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爆炸声掀起巨大的气浪, 夏舜被掀翻在半空中,拳头大的铁炮夹在高台的碎片中劈头盖脸砸下来,夏舜看见了, 然而身在半空中无法躲闪,浓烟中看见独孤逊惶急的面孔, 心中蓦地生出一个念头, 这么多年艰难困苦都熬过来了,没想到最后竟死在这里!

    却在这时, 余光突然瞥见一个疾冲向自己的身影,是萧洵, 他从另一头疾掠而来,身形如同鹰隼,老远便向他伸出了手。

    夏舜极力伸手去够,几乎与此同时, 铁炮轰然砸下, 夏舜本能地闭上眼,身子猛然一沉, 萧洵在最后一刻扑上来,挡住了那枚铁炮。

    噗, 身后传来沉闷的声响,随即是萧洵一声闷哼, 砰,两个人重重摔在地上。

    夏舜愣怔片刻,挣扎着爬起来,扶住萧洵:“你怎么样?”

    萧洵抹了下嘴角的血:“死不了!”

    杀声却在此刻骤然响起,无数人马从四面八方冲过来,呼喊着杀向高台, 大夏的禁军和萧元贞的东宫卫率在方才的炮火中已经死伤近半,此刻仓促迎敌,霎时间又被杀倒一片,隔着浓烟,夏舜模糊看见独孤逊身上带着火,抡起铁锏砍倒一个敌人,却被身后的敌人借着烟火的掩护,一刀劈在肩膀上。

    “士英,”夏舜长呼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发信号让矩州增援!”

    他刚一出声,四周立刻响起敌军此起彼伏的叫声:

    “萧洵在这里!”

    “夏舜也在这里!”

    “无论死活,抓住的赏金千两!”

    无数敌军穿过烟火,蜂拥向他们扑来,萧洵一把抓住夏舜:“别说话,快走!”

    萧洵飞快地撕下衣襟蒙住夏舜的口鼻,帮他遮挡住几乎让人窒息的浓烟,拽紧他向矩州方向冲去,无数敌军冲上来,又一个个死在他的刀下,夏舜的余光瞥见他的脸,长眉飞扬嘴角紧绷,浑身上下似笼罩中一层无形的杀气,夏舜心中一凛。

    连日来他刻意放低姿态,此时露出本来面目,果然是以那个悍勇闻名天下的萧洵。夏舜仗剑护住身前前,沉声道:“你走吧,朕能应付!”

    “人太多,你跟着我,”萧洵飞起一刀斩杀一个试图从侧面攻击的士兵,“这边的地形你不熟……”

    话没说完,听见远处敌军的欢呼声:“找到萧元贞了!”

    抬眼望去,另一头萧元贞被数十个士兵团团围住,苦战支撑,战圈之外密密麻麻,全是东宫卫率的尸体,萧洵一咬牙,舞刀挥出一团白光,护着夏舜向萧元贞奔去:“大哥,我来了!”

    萧元贞手起刀落,劈倒一人:“快叫支援!”

    “我先救你!”萧洵高声叫道。

    敌军越来越多,短短数十步距离,却像隔着山海,怎么也到不了近前,眼看萧元贞身边的敌人越来越多,左支右绌始终无法突围,萧洵焦急到了极点,松开夏舜大吼一声,手中长刀如闪电般挥出,一直缠着他们的几个敌军应声倒下,鲜血横流,萧洵厉声叫道:“你先支撑一下,我去救大哥!”

    耳边听见夏舜嗯了一声,萧洵正要离开,余光瞥见血光一闪,一根长戟戳中了夏舜。

    千钧一发之时,夏舜极力闪身,挥剑招架,当,长戟荡开剑锋,在夏舜右肩上划出一条长长血痕,夏舜忍痛又是一剑,从侧面刺入那人,向萧洵叫道:“你走吧!”

