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我保护你 [V]
蜃楼并非是传闻中名为“海市蜃楼”的奇观。
而是真正存在于这大漠之间的一座时隐时现的楼阁,楼中住着昔年的楼兰帝女——菩月。
黄沙掩埋了楼兰古国,也埋葬了屹立在大漠之中数百年之久的文明。
帝女菩月守着一株镜海幻花,成了楼兰唯一的幸存者。
这许多年,大漠之中一直流传着楼兰帝女苦寻故国旧地的传说,但很少有人真的见到过那座蜃楼。
“我从小长在沙逢春,也听过蜃楼和帝女的故事,可这大漠绵延无边际,我长这么大,也从没看到过蜃楼啊……”康兰絮听闻辛婵要找蜃楼,便觉得这是一件实在不可能的事,“辛婵,也许这蜃楼只是那些人随口瞎编的呢?”
辛婵站在正煮着茶的风炉前,在擦拭那套青玉杯盏,“他说有,就一定有。”
“他?”
康兰絮反应片刻,又撇嘴,没好气道,“只要是谢公子说的,你都信罢?”
这些天辛婵和谢灵殊之间的微末气氛康兰絮都察觉得到,她自然也明白,这木愣的辛婵,总算开窍了些。
心里仍有些不是滋味,但康兰絮到底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
她向来拿得起,也放得下。
“西街上住着一个老头,叫江寿,他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每回喝醉了都说他见过蜃楼,也见过帝女,但大家都当他说胡话呢,既然你没什么头绪,他那也算是个线索,听听他怎么说。”康兰絮喝了辛婵斟给她的热茶,被烫了口,她皱起眉,“这喝茶哪有喝酒来得痛快。”
到底也只喝了一口,她放下茶盏,不肯再喝了。
谢灵殊出来时,正听到她这话,便弯唇笑了笑,“我原打算送康姑娘一些中原的好茶,既然康姑娘不喜欢,那我便只能自己留着了。”
康兰絮虽已对这位中原来的年轻公子死心,但此刻见他掀帘而出,只穿着一件暗红的单袍,束着发髻,却未戴冠,那张脸仍是能令人只看一眼便神思晃荡的容色,她还是不免有片刻失神。
“公子不必送我什么,辛婵她这些天已经送了我不少东西了。”
什么中原的胭脂水粉,还有绢花头饰,还有一套中原女子穿的绫罗裙,康兰絮不是没随父亲的商队去过外头,可她最远也只去过中原的边城,那传闻中的鱼米之乡,柔软春光,她还从未见过。
康兰絮一走,屋内便寂静了许多。
辛婵将热茶递到谢灵殊的手里,又拿了一件披风来拢在他身上。
“小蝉要去哪儿?”谢灵殊看她将布兜挎在身上,便开口道。
“去西街找人,”
辛婵整理着布兜,“你身体不好,该多休息休息,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说罢,便匆匆转身推门离开了。
谢灵殊手里还握着一盏热茶,也没来得及再同她多说一句话。
热气缭绕着模糊了他的眉眼,他将目光从那紧合的房门移开,像是在低头看盛在茶水里的火光。
满室寂静中,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倚靠在软塌的圆枕上,轻轻合上双眼。
辛婵找到了那位住在西街,叫做江寿的老者,但她去时,那老头已是烂醉如泥,连自家院门也进不去,就缩在墙根底下蜷缩着呼呼大睡了,任谁也叫不醒。
辛婵将谢灵殊常备的解酒丸给他囫囵喂了,那药丸入口即化,还凉沁沁的,不消片刻便令那老者睁开了耷拉发皱的眼皮。
“谁啊……”他含糊嘟囔一句。
辛婵扶着他坐起来,也嗅到了他满身浓重的酒臭气,但她眉眼未动,只是说,“您便是江老先生罢?”
江寿靠着矮墙,也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他粗略地将辛婵上下打量一眼,那双眼睛像是永远都浸润着浓浓醉意般,显得浑浊又没什么精神,“你这小姑娘,看起来不像是沙逢春里的人,你是中原来的?”
辛婵颔首,“是。”
江寿揉了一把鼻子,打了个喷嚏,“你找我做什么?”
“我听人说,老先生你曾见过蜃楼,也见过帝女菩月?”
江寿在听见她说出“蜃楼”二字时神色便已经有些不太对劲,他蓬头垢面的,乱糟糟的白发遮了半边脸,教人也看不真切。
辛婵只听他忽然乐了起来,“整个沙逢春的人都当我脑子有病,说胡话,怎么你这小姑娘反而信了我的鬼话?”
辛婵就蹲在他的面前,“我要找蜃楼,就不能放过任何线索。”
江寿在怀里掏来掏去,正找自己的小酒壶,听到她这话,手便顿了一下,他再抬眼打量眼前的这个姑娘,“你找蜃楼做什么?”
话才问出口,他却又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我也不想知道。”
“什么蜃楼,什么帝女,都不过是我随口胡说罢了,那么多人都不曾信过我,你这丫头做什么傻乎乎的跑来问?”他又笑起来,像是在嘲笑眼前这个陌生姑娘的天真,“你走罢,我没什么要和你说的。”
“我花了二钱银子买了酒喝个烂醉,你偏要给我颗解酒丸吃,真是浪费了我喝的那些好酒……”他冷哼一声,已经极不耐烦,“快走快走。”
那怪老头不肯再跟辛婵多说一句,忙赶她走,那嚷嚷声让路过的行人都不由侧目。
“姑娘,你去招惹那老怪物做什么?”那方才买了些肉的中年妇人见辛婵转身往这边走,便迎上去道,“他啊,是个老酒鬼,喝醉了不仅说胡话,还又哭又笑的,脾气也不好。”
辛婵听着妇人说的这些话,又回头去看了一眼那老头。
他这会儿已经踉跄着站了起来,正摸索着去开院门上挂着的那把生了锈的锁。
辛婵这一趟算是白来,她回到客栈时,谢灵殊还在睡着。
她只将门推开了些,看见他睡在榻上,便想转身离开,却听里头传来他的声音,“小蝉回来了。”
辛婵只得踏进门槛,“是我吵醒你了吗?”
谢灵殊睁开双眼,见她已走到软塌旁来,便望着她徐徐一笑,“我睡得浅。”
辛婵扶着他坐起身来时,不忘取了披风来披在他身上。
谢灵殊随意系了带子,“小蝉这么快便回来了?”
辛婵应了一声,又忽然反应过来,抬头望他,“你知道我去做什么了?”
“这不难猜。”
谢灵殊靠着圆枕,轻咳了两声,“小蝉性子明明慢吞吞的,对我的事倒是上心得很,一刻都不愿耽搁。”
他伸手轻抚她的鬓发,弯起双眸,“看来小蝉,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我了?”
“不是……”辛婵下意识地想要解释,但方才开口,她又蹙了眉,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故意捉弄,“你不用故意说这话气我,谢灵殊,你的身体你自己清楚。”
谢灵殊轻轻一笑,看她的目光仿佛永远如此柔情爱怜,“我知道小蝉是担心我。”
“怎么?看来线索找得并不顺利?”
