这一边。


    寇尚书乌紫色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脚下一软,便跪倒在了裴野的面前:“阿野,你不能灭了我们寇家,我们这些人说到底,还是与你有恩,是不是?”


    裴野就那样静静地望着他,过了好半晌,才稍一点头,说:“是,孤一直记着你们的恩情呢。”


    被侍卫们捉住的寇党一众眼睛一亮,可下一刻,他们便听见裴野又说了一句:“鸩酒已经为各位备好了,若想为家眷们留条活路,便懂事些饮尽了吧。”


    说完裴野便转过身去,要往后头的营帐里走去。


    “陛下,饶命啊!”堂下的人喊得撕心裂肺,“寇家是有罪,可罪不至死啊!”


    “九十九条罪状,”裴野停下脚步,但却没回头,“若还罪不至死,那孤便在添一条——椿烨。”


    戚椿烨闻言,上前一步道:“方才外头传来消息,说右骁卫寇兆明领兵意图谋反,未至宫门便被活捉了,其后在该逆臣家中,寻到了诸多尚未销毁的信件……”


    才刚还大喊大叫着的寇党顿时静默了下来,每个人面上都是面如死灰。


    这之后的话,不必言明,众人都已经心照不宣了,寇党这是彻底败了,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


    裴野在众臣面前,是缓步慢行地走回去的,可离了众人的视线,他便一刻也装不下去了。


    那只死猫他方才看清了,就是常陪在小猫儿身边的那只小咪,既然小咪都出事了,那他的小猫儿呢?


    裴野简直连想也不敢想。


    苏靖见皇帝远远地跑过来,便连忙几步上前:“陛下……”


    裴野没应声,只越过他,直接拂帘冲了进去。


    只见那营帐里头空空荡荡,哪里还有那小猫儿的影子?


    “方啼霜!”裴野心乱如麻地喊了一声。


    这一声尽失冷静,侍从们听着心里也害怕,忙围进来帮着陛下一道找,找了没一会儿,戚椿烨便眼尖地从那只大木箱里翻出了那只小猫儿。


    “圣人莫急,”戚椿烨惊喜道,“小猫主子在这儿睡得好好的呢!”


    裴野忙冲过去,将那被人声惊醒的小猫儿揉进了怀里。


    小猫儿迷瞪着眼,不明白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了,他看了看裴野,又瞧了瞧那些围上来的宫人与侍卫,疑心是陛下出了什么事。


    可他往裴野身上又瞧又摸了一通,却什么也没发现。


    “喵?”出什么事了?


    裴野却只将他扣在怀里,什么话也不说。


    片刻之后,宫人们退出去,小猫儿便缩在毯子里,迫不及待地化了人身,又换上了准备好的衣裳。


    “怎么了方才,”他连衣带都未系好,便急匆匆地跑过来问裴野,“外头出什么事了?”


    方啼霜顿了顿,又往四下望了望,有些疑惑道:“欸,小咪怎么还没回来,它方才说要去解个手,这都过了多久了——陛下你方才瞧见它了吗?”


    第八十章 “又不是你当爹。”


    裴野没敢看他的眼睛, 只敷衍了一声:“孤没见着它。”


    “怎么会呢?”方啼霜不太相信地一撇嘴,撵着他要他陪自己一块找, “小咪不会一声不响地藏起来的,你快让他们和我一起去外头找找,别是走丢了。”


    裴野没立即答话,方啼霜就急不可耐地说:“我要找它去!”


    说完他转身就要往外跑。


    “回来!”


    方啼霜停住脚步扭过头,裴野几步上前,替他系好了衣带, 陛下忖了又忖,终于还是不忍心与他说实话,于是便道:“孤随你一道去找。”


    宫人侍卫们口耳相传,眼下也都心知肚明, 那只异瞳小猫儿是找不回来了, 可裴野不说, 他们也都不敢提, 于是只好陪着一起演戏。


    两人领着一群宫人侍从,到处找一只小猫儿,可找了一圈又一圈, 这么些人, 却连根猫毛都没摸着。


    裴野看不下去了, 伸手揉了一把方啼霜的耳朵和鬓角,劝道:“天色不早了,我们不如先回去吧?让他们再找找,若小咪还在这儿,想必饿了总会回来的。”


    方啼霜拧着眉, 一脸的不同意:“不成!”