    萧洵咬着牙,看向萧元贞的方向,越来越多的敌军攻了过去,刀剑的冷光幻化出重影,如同催命的符咒,再拖一会儿,萧元贞只怕是支撑不住。

    噗,有滚烫的血飞溅起来,落在他下巴上,是夏舜,又有人偷袭得手,此刻他只能用左手拿剑,沉默着与对手缠斗。

    萧洵挥刀杀退几人,进退两难。他受了伤,他手下没有一兵一卒,萧元贞和夏舜,他只能救一个。

    向着萧元贞的方向又看一眼,霎时间拿定了主意,若是大哥有什么闪失,他陪他一道死,但眼下,他得救她哥哥。

    他做错了那么多,他害得她独自生下瑟瑟,颠沛流离整整三年,她好容易才找到家人,他决不能让她再承受失去至亲的痛苦。

    大哥,对不起。萧洵闭了闭眼,一把拽过夏舜:“跟我来!”

    夏舜在诧异中被他护着,一路向外冲去。萧洵全神贯注,精确计算着每一处空挡,从浓云般席卷一切的敌军中间穿梭出去,环首刀冷光腾跃,一路留下无数尸体。

    今日的一切分明是人精心策划,目标就是参与会盟的三个人,萧元贞、夏舜和他,幕后黑手除了萧怀简,再没有第二个。萧洵紧紧锁着眉,若是如此的话,那么阿耶急病,只怕也是萧怀简的手段,也不知道此时阿耶的性命有没有危险?

    耳边听见夏舜带着喘息的声音:“不去矩州吗?”

    萧洵低声道:“那边的路肯定断了。”

    萧怀简最善心机,既然筹划好了要将他们一网打尽,必定不会留给他们回城的机会,此时的矩州,只怕也是自身难保。

    夏舜很快想明白了其中关窍:“是萧怀简?”

    萧洵没有回答,只急急向西北方向奔去,若是萧怀简下手,此刻延康郡肯定已被他尽数掌握,回也回不得,但他这几年一直筹划进攻大夏,早将矩州附近地形勘察得一清二楚,巍川西北丘陵连绵,中间夹着一道河谷,那边地势复杂,只要到了那里,萧怀简不可能找得到他们。

    先把夏舜安置过去,也许他还来得及回来帮大哥。

    斜刺里一个骑兵猛冲过来,萧洵手中刀骤然挥出,正中那人胸膛,惨呼声中,萧洵飞身上马,一把拽起夏舜:“快走!”

    坐下马四蹄翻飞,载着两人向西北方向奔去,萧洵匆忙中一回头,会盟台方向的喊杀声比方才小了许多,无数尸体像狂风下倒伏的树木,横七竖八掩盖了来路,萧元贞不知道在哪里,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心脏狠狠揪住了,萧洵一言不发,催马向前奔去。

    夏舜被他护在身前,耳边风声呼啸,肩上背上的伤口还在淌血,体温急速消失,让他的思维有些缓慢,回头看时,往矩州去的路上密密麻麻,到处都是追击的敌军,若不是萧洵当机立断,阻止他回矩州,只怕他此刻,早已经命丧九泉。

    恍惚又想到,若不是萧洵,在铁炮砸下来的一瞬间,他不死也是重伤,话又说回来,萧洵一路冲杀到如今,悍勇无匹,难道那铁炮不曾打中他?可他分明听见了声音,萧洵那时候又吐了血。

    忍不住问道:“你的伤怎么样?”

    “死不了!”萧洵还是先前那句。

    挥刀劈倒冲过来阻拦的敌兵,向马腹上重重一踢:“驾!”

    迎面又有几个骑兵冲过来阻击,夏舜用没受伤的左手拿着剑,极力支撑着,只觉得手中剑越来越沉,身上也越来越冷,恍惚中看见一把刀直直向他胸前劈来,夏舜已经无力躲闪,最后一刹那看见环首刀血红的光芒一闪,敌兵的人头从他眼前飞起,随即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天色苍灰,鼻端闻到潮湿的泥土气息,夏舜挣扎想要起身,随即听见萧洵的声音:“别动。”

    借着昏暗的天光,夏舜看清楚了周遭的环境,他们藏在密密麻麻的灌木里,地上泥土湿润,隐约能听见溪水的声音,大约是在哪处荒野里。

    “这是哪里?”夏舜低声问道。

    “还在巍川,”萧洵从树枝中间取下一个绿色的东西送到他嘴边,“喝点水。”

    是树叶折成的漏斗,里面盛了水,夏舜想起身,稍微一动,只觉得肩上背上都是剜心的疼,右臂有点抬不起来,低头一看,原来已经包扎好了。

    是萧洵包扎的吧。夏舜只得就着他的手,极力抬头喝了几口水,喉咙里灼烧疼痛的感觉稍稍缓解,夏舜低声问道:“外面形势怎么样?”

