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王一直盯着顾府,对顾嫣的行踪了如指掌,底下人几次三番禀报说她与将军府有所往来,昭王原本还不信。
今日若不是他亲自出马一探究竟,昭王到现在都不会相信,顾嫣竟然真的喜欢上了那个寒门出身的卑贱粗人。
书房晦暗的烛火下,昭王卸下一身黑色行装,清隽的面容冷到极致,琥珀色的眼眸似淬了百丈寒冰。
只要再等几个月就好,最多一年,待他登上皇位,他可以给她贵妃之位和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她现在喜欢他也好,暂时没那么喜欢也罢,昭王都可以不在意,他会慢慢让她接受自己,让她明白地位需要联姻来支撑,但是真正的宠爱,他只会给她一个人。
偏偏她就这么急不可耐了吗!
一个寒门出身的将军,只要他身居高位一日,就必然成为大晋贵族的眼中钉肉中刺,他自己都朝不保夕,如何能给她幸福?
昭王深深地闭上眼睛,握紧的拳头发出咯吱的脆响。
……
顾嫣在听到打斗声时起身要走,实则心里还抱着最后一丝幻想,她想赌一把沈烺是否会担心她的安危、让她留下,而此刻要走,是心灰意冷之后的异常坚定。
对黑衣人自报家门,相当于把自己的清白名誉亲手毁掉。
可如若只因为这个逼得沈烺不得不接受她,她会瞧不起自己。
她要怪沈烺吗?自然怪不得的。
阿娘说得对,她就是一腔孤勇,爱了就是爱了,走也应该走得洒脱,她不需要谁来为她的名誉负责,也瞧不上那些威胁逼迫的把戏,她顾嫣就是输得彻彻底底也不能被人看轻。
可是心里的难受也是真的,来之前想的是为自己再争取一次,可是沈烺不惜揭开自己沉痛的伤疤也要拒绝她,她根本就不会在乎这些啊!
顾嫣无力地扯了下嘴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放得平缓,“沈将军不必觉得连累我什么,顾嫣拿得起放得下,今日是我执迷不悟私自前来,本就与沈将军不相干,所有的后果都该我自己承担。”
沈烺的头脑原本已经有些混沌了,方才的黑衣人闯入之后,又让他从昏睡的边缘拉回了清明,他能够清晰地意识到,掌心里握着她的手,那种细腻柔软的触觉几乎让他滞住呼吸。
“顾姑娘。”他开口的动作都伴随着箭伤撕扯的疼痛,可是比起心口沉沉的钝痛,似乎还欠点火候,“你知道奴隶场是什么样子吗?”
沈烺苦笑了一下,“那里的每一个人,或者都不能叫人,那里有你永远无法想象的血腥和黑暗,鹞鹰以人的眼睛为食,猎豹会撕扯掉你身上的皮肉,夜半三更才敢战战兢兢地闭上眼,还要警醒白日给你一口水喝的同伴在背后突然□□一刀。茹毛饮血,同类而食,就是给那些权贵欣赏的生杀游戏罢了,流的血越多,他们越高兴,他们高兴了,就能让你从淤泥中拉出来,赏你做他们的一条狗,他们朝你扔过来一根没啃完的肉骨头,你得爬过去谢恩,连骨头都嚼碎了咽下去。”
他说完这些,一颗心已经沉涩到极致,“姑娘说得不错,世上好男儿千千万,非沈烺不愿,只是姑娘是天上月,是惊鸿一瞥,当配旭日烈阳,可沈烺……脏啊。”
他甚至不敢抬头面对她,这些话,唯恐污了她的耳朵。
就连府内的丫鬟,看到他身上这些伤都会吓得脸色惨白,手里的铜盆都端不稳,沈烺不是傻子,能看出她们恐惧的眼神中掩藏不住的避恶。
身前的人久久没声,这恐怕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逾矩地牵住她的手了,只有沈烺知道,指尖一点点的触碰里,藏着对她无穷无尽的眷恋。
舍不得放,可是没有办法,她不会属于他了。
顾嫣的手指轻轻颤动了一下,平静的面容下,心里早已经是波涛汹涌。
以她久在深闺的见识,单单一个“奴”字并不会让她联想到那么多的画面,而当他一字一句娓娓道来的时候,才知道刀子刻下去的每一寸皮肤下,都是他难以言表的屈辱和伤痛。
她几乎是借着他手掌的力道才能缓缓转过身来,连呼吸都觉得痛,“我能不能……看看这道伤疤?”
