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烺很早就说过,他是个很无趣的人。
这十年唯有在遇到顾嫣之后,一潭死水般的血液才微微有了些波澜。
她是文官之女,而他是武将,原本不该有什么交集。
那日顾嫣与闺中好友在首饰铺遇到京中贵族子弟醉酒冒犯,沈烺路过时出手替她摆平,随即便转身离开。
顾嫣从他的装束和腰间的佩剑猜测这是才从关塞回京的车骑将军,遂追出去唤了声“沈将军”,想道一声谢,却没想到沈烺冷着脸,早已阔步走出几丈远。
沈烺向来与上安权贵圈格格不入,路见不平他会插手,但绝不过多逗留。
旁人未必真心谢他,他也压根不想和他们有任何的牵扯。
那时整个上安的贵族都视他为眼中钉,就连顾嫣的好友、才被沈烺出手相救的度支尚书之女都拦着顾嫣,教她不要上前去,那人招惹不得,甚至说出了“寒门子弟怎配与你我交谈”的话来。
簪缨世家出身的姑娘自小便被这样的理念灌输,早已将士族与寒门之间划上一条楚河汉界。
沈烺原本无心去听她们谈论什么,猜也能猜到。
可那被唤作阿嫣的姑娘在身后喊了他一声“沈将军”,那种温柔中透着急切的腔调,让他不自觉地产生一种想要驻足的欲望。
他在上安城待了这么久,从未有女子这样喊过他,他竟也想听听她到底唤他做什么。
脑海中这般思忖着,脚步也随之微微慢下半分,没想到那姑娘竟果真追上来,她微微喘着气,身上有股清澈的寒兰香气。
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眸,恭恭敬敬地向他俯身致谢。
沈烺从未看过那样的眼睛,眉眼笑起来弯弯的,眼眸清澈透亮,黑白分明,分明自己也在这浊世中行走,却自有一种雨过濯尘的干净。
可她越好看,越是干净,就更显出他的污浊不堪。
她不该跑上来的,更不该同他攀谈。
沈烺下意识想要远离,甚至连应都没应下一声就漠然离开了。
那时管家朱叔正在他身旁,倒是从他眼中看出些不一样的东西,鲜少插嘴的人也忍不住笑道:“方才那位是御史中丞之女顾嫣。”
沈烺心道管她是谁,抬腿阔步就回了将军府。
翌日在朝堂注意到弹劾三司使教子无方的御史中丞,沈烺心中思忖一番,方知昨日当街冒犯顾嫣的那名醉酒男子便是这三司使之子。
下朝之后,顾襄竟特意等在汉白玉石阶下,并替顾嫣再次向沈烺拜谢。
这位为人正直耿介的御史中丞,是沈烺在朝中为数不多的几个颇为敬重的官员之一。
正欲俯身回礼,却没想到顾大人直言不讳:“昨日小女回家,说沈将军不肯接受她的谢意,她是个倔强性子,谢意送不到实在是寝食难安,因而今日执意请老夫亲自转达。”
沈烺微微一怔,垂眸道不敢,御史中丞便拱手道:“沈将军若方便,不妨过府一叙,老夫也好略备薄酒,答谢将军出手相救之情。”
紫宸殿外你来我往,吸引了不少朝中同僚的目光,众人面上的表情也多出几分耐人寻味。
沈烺自知寒门与士族泾渭分明,不愿牵连御史中丞也惹人非议,便以次日将前往京郊大营练兵为由推拒。顾襄只好作罢。
这次练兵去了十余日,回来时管家朱叔告诉他,他离开的那日一大清早,顾嫣就带着亲手做的点心上门答谢。
无奈沈烺卯时前便点兵出门,顾嫣还是晚来一步。
朱叔不知沈烺何日回府,也许两三日,也许十天半月,见那杏仁酥正是顾姑娘做了给沈将军在军营当干粮吃的,倒是还能存放一段时日,便私自做主收下。
可惜沈烺回来的时候,那杏仁酥已经硬邦邦的难以入口,底下的小厮正准备拿去扔掉,沈烺却冷冷蹙眉,板着脸叱责下人肆意浪费,然后道:“送到书房。”
小厮也不知沈将军何故发这么大的火,吓得浑身冒汗,赶忙战战兢兢地将食盒送到了书房。
沈烺在书房处理了一日的军务,晚间上灯时腹中空空,终于望向了手边的红漆木食盒。
杏仁酥被烘烤得金黄酥脆,表皮之上点缀着大大小小的杏仁粒,精致也用心,虽则时日已久,耐心咀嚼下来仍觉得口齿留香。
他肠胃有过损伤,从前被人塞过不干净的东西,一直以来都只能细嚼慢咽,那一晚他没用晚膳,一盒杏仁酥直到深夜才慢慢吃完。
四更刚过,他也不知刻意避着什么,将那空食盒扔给朱叔,冷声吩咐道:“将盒子送还顾府,替我说一句,顾姑娘的心意沈某收下,请她往后不必再来。”
夜色还甚浓稠之际,沈烺便点将出发,近百人提刀纵马,披着月色浩浩荡荡行往京郊大营。
&;这一次直到月底才回来,书房内的案台上,大红漆木的食盒足足放置了大半月。
沈将军不吩咐,府内自然无人敢动。
沈烺一进门,蹙着眉问朱叔:“不是让她别来?”