    “搜山的人很多,”萧洵的声音绷得很紧,“恐怕不妙。”

    夏舜有一时的沉默,看来,是萧怀简占了上风,不知道独孤逊眼下怎么样?

    最后看见他时,他也受了伤,夏舜担心着,还想再问,忽然发现萧洵盯着地上的泥土,怔怔地似在出神,夏舜反应过来,他在担心萧元贞。

    那时候他分明有机会就萧元贞,最后却救了他。

    夏舜转过脸:“我没事了,你走吧。”

    萧洵回过神来:“背上有两处伤,可能伤到了肺部,肩上伤到了骨头,我刚刚给你上药包扎了,但我随身带的金疮药不多,已经用完了,你眼下在发热,若是过了今夜不能退热,就麻烦了。”

    多年来颠沛流离,伤病都有了经验,夏舜知道他说的都对,伤后发热是大忌,若是不能退热,多半性命不保,然而眼下他根本无法自保,纯粹是个拖累,萧洵的药都用完了,眼看又担心着萧元贞,夏舜既不想拖累他,也不想欠他人情让崔拂难做,便道:“我没事,你走吧。”

    萧洵没再回答,一手垫在他脖子底下,凑到近前,又喂了他几口水,夏舜大口吞咽着,断断续续说道:“我以前伤得比这重的时候都扛过来了,不会有事,你快走吧!”

    半晌,听见萧洵低沉的声音:“她只有你这么一个哥哥,我不能丢下你。”

    夏舜还想再说,萧洵突然按下他:“有人!”

    远处传来士兵走动交谈的声音,眨眼间就近了,夏舜屏住呼吸伏低身体,苍灰的天色中就见萧洵神色凝重:“躲好。”

    他向侧面扔出一枚石子,夏舜明白了他的意图,还没来得及阻止,萧洵已经蹿了出去,不远处很快传来追杀声和兵刃撞击的声音,很快又走远了,天一点点黑下来,伸手不见五指。

    夏舜一动不动藏在灌木底下,搜山的声音从很远处隐约传来,越发衬得周遭一片死寂,脑中闪过怀琮和瑟瑟的笑脸,夏舜突然有点怕,若是萧洵回不来,将来瑟瑟问起,他该怎么说?

    身后突然传来响动,夏舜立刻握刀,悄无声息地抽出,下一息萧洵出现在眼前:“走了。”

    夜风送来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光线太暗,夏舜看不清他有没有受伤,只喃喃道:“多谢。”

    悬着的心重重落下,萧洵回来了,将来他对瑟瑟,也不算无法交代。

    “能走吗?”萧洵轻轻扶起他,“矩州可能已被攻占,回大夏的路多半断了,我带你绕道去彭郡。”

    彭郡在矩州之北,是矩州之外最近的大夏城池。夏舜强打精神,握紧他的胳膊:“走!”

    两天后。

    崔拂听完塘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杨氏眼中含泪,又强忍着不肯掉下来:“陛下会盟时遭到大邺暗算,下落不明,司徒重伤,矩州被大邺夺了。”

    脑中嗡一声响,崔拂极力保持镇定:“阿兄不会有事的,那边的地图有吗?”

    大门撞开,怀琮和独孤敬彝拿着一卷地图冲进来,眼睛红肿着:“会盟的地点在巍川,那处地势平坦,根本没有能躲藏的地方,除非去西北的丘陵。”

    怀琮指着地图上西北的方向,手指发着抖:“阿娘,我要过去找阿耶!”

    “你不能去!”杨氏一口拒绝,抱紧了他,“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去!”

