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先觉的圣贤尚且有错,谁能无错?
慕星遥在脑海中仔仔细细搜寻一遍古往今来的先知圣贤、帝王将相,孔夫子尚且冤枉颜回,秦始皇尚且险些因吕不韦之故驱逐六国人才自断臂膀,这些人都是青史留名、荟聚文武精华的存在,尚且犯错,何况别人?
那贺兰涯呢?贺兰涯又犯了什么错?
慕星遥瞧向贺兰涯:“你犯了什么错?”
贺兰涯微微一笑,并不说话。慕星遥却注意到他眼下一片冷漠,眉头也些微蹙起,望向窗外清寒的月光。像是贺兰涯这样自傲的人,他若是犯错,表面云淡风轻,其实一定会耿耿于怀。
慕星遥安慰道:“你也说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她叹口气,这句话说来简单,实则要释然并不容易。那些她贪玩过的岁月,原来是花姨一直为她竭力撑伞,她的心如何能平静?
慕星遥重新道:“如果你犯的错误和我犯的错误一样难以自我排遣,那我们正好同行。我之前听过一句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足下会生出疑窦……”
“足下也能踏满新知。”贺兰涯接过这句话。
天色已晚,贺兰涯起身离开,慕星遥吹灭房间里的烛火入睡。
翌日。
慕星遥带着小鱼她们来到一处人声鼎沸的地方。修士们各司其职,医修在翻晒药草,来往的剑修、法修皆一脸肃穆之色,佛修们如同金刚怒目,刚从战场上下来。
这儿叫做安民营。组织它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齐玉书、千春门陆门主以及云佛宗度言大师等人。
这些人看腻了修真界宗门间的倾轧,看腻了在混沌魔族来袭时,居然也有宗门想从乱世中牟利,他们和道盟的理念更是不同,干脆重新扯旗,命名为安民营,和混沌魔族做抵抗,护佑修士不必低混沌魔族一等。
贺兰涯自然和齐玉书叙旧去了,慕星遥则带上小鱼去找陆门主。
陆门主正在教一群医修学东西,见到慕星遥来,让他们自己讨论,自己出了门,关切道:“你一切都好?当初那个人可有为难你?”
她说的是当初的红衣女带走慕星遥的事。
“一切都好。”慕星遥和她寒暄几句,开门见山问:“陆门主,您门下是否有弟子愿收弟子?”
陆门主见到慕星遥旁边怯生生的小鱼,心下了然,她绽开一抹笑:“现下战事吃紧,连医修也损伤惨重,我正愁没有好苗子传承衣钵。”
陆门主共有五名真传弟子,在这场战事中,已经陆陆续续死来只剩三个。
她拿出一个测灵球,放在小鱼手上,一瞬间,绿色的光华绽开,陆门主惊喜呼了一声:“单木灵根。”她拿出草药,放到小鱼面前,走马观花似的过一遍,再重新问小鱼,刚才的草药都有些什么特征。
小鱼回答得对成。
陆门主欣喜坏了,还要继续再测小鱼的天赋,慕星遥担心窥测到千春门的法术,便先一步出去。
她走到外面,看一片欣欣向荣之景的安民营,既觉得喜悦,下一瞬,又不免为花姨担心。所谓酸甜夹杂,身如裂隙之草不外如是。
过了会儿,陆门主春风得意地牵着小鱼的手出来,她对慕星遥说,小鱼在医道上的天赋非常高,她已经决定把小鱼收成真传弟子。
末了,陆门主还问慕星遥:“这次混沌魔族的事,你们陵合洲也深受其害,你要不要也来我们安民营?这次,咱们没有宗门之见,没有利益攻伐,有的,只是为全天下修士不朝混沌魔族卑躬屈膝的决心,你来不来?”