    这猎场这样大, 入了夜, 又有野兽出没,小咪一只人生地不熟的外国猫,要是迷了路,成了那些野兽的腹中餐可怎么办?


    方啼霜简直要急坏了,瞧见站在他旁侧的裴野一副不慌不急的模样,他心里不自觉地就上火来气:“小咪不会到处跑的,我和它说过了,这外头有坏人,它肯定是遇到危险了,否则不会到现在还不回来的。”


    裴野有那么一瞬间,忽然想着,不如就把真相告诉他算了,可再仔细忖了忖,说是迷路走失了,也总比将那具冷冰冰的尸体抬到他眼前要好。


    方啼霜看皇帝那副不言不语的冷漠样,就很想捶他,可这儿这么多人,他不好在外头给当众裴野没脸。


    于是便气冲冲地折回了营帐里,皇帝以为他要消停了,可一回去,却见他又缩进了毯子里,憋红了一张脸,想必是要变回猫去。


    “你做什么?”裴野问他。


    “小咪是我的朋友,不是陛下的,”方啼霜梗着脖子道,“陛下靠不住,我要自己找它去!”


    裴野见拦不住他,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化成了一只小猫儿,顶着那小鼻子四处闻嗅。


    嗅了没一会儿,他就循步走到了侍立在外头的戚椿烨旁侧,站起身拿爪子扑着他的衣裳下摆,要他给自己闻手。


    戚椿烨回头看了眼皇帝,而后无奈地把自己的手掌摊开,任他闻闻嗅嗅。


    小猫儿才闻了没两下,整只猫便僵住了,他在戚椿烨手心里隐隐约约地闻见了小咪的气息,还带了点浅淡的血腥味。


    “霜儿……”裴野上前几步,忽然很轻地叹了口气,“小咪它……”


    小猫儿一点也不想听,飞也似地循着小咪的气息而去,可这猎场上的血腥气太重了,他晕头转向地跑着,最后磕磕绊绊地停在了一只方小营帐前面。


    裴野追着他跑了一路,见他要往里走,下意识伸出了一只手要捞住他,可那猫儿只一眨眼便冲了进去,他实在没能拦住。


    在看见那躺在一层薄毯上的小咪时,小猫儿只觉得脑子里“嗡”了一声,小咪歪着头平躺着,他呆呆愣愣地走到它身侧,然后他看见了它嘴角的血迹。


    小猫儿一声不吭的,连呼吸声都压低了,他缓缓地把脑袋探下去,轻轻贴在小咪鼻尖上。


    裴野看着他这样,心里也难过极了,于是也蹲下身去,轻轻地抚着小猫儿的后背。


    小咪胸前的猫毛顿时湿了一片,小猫儿哭了半晌,这才忽然感觉到,小咪好像还有气,只是很微弱。


    “喵!”他扭头看向裴野,激动道,“喵喵喵!”


    它还有气!


    裴野微微一愣,小猫儿怕陛下听不懂,于是又喵喵咪咪地围着小咪打转,眼眶里的泪止不住地滴落。


    “去把秦太医叫过来,”裴野忙吩咐旁侧的宫人道,“快!”


    秦太医立时就提着药箱进来了,方才戚椿烨已经请他替这只伤重的小猫儿看过了,那时它的气息已经是时有时无,脉象停的时候比起的时候还多。


    反正怎么瞧也不像是还能救回来的模样,秦太医就不太想再折腾它了。


    可竟没想到,它自己缓了一会儿,眼下呼吸竟又给顺过来了。


    “这狸奴的气虽然顺下来了,可气息微弱,伤得又太重,”秦太医斟词酌句道,“只怕救过来的几率还是渺茫,而且这法子,实在很折磨……”


    “无妨,”裴野道,“你且试试。”


    秦太医被那皇帝和小猫儿这样盯着,也顶不住压力,只好死猫当活猫医,往小咪身上施了几针。


    只见那第二针下去,小咪的身体一阵痉挛,小猫儿吓坏了,趴在它耳边喊它的名字,喵喵咪咪地同它说一些颠三倒四的话,要它坚持住,要活下来。


    小咪迷迷糊糊地听见了他的声音,可却没力气开口应答。


    它当然想活着……来年开春,双儿答应过它的,它还没生小猫呢。


    那几针施完,小咪竟然挺下来了,一口浊气吐出来,还真就活了。


    *


    一年后。


    寇氏一族嫡系男丁,除七十以上耄耋、十六以下孩童,一应腰斩于市,家中女眷奴仆,或没入掖庭,或发卖为奴。


    寇氏被抄家清算的那一日,寇太后身着素衣,髻上未簪金银,自请到慈恩寺修行,为寇氏赎罪,为江上社稷祈福。


    裴野看也没看她,一句话便应允了。


    “那日先帝临终托孤,我还怕他不肯选你,”临到别时,太后一步步走近他,“谁知他糊涂一辈子,竟还有这样清醒的时候……”