    “我要去,阿娘,我去找阿耶!”怀琮带着哽咽,低声哀求。

    崔拂努力平稳着心神,怀琮是夏舜唯一的骨肉,大夏未来的希望,无论如何,决不能让怀琮出事,轻轻拍着怀琮的肩膀:“怀琮,听你阿娘的,你得留在复京,有你在,民心才能稳固。”

    怀琮抽噎着,渐渐平复情绪,重重点头。

    崔拂拿过塘报,每一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只是觉得天旋地转,怎么也看不清,忙乱中听见杨氏说道:“司徒最后看见陛下时,他跟萧洵在一起。”

    萧洵!像是茫茫浓雾中突然闪出一线光明,崔拂脱口说道:“不会有事的!”  

    她太了解萧洵,哪怕是拼上一死,他也绝不会让阿兄出事。伸手拿过地图,询问着杨氏:“司徒眼下在哪里?”

    “司徒率领残部驻扎在巍川附近的庄河镇,还在到处寻找陛下。”杨氏红着眼指着矩州边上一点,“起火时萧元贞也被攻杀,如今生死不明,司徒说,此次应当是大邺内乱,殃及陛下。”

    崔拂看着地图上那小小的一个点,心急如焚。大邺内乱,矩州和延康都在敌手,庄河镇内外皆无援兵,独孤逊又受了重伤,能支撑到几时?

    “妹妹,”杨氏抬手擦了泪,神色刚毅,“我已下令集合大军,前往巍川救驾,怀琮就交给你了。”

    崔拂一把拉住她:“阿嫂去不得!”

    她定定神:“阿兄和司徒都不在,怀琮年纪小,须得阿嫂给他做个主心骨,你若是去了,万一京中有事,该怎么办?”

    一刹那拿定了主意:“我去巍川!”

    前方情况瞬息万变,将帅可以决定攻伐,却不敢擅自决断有关君主的事宜,有崔拂在场,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也能有人做主,杨氏犹豫着,终于点了头。

    扑通一声,独孤敬彝跪下了:“臣愿护送长公主,一道去巍川!”

    一个时辰后,匆忙集结的军队聚集城门前,崔拂告别杨氏和怀琮,离开复京,急行军的速度很快,眨眼间城门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崔拂望着前面身体紧绷的独孤敬彝,心中生出感慨,经过这一回,这稚嫩的少年,大约就要长大了。

    蓦地想起萧洵头一次上战场时只有十岁,又想起夏舜传回的消息,他已经知道瑟瑟的身世,却顾念着她的体面,并没有再闹,崔拂紧紧攥着缰绳,萧洵,但愿你能带回瑟瑟的舅舅,若是那样,若是那样……

    队伍昼夜兼程,急急向巍川方向赶去,怀琮以太子的名义颁下勤王令,一路上不断有各地军队加入进来,一天半后赶到彭郡时,已经是浩浩荡荡十数万大军。

    再往前走就是矩州,如今是大邺的境界了,崔拂遥望着远方起伏的山峦,阿兄,萧洵,你们在哪里?

    山路上,萧洵扶着夏舜,警惕着周遭的动静,此处离彭郡大概还有十几里路,只要避过萧怀简的追兵,顺利进入彭郡,夏舜这条命就算保住了。

    低眼一看,夏舜脸色苍白如纸,伤口处包扎的布料都已经被血湿透,他倒也是硬气,一声也不曾喊疼,嗤啦一声,萧洵撕下衣襟,带着他在草丛中坐下:“需得换药。”

    金疮药早已用完,这几天都是采的草药止血,夏舜一声不吭,任由他上药包扎,转侧之时突然发现他背上鼓起一块,细看时是伤,那日救他时被铁炮砸的,肿到这个程度,必定伤得极重,夏舜脱口说道:“你背上的伤……”

    “死不了。”萧洵嚼碎草药,反手从衣领里塞进去,胡乱抹了一抹,“走吧,到彭郡你就安全了。”

    夏舜低着头,忽地想到,从今往后,他怕是再没资格阻拦萧洵去见崔拂了。

    入夜时大军在彭郡驻扎,崔拂正在灯下给杨氏写信,账外脚步声急,独孤敬彝狂喜着冲进来:“陛下回来了!”

    哗,纸笔掉了一地,崔拂狂喜着冲出去:“在哪里?”

    独孤敬彝追在后面:“刚刚入城,萧洵送回来的!”