慕星遥笑了笑,没说任何理由拒绝了陆门主。
在天下大乱时,能够有一腔热血为心中的理想投身是幸事,她没这么幸运。混沌魔族和人族,她谁都不想帮。
慕星遥让小猫和小鱼告别,小鱼抱着她说了好一番话,又红着眼睛不知道和小猫说了什么,小猫也红了眼睛。
她再去找贺兰涯。
贺兰涯此刻正和齐玉书在一块儿,齐玉书此时除开之前的温雅之外,身上多了几分见血的肃杀之气。
慕星遥听到他说:“我曾猜到过是如此,但我无颜责怪尊上。对您来说,天下各族您一视同仁,我们落到今天的地步,怪不得任何人。”
这些恶事虽不是他们做下,但他们先入为主认为混沌魔族邪恶,相信道盟的人,多年失察,才导致了现在的局面。
贺兰涯又说了什么,慕星遥听不大清楚。只又听到齐玉书说了一句:“是,谨遵尊上教诲。”
很快,安民营又有人来报战事吃紧,齐玉书提剑匆匆上了战场,他落下一句:“请尊上和圣女在安民营歇息后再行。”
齐玉书需要贺兰涯留下来,他想要贺兰涯看到安民营中的一切,需要这位被触怒的神重新怜悯、正视人族。
贺兰涯道:“不必。”
齐玉书星点般的眼眸很快黯淡下来。
他离开后,慕星遥和贺兰涯也离开了安民营。安民营的温暖灯火在现在的修真界,温暖得甚至不真切。
二人御风而行,带着小猫去练剑的洞天福地。
路上,贺兰涯忽然道:“我培养齐玉书,并不只是为了让齐玉书帮我暂管这具身躯。”
他很少有主动倾诉的时候,慕星遥认真倾听。
“齐玉书正直良善,我本以为,等现在这群人死后,将来,齐玉书经历了混沌魔族之祸,会更具备带领未来人族的才能。”
慕星遥终于知道了,“所以当初在太阳灵山,你提醒齐玉书去探查真相?”那时,慕星遥只觉得贺兰涯古怪,一方面帮混沌魔族,一方面帮人族。
但若是贺兰涯的目的是让齐玉书晓彻黑暗,那就能说得通。
贺兰涯也道:“是。但现在……”
慕星遥竖着耳朵听,“我也许是错的,连混沌魔族都要止战,我给了他们刀,他们也用了这把刀,但它们的族运是收敛刀锋?”
可笑之极。
慕星遥得贺兰涯几次开解,她身陷自己心中的迷宫,对别人的迷宫看得倒分明,可能这就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她说:“你看小猫,小猫也是混沌魔族,但他同样受到战争的戕害。在战争面前,没有绝对的赢家。”
“若他们坚持,这片山河都是他们的囊中物,得到的远胜失去。”贺兰涯并不动容。
慕星遥用手遮住小猫的耳朵,别让高空的风吹坏他:“可是,任何一个种族想要真正全面地发展,都需要和平。从现在的局势来看,混沌魔族要想彻底吞并人族,需要很长久的时间。而且,只要他们不杀尽人族,人族就会反扑。”
“你给了他们智慧,也许他们认为这样不划算?”慕星遥说。
“不可能不划算。”贺兰涯言之凿凿。慕星遥知道,争夺来灵脉、土地、就能获得源源不断的好处,哪怕牺牲几代魔都值得。
她说:“我指的不划算,指的是命。”
贺兰涯衣袍猎猎,他眼底始终有着不化的冷酷。慕星遥知道,这才是一个神该有的样子。
贺兰涯看到混沌魔族遭遇的痛苦,但是,他高高在上,他所选择的就是弥补他们曾经遭遇的痛苦,用族运、用天下来弥补他们,而在争夺天下的过程中付出的血汗、性命,在贺兰涯那里,自动化为值不值的砝码。
他觉得最后的结果喜人,就够了。
慕星遥垂下眼眸:“你只忘掉一点,混沌魔族受到多年的折磨、欺压,一朝有了智慧和实力,他们如若一直要在血水中打拼,这样的生活,是他们想要的吗?”
“羁旅多年的人想要安定,久病难治的人想要健康,从未正常生活过的混沌魔族或许更想要正常的生活?”
听起来很丢人,没有一点雄才大略,雄略的君主不该如此贪图安逸,惧怕牺牲。但是,对大多数人来说,安逸的生活才是他们想要的,宁做文景犬,不做汉武人就是如此。
贺兰涯冷笑:“你的意思是,划江而治和人族共分天下,就是他们的夙愿?”