    “你生母……哦周氏,”太后笑了笑,将一只点翠蓝蝶金簪慢悠悠地带在髻间,“她原来只不过是哀家身边的一个婢子,那样低贱的身份!可她竟背着哀家,不要脸地勾引了陛下。


    “飞上枝头后,便拿这样一只破簪子来赠我,还以为哀家会和她相互扶持,还会像以前那般与她亲近——她也配!”


    “我不过随口骗骗她,她却什么都信,阿野你说,她那样傻的一个女人,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一个处心积虑的坏儿子呢?”


    “够了,”裴野打断她,还是那副不冷不淡的腔调,“天色不早了,慈恩寺路远,太后还是早点启程吧。”


    太后不肯走,就那样笑吟吟地看着他。


    寇氏倒了,可她终究还是太后,宫人们没人敢上前拦她。


    “你不敢听吗?”太后盯住了他的眼睛,“你杀了自己的同胞兄弟,灭杀了与你有恩的寇家,你心里,难道真的就一点疚意也没有吗?”


    “那太后呢?”裴野不避不让地对上了她的目光,“我那位阿娘与尚未出生的弟弟,可曾到太后的梦里过?死在寇家霸权冷刀之下的诸多亡魂,太后可还记着他们的名姓么?”


    两人冷冷地对峙了一会儿,最终太后还是扶髻起身,她脸上的笑意没了,只淡淡地呢喃:“走到今天的位置上,谁手上不是沾满了血?他们挡了我寇家的道,死的不冤……”


    “至于周氏,那也是她活该,她若安安分分地做一个婢子,以哀家当年和她的交情,等她到了该出宫的年纪,哀家怎么会不给她择一门好亲事呢?怪只怪她太贪心了。”


    皇帝自始至终都坐在明堂之上,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那女声渐弱,连那最后一抹气息,都被那灼白的日光烫散了。


    他心里并没有复仇的快意,有的只是一片茫然的惶惑感,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凭着这满腔的恨意而活,可如今大仇得报,他也不再是当初那只笼中困兽。


    但他却总觉得那支撑着自己往上爬的念头忽然散了,他产生了一种,自己疲倦得不得了的错觉,累得似乎都要支撑不住发上的玉冠了。


    “陛下!”方啼霜忽然从后头跑了出来,兴冲冲地朝他喊,“小咪生了一窝小猫,我刚才数了数,一共有四小只,现在正在我给它们搭的小窝里喝奶呢,你快去看看。”


    说完就没轻没重扑上来,一把扣住了裴野的手掌,催促道:“陛下你不要磨磨唧唧的啦,快点快点!”


    这大明宫里除了方啼霜,没人有胆子敢这样对陛下吼,裴野被他这连珠炮似的一段话一把拉回了现实,他扣着他的手,贪恋着他的体温,很纵容地被他拽着跑。


    “你急什么?”裴野忽然笑了笑,“又不是你当爹。”


    方啼霜理直气壮地说:“这些日子都是我照顾的小咪,小窝也是我给它们搭的,那群猫崽子怎么也该喊我一声干爹的。”


    说起这个方啼霜就来气,小咪养好病之后,他就央着裴野给小咪物色公猫,裴野每日里都忙得连轴转,哪有空管这些小猫儿的终身大事,于是便将此事托给了怀亲王。


    怀亲王很乐意当这个红娘,从府里头挑挑拣拣了几只成年公猫,便送进宫去让小咪选。


    小咪与小猫儿一商榷,最后便定下了一只身姿轻盈的豹猫,谁知那只豹猫高冷极了,看不起他们这两只大白猫,也不愿意和小咪亲近。


    这可气坏了小猫儿,每天举着拳头追它辇它,结果因为吃的比这豹猫多,动的比这豹猫少的缘故,小猫儿除了在体重上能碾压他,其他地方相较于它,简直就是只废猫。


    小猫儿还不服气,依然每天都要不自量力地抽空追打那只可恶的豹猫。


    有次那只豹猫被他烦得受不了了,便结结实实地和他打了一架,害得小猫儿从小树上跌下来,脑袋上顶了个大包。


    可从那以后,那只豹猫大概是被小猫儿穷追不舍的精神给打动了,忽然就看上了他,每日都要碾在他后头,高冷地舔爪子,然后对他说:“好吧,我同意和你生小猫了。”