    萧洵,果然是他!鼻子上一酸,崔拂拽过马匹:“去迎陛下!”

    彭郡城门下,无数灯火汇成一条长龙,飞奔着向他们迎来,萧洵看见最前面的一匹马,马上人眉目静婉,夜风吹起她漆黑的鬓发,是崔拂。

    阿拂,我的阿拂,三年了,我好想你。眼睛热着,喉咙紧着,萧洵飞奔上前,嘶哑着声音:“阿拂!”

    奔马从他身边掠过,急急冲向夏舜,萧洵扑了个空,脚底下一个踉跄,随即又不甘心地追上去:“阿拂!”

    他看见崔拂从马上跳下,扑过去抱住了夏舜:“阿兄!”

    “阿拂,”萧洵跌跌撞撞跟在后面,“阿拂!”

    “阿鸾,”夏舜握紧崔拂的手,看向萧洵,“是他救了我。”

    苦撑多时的精神在此刻耗尽,夏舜晕了过去。

    御医簇拥着,侍卫用软兜抬起夏舜,飞跑向最近的房舍,崔拂跟着往前跑,却又突然停下来,看着萧洵:“谢谢你。”

    无数昔年的情形如同流水,骤然从眼前划过,崔拂哽咽着:“谢谢你。”

    “阿拂!”萧洵一把抱紧了她,“阿拂!”

    他低着眼,贪婪地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进心里去:“阿拂,我很想你,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崔拂说不出话,只能任由他拥抱着,他的脸蹭着她的,胡茬扎的她有些疼,他越抱越紧,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阿拂,我终于见到你了,我很想你,真的很想你……”

    喉咙哽住了,崔拂努力平复着情绪:“我得去看阿兄了。”

    “瑟瑟她,我们的女儿,”萧洵依旧搂着她,“她来了吗?”

    “没有,”崔拂抬眼看他,他下巴上生着青黑的胡茬,他眼睛里密密麻麻全是血丝,他脸色青白,看上去非常不好,这让她突然害怕起来,“你受伤了?”

    “没事,小伤。”萧洵紧紧拥抱着,呼吸着她清冷的香气,猛地一咬牙,“阿拂,我得走了。”

    崔拂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去哪里?”

    “去找大哥,”萧洵低声道,“去杀萧怀简!”

    他又看她一眼,拼起最大的毅力,松开了手。

    他得走了,他必须走,大哥生死未卜,他必须去找大哥,他必须让萧怀简为这一切付出代价!

    崔拂看着他,周遭的声音都消失了,明亮的灯火昏暗下来,萧洵一步步倒退向前,终于转身回头,拽过边上的马匹,飞奔而去。

    “殿下,”独孤敬彝飞跑过来,“陛下醒了,让留住萧洵,他也受了重伤!”

    崔拂大吃一惊,快跑几步追出去时,城门外身影模糊,萧洵已经走得远了。

    脑中反反复复,只是萧洵青白的面容,他受了重伤,他受了重伤……崔拂的眼泪滑下,她怎么能让他走了呢?

    屋里,御医飞快地清洗上药,夏舜颁下第一道旨意:“反攻矩州!”

    逃亡的路上他与萧洵商议过,萧洵已传令孤镇的长平军赶往延康郡,算算时间,再过一两天就能到,到时候他和独孤逊打矩州,萧洵打延康郡,这笔账,他要跟萧怀简好好算算!

    两天后,进攻的鼓声响彻天际,大夏军兵临城下,夏舜带伤指挥,反攻矩州。

    巍川连绵不绝的丘陵中,萧洵紧紧握住萧元贞的手:“大哥!”

    “夏舜没事了?”萧元贞的神色还是一贯的从容。

    “没事了,”萧洵深吸一口气,压下伤口的巨疼,“长平军很快就会赶到,我已经与夏舜约好,他打矩州,我打延康,一同对付萧怀简!”

    “好。”萧元贞点头,“陈帆前几天潜进城中跟陛下取得联系,眼下他被萧怀简软禁,逼他下诏改立太子。”

    萧洵冷哼一声:“做梦!”