慕星遥立马给自己洗脱干系:“我瞎猜的,我从来没执掌过权力,所以我猜的不作数。”
“……”贺兰涯心说,无论经历多少次,每次她说了什么出格的话,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溜得是真的快。
但她这次没说错,她的心从来不和执掌权柄者共情,想的都是百姓生活。
而混沌魔族从艰辛被欺压到如今,的确需要休养生息,所以,混沌魔族的族运应在止战上边。等他们发泄完对人族的仇恨后,就会想过上正常的生活。
那是他们被关在笼子里一代又一代积累下来的渴望。
贺兰涯袍袖中双手攥紧,一股郁气凝结于心消散不开,他若强行改变混沌魔族的族运,对混沌魔族来说,又是一次伤害,可他不改,贺兰涯蹙紧眉头:“混沌魔族被欺千年,人族,甚至敢不顾本尊,生造出一个这样的种族,难道只施加几十年的战乱就够了?”
贺兰涯认为远远不够。
慕星遥拍拍他的肩膀,手上还沾着一点猫毛:“你想不通?没关系,我也想不通,反正时间还这么长,我们慢慢想。”
贺兰涯一瞥,他的肩膀上也被沾上了猫毛。
慕星遥瞳孔一缩,面色如常地给他拂走。
贺兰涯:……
看在近日慕星遥比往常活泼的份上,他忍了猫毛,一拉她:“走。”
小猫练剑的地方是一处山,宛如洞天福地,这里的山壁上都残留着齐玉书练剑的痕迹。这么一个地方,毫无人烟,小猫将要在这里修炼许久。
慕星遥都觉得清苦太甚,小猫却神采奕奕,猫爪子在山壁上的剑痕上摸了又摸,一副留恋不舍的样子。
最后,他还恭敬地想给贺兰涯磕头,执师徒礼,被贺兰涯避开。
贺兰涯给小猫留下传讯的玉简后,再和慕星遥离开。
他们二人要踏遍现在破碎的山河,人在黑暗迷途时,没有药会从天而降,想要从漩涡中离开,就只得自己去找。
他们一起踏遍万里河山,青白色的衣袍和绯红色的窈窕身影总是相携一处。
路过鲜少有人的地方,他们会一起摘莲蓬、剥莲子,看着绿波荡漾从船下飘过,慕星遥扬起水波,点点水花洒在两人身上。
路过每个晚上,两人会一起坐着看星星。他们早有肌肤之亲,却从未再越雷池一步。
按照贺兰涯的话来说就是,当初的开始只是一场强取豪夺,若仅仅是利用,继续也无妨,可他要的更多,克制也需要更多。
最重要的是白天,慕星遥会和贺兰涯一起去人多的地方。
他们接触过战争中最沉痛的伤口,在疮痍的大地上,看着一群又一群的人、魔跟随战争的脚步。
总是有人被战争戕害,慕星遥也像救小猫小鱼那样,救了许多战争中的可怜人,老者、幼童、妇女……战争不会因为年纪而放过任何一个人。
救下的这些人,慕星遥大多会把他们送到安民营,若是魔,就由贺兰涯送去混沌魔族。
慕星遥现在仍然是魔,血魄弓同样杀气凛然,但她出箭时的杀气,已经半点不折磨良心。
但是,她和贺兰涯,偶尔谈及心中困惑,都全无解答。
他们继续行路,终于有一日,慕星遥和贺兰涯碰到了一场战斗。
这场战斗的发起者,居然还是他们的熟人。
那是一个大家子,由爷爷、媳妇还有孙子、孙女组成,家里的男人早就死了,慕星遥和贺兰涯把他们一家从铁蹄下救出来的时候,他们涕泗横流。
他们纯朴,看贺兰涯和慕星遥的打扮,以为他们是落难的宗门子弟,就像许多被混沌魔族侵占宗门后逃难的宗门子弟一样,打扮不俗,背地里也是风霜侵袭。
这大家子人为了感恩慕星遥和贺兰涯,一个劲把衣食给他们,他们没有要,这家人就和一路流亡的人一路同行,也是互帮互助。
就是这么一群善良的人,现在在抢东西。
那位老爷爷拿着从战场上捡来防身的长剑,和另一名男人火拼,媳妇颇有点修仙资质,现在操控着水球眼睛放光地盯着别人兜里的东西。就连两个小孩子,也扑上去对着别人又咬又打。
他们抢东西的那一家,也是流民,全都饿得面黄肌瘦。
这是一场并不美观的战斗,任何下三滥的招数都能在这里看到,每一家人想的都是如何蚕食对方活下来,如何至对方于死地,而在此之前,他们素不相识,并无仇怨。