朱叔擦了擦汗道:“您前脚刚走,顾姑娘后脚就到了,见奴才手里提着空盒,一口咬定您喜欢吃,不管不问的就将这食盒塞给了奴才,奴才拗不过姑娘,只能收下了。”
半夜,三更的梆子一响,沈烺就早早起身收拾行囊。上回提前出发,底下颇有怨言,这回他打算自己一人先行回营。
谁料马才跑出去几丈远,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熟悉的女子声音从身后传来,一面跑一面喊:“沈将军!沈将军慢些!”
沈烺想着,就这么走了也好。
他这样的人,原本就不该与她有任何交集。
思及此,他面色一凛,登时夹紧马肚,往城外的方向疾驰而去。
直到路尽头左转,余光瞥见街头寒夜幽弱的灯光里,小姑娘一手握着食盒,一手提着裙摆,竟仍然锲而不舍地向他跑过来。
尽管他速度已经很快,她根本没有追上的可能,顾嫣还是没有放弃。
她知道沈烺一定听到她在后面追着他,否则也不会跑那么快,甚至他今日走这么早,恐怕也是为了避着她。
可那股子执拗劲儿就这么上来了,让她觉得,只要再往前跑一点,沈烺也许就会调转马头回来找她。
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女追男隔层纱,只要女子主动些,天底下就没有捂不热的男人心。
可寒冬腊月的风正在狠狠地拍打她的脸,那人就是一块硬石头,脚踩不拦,斧凿不碎!
顾嫣实在跑不动了,一不留神崴了脚,疼得她登时痛呼一声。
同行的丫鬟被她甩开好大一截,夜半三更大街上空无一人,寒风冷得直往人骨头里钻,她一手扶着墙,不停地喘着粗气,眼泪差点掉下来。
这真是她做过的最愚蠢、最不理智的事!
顾嫣咬着牙想。
然而不出两息的时间,那已经渐行渐远几乎听不到的马蹄声竟又再次踏踏传入耳中,长街尽头一人一骑沐着月色疾速返回。
不出片刻,马背上高大冷漠的男人已近在眼前。
沈烺翻身下马,将她搁在一边的食盒捡起来递还给她,“顾姑娘这么晚出门,不怕被巡夜的更夫盯上,也不怕再遇到三司使之子那样的纨绔子弟吗?”
他的语气很冷,也很严厉,一身黑色的劲装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
顾嫣被他说得一怔一怔的,吸了吸鼻子,好半晌才咕哝道:“我这不是来找你吗?皇城脚下,哪个更夫敢得罪沈大将军,又有哪家纨绔打得过你。”
沈烺垂眼看到她光洁的鼻头冻得通红,转头移开了目光,“更深夜重,将军府不是姑娘该来的地方,至于当日出手相助,沈某非是要姑娘的回报,只是看不惯恶霸行径,这才出手教训一番。姑娘的好意沈某已经收到,往后也不必耿耿于怀。”
顾嫣眨了眨眼睛,“你是觉得我在缠着你吗?”
沈烺若有若无地叹口气:“沈某没有这个意思。”
顾嫣垂下头看着手里的食盒,咬了咬唇,“听闻你从京郊大营回来,我就开始做这些点心了,一直到方才才做完,怕你今日一早又要走,我二更的时候就从家里出发了。”
她声音渐渐弱下去,沈烺也不知为什么,心口就那么忽然被人拧了一下,只是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是很冷静的人,不该有的心思绝不会动。
沈烺慢慢说道:“沈某说了,姑娘的好意沈某心领——”
“你也没只是心领呀,你不也吃了嘛,”他话音未落,却被顾嫣一语打断,“我听你府上的朱叔说,上回我送来的杏仁酥,隔了十几日也都被你吃了……”
顾嫣说完悄悄瞧他,沈大将军的面色在冰冷月色下显得愈发黑沉,她把手里的食盒递出去,喃喃地说:“我今日来,就想给你做点新鲜热乎的,你尝尝,与那日的可有不同?”
沈烺抬起冷戾的双眼,这是一双在战场上能让人闻风丧胆的眼睛,仿若黑夜中潜伏的恶兽,给人一种濒临着死亡的窒息感。
顾嫣即便不害怕他,看到这样的眼神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攥紧食盒提手的纤瘦手指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沈烺在心里冷冷一笑,她还是怕他。
这个世上没有人不怕他。
他唇角牵起一丝极冷极淡的笑意,“顾大小姐还是请回吧。”
他转身要走,衣袖却被人在身后轻轻拉扯了一下,他顿了下,没有回头。
顾嫣抿了抿唇,“我……脚崴了,有点疼,挪不动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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