    他的神色突然又温存起来:“大哥,我见到阿拂了。”

    萧元贞沉吟着,没有说话,萧洵握着他的手:“大哥,此事过后,我要去陪阿拂,陪瑟瑟去了,以后就不能留在大哥身边了。”

    萧元贞叹口气,点了点头。

    “大哥,”萧洵看着他,“就按盟书说的,从此与大夏划疆而治,两不相扰,行不行?”

    萧元贞心中翻江倒海,一边是一统天下的雄心,一边是他一手带大的幼弟,为着心爱的女人和孩子,神色哀恳地看着他。

    许久,萧元贞松开手:“好。”

    萧洵松一口气,天下只能有一个皇帝,大夏与大邺也许迟早还有一战,但只要他在,这仗,就决不能打,阿拂的家,阿拂的国,他一定为她守护!

    “阿洵,”萧元贞望向延康郡方向,“但愿将来,你我兄弟不至于刀兵相见。”

    “不会!”萧洵咧嘴一笑,与他并肩站着,“阿拂是我至爱,大哥是我至亲,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远处传来人马响动,萧洵眺望着,最远处一线烟尘,隐约能看见他熟悉的旗帜,长平军来了。

    “大哥,”萧洵翻身上马,“攻城!”

    白昼瞬息而过,紧接着是黑夜,喊杀声始终没有停歇过,第二天一早,矩州率先被攻破,崔拂随着大军入城时,抬眼望去,延康郡方向烽烟滚滚,战事还没停歇。

    “父亲!”耳边传来独孤敬彝的叫声,他在人群中发现了独孤逊,“父亲!”

    崔拂看见独孤逊当胸包扎着,手上还带着些烧伤,快步走向夏舜:“臣参见陛下!”

    崔拂松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焦虑更甚,独孤逊平安回来了,萧洵呢,他那边情形如何?

    看看日中,眨眼又是傍晚,战鼓声突然转为急促,斥候飞奔前来报信:“萧洵入城了!”

    崔拂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崔拂紧紧握住掌心,脸上流露出无法掩饰的笑容。

    边上,独孤逊转过脸,无声地叹了口气。

    延康郡中,长平军横扫四方,萧元贞催马上前,朗声呼喊萧怀简:“二弟,到这个时候,你还想往哪里逃?”

    萧怀简横刀架着萧仁纲,飞快地向出口移动:“陛下在此,大哥是要对陛下无礼吗?”

    “逆子!”萧仁纲怒斥,“还不快快放开朕?”

    萧仁纲笑了下:“阿耶,眼下只能再帮儿子一次了……”

    话音未落,突然觉得一阵冷风袭来,本能地一侧身,下一息,萧洵从城楼上一跃而下,手起刀落,萧仁纲来不及躲避,握刀的右手被连肩劈断,大叫一声。

    萧仁纲猛然脱出禁锢,踉跄着摔出去,又被萧元贞接住,余光瞥见萧洵再次举刀,忍不住脱口说道:“住手,你二哥知罪了……”

    话音未落,环首刀重重落下,惨叫声中,萧仁纲扑倒在地,气绝身亡。

    “你,你!”萧仁纲抖着手,“他是你亲生兄长!”

    “阿耶,”萧元贞扶住他,语声低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萧仁纲脸色变了几变,颓然低头:“好生厚葬。”

    萧洵收刀,一把抓过萧怀简的心腹:“严凌在哪里?”

    “在郡府地牢!”那人发着抖,“大王饶……”

    命字还没出口,早已身首异处,萧洵随手抓过一匹马,飞奔向郡府,咣一声,踢开了地牢。

    黑暗中,严凌猛地抬头,待看清是他时,低低一笑:“你终于来了。”

    镣铐声响中,严凌慢慢站起:“是来杀我的?你找到阿拂了?”

    萧洵一眼不发,拽住他手上铁链,将他连滚带爬拖了出来,严凌咳嗽着,上气不接下气:“也好,总算还能再见她一面……”

    咣,萧洵倒转刀背拍在他头上,打晕后丢上马背,向着矩州城疾奔而去。

    风声呼啸在耳边,背上的伤疼得如同剜心,萧洵加上一鞭,只管向前跑着,她肯见他了,她甚至还让他抱了,她也许会原谅他的,他这就去见她,从今往后,再不与她分开!