慕星遥站在雾里,面色沉静:“我之前分明把他们送去了安民营。”
“安民营和混沌魔族的营地,都分别被攻破过几次。每次被攻破,不可能带走所有人。”贺兰涯站在一旁,“所以,他们再度成为流民。”
慕星遥见到原本善良的人脸上满是扭曲:“他们太饿了。”
饥饿和生产能改变一个人,当腹中焦灼的饿感传来时,谁能想到对方无辜?也许有人能一直坚持宁死不伤害人,但在这一刻,慕星遥无法对这家人进行谴责。
他们只是做了现在最想做的事情,于身份和立场上,他们都是人族,戕害同族是不义之事,值得指责,每个人也不该为自己的生命害别人的生命。但在情感上,慕星遥没办法指责他们。
就在慕星遥要从雾中走出,分开他们时,黑云一般的妖马从天空飞过。
天空中的混沌魔族发现这里的人族,分出一个魔族下来,手持长刀就要夺走这群人的性命。
这群人中唯一会法术的那名女修只会简单的水球术、水幕术,现在她本能用水幕术隐藏自己的家人,却因为刚才抢东西用了灵力,现在无论如何也施展不出水幕术。
那名老爷爷本来老当益壮,现在还想反抗混沌魔族,可是,他也因为争斗,左臂被砍得抬不起来。
另外一家人同样如此,能在乱世中有幸做活着的流民的,都多多少少有些本事。这家人会制些符,可在刚才抢东西时,符咒同样消耗光了。
本来,他们都有自己的法子能够应对混沌魔族——毕竟混沌魔族大军不会停下,对他们这些虾米来说,只要能应对小兵就足够。
可因为刚才抢东西、戕害同族的举动,现在他们都要死了。
幕星遥看着他们脸上的后悔和痛楚,一瞬间脑海里划过一些东西……
这群人的做法,在现在来看错了吗?错了。
可在当时,他们都要粮食才能活下去,他们这才争抢东西,他们当时的选择在情理之中。人为什么总要为不知道、却做了的事情后悔?人何必要受这样的指责?
每一个人,都希望自己算无遗策,不做错事,想要什么就一步步正确地走向什么。
慕星遥对自己也有着这样的要求,可她现在看着这两家人,他们活着已经非常艰难,要考虑的东西非常多,他们做错了一个选择、多个选择,难道不正常吗?
总有人因为一个人的一句话错误、一个事情的错误就武断地评价一个人,仿佛错误只能被零容忍。
慕星遥骨头开始痛起来,她从这两家人身上,好像想到了过往的种种见闻——她和贺兰涯后面游历时,会刻意不再去接触修真界的阴暗面,但慕星遥此时回头去想,那些抢粮食的,那些做皮肉生意的,是活不下去了。
他们站在修真界的阴暗面,不只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本就代表着一种现象。
慕星遥想到了那句佛家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她之前向来鄙夷这句话,凭什么放下屠刀就能成佛?好人就要经历千难万苦?
但慕星遥看着这两家人,好像懂了一点。
好人、坏人、邪恶、善良……从来不是简单的标签。
那名混沌魔族原本杀人的刀停下,嗅到空气中山雨欲来的味道,带着一种浓郁的香,就连天上走远的妖马大军都停顿下来。
贺兰涯看向雾中的慕星遥,她衣袍鼓动,天香蝴蝶骨发出醉人的香味,双眸低垂,透出旖旎的紫色。除开暗紫色的魔力鼓动之外,她身上缠绕着一股金色,金色的佛莲在她身边绽放。
佛?
贺兰涯很快反应过来,布下天罗地网阵为慕星遥护法,她这是在顿悟。
慕星遥现在是魔,之前学的是道,但她现在顿悟的是佛法,贺兰涯倒不意外,佛道本为一家。他在之前就告诉过慕星遥,云佛宗的心法更适合她。
慕星遥不爱修炼,更喜欢问明己身、心,这是她经过打击发现自己的心有误便堕入魔的原因,也是她顿悟的原因。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莫过如是。
慕星遥皱起眉头,如若所有事都像是这样,放下屠刀即可立地成佛,那么,这世间是什么样子?