辛婵嗯了一声,又将江寿的事都跟他说了。
然后她又抬头望他,“我给他吃解酒丸,是做错了吗?他看起来好生气,可我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生气。”
谢灵殊摇头,“你当然没有做错,只是对有些人来说,清醒容易,要醉却难。”
他对上她那双迷茫的眼,又微弯唇角,继续道,“千金求一醉,醉了可以忘记许多事情,也不用反复去记得那些遗憾和悔恨,也算是……暂时的解脱。”
也不知道辛婵究竟是听明白了,还是没有。
他看她就坐在他的面前,垂着脑袋也不说话,像是在认真思虑着他所说的话。
可下一刻,他却又见她抬首,就用那样一双清凌凌的眼盯着他。
“看什么?”他问。
“那你呢?”她终于开口,是那么认真地问,“你总爱喝酒,总是醉得不省人事,你是不是……也同那位老先生一样,有想要逃避的人和事?”
谢灵殊有那么一瞬是恍惚的。
他看着她,慢慢地,又笑起来。
曾经那个不肯对他抱有丝毫好奇心的姑娘,是真的开始慢慢地朝他走来,且越来越近了。
他的笑容几乎能晃了她的眼,所以在他把她抱进怀里的时候,辛婵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我不是想要逃避,只是有的时候,我也会怕。”
他轻柔的吻落在她的鬓发,“怕自己等不到她,也怕我……保护不了她。”
长此千年,他永远只有自己一个人,在为了一个姑娘的生死而来回奔赴。
这也许,便是最后一次机会。
因而,在找到她之前,他怕自己找不到她。
找到她之后,他又开始怕自己救不了她。
他口中的“她”,听在辛婵的耳畔便是勾得人心口发烫的引子,她抿着嘴唇,却撇过头,“像你这样的人,应该见过好多漂亮的姑娘。”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我?”
辛婵一直当自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她不知道这样的自己,究竟哪里值得他的喜欢。
谢灵殊单手捧起她的脸,笑时眼波动人,撩人心弦,“因为小蝉值得。”
“世间女子纵有千般好,可在我眼中,”
他说着,又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脸颊,“都没有我从水里捞起来的小水鬼好。”
又听他唤她小水鬼,辛婵明明是想绷着脸的,但嘴角却怎么也不听话,上扬的弧度遮掩不住,她还是没忍住笑起来。
她笑起来的样子,有点傻乎乎的。
但是谢灵殊看着,却有一霎着了迷。
他忽而低首,鼻尖蹭着她的,气息相近时,他还没亲吻她的唇,她却先红着脸躲开,又抱住他的腰身。
她极少这么主动。
谢灵殊倒有些愣了。
而后他又听见怀里的姑娘信誓旦旦地开口:“谢灵殊,你不要怕你保护不了我,我答应过你,我会变得很厉害。”
“你教了我很多事,也教会了我承担,你为我做得够多了,无论任何事,我都可以自己面对的。”
她在他怀里仰头望他,那双眼睛明亮得好像是浸满月辉的水波,“我也可以保护你。”
“那些人污蔑你,追杀你,还让那么多人误会你,我不会放过他们的。”
她说得认真,而这些话听在他的耳畔,便像是一簇一簇的火苗般燎过他的心头,平日里总爱刻意捉弄她的谢灵殊,在这一刻却好像被她的手攥住了整颗心。
他喉结动了动,轻声笑,“小蝉,我没有那么在意声名。”
“可我在意。”她从来是这般固执的姑娘。
谢灵殊忽然想起来在禹州的那个夜晚,单薄清瘦的姑娘在赤着一双脚的他面前低下身,认真地说要背他回去。
那夜月溶溶,银霜落满身。
令他只看她的背影,就悄悄心动。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楼兰帝女 [V]
西街那个叫江寿的怪老头指望不上,但谢灵殊也自有他的办法。
楼兰帝女养了一尾碧玉蛇,曾有不少人见过那条通体如碧玉翡翠般的大蛇,据说它曾在天界做过灵兽,昔年帝君怜悯帝女菩月甘愿献祭血肉之身与镜海幻花共生,永远留在大漠守护被黄沙掩埋的楼兰古国,便将那碧玉蛇赠与了菩月,护佑她在人间百年安宁。
帝女菩月历经数百年的时间,早已被凡人奉为沙漠神女,常有凡人在每年三月三的时候祭拜她。
传闻中,碧玉蛇也会在这一天出现在大漠。
“你动用术法的话,会加速你的灵气衰竭的。”辛婵同谢灵殊轻飘飘地落在一处沙丘上,她才听他说了他的办法,便皱起了眉。
“碧玉蛇是天界的灵兽,我只有这样才能引它出来。”谢灵殊头上戴着素纱帷帽,那是辛婵出门前一定要替他戴上的。
风吹开皂纱,谢灵殊看见他身旁的姑娘也用了暗红的厚纱遮面。
这白日里的日头毒,若不遮上一遮,怕是免不了要被晒伤。
“小蝉不必担心,这术法耗费不了我多少灵气。”他轻声安抚她。
“就不能让我来吗?”辛婵还是不愿松开他的手臂,“是什么术法,你教我就是了。”
“我没那么脆弱,”
他伸手轻拍她的手背,“再者,这术法你也是学不来的。”
若无仙骨,便不能催动驱使灵兽的术法,这是她无论怎么学都学不来的。
为避免惊动天界,谢灵殊便不能用太招摇的法子,他只好走捷径,直接召出长剑来划破了手掌。
鲜血在金光凝成的星盘里被他用手指写作一道符咒,他指节微屈,将那旋转的星盘推出去。
金光陡然变得盛大起来,坠入尘沙之间便激荡起黄沙阵阵。
辛婵看他忽然闭上眼睛,像是在这辽阔无边的荒漠里,认真倾听某种神秘的声音。
她掏出来一方素净的帕子,将他的手包裹起来。
谢灵殊适时睁眼,才要开口,却又像是听到了什么似的,他侧过脸,便见不远处有一团光影被那烈日照得浅薄又刺目。
他拉住辛婵的手,被帕子包裹了的手掌落在她腰间,脚下借力,便凭风而起。
从高高的沙丘上跃下,辛婵不知是被烈日,还是那越来越近的一团光晃了眼睛。
颜色青碧的大蛇从光晕里显现出越发明晰的身形,黄沙翻滚间,天光竟也变得不太刺眼。
身形巨大的碧玉蛇鳞片泛光,好似一片又一片拼凑起来的翡翠玉璧般,它吐着蛇信,歪着脑袋,像是在打量那两个越来越近的人。
辛婵听到了它的嘶叫声,同时又有无边的气流擦着她的侧脸而过。
她仰头看到了那大蛇正在低头俯视他们。
它又忽然伏低身子,蜷缩成一团,以最为温顺的姿态,伏拜在谢灵殊的脚边。
“这……”辛婵偏头看向谢灵殊。
与此同时,她只觉脚下黄沙在寸寸陷落,幸而谢灵殊反应极快,环着她的腰身后退了几步。
辛婵再抬首,便见那大蛇身后有一座半隐半现的乌木楼阁从层层尘沙底下逐渐升起。
楼阁的房檐边角带起流沙簌簌而落,一时间尘沙弥漫,呛得辛婵咳嗽不断。
雕花的双推门骤然打开来,在阵阵尘沙间,辛婵看见一抹黛紫身影从楼中缓步而出,她身姿袅娜,生得一张春水芙蓉面,柔软的乌发已长至脚踝。
她美得不似真人,却又偏偏从那楼中走了出来,只是她的身躯却在阳光之下显得有些许半透明。
“菩月拜见上仙。”她对着谢灵殊稍稍俯身时,辛婵看到她鬓边犹如冰晶般的幽蓝的花瓣间流散出来点滴细微的莹光。
碧玉蛇顺势摇晃身子回到女子的身旁,骤然化作一条小蛇缠在了她光滑白皙的手臂上,成了一只凝碧般的手钏。
她那双妙目再将谢灵殊身旁的辛婵瞧了一眼,似是不经意地打量,随后便弯起红唇,“还请二位楼中一叙。”
黛紫轻纱衬得她半隐在其间的双臂更显冷白,她是如此明艳灼人的一张面容,只这么一笑,便如风拂夏花般,教人移不开眼。
“菩月!”