    半个时辰后,萧洵策马入城,在无数人丛中找到了崔拂。

    她跟在夏舜身旁,看见他时眼睛那么亮,像天上的星辰。萧洵心里一宽,多日的疲惫和伤痛骤然袭来,眼前有些模糊:“阿拂,我把严凌带来了!”

    拼起最后一点精神奔向她:“阿拂!”

    崔拂情不自禁地站起,正要迎上去时,却见萧洵身子一晃,摔倒在地。

    “阿洵!”崔拂脱口叫了一声。

    天旋地转中,萧洵看见了崔拂的脸,她那么着急,她是为他着急,她还像从前那样,对他是那么的好。萧洵想说点什么,想握她的手,却提不起一点力气,最后的影像是她突然凑近的脸。

    “醒醒,阿洵!”崔拂抱着萧洵,失声叫道。

    御医很快上前查看,崔拂被夏舜扶起,模糊的视线里看见御医剪开萧洵的衣服,后背上遍布着深黑的淤青,已经看不见一丁点正常的肤色。

    “他是为了救我。”夏舜欲言又止,“阿鸾……”

    崔拂死死掐着手心,萧洵,还是当初那个萧洵,不顾一切,固执又激烈,她一直藏在心底的少年。

    “陛下,长公主,”独孤逊押着严凌走来,“他怎么处置?”

    “杀!”夏舜解下长剑递过来,“阿鸾,这个仇,你亲手去报!”

    崔拂在恍惚中接过剑,眼前的严凌形销骨立,肮脏腐臭,几乎让她认不出来,他低低笑着:“阿拂,杀了我吧。”

    眼前闪过那年的青草坡,背着她的温润少年,美好的表象背后,是如此肮脏的真相,还好,她将亲手终结这一切。崔拂咬着牙,一剑刺出。

    ……

    萧洵在混乱中挣扎,身上热了又冷,冷了又热,像夹在地狱与人间的边缘,不知哪里才是出路,几次想要放弃,又总觉得远处似有一个身影,一个他找了多年,求了多年的身影,告诉他不要放弃,是谁呢?

    萧洵苦苦思索,答案似乎就在眼前,却怎么也想不出,昏沉中似乎总有人在耳边轻声唤他:“阿洵,阿洵。”

    是谁,谁会这样叫他,叫得他心肠都要揉碎了?

    萧洵隐约觉得,只要他想起了这个人,就能找到出去的路了,她是谁?

    病榻旁,崔拂极力按住他踌躇挣扎的身体,扬声叫人:“御医!”

    三四个御医急急跑来,一边施针一边换药:“伤势拖了太久,高热不退,须得熬过今晚才行。”

    药一碗碗灌下去,银针插在紧要的穴位,萧洵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入夜时崔拂依旧守在榻边,用冰过的布巾反复擦拭他的身体,伤疤真多啊,当胸那条斜着贯穿的,就是当年遇到他时,他身上的伤口。

    一眨眼间六年过去了,他们有了瑟瑟,他们分开又相聚,他依旧受伤昏迷,时光好像走了一个圆,最终回到了起点。

    当初的少年已经有了皱纹,唯独那颗固执激烈的心,依旧不曾改变分毫。

    崔拂俯身,含泪在萧洵耳边低语:“阿洵,快回来吧,我和瑟瑟都等着你。”

    萧洵在混乱中拼命寻找,突然听见了瑟瑟这个名字。瑟瑟,瑟瑟?记忆如同闸门,突然被撬开,瑟瑟,他的女儿,阿拂,他最最心爱的阿拂!

    无边混沌刹那间散去,萧洵大吼一声,睁开眼睛。

    眼前是他心心念念,放在心尖上时刻不曾忘怀的脸,她带着笑,又含着泪:“你终于醒了!”

    萧洵怔忪着,片刻后,又被狂喜淹没:“阿拂,我的阿拂!”

    他猛地拥抱过去,伤口被撕扯着,钻心的疼,萧洵却什么也不记得,只是紧紧搂着崔拂:“阿拂,是你吗?”

    “是我,”崔拂掉着泪,“是我。”

    她动作轻柔:“快躺下,你伤的很重,不能乱动。”

    许久,萧洵终于舍得躺下,却又把脸贴在她手心里,轻轻蹭着:“阿拂,真的是你吗?你肯见我了?”