她有些迷惘,刚才不断翻飞的衣袍渐渐凝滞下来。一股鲜血呛在喉头,她的身躯在风中摇摇欲坠,贺兰涯此时不敢上前打扰她。
空中的雾气中开出一点血花,慕星遥忍着疼痛,再将目光放到前方。
前方,那名混沌魔族觉察到危险,更要加快速度杀了这几人回去复命,而那几人既然逃脱不了,全都咬着牙红着眼,往前面拼杀。拼杀……他们没有任何值得拼杀的武器,只有两双手、两条腿和一腔暴怒。
那名爷爷被掀翻在地,指甲陷入血水里,但他的目光犹如一头愤怒的狮王,连久经沙场的混沌魔族都为之一顿。
贺兰涯指尖月霜色的光芒闪烁,冷酷的眼在此时也染上一些温度。他的目光穿过眼前的老者、幼童,跨越到这片修真界的其他地方,那里,也在上演着同样的事情。
这些人做了恶事,但贺兰涯亲自看见了他们曾经的良善,在红尘里打滚的不易,最后他们堕落作恶……作恶仍然不被贺兰涯所喜,但他并不似之前那样,因为道盟和那些修士做的恶事,就想毁灭现在的修真界,重新来一场轮回。
神明高高在上,在高处不胜寒处会有最高的品性,但因为没有真正在痛苦中沉沦过,所以,无法真正体谅痛苦的红尘会使人堕落。
无法体谅就会过于严苛,导致今日的局面。
这就是贺兰涯所犯的错,他敛眸,目中所及的大地是罪恶的,也是圣洁的,拼杀的人是罪恶的,也是圣洁的。贺兰涯承认他自始至终的行为,都带着对人族的憎厌和惩戒。
道盟和那些修士所做之事,让贺兰涯深为厌恶,无法原谅,他看世上的一朵花,好似都认为这样美丽的花背后是吸收别人的苦难,如同道盟吸收混沌魔族的苦难成仙一样。
而现在,贺兰涯眼中不只被罪恶蒙蔽,他看到了罪恶背后的不易、血泪、挣扎……这些年的战争下来,当初那些道盟的、参加那件事的修士早就全部死光。真凶已死,贺兰涯对修士的憎恶,如今也慢慢烟消云散。
这片大地和大地上的人,终于用历经苦难却毫不放弃,或善或恶地努力活着,打动了差点剑走偏锋的神。
贺兰涯心中豁然开朗,此时金莲绽放,慕星遥身上的暗紫色魔力蓦然全部变为灿烂的金色,直冲云霄,最后又开出片片合欢花。
慕星遥再次顿悟,并不是所有情况都是放下屠刀即刻成佛,这句话,指的并非是别人都要原谅手持屠刀者,而是那个人的自我救赎。
比如眼前的两家人,他们为了活命抢夺东西,在方才,他们有瞬间的后悔,但现在,他们再没了后悔。在一家人的性命面前,他们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这就是雪姨告诉自己的,合欢宗以情入道,抛开身份、立场,人还有情感。
在身份和立场上来说,这两家人同为人族,在危难关头居然朝同为人族的人下手,是大不该,可在情感上,他们做这种事又是水到渠成,而且,他们并不后悔。
在佛上,这是手持屠刀也成了佛。在道上,这是合欢宗的以情入道、驭情得道。
泱泱万年,在礼乐大行其道之前,便是情,维系了人族、兽族的一切,这儿的情,并非只指爱情,而是一切自天地有来时就有的情,慕星遥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合欢宗纵情恣性,并不爱多加以约束。
世间有许多道,但合欢宗的情道,便是其中最强的一脉。
贺兰涯看向慕星遥,她此刻身上共有三种力量,一种是魔,她身有魔骨,本就是魔。第二种为佛,第三种则是合欢宗的道。三种力量交织在一处,看似不可能有人同成三道,但仔细想来,佛本是道,魔也是道。世间本就自混沌而起,这三道之间,又哪里泾渭分明?
纵情恣意,既是情道也是魔道。
问明己心,自渡渡人既是佛道也是魔道。
而慕星遥之前并未特别认真地学过道家心法,佛家心法受贺兰涯指点,也没时间,只学过一点,无心插柳柳成荫,她粗粗涉猎,并不精通,反而不会被任意一家桎梏,便有了今日的奇遇。
此刻,慕星遥浮在空中,绯色衣裙赫赫而舞,山川风月、千万里之外的地方在她脑海中清晰无比。
她成仙了。
但,慕星遥发现,令她开心的并非是成仙后获得的强大力量,而是因为问明了己心,获得的平和宁静。
她飞身而出,救下那两家人。
待得一回首,慕星遥才发现天空上的天罗地网阵,想要窥探她顿悟的视线数不胜数,这个天罗地网阵,替她隔绝了一切打量。
贺兰涯站在一旁,仍然是冷若冰霜的脸,在雾色中,那双眼却比任何一日都要温和。
他率先开口,声音清凌:“恭喜你解开心结。”
是恭贺她解开心结,不是恭贺她成仙……慕星遥眼中更多了些暖度,她一笑,玉容生晕,笑意和之前别无二致:“你也成功啦?”