沈烺诧异地抬头,然后艰难地顺着她葱白指尖,看到右臂上半个掌心大的烙印。
顾嫣没有等他回答,冰凉的指尖攀上他的右臂,掌心小心翼翼地覆上狰狞的烙印,这处的皮肤都比旁处滚烫,是他浴火重生后新生的皮肉,即便过去了那么多年,依旧不太平整,可她能感受到这处肌理在随着心脏一起跳动。
她抿着唇,好像有什么迷了眼睛,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落,“所以,沈将军不愿和我在一起,只是因为这个?”
沈烺没有回答,还要怎么回答。
答不是,会违背自己的心意,也伤害了她,若答是,那就承认了对她的感情,既然从未妄想拥有她,又何必让这个回答成为彼此的负累?
可顾嫣已经明白了,沉默就是回答。
她红着眼眶,微微扬起嘴角,“其实我在闺中就听过你的名声,说你日行千里昼夜不息,说大晋车骑将军霸道勇猛,所到之处敌军闻风丧胆、血流漂杵……那日在街头你出手相救,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见到你……”
沈烺只觉得呼吸滞涩难行,“顾姑娘眼中难道没有世家与寒门之分?”
“为何要分?”顾嫣摇头,“将军护的是大晋疆土,庇佑的是千千万万的子民,只要是为我大晋冲锋陷阵的军人,便是我顾嫣敬佩的勇士。我始终不明白,世人为何宁可祈求神明庇佑平安,却让真正保家卫国之人在他们的流言蜚语和明枪暗箭之中受尽磋磨?”
沈烺沉默地摇摇头,其实他没她说的那么高贵。
从一开始,他就只是为了找阿沅,这个信念支撑他一步步走到今日,每一次濒死之际,都仿佛能听到爹娘都在天上怨着他,听到阿沅在耳边止不住地哭,等着他来找她。
他不敢死,怕没脸见爹娘,也怕阿沅还在一处受苦受难,他若是死了,阿沅就再也等不到哥哥了。
后来上了战场,杀的再也不是那些和他一样处境的奴隶,也不是盲目听从曾经贵主吩咐去杀的无辜之人,而是真正侵-犯疆土的仇敌,振奋的晋军士气,和这种将敌军狠狠打退的过程也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痛快。
然后现实狠狠地打他的脸,即便这些年身居高位也依旧找不回幼妹,而卸下那一身戎装依旧是不容于朝堂的草芥之躯,就如同烙铁可以将他皮肉尽毁,却依旧改变不了骨血中卑贱的事实。
顾嫣深深地吁了口气,定定地看向他,“沈烺,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夜风打在廊下的纱灯上,灯火噼啪一声响,刺鼻的血腥味透着门缝散进来,沈烺的心微微地颤了一下,他缓慢地抬起头,漆黑的双眸对上她眼中清亮的一泓泉。
顾嫣咬着音,一字一句道:“你很好,你不脏,我从没觉得你脏,也不害怕你。旁人一出生就有的东西,你是靠自己的本事得到的,你比他们都高贵。”
沈烺目光惊愕又动情,他握紧双拳,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里,心脏在剧烈地痉挛。
原来她竟是这么想他的……她当真会这样想?
他身上很烫也很痛,已经很难去思考了。
烈火从五脏六腑点燃,再一寸寸地蔓延到身体里的每一处,好像人在发烧的时候很容易落泪,眼眶像是蒙了一层热气腾腾的岩浆,干涩又浓稠。
顾嫣发觉了他身体的异常,原来不止那道伤疤很烫,他浑身都烧得厉害,是了,大夫说他今夜一定会发烧……她下意识看向他后背,好在血止住了,伤口并没有崩裂开来。
话都说开了,他还要赶她吗?
顾嫣缓缓蹲下来,巾帕在冷水中拧过,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着泛起淡淡潮红的面颊,“沈烺……我都这么喊过你了,往后也这样喊你好吗?”
沈烺已是累极,撑着残存的意识哑声道:“好。”
顾嫣握着他的手,“我今夜不走了好吗?我就在这里照顾你。”
沈烺这一次沉默了很久,满身的疼痛蚕食着他的皮肉,意识被一点点地焚烧殆尽,人就像无垠深海上的一面帆,孤零零地飘荡。
碧落黄泉,只有一双细腻冰凉的手紧紧握着他。
顾嫣等了很久啊,等到他似乎已经昏睡过去了,终于看到他干裂的嘴唇缓缓动了一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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