    “是我,”崔拂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唇边带着笑,“我肯见你了,我上次就见你了。”

    “真的?”萧洵害怕是梦,只管贴着她的手,“以后也会见我?”

    “会。”崔拂柔声道,“只要你好好养伤,我每天都来陪你。”

    “好!”萧洵像孩子一般重重点头,“我一定好好养伤!”

    “喝点水,”崔拂拿过水碗送到他嘴边,“你嘴唇都裂了。”  

    萧洵在她手里喝了一大口,再抬头时,眼中都是哀恳:“阿拂,我知道错了,我以后拼上性命也要对你好,别不要我,好不好?”

    他孤独又绝望,像无家可归的狼,崔拂转过脸,许久:“你先好好养伤。”

    “阿拂,”萧洵急了,猛地爬起来,“别不要我!”

    伤口被撕扯,刹那间渗出鲜血,崔拂心里一紧:“别动!”

    她扶着他慢慢躺好,手心里突然一热,有灼热的泪滴下来,萧洵哽咽着:“阿拂,别不要我,别不要我……”

    崔拂难受到了极点,伸手抱住他,终于轻轻点头:“好。”

    萧洵低低啊了一声,贴着她的手心,许久也不曾抬头。

    啪,烛花爆了一下,崔拂听见萧洵喃喃的声音:“阿拂,我想瑟瑟了,想我们的女儿。”

    “好好养伤,”崔拂抚着他的头发,“等你伤好了,我带你去看瑟瑟。”

    “真的?”萧洵惊喜抬头,“我能见她吗?”

    “真的,”崔拂笑着,像瑟瑟那样,伸出了小手指,“我们拉钩。”

    “拉钩!”萧洵立刻伸手与她勾了一下,放声大笑,“阿拂,我好欢喜,我好欢喜!”

    门外,夏舜停住步子,松一口气:“总算醒了。”

    “醒了,”萧元贞点头,“临来时六弟说以后要跟着长公主,从今往后,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他伸出手掌:“两国永结秦晋之好,从今往后,再无干戈。”

    “好,”夏舜伸手与他击掌,“从今往后,再无干戈!”

    半个月后。

    车马向着复京官道快快行进,萧洵几次推门,按耐不住焦急:“阿拂,就让我骑马吧,骑马快,我着急见瑟瑟!”

    “不行,”崔拂横他一眼,“说好的,只能坐车,不能骑马,你得好好养伤。”

    萧洵双手一分,扒开了衣袍:“我已经好了,不信你看!”

    崔拂脸上一红,嗔道:“穿上!”

    萧洵很快整好衣服,还是不死心:“我真的已经好了,就让我骑马吧,我想女儿了!”

    却在这时,听见远处一声娇嫩的呼唤:“阿娘!”

    瑟瑟!萧洵猛地跳下车:“阿拂,是女儿,我记得她的声音!”

    车子急急停住,崔拂望出去,大道上鸾铃声响,一辆朱轮车正飞快地向她驶来,怀琮骑马跟在边上,窗户里瑟瑟向她招手:“阿娘!”

    崔拂跳下车,提起裙子向她跑去:“瑟瑟!”

    萧洵已经跑出去老远了,又突然回头,跑来拉起她一起向前,崔拂笑着,余光里瞥见他狂喜的脸,眉眼飞扬着,露出尖尖的犬齿,依旧是当初那个少年。

    “阿娘,”朱轮车在身前停下,瑟瑟一蹦跳了下来,“我好想你!”

    崔拂弯腰抱起她,耳边听见萧洵微微颤抖的询问:“阿拂,我可以抱抱她吗?”

    崔拂低低笑着:“可以。”

    “阿娘,”瑟瑟搂着她的脖子,好奇地看萧洵,“我见过他,他是谁呀?”

    崔拂轻轻将她交过,萧洵僵着两只胳膊,像对待天下最珍贵的珍宝一般,惊喜着接过瑟瑟,微风吹起瑟瑟耳边柔软的头发,崔拂看着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含笑靠向萧洵:“瑟瑟,他是你阿耶。”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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