也是此时,辛婵忽然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人撕扯着嗓子高声大唤,“菩月!”
她回过头,便见那沙丘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立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他站在那上头,一声又一声地唤着帝女的名字,像个不知疲倦的疯子。
“……江老先生?”辛婵认出了那张脸。
谢灵殊回头看了一眼那老者,再看菩月时,便见她面上已经没有什么笑意,当她不笑时,那张面容便显得更为冷艳高傲了几分。
“走罢。”菩月无视了那跌跌撞撞从沙丘上跑下来,又一个趔趄摔进黄沙里的老者,回过身,便先朝那楼里走去。
当辛婵扶着谢灵殊往蜃楼里走时,她发现脚下的黄沙竟在刹那幻化做犹如镜子一般的水面。
散开的暗沉幻影遮挡了炎炎烈日。
漂浮不定的点点莹光便是这越发暗沉的天色里的稀疏亮色,新产生很值还能感觉到那种湿润的水汽拂面。
当她同谢灵殊一起迈进楼门,两扇雕花门骤然关闭,将大漠黄沙和这蜃楼彻底分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个叫做江寿的老头犹带哽咽的凄哀喊叫也都在刹那消弭干净。
蜃楼之中千变万化,外头看着不过只是一座不大的小阁楼,可当辛婵踏进门,才发现这内里乾坤之深。
她只见那菩月玉臂一挥,她眼前的一切便成了禹州的那座小院。
菩月似乎也有些意外。
她回头看向谢灵殊,“我原是想看看上仙在天界住的神仙殿到底是什么模样,怎么在上仙您心里头最惦念的地方,竟只是这么个简陋的院子?”
辛婵听了,也不由看向谢灵殊。
“天界有什么好看的,”
谢灵殊被辛婵扶着在那熟悉的石亭里坐下来,“帝女在人间数百年,该知红尘滋味到底有多让人难以割舍。”
他说这话时,还回头朝那本该是楼门的地方望了一眼,似意有所指。
菩月垂眸一笑,“上仙来,是为我镜海幻花所结的朱果罢?”
她看得出来,这位身具仙骨的年轻公子,正深受竭灵之苦。
谢灵殊轻轻颔首,“是。”
“上仙可知,这世间多少人想要镜海幻花的朱果?”菩月笑吟吟地坐下来,她一手撑着下颌打量谢灵殊,“但我好些年没见过什么人了,更不提像你这般好模样的神仙……若上仙愿意留下来,朱果给你也不是不可能。”
“不可以。”
菩月的话音方落,谢灵殊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辛婵却先开了口。
见菩月同谢灵殊都将目光移到了她的身上,辛婵抿了抿嘴唇,她握紧了手里的那柄千叠雪,垂下了眼睛。
她这大约是第一次嘴比脑子快。
谢灵殊却悄然弯了眼睛,他复而再看菩月,“若我真的答应了帝姬这个要求,那我即便是得了你镜海幻花的朱果,怕是也没什么用。”
“除了这个,帝姬不妨再说一说旁的,也好看一看你我,到底还有没有做这个交易的缘分。”
他说着,又以拳抵唇轻咳了两声,“此事全由帝姬衡量,我们不会勉强。”
菩月闻言,便又看向一直站在谢灵殊身侧的辛婵,她笑起来,“可我看这姑娘,是想要这颗朱果得很。”
“我是很想要,若帝姬愿意给,辛婵感激不尽,日后定当报答帝姬今日大恩,如果帝姬不愿……”
辛婵顿了顿,“你是镜海幻花的主人,你给或不给,也是你的自由。”
菩月或是没想到这姑娘一开口,便是这样一句话。
她有些许怔愣,随后才又将辛婵好生细看了一番,又轻声笑,“这多少年了,我还是第一回 听这样的话。”
“不若姑娘求我?”她忽然道。
这话才说出来,她就见那姑娘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求你了,帝姬。”
她又偷偷瞥一眼旁边的谢灵殊,半晌又添一句,“帝姬生得好看,心也善,我还没见过比帝姬更漂亮的女子……”
她“嗯”了一会儿,又接着道,“能给一颗吗?就一颗。”
菩月这回是彻底愣了。
谢灵殊听着她是如此笨拙地夸赞菩月,又像个小动物似的小心翼翼地偷看她,说求就求,半分世人口中娑罗仙子的风骨都没有。
他早已忍不住轻笑出声。
菩月也是笑出了声,她摇了摇头,将面前的玉盏端起来,却又迟迟没将那杯盏凑到唇边,“姑娘若真想要那朱果,便往右边去,只是要从镜海幻花上摘下朱果并非是简单的事,还得看你敢不敢,怕不怕了……”
她说罢一抬头,便只来得及看清那姑娘的一缕红色的衣角,她早已朝右边朦胧乍现的漩涡里去了。
菩月噗嗤一声又笑起来,“上仙,你是从哪儿找来这么个有趣的姑娘?”
