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不许他改变世界,又允许他自身开悟。有的时候,顾衍甚至觉得这是对他的惩罚。
他怀念自己曾经生活的时代,并且想为之努力,可他活跃的思想和对内在的修炼更本不可能被付诸实践。黑暗从来不是阻挡他追求光明的障碍,真正阻挡他的是未知。
他可以用自身的残缺换取百姓的富足,可他根本不能保证天道什么时候会将这些改变收回。没有人能承受由奢入简的痛苦,顾衍也不忍心让百姓去承受自己的私心——重新回到曾经的生活中去。
他在不知道天道存在的时候,将肥料传授于民,付诸实践。迎接他的就是双目失明。这一次是他的眼睛可以抵消改变历史的影响,下一次呢?当他的生命都不足以抵消时,是不是就轮到受益者去偿还了?他不敢去想。
在开悟君民之间的关系后,他眼睛稍微可以视光,这大概是天道最后的仁慈。
而如今——
他顺着模糊的色块看向对面坐着的小人,他没有开悟,他只是将自己的领悟教导于对面之人而已。
黑暗中,顾衍好像好像抓到了什么。就像是漂浮在流水中的人忽然捉住了一根浮草,他不知道这根浮草能保护他多久,可这是他唯一的选择,他只能紧紧攥在手里。在此时,顾衍才意识到,当天道打压他时,他从来没有低头过,即使自暴自弃地藏秘了所有想法,像真正的贵族生活了一整年后,他还是没有真正的向命运,向那无形的东西低过头。他一直都没有放弃过施展自己的才华。
他抬头‘看’向端坐对面的人,心中千百万思绪就这样在喉间滚动,只是犹豫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思来想去最后只留下眼神中的坚定和唇齿间的静默。嬴政看不出自己的老师犹豫再三究竟想说些什么,他不觉得自己刚刚的回答有什么可让老师纠结的,同样思来想去没有再张嘴,有才之人必有其异,这是他做了多年的王所得的经验,他也相信等到顾延想说的时候他自然会说。
年龄相仿的师生二人就这样各想各地,保持了难得的安静。
虽然顾衍的身体只有十岁,但灵魂毕竟已经成年多时,冷静下来后,再加上多年的思考,他很快就将其中关节想通。
对面的人是特殊的,教导他使其理解自己的思想恐怕是天道承认的。甚至,天道会承认自己学生对客观世界所做出的改变。
而随着改变越来越贴近自己的想法,失明也会自然痊愈——目盲本就是天道对自己强行改变世界的惩罚,只要自己的学生将客观世界改造的进度加快,跟上自己所做的改变,惩罚自然不存在了。
也就是说,嬴正是世界所承认的异数。
等等——
顾衍顿了顿,将目光投向正在看书简的学生,“阿正,你我认识后我还不知你的名字如何书写。”只是给王太孙教习礼仪文字,没有必要下达文书,所以顾衍也没有机会知道‘正’的具体字形。可现在,连姓带名的读起来倒是像那位千古一帝的名字。
更何况,天道都承认了他。
顾衍心生疑虑,便直接向学生本人求证。
“朕名,王政之政。”嬴政皱了皱眉头,搞了半天自己的老师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怎么写?看来自己的确不被重视啊!
此时任何人都可以自称朕,这个字在被秦始皇下令禁止旁人使用之前只是个普通自称。
太阳行至中天,散发着灼目的光芒让顾衍刚刚可以视光的眼睛有些不受控制的想要流泪,只是不知道那眼泪究竟是因为眼睛被光灼伤,还是因为瞳孔地震。
千古一帝!竟然是秦始皇嬴政!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但在嬴政没有亲口承认的时候他还是心存侥幸的。自春秋以来,因为人口的增长,重名的几率几乎是飙升,什么白,正,旦,夕几乎各国公室都要有好几个,这也间接出现了很多新造字——为了区分人名。
他本来以为自己只是在教导一个和秦始皇名讳同音的公室子弟罢了,没想到竟然是本人。
顾衍原本平静的拿水杯的手都有点颤抖,强装镇定的将耳杯放下,“是我愚钝了,以为阿政是正义之正。”不过他是嬴政才说得通啊,如此早慧,如此凌厉,只有他才会是千古第一帝啊!