和贺兰涯相伴多年,她太清楚贺兰涯每个看似细微的表情下隐藏的是什么。
贺兰涯微微颔首:“是。”
慕星遥真心替他高兴起来。
此时雾色散开,两人的面容在彼此眼中更为清晰。贺兰涯朝慕星遥伸出手:“现在,有一些事,我们一起做?”
之后,混沌魔族和修士的大战总共持续六百年。
六百年时间,两族终于修好,均无心力再战。人族以齐玉书为首,混沌魔族派出一名屡战屡胜、却颇有仁心的将军,签订契约划江而治。
两族边境虽时有小摩擦,但渐渐互通往来,情好日密。
与此同时,合欢宗上任宗主花想雾病故,新上任的雪倾容宗主也大力赞同两族的和平。混沌魔族的女王也归来,只是格外神秘,不为外人所见。女王无混沌魔族将军那样的权利,但是,也不容侵犯,受混沌魔族敬仰。
混沌魔族厌恶这个被修士起的名字,他们决定改一个族名。因感念贺兰涯的出手相助,混沌魔族改名为:天魔。
同时,世间的灵力也在慢慢减少,不再像之前一样,多一分魔力就多一分灵力。现在的灵力维持在够修士修炼阶段,但,再无之前那个时代那样的人族能轻易修成人仙的事情,也不再金丹元婴满地走。
修炼,变得更难,却也再无之前那样的事出现。
两族边境上。
一名绿衣女子手中拿着一捧带着菱角的花,上边满是露水,青翠鲜嫩。她身旁是一名白衣男子,手上拿着同样的东西。
慕星遥实在不耐烦拿了:“花姨给我的这个东西是天魔族的特产,摘下来就得赶紧吃,也不能放进芥子戒。好累。”她望天,对身旁的贺兰涯道,“刚才倒是没人敢问你,她们都来问我我们两个感情好不好,你私下里也是这个性格吗?”
“各式各样的问题,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她们问不到的。”也许这就是亲戚吧。
贺兰涯接过慕星遥手里的花:“为夫对娘子还不够好?”
“至于性格如何?”贺兰涯思考一下,“我对不同人有不同的性格。”
慕星遥点点头,顺手拿帕子给贺兰涯擦擦手上的冰水:“我知道你最好啦,当初我最迷茫的时候,也是你陪着我。”
“那段时间,也是你陪我。”贺兰涯说,他眼中隐有笑意,“你也最好。”
不,她比他好得多。
他当初心怀对人族的憎厌时,对她并不好,贺兰涯想到之前种种,也许在起初时,他也是怕的。
他自知自己过分,将来与她只能陌路,所以才生出许多怅惘和抵触来。可到后来,这些抵触连纤尘都不如,一吹就散。而她,给了他重新开始的机会。
在那段迷茫的岁月,两人携手同行,走过千山万水。
在曾经的岁月里,他们也早已在人间,体会家常冷暖。
贺兰涯的云宫很大,也很空旷,在人间之后,他本以为之后就是彻底诀别,没想到,有一场绝处逢生。他们见证了彼此的改进和成长,又在最后相处时,都是曾经最闲适的模样。
贺兰涯伸出手,拉着失而复得、珍之重之的慕星遥回到云宫。
慕星遥在云上看着如今繁荣的修真界和天魔族,她的头发被吹起来,草长莺飞,山河裹上新绿,离冬日已经很远了。
慕星遥贴在贺兰涯旁边:“殿里的装修又该换了,我想想,春天要换什么装潢?要折几只桃花,但不能全是粉红的,还要深红色做点缀,要把池子里的莲叶都催开,但是不能摧出花朵,只能是绿叶,否则春景就变夏景了,不好看。”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眼神明亮憧憬,贺兰涯也仔细回答:“四季之景的确要适宜才好,我这次拿回来许多种子,我去种下……”
哪怕是神,是仙,也爱过平淡温馨的生活。
春光里,飞絮中,他们没入云宫。
远远传来一句,“去种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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