谢灵殊瞧着那漩涡消失的方向,眉眼温柔得很,却是但笑不语。
“你就不为她担心?”菩月见他这样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便又道。
谢灵殊却端起了茶盏,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才道,“镜海幻花的灵气伤不了她。”
“看来这姑娘,并不简单啊……”菩月想起方才那姑娘手里提着的一柄剑,单看那剑便也不是俗物。
镜海幻花一百年结一颗朱果,那的确是能够替人增补灵气的宝物,但她这数百年来依附镜海幻花而活,早已与其一脉同宗。
那朱果对她而言自是没什么用的。
而天界于她有恩,此时见这上仙,她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为难的心思,朱果送了便送了,她也没什么所谓。
只是……
菩月再看自己对面坐着的这年轻公子一眼,又将这院子四周再看一遍,“上仙应该清楚,你身上的伏灵印,便是你灵气衰竭的症结所在。”
她伸手招来一柄团扇,轻轻扇动了两下,“但这伏灵印只会在你身在人间的时候折磨你,若上仙回到天界,便自然不必再受这样的苦痛。”
“既是如此,上仙又何必要来我这里求一颗朱果?你应该也知道,这朱果只能暂时缓解灵气衰竭的速度,并不能抵挡伏灵印的作用。”
谢灵殊面上仍是盈盈笑意,鬓边的两缕龙须发微荡,他在垂眼看自己手里的那只玉盏。
“没什么,”
他喝的是茶,可不知道为什么,菩月却见他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神光闪动间便有片刻的迷离。
清泠的声音再响起,他只简短一句,说得轻描淡写:
“只是想在一个人的身边,待得再久一些罢了。”
这些日子他被辛婵盯得很紧,也没什么机会喝酒,此刻趁着她不在,他便随手搁下了手里的玉盏,伸手时便有一小坛酒凭空出现在了他的手里。
那是辛婵在平城带回来给他的。
他还一直藏着没舍得喝。
方才喝了一口酒,他舒展眉眼,却像是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轻轻地“啊”了一声,又对菩月道,“还望帝姬不要让你的灵兽过去,她被蛇咬过,会怕。”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镜海幻花 [V]
镜海幻花生在水里。
穿过漩涡那时,辛婵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好似辽阔无垠的蔚蓝大海。
除却那茫茫一片海,这里就再不剩下些什么。
脚下水面如镜,她前行数步,便好似踩在平地之上,只是行走之间仍免不了掀起一阵又一阵清泠的水声。
镜海幻花是一株花,也该是一片海。
它千变万化,似幻似真,也该是支撑蜃楼在这沙漠之间来去自如的特殊神物。
脚下陷落得突然,水波再支撑不住她的身体,她在刹那沉入海底。
冰冷的海水争先恐后地灌入她的口鼻,辛婵忙伸手施术,于是身旁游鱼吐出的一颗泡泡逐渐越变越大,飘来她的身边,又渐渐将她包裹。
海水都被隔绝在外,她才有了喘息之机。
这海深邃,总有水流凝作的水箭划破明净水波朝她袭来,每一寸箭矢都尖锐锋利,誓要刺破包裹她的泡泡。
千叠雪从她手中飞出,银光闪烁间,那些箭矢在抵到剑刃的刹那都再次融作了水。
泡泡带着她往更深处去。
仿佛整个海域最有生命力的一切,都长在了深沉幽暗的海底。
颜色绮丽,闪烁微光的珊瑚,还有那些附着在各处的海星,巨大的蚌壳岿然不动,如同一座山丘般,上头还覆盖了浓绿的水草藤蔓。
点点莹光似乎都是从海底沙石间漂浮而出的。
那么多形态各异的鱼,身体却都是时而色彩斑斓,时而透明微不可见,它们来回游弋,仿佛从未注意到她。
世间那么多种缤纷明亮的色掩埋进这幽深海底时,就变得更为深沉浓烈,透过水波间夹杂的各色明暗不定的光影,倒映出一片陆地上绝没有光景。
水总是千变万化的。
也总有无比温柔的手段,可以溺毙不属于这里的一切生灵。
水流无声凝成一只半透明的大手,在辛婵还在探看四周时,它便朝她压下来。
水草滋长,仿佛有生命般不断蔓延,在她分神之际,直接击碎了透明的泡泡,缠住了她的脚踝。
身体骤然被拉扯着下坠,她摔在海底的沙石里,被拖行了数米。
辛婵施术时,冰蓝色的光芒如绳索般束缚住那只水波凝聚起来的大手,她指节用力,便令那大手瞬间破碎成如簇的水花散开来。
她屏住呼吸,操纵着千叠雪剑锋往下,剑气破开层层水流,在刹那间就彻底粉碎了缠住她双脚的水草。
那些游鱼水母都像是顷刻间的幻影,在她眼前来来去去,又如气泡一般一颗颗破裂。
她额间银蓝双色的印记微微发亮。
周身冰蓝的光芒有一瞬带着凛冽的气流拂开,引得这深海震荡起来,那山丘似的大蚌壳也在这强烈的震动中翻滚了几下,蚌壳颤颤巍巍地打开来,辛婵竟在里头看见了一颗巨大的珍珠。
彼时,正和谢灵殊对坐无言的帝女菩月握着茶盏的手明显颤了一下,她猛地抬眼看向他,“娑罗星?那姑娘身怀娑罗星?”
谢灵殊含笑,“帝姬放心,小蝉有分寸,她只取朱果。”
菩月双眉一蹙,哪里还喝得下去什么茶,她将茶盏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我原以为这姑娘是有些不一般的修为,却不曾想,她竟是娑罗星的主人。”
“那我还出什么难题考她?”仿佛从来优雅从容的帝女此刻已再坐不住,“她不将我的镜海幻花弄死了,便是万幸!”
娑罗星那样的上古神物所携之力量,到如今怕是连天界也未能完全参透,镜海幻花便更不能与之相较。
说罢,她便一挥衣袖,莹光犹如蝴蝶般涌入漩涡之门,撤下了原有的所有术法,随后她便回头对谢灵殊道,“上仙还是快去寻她出来罢,朱果便由你们取走,多拿几颗也无所谓。”
她为了赶客,已是无可奈何。
而仍在深海之间的辛婵再唤来一颗泡泡,才深吸了几口气,却见这海底开始变得寂静无声。
那蚌壳像是有些瑟瑟发抖,砰的一下子又将壳子合上了。
她正疑惑之际,便见仿佛流散在这深海之间每一处的莹光一丝丝一缕缕地聚集起来,逐渐凝成一棵花树的模样。
幽蓝的花瓣簇簇绽开,裹挟着一寸又一寸的光色,灿若永不凋零的烟花般,就在她的眼前。
辛婵看见了坠在其间,一颗又一颗的朱果。
浅淡的莹光拂过其中的一颗,辛婵看它颤颤巍巍的,将要掉落,她便想也不想立即飞身上前,伸手去捧。
谢灵殊也是在这一刻穿过了漩涡之门,在犹如镜子一般平整的水面上,他一手握着那一小坛酒,垂着眼睛在看底下的层层水波。
他漫不经心地等。
又慢悠悠地灌了自己一口酒。
直到他看到水波纹荡漾开,还有细微的泡泡一颗颗地浮上水面又破掉,他便适时蹲下身。
殷红的衣角半浸在水里,他仍稳稳地蹲在透明的水面。
也许是听到了什么声音。
他忽然将手往下,探入了水里。
浑身湿透的姑娘被他从水里拽出来,浅发都贴在她的脸颊,她看起来很狼狈,神情却是懵懂的。
她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那一瞬,谢灵殊及时地偏过头,躲开了些。
辛婵起初还有些迷茫,却在抬眼望见这个把她从水里拽出来的男人时,她忽然扬起笑脸,将那颗紧紧捏在手心里的朱果捧到他的眼前。
“谢灵殊,你看!”她弯着眼睛,难掩欢喜。
但在看见他那只手里的一小坛子酒时,她又忽然皱起眉,“谢灵殊,你怎么又喝酒,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你……”
只是她质问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他就已经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甘香清冽的酒被他灌进她的嘴里。
并不割喉,却万分烧心。
他低首,衔住她的嘴唇吻她。
只此刹那,她却好像在恍惚间经历了一个轮回。
仿佛这里已成了陷落在永夜之间的,烈云城的那片湖。
从水面升腾起的点点光影在她眼睛里融成了那日船上的渔火,就那么在她眼前来回晃啊晃。
船上的年轻公子衣袖浸水,将她从水里拽出来。
灌给她烈酒,
却没有像今天这样吻她。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值不值得 [V]
菩月在漩涡里看见了他们。
她抱着双臂,身后那座禹州的小院子在刹那风化无痕,这里就只有暗沉空洞的黑。
有风吹着她臂弯间浅薄的紫纱,浮动的影子就像是被吹皱的水波般。
她忽然轻笑出声。
她明明没有喝酒,那双美眸半弯起来,却多了几分恍惑。
年轻的公子牵着那个衣衫湿透,脸颊泛红的姑娘走出来时,菩月见那姑娘忽而挣脱开他的手,认认真真地向她行礼。
她又将一枚半透明的花瓣递到菩月眼前,“帝姬赠我镜海幻花的朱果,我便赠帝姬一枚娑罗星的枯瓣。”
娑罗星的枯瓣制成的娑罗丹,是天下修仙人趋之若鹜的灵药,而对于菩月这位非鬼却也已不是常人的帝女来说,更能为她留住血肉躯壳的温度,不至于在年深日久中,连凡尘里的一样东西都握不住。
但这般对于凡人而言奇效甚大的灵药,对于谢灵殊这样身怀仙骨的神仙,却是作用不大的。
只有所属同宗的东西,才能弥补他所缺失的灵气。
镜海幻花是在天河里养了数千年的神物,如今这漫天神佛,哪个神仙的灵脉不是与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而娑罗星作为上古神物,它在天界众神眼中尚且是最捉摸不透的神秘古物,神仙要索取其力量为己所用本也是多有限制。
这枯瓣对于菩月来说,倒真是极需要的东西。
她也不多推辞,伸手接过来,又道,“娑罗星枯瓣可比我这镜海幻花的朱果要贵重数倍……姑娘你只拿一颗朱果,不觉得太少了?”