    小猫儿被他这话惊得又跌了一跤,破口大骂道:“你这瞎了猫眼的傻东西,我是公的!”


    然后回去就同陛下告了状,连日把这只心思不端正的豹猫给送了回去。


    后来他又亲自掌眼,给小咪选了只身姿轻盈、态度温顺老实的花狸猫,小咪也很满意,而且这只花狸猫对小咪也很满意。


    两猫甜甜蜜蜜了一阵,小咪便怀上了小猫崽。


    可也就是这时候,那只花狸猫忽然翻脸不认猫了,每日茶饭不思,想家想出去。


    那日小猫儿正在院里舔爪子晒太阳,忽然听见那只花狸猫对怀孕的小咪说:“咪,我要走了。”


    “去哪?”


    “回家,找别的猫生小猫去。”


    “哦,那你走吧。”


    小猫儿顿时从爬架上跳了下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对猫夫妻。


    调解了一通之后,小猫儿发现,这事儿在他们猫界里很正常,公猫一向不负责带崽子,睡完就跑也是常有的事,这只花狸猫陪了小咪这样久,还算是很有良心的了。


    小猫儿为了这事,还问过小咪,让那只小花回去了,以后小猫崽们不就没有阿爷了吗?


    小咪很迷茫地问他:“阿爷,那是什么?”


    小猫儿便不厌其烦地同它解释:“阿爷就是爹爹,就像小花就是你肚子里小猫崽们的阿爷啊。”


    小咪茫然地点了点头,然后说:“可它们不用有阿爷啊。”


    小猫儿和它俩谁也说不清,干脆就顺了这对露水猫夫妻的意,让宫人们把那只花狸猫送回怀亲王府上了。


    两人到了那只猫窝前面,只见那猫窝里齐齐整整地躺着一排小猫崽子,每只都长得不一样,老幺甚至是只通体漆黑的小黑猫,在那一窝小猫儿里显得格外扎眼。


    方啼霜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只小黑猫,因着他身上有小猫儿的气息,故而小咪也没拦他。


    “漂亮吧?”方啼霜的眼睛亮亮的,仿佛是他自己下的崽一样骄傲,“它们眼睛还没睁开呢,不知道会是什么颜色的。”


    裴野看他那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就想笑,伸手就想碰那小崽子的背,方啼霜一爪子拍开他的手:“你的手脏兮兮的,一会儿碰了小黑,小咪该不要它了。”


    “那你让孤来做什么?”裴野被他气笑了,“碰也不让碰。”


    “让你看看,”方啼霜一本正经地打趣裴野,“陛下也跟着好好学学,以后一窝也能下四个崽子。”


    陛下实在给他来一脚,可又舍不得抬脚,于是只好贴上去要挠他痒痒:“学的什么破嘴,孤是白疼你了,嗯?”


    方啼霜笑着躲开,把那只小猫崽子护在手心里,忙道:“我错了我错了,你别咯吱我,一会儿我把小黑摔着了怎么办?”


    裴野见他仗着捧着小猫崽子,理直气壮地躲开了他的“报复”,于是便罢了手,不挠他痒痒了,只又俯身附上去,在他耳边问:“孤一个人怎么下崽?和谁生呢?”


    方啼霜不上他的当,继续玩笑道:“陛下也去找只花狸猫呗。”


    裴野也笑:“孤不要花狸猫,孤只喜欢白的。”


    方啼霜顿时怔住了,而后脸颊连着耳廓,忽然红了一片,他忙把小黑放回窝里,然后凶巴巴道:“你再瞎说,我就打死你!”


    陛下根本不杵,继续念道:“不仅要白的,孤还要胖的,不胖不要,最好还是个爱哭鬼……”


    方啼霜恼羞成怒,追着陛下打了好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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