嬴政敏锐的感受到顾衍情绪的变化,心下一凌,顾衍认识他?不,看样子他恐怕是知道‘嬴姓赵氏政’这个名字。为什么......被各种阴谋锻炼了一辈子的大脑开始飞速工作,可他想不出任何和顾衍这样的变化有关的阴谋诡计。
在第一次见面时,他怀疑顾衍和他都是重生之人。可观其举止,虽然礼仪完备可姿态随性,不像是被正统贵族教导成年的样子,表情喜好更不似老者重生——他的心态至少还停留在青年时代。
最后,想起那夹杂着他从未了解的思想的经书,目盲但行止无虞,和早上他对着蚂蚁说话的样子,嬴政心里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他穷尽一生追求仙人长生,智慧开新,能与蝼蚁言,这不就是徐福那个竖子口中的仙人吗?只是仙人罹难,这才目盲以凡人躯停留人间,机缘所在成为自己的老师。
天命在朕!
嬴政忽然就骄傲起来,笑着看自己强装镇定的老师,心想既然仙人都知道自己的特殊那必是全力助他。这一世,他要创造比上一世更辉煌的成就。
思虑下,嬴政更是对顾衍恭让礼敬。
然后他足足有一周都没有再见顾衍。
顾衍的小院子虽然是华阳太后命人修建,可设计的稿子却是他一笔一划精雕细琢出来的。此时的工匠职业素质极高,更不要说宫廷里少府的那些匠人了,几乎是将顾衍的想法一一实现了。这里的每一处的设置,都颇有些后世苏州园林的风范,与此时流行的庄园院落风格大不相同。顾衍曾经带着嬴政一步一步踏过院子的每一处角落,为他介绍其中的美好寓意。
就连花园里的青砖路,顾衍都戏称那砖铺的像是人字,所以他们走在上面便是‘人上人’。
嬴政有的时候也感慨自己的老师有那么多想法,看起来也颇喜欢享乐,可这幽静院落却少有仆从。至少,就那几个奚奴根本赶不上一般人家的排场。他想起前些天第一次来时,顾衍那一副不用人陪自己就能天荒地老的样子,就觉得自己的老师实乃奇人。
‘就是在仙人行列里,他应该也算奇怪的了吧!’嬴政在心里嘀咕着。
坐在书房里,嬴政默写着早就烂熟于心的《商君书》。此时书简贵重,如果不去王室藏书库,恐怕他是没有机会再见前世看到的那样多的书册了。好在他记性不错,大多书册都能默写,在顾衍不与他见面的时候他就会整理这些书简。
至于回到朝堂?他不着急,总有机会的。
“先生何在?”顾衍不在,嬴政也不用装的听话乖巧,常居上位的气势充斥着整个书房。
越丫稽首,将额头死死贴着地面,谨慎但镇定的说,“少主巡视里中,择日而返。”只是微微颤抖的声音还是暴露了她的不平静。
"呵。"
嬴政没有说什么,只是嗤笑一声,越丫将头埋的更深了。她在心里祈祷,少主赶快回来吧!再不回来,您的学生就要把书院里的所有仆从都吓死了!
因为书院所在是一片被秦王批下的空里,只有顾衍、嬴政和些许仆从居住,书院建好了但周边还是一片荒芜。顾衍自从有了通过嬴政的手来为百姓提供更好的生活,这一念头后就克制不了自己的想要实地考察一下周遭的环境,先前不理会是他除了教书了无所求,如今不一样了!他当然要从手边的地方管起,最好能将这片里改作试验田或者工厂——
正想着,顾衍停下了脚步。
“远处发生什么了?”顾衍隐约听到喧哗声,用鸱鸮仗遥遥的指了指前方。在他的眼里大小不一的黑点在晃动,好像是一堆人影。此时正是初春,周遭都翠绿一片,只有那边人声鼎沸,阴影成团,顾衍很容易就注意到了。
韩徒跟在他的身后,听到主人的问询立刻手搭凉棚眯着眼睛看了看,仔细分辨后说“好似农人争执。”他说的比较委婉,因为看样子说是斗殴都不为过。此时斗殴是常事,就是秦国这样法律森严的国家都时有发生,其他诸国认为男孩不杀人的话就不算成年的地方更是不鲜,韩徒并没有大惊小怪,只是问了一句,“少主,需要我去拦住他们吗?”在哪个里打架,里长都要负责处理的。
“去问问。”顾衍平和的吩咐,丝毫没有因为有人在自己的里上打架生气。此时农人集体斗殴大抵是因为争水,争肥。
活着已经很艰难了,很少有人因其他事寻衅。更何况,秦律严苛若是无故争执是要罚钱的。这里是空里,这些农人的里长既然没有阻止,很大概率是因为生产所需。
果不其然,韩徒回来说是农人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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