她早说过,他们若是要多拿几颗也是可以的。
“不必了,朱果对我,也只起一颗的效用。”辛婵还未开口,谢灵殊却先道一声,随后他又对菩月笑,“多谢帝姬好意。”
在谢灵殊和辛婵就要走向那扇打开的楼门时,菩月站在他们身后,静看那沙漠里的骄阳影子铺散进楼里。
“上仙。”
她忽然唤一声。
谢灵殊闻声回头,便见菩月站在那雾霭沉沉的一片黑暗之中,有风吹起她黛紫的衣袂,他听见她问,“天上岁月永恒,人间风月转瞬,即便她有娑罗星,也终归是个凡人,你这样……值得吗?”
“为什么不值?”谢灵殊却轻笑一声,反问她。
“帝姬身在红尘多年,也为风月所苦,便该懂得我是为了什么。”
菩月不提的往事,谢灵殊却通过蜃楼外那老者的声声呼唤而一猜就透。
果然,菩月摇头轻笑了一声,不打算再问他。
当辛婵同谢灵殊走出楼门,吱呀声中,那两扇雕花门缓缓合上,其间帝女的模样越发模糊成一抹单薄孤独的影子,逐渐掩去。
“菩月!”
有人突破幻象,还在用沙哑的嗓子一声声唤她的名字。
辛婵在风沙中回头,便见那叫江寿的老头踉跄地跑来,要去触摸楼门的影子,可他最终却什么也没摸到。
那蜃楼在人的肉眼里慢慢消失,老者伏跪在层层黄沙里,大声恸哭。
“他真的见过帝女。”辛婵远远地看着他像个疯子一样地去追逐着蜃楼留下的那一抹残损的光色,她忽然说。
谢灵殊循着她的目光看去,“人在红尘里,怎么能没有一些过去。”
“即便是帝女,也是如此。”
或喜或悲,或爱或恨,菩月不提,他们也就不过问。
“走罢,小蝉。”
谢灵殊收回目光,牵起辛婵的手,轻声道。
朱果在一定程度上的确缓解了谢灵殊灵气衰竭的速度,他的脸色也不再像之前那样苍白得厉害。
辛婵也算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看谢公子这两日精神头是好很多了。”康兰絮用匕首割下来一块烤羊肉递给辛婵,“你啊,也别皱着你那眉头了。”
辛婵接了烤羊肉吃了一口,轻声说了句谢谢。
这沙逢春的烤肉用的是这里独有的香辛料,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但辛婵看着不远处的那一堆燃烧的柴火,耳畔又是围坐在一处的好多人的说笑声,她却显得仍有些心事重重。
谢灵殊的身体状况暂时稳定了下来,她心里的一块石头是放下了。
可是……
辛婵摸着空落落的手腕。
她想起那枚萤石环。
这火堆烧得正旺,火光照在人的脸上还有些炙热发烫,但她脑子里却装满了烈云城的冰雪。
还有在那片冰天雪地里,朝她招手,说要带她回家的少年。
他的影子,在那茫茫无尽的白色里显得渺小如灰尘一般,却在她的脑海里总是吹不散,擦不掉。
“你们,是要走了罢?”身旁的康兰絮忽然说了一句话,唤回了辛婵的心神。
她偏头看向康兰絮,却见她转头在看后面。
于是辛婵也就随着她而朝身后望。
衣袖殷红的年轻公子站在木楼梯上,他的右臂上搭着一件披风,此刻正在含笑看她。
是要走了吗?
辛婵站起来,看他步下楼梯,慢慢地朝她走来。
“小蝉可知现在是几更天了?”谢灵殊将披风展开来,要往她身上披,却被她抓住手腕。
辛婵摇头,接了披风来,却踮脚替他披上,“你才刚好些。”
“谢公子,你们是要走了吗?”康兰絮站起来问他。
谢灵殊轻应一声,又看辛婵一眼,才笑着道,“我与小蝉来沙逢春就是为了找到朱果,既然朱果已经找到了,那我们就该去办第二件事了。”
那日康兰絮亲眼见到传闻中镜海幻花所结的朱果,才算彻底相信了楼兰帝女菩月的传说,竟然是真的。
也是那时,她才真正恍悟。
无论是谢灵殊还是辛婵,都不是一般人。
旁人眼中可望不可即的传说,距离他们却是近在咫尺。
她同他们,不是一路人。
“明日我们便要启程离开这里,这些日子还要多谢康姑娘照拂,日后若是有缘,我们便中原再见。”
在康兰絮还有些恍惚的时候,她朦胧地听着谢灵殊的声音,半晌后才扯唇一笑,抬眼看他,又看辛婵,回身倒了一碗烈酒来喝下,“中原,我是一定会去的!”
辛婵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沙逢春的夜晚。
她和谢灵殊都坐在房檐上。
他的衣袂红得浓烈,衬得他的眉眼在这灯火明灭间更添动人风姿。
“小蝉喜欢这里吗?”她忽然听见他问。
辛婵点头,“大漠有大漠的美,这里的人也很好。”
“那以后若有机会,”
谢灵殊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小蝉会回来这里住下吗?”
辛婵听了他的话,倒是也认真地想了想,随后她仰头去望他,“如果是要长长久久地住,那我还是想在禹州。”
那是她真正踏入这喧嚣尘世的第一步。
也是她第一眼见到这世间昼夜交替的地方。
谢灵殊似乎并不意外她的答案,他垂眼看她片刻,忽而轻轻地笑起来,他的指腹轻蹭她的脸颊,“我也想,”
“长长久久的,和小蝉待在禹州的那座院子里。”
他喃喃地说,“那样才好。”
可是他眼前的这个姑娘并不知道,明日他们从这沙逢春里走出去,能不能再回到禹州的那座小院,去过上她心中喜欢的平静生活,就不一定了。
那些人,
不会放过她的。
即便是这数千年的时间过去,人间总有要她不得安宁的人,而那天上,也总有牢牢记得她的罪孽的人。
他能在沙逢春里陪她躲这一时的安虞,却始终逃不开她必须要面对的命运。
他宁愿她什么都不知道。
那样,她此刻看着他的这双眼睛里,才有这般明亮的神光。
“小蝉,”
他伸手捧着她的脸,眼眶有些泛酸,却还对她笑,“你一定要记得我的话,”
“只要我还能在你身边,我就一定会保护你……”
“这就是我,一定要一次又一次地来到你身边的意义,”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就好像他又灌了自己好多的酒,“即便是以后,我也许不能陪在你身边了,你也要答应我,你自己一个人,也要好好地活着。”
也许是想起来烈云城里那个倔强得不愿去替旁人死,自己转身跳下高楼,坠入冰湖的小婢女,他又在笑,那双眼睛弯起来,他指腹轻触她的眼皮,“我知道小蝉有脾气,有尊严,可是如果以后有很多的人骂你,伤你,你也不要怀疑自己,”
“你是个好姑娘,从来都是。”
“错的是他们,是他们看不到你的这颗心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你是最惜命的,即便我不在,你也要好好地保护自己,”
他的声音越发轻柔,“如果真的害怕,真的坚持不下去了,你也要等我,多等等我……我会回来的,我会来找你的。”
他拥着她,双臂稍稍收紧了些,趁此抬眼去看她身后的那一轮清冷的圆月,不肯再让她发现他此刻更多的心绪。
他说的话,辛婵好多都听不懂。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却没由来的有些难受。
“是你教会我在这世上,不能永远指望旁人的保护。”
她被他抱在怀里,没有机会看他此刻的脸,“所以我不用你一直保护我,我自己也可以。”
谢灵殊闻言,便弯了弯唇,“是,小蝉很厉害。”
他再次看向这朦胧深夜里,隐在昏暗光影里的飞檐轮廓,却在下一刻看见了一抹流光如生了翅膀一般,慢慢地朝他们而来。
辛婵听见了细如轻铃般的声音,她回头也正瞧见那流光在谢灵殊面前如烟火般炸开来,又慢慢地凝聚成一行又一行的字。
这术法的气息很熟悉。
“是林丰!”辛婵一开始还露出了欣喜的神色,但随后却在看到那一行又一行的自己时,笑容陡然僵硬。
“谢公子,当日烈云城离散,不知你如今可与辛姐姐重逢?我术法不济,若非是谢公子你在我身上设了术法,我应该也无法给你用如此隐秘的方法传信……如今传言正沸,说正清山首徒封月臣大婚时,娑罗仙子辛婵杀死了新娘,我与青遥都不信辛姐姐会杀无辜之人,你们如今现在何处?九宗的人都在找你们,你们可千万不要露面。”
辛婵看向谢灵殊,面上惊愕不已,“我……杀了封师兄的妻子?”
谢灵殊沉默着,一挥袖便将那字迹驱散。
他知道这又是一劫。
是辛婵的,也是他的。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前路茫茫 [V]
正清山上,灵虚殿中。
“师兄,你难道真的相信,是辛姑娘杀了月臣那未过门的妻子?”少陵被五花大绑坐在地上,看着那仍在棋盘前摸着黑子,迟迟不落的程砚亭,他到底还是没忍住先开了口。
“少陵,那日在渡厄峰上你也看到了,那手刃哑女的,不是辛婵又是谁?”程砚亭终于落下一子。
少陵也深知那日出现在渡厄峰上的女子容貌的确与辛婵一般无二,可谢公子这一路走了数千年,为的便是那么一个姑娘。
而被谢公子如此惦念的姑娘,又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的去杀一个无辜的哑女?
如今外头盛传,娑罗仙子辛婵对正清山首徒封月臣爱而不得,所以才会在封月臣大婚之日杀了他的新妻。
外面的人不知道,难道正清山中人还不清楚吗?辛婵对封月臣何时有过男女情意?
少陵如今脑子里也是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楚,“师兄,这其中一定有内情。”
“到底有没有内情,也都不关你的事,”
程砚亭终于抬眼看向他,“少陵,我不知道你和那位谢公子到底是何时认识的,但是这回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
“师兄!”
少陵无论怎么挣扎都挣脱不了他身上的绳索,他面露焦急,“当年我还未拜入正清派时,是谢公子于乱世中救了我的性命,他于我的大恩,我如何能不报?”
“少陵,即便是我现在放你去大漠也已经晚了,九宗的人已经去了,”
案前的紫金香炉里不断有烟雾缭绕而出,衬得程砚亭在其间更多几分仙风道骨之态,“你放心,那位谢公子原是金尊玉贵的人,来头大得很,也自然不会有事。”
“无论是你还是谢公子,该辛婵自己渡的劫,终究只能由她自己去经历,去化解,旁人……终归是有心无力的。”
程砚亭垂眼盯着自己手指间的那枚白子,清脆的声音在白子与碰撞相触时响起。
少陵神情萎顿,久久地呆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再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
辛婵同谢灵殊离开沙逢春,还未走出大漠,便被从中原赶来的九宗团团围住。
烈日黄沙,风声急促。
辛婵摘下幕篱,便听见那赤阳门主葛秋嵩浑厚洪亮的嗓音:“辛婵,怪不得我等搜寻你多日都不见你踪影,原来你竟躲来了这大漠之中!”
“辛婵,你为何要杀我师兄的妻子?”
程非蕴一见辛婵露了脸,便有些按捺不住,明明在她心中,辛婵本不该是那般不问缘由便轻易取人性命的人,可那日在正清山的渡厄峰上,的确是她一剑刺穿了那哑女的胸口。
新妻丧命大婚之时,这于封月臣无异是极大的打击,他当日在渡厄峰上吐了血,便是到今日也没醒来。
辛婵望向她,开口道:“非蕴,我没有杀她。”
“笑话!辛婵你是将我九宗的人都当做傻子了么?当日在渡厄峰上,我们可都在场,那人是不是你杀的,我们可看得真切的很!”那梵天谷主叶司苍冷哼了一声,说道。
“我们小蝉一直同我待在一起,她可没有什么功夫去杀谁。”谢灵殊牵住辛婵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身后挡了挡。
“我看便是你这来路不明的人蛊惑了她!”程非蕴看见谢灵殊,便不由想起当日在烈云城中,辛婵为他舍下一切离开的背影。
“程姑娘这话好没道理,”
谢灵殊轻笑了一声,“小蝉即便是要杀人,在场的诸位有几个能真的躲得过?她不杀你们,反倒去杀一个没有根基的普通女子,这又如何说得通?”
“难道诸位还真的相信我们小蝉是因爱生恨?”谢灵殊说着便伸手将辛婵揽到自己怀里,他弯起眼睛看向众人,“小蝉与我两情相悦,甚至为我舍弃入宗门,扬声名的机会,她对我如此爱重,又怎会对旁人因爱生恨?”
当着宗门人的面,他将这些话说得太过坦然,辛婵的脸有些发烫,她不由扯了一下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可那日我们都亲眼看见了!那女子的确是辛婵!”葛秋嵩拄着火元杖高声说道。
站在他身后的晏重阳仍是一身玄黑的长衫,此刻看向谢灵殊身旁的辛婵时,那双向来没有什么情绪的眼瞳里添了一缕异样的波澜。
“我早说过,我没有做过的事,我一件都不会承认,当初如此,现在亦如此,如果你们一定要强加在我身上,那就来吧。”辛婵一伸手,千叠雪便在她手中凝聚。
如今她是百口莫辩,所有的人都声称在正清山上亲眼见她杀了封月臣的新妻,可那时她明明和谢灵殊还在沙逢春里,又如何能一夕之间去到正清山上杀一个凡人女子?
葛秋嵩最先命人上前,那叶司苍见状便也朝自己身后的弟子招了招手。
丹砂观主善微也唤了弟子前去。
谢灵殊伸手幻出一柄长剑来,与辛婵同时飞身而起,同他们打斗。
幻蟾宫少宫主姜宜春却没有要人上前去的意思,他拍掉左护法将要下令的手,白了他一眼,“别动!”
而业灵宗的少君赵景颜行动不便,此次便派了赵锦毓带人与其他几宗一同前来,他此刻也按着驯龙剑没有动。
其实无论是姜宜春还是赵锦毓,他们心里也都是不肯相信,那杀了封月臣新妻的人是辛婵。
雁山之行,平城之乱,他们一路同行,又如何不清楚辛婵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可是,那日在渡厄峰上,一剑穿透那哑女胸口的人,却偏偏有一张跟辛婵一模一样的脸。
葛秋嵩和叶司苍见来的这些小辈都没动,脸色便都有些不好,葛秋嵩最先飞身前去,落入剑阵之中同辛婵缠斗起来,那叶司苍便提着刀朝谢灵殊而去。
十方殿是不轻易出手的,那佛子明昙里在黄沙之间,一身僧衣明净如雪,他眉眼似画,一双眸子仿佛常含悲悯。
他手指捻着佛珠,动作不知为何越发的快,泄露出了他此刻的心绪。
谢灵殊剑刃之间释出的气流将叶司苍震出十几米远,那些弟子也随之摔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声音。
但下一秒,他胸口气血上涌,猛地吐了一口血。
“谢灵殊!”辛婵回头唤他。
伏灵印的折磨加剧,朱果的效用在急速削减,他脖颈间青筋微显,身体已经有些不能支撑,但他还是勉力施术,再围上来的人全数震开。
辛婵踢开葛秋嵩的火元杖,借力而起飞身回到谢灵殊身边,将他扶起来,“你怎么样?”
谢灵殊摇了摇头,还勉强冲她笑,“无碍。”
按理来说朱果的效用不该消失得这么快,可这伏灵印发作得却越发没有章法,甚至在他体内胡乱冲撞。
除非……给他种下伏灵印的人,已经离他很近了。
头脑的眩晕感却越发强烈,身体也变得越发沉重,谢灵殊勉强保持着清醒,同辛婵一起应付那些再度围上来的人。
辛婵才用千叠雪抵住叶司苍的长刀,那葛秋嵩却看出了谢灵殊的异样,当即用火元杖散出暗红的气流打中了他。
谢灵殊踉跄地后退了几步,剑锋在地面擦着溅出了火星子,他又忍不住吐了血,身体摇摇欲坠时,辛婵及时回身将他护在怀里。
程非蕴当即飞身上前,剑锋就横在辛婵的颈间。
可当她对上辛婵那双清亮的眼眸,她却不知为何有些握不紧剑柄。
“谢灵殊……”辛婵只看了程非蕴一眼,也没顾得上那悬在自己颈间的剑锋,她只顾着去看怀里的年轻公子。
谢灵殊想对她笑,眼眶却先有些发红,他伸手握住程非蕴的剑锋,殷红的血液从他掌流淌下来,他也好似感受不到那疼痛似的,勉力施术挥开她对准辛婵的剑。
“小蝉她这一路护你帮你,从未有负过你,她将你当做朋友一般对待,可程姑娘你呢?那日在渡厄峰上的人到底是不是她,你也分不清吗?”
谢灵殊的一字一句都好似绵密的针一般刺进程非蕴的心头,她原本十分确定的事,到了此刻竟也不由变得有些犹疑起来。
风沙几乎要迷了人的眼,谢灵殊再看向自己面前的姑娘,才发现她眼眶里已经有了些水雾。
于是他轻轻地笑,伸手去蹭她的眼角,“小蝉,还记得我在沙逢春里跟你说的那些话吗?”
他的声音越发的缥缈,“我不能陪着你了,接下来的路,你只能自己走,”
“怕吗?”
他问。
辛婵抿紧嘴唇,摇头。
她紧紧地抱着他的腰身,好似预料到了什么似的,她但愿自己的双臂是怎么也斩不断的锁链,紧紧地依附着他才好。
“我不会死,只是要回到一个我不喜欢的地方。”
他一手捧着她的脸,那双眼睛里盛满了眷恋难舍的神情,“这辈子我能教你的,只有这些了,”
“你答应过我要等着我回来,那你就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他的手放在她的后颈,随即额头与她轻轻相抵,他眼睫微颤,用了最温柔最认真的语气同她说,“小蝉,这已经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我真的很想留在你身边,但天道总是不能让我如愿,你的劫,终究还是要靠你自己去渡。”
烈日终被乌云遮盖,天光昏暗,一道又一道的惊雷砸在黄沙里发出闷响,闪电在云端呼啸。
那阴沉的云层好似漩涡一般,在场的许多人在这飞沙走石间几乎都要站不住。
“这天象……”丹砂观主善微的脸色微变。
也是此刻,忽有无比刺目的金光突破云层降落在辛婵怀里的谢灵殊身上,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他的身影被那光芒照得近乎透明,强大的仙灵之气骤然铺散开来,猝不及防地震得他们所有人心肺生疼,飞出十几米外,摔在漫漫黄沙里。
只有辛婵看着自己怀里的人慢慢地变成了一道淡色的流光,她愣愣地坐在地上,伸手想要去抓那束光,却无论如何也触摸不到。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光束跃入云端,消失不见。
刹那之间,乌云退散,惊雷消弭,阳光仍然炽烈灼人,照得这大漠黄沙,荒凉辽阔。
“那谢公子的真身……竟是上仙?”
趴在黄沙之间的善微低声喃喃,瞪大双眼,满脸不敢置信。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我杀了她 [V]
鼻间满是檀香味道,伴随着几炷香燃烧出的那种稍带热意的灼气,辛婵后知后觉地睁开眼,穹顶色彩斑斓,慈眉善目的菩萨金碧耀眼。
后脑枕着柔软的蒲团,她只稍稍一偏头,便看见身着玄色袈裟的年轻和尚在她身旁的蒲团上坐得端正,或是察觉到她醒来,他拨弄指间佛珠的动作一顿,终于垂眼看她,“你终于醒了。”
他清润的嗓音好似打破了她脑海里浮沉的混沌,所有的记忆回笼,辛婵猛地坐起身来,但还未起身,却听他又道:“你昏睡了三日之久,此时要再去寻他,已是不能。”
辛婵脊背一僵,怔怔地回头望他。
“佛子不是一向置身红尘之外?怎么这一回,却要从八宗手里救我?”
良久,她才开口。
大约是被大漠的风沙呛坏了嗓子,她此时一说话喉咙就好似被刀割过一般,声音也有些粗哑难听。
殿中莲花灯一簇簇的火光照在明昙的身上,玄色袈裟上那一朵朵的金丝莲花便闪烁着点滴光泽,他的指腹恰似无意识地摸索了一下佛珠手串,“我来这世上已尽量不去做任何抉择,不去妨碍九宗之内的任何事,从前的不听不问,便是为了今日这一桩出格事赎罪。”
他的话听着有些没头没尾,辛婵根本听不明白。
“有些事不一定要听得明白,只是当日我尚能救你一命,可这之后的路,你终究也只能自己走。”
明昙的面容生得明净柔和,当他轻抬一双琉璃目看向她,便好似总带着几分悲悯与无奈,“十方殿留不住你,既然你已经醒了,便也是时候离开了。”
辛婵抿紧嘴唇,听见身后沉重的殿门一点点打开,夕阳的光倾漏进来照在她的身上,拉长地面的影子,她沉默半晌,朝明昙躬身行了一礼,“无论如何,我都要多谢佛子的救命之恩。”
但在转身将要踏出殿门的刹那,她却又停顿了一下,忽然回头,“听闻佛子能观人知命,那佛子能不能替我算一算,谢灵殊还会不会回来?”
明昙听了,却轻声一笑,迎上那逆着光而立的姑娘的眼睛,“若他不来,你难道不能去找他吗?”
辛婵一愣,片刻后朝他点了点头,终是再没多说些什么,转身便朝那云雾微遮的长阶之下走去。
明昙起身走出殿门外,便正见四只仙鹤俯冲落地化为四名雪衣侍者抬着那顶好似掠云而来的轿子落于长阶底下。
缃色的幔帘被风吹起,露出其中半隐半现的一道袅娜身影,彼时那身形单薄的浅衣姑娘犹如失魂落魄的游魂般目不斜视地从轿子一侧走过。
那轿中人却蓦地像是察觉到了些什么似的,她从缃色幔帘里飞身而出,却只见那姑娘走远的一道背影。
本欲上前,她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有容山主。”
女子拥有极为年轻的容颜,如同人间十七八的凡人女子般,她一身柔绿的衣裙,生得清雅脱俗,还总有股子书卷气。
她原便是那九宗之外的艼云山的山主有容。
辛婵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有容回身望见那高阶之上的佛子,终于恍然。
这么多年来,她第一回 流露出这般焦急愕然的神情,也再无法保持平日里的优雅风度,径自飞身到了明昙面前,“是她吗?”
或见明昙迟迟不开口,有容再没有办法保持冷静,她回头再望向那个姑娘离开的方向,那里除了云和雾,再看不见旁的什么。
她忽然苦笑了一声,“晏如,我说你天生的仙君,为何一定要入世来,一定要做这人间的佛子,”
“我从前只知灵殊神君为了一个下界的凡女一疯就是数千年,我却不知道……那凡女,原来是她啊?”
即便他什么也不说,有容时至此刻,又还有什么是猜不透的呢?
她一向是不理会九宗的任何事的,可偏偏前几日九宗入大漠时,她有一瞬感受到了曾经某个人的气息,如今十方殿大门既开,她便火急火燎地跑来探究竟。
这一探,便教她真望见了那一道单薄的背影。
提起“她”,有容这么多年来竟第一次红了眼眶,她再度看向身旁年轻的和尚,“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对不对?所以你才一定要下来帮他,是吗?”
明昙起初闭口不言,但见她要步下阶梯,他便皱了眉,“有容,你想做什么?”
“以前我为了成仙,逼着自己做了件悔恨难当的事,事情做了,九重天的大门也终于朝我敞开了,可我却知道,卑劣如我,怎配成仙?”这凛风吹得有容鬓发已经有些乱,她的声音也变得有些飘忽难定,“我以为她死了,永远地消失了,可她没有……晏如,我既不是仙,那就没有什么天贵条例能约束我,这一世我再不救她,她就真的永远消失了。”
“你最好什么都别做,”
明昙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明明声音仍是清徐柔和的,说得话却刺得有容脸泛白,“伤害她的事你做都已经做了,如今知道她仍有转世,便要弥补?你怎么不问一问,她愿不愿意?你觉得,她会不会因为你这一回站在她这边,就原谅你?”
“我……”有容神色凄凄。
明昙垂着眼帘,拨弄佛珠:“灵殊一直孤零零的,为了找到她,守着她做了那么多事,把自己折磨得不成样子,更活成了九重天所有神仙眼中的疯子,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可我能为他做的也就仅止于此了,再多的,仍是要靠那个姑娘自己去争。”
“有容,你已经是她前生的一劫,既然她已经应了你那一劫,那你就再不能插手她的任何事了,他们两个人是何其艰难才又走到今生,你就别再……徒增波澜了。”
明昙说罢,再没有看有容一眼,转身往殿内走去,殿中菩萨垂眉,悲悯终生,而有容却怔怔地立在原地,泪水几乎盈满她的眼眶。
半晌,有容在阶上坐了下来,哪有平日里那副古板讲究的样子,衣裙被风吹得好似层叠的云,那在轿中等了好半晌也没等来祖母的小孩儿跑出来,歪头看见祖母失魂落魄般地坐在长阶上,她蹬着小短腿一口气跑上去,抱住有容的手臂,“祖母,您怎么了?”
“因为祖母,”
有容终于回过神,“发现曾经的一个朋友转世重生了。”
“那祖母不应该很高兴吗?为什么要哭?”小孩儿疑惑地望着她。
她伸手摸了摸小孩儿的脸蛋,擦去他嘴边残留的饼皮屑,眼眶里仍然有些发酸,“因为祖母不敢见她。”
“为什么呀?祖母您做错事了吗?那您向她道歉了吗?”小孩儿又问。
有容却摇头苦笑,“祖母做错的事,不是道个歉就能得到她的原谅的。”
“祖母您到底做什么了?”
眼眶里有泪珠砸下来,有容几乎看不太清自己面前这个小孙儿稚嫩的面庞,她的嘴唇有点发颤,声音缥缈得像是随时都能碾碎在风里:
“我杀了她。”
作者有话说:
今天开始恢复更新!!!
第47章 山川风月 [V]
又是一年好春景。
临水的禹州温柔得像是被浸入水中揉皱的笔墨,写意铺陈出人力难以描摹的烟云水气。
午后微风拂面,路边卖杂书的小贩努力睁大了些原本耷拉的眼皮,打了个长长地哈欠,眼眶湿润的刹那,他好像看到了一道佝偻的影子,于是他立即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原是个裹着麻布斗篷的老太婆。
她脸色蜡黄,面上一条条沟壑好似木桩子上被拉直的年轮辙痕,花白的碎发遮挡下的眼睛却好像还是清亮的,若是再仔细看看,便能发现她的眼白几乎是没有丝毫泛黄的。
但这大街上人来人往,谁又会仔细去观察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老太婆。
“太婆,您是要买书啊?”或是见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书摊上,他便伸手抓了那本来递到她眼前,“是想买这本?”
老太婆的反应好像有些迟钝,小贩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她稍稍抬了抬松弛的眼皮,然后慢吞吞地从腰间掏出来碎银子递给他。
她拿着书,拄着拐慢慢地往来的方向走,不一会儿就淹在人群里。
在河畔的石阶上坐下来,她把拐杖抱在怀里,才终于有功夫用蜡黄的手摸了摸那深蓝色的书皮。
那白底黑字赫然是《山川风月录》。
她翻开一页来,约莫是迟疑了一会儿,又连着翻了好几页。
彼时坐在不远处的孩童手握糖葫芦,好奇地看那个穿得灰扑扑的老太婆一页又一页地翻书,却又在刹那间像个再不会动弹的木偶般,捧着那册书,好半晌都没动。
夕阳西下,贪玩的小孩儿都被父母连抓带哄地带回家去了,老太婆终于有了点动静,她拄着拐艰难地站起来,迟缓地朝落日余晖里走去。
天色渐暗,长街冷清,那座院子落了锁,大门挂着经年的灰尘,好像许久都没有人推开过。
但偏偏此夜,有一抹微弱的烛火在院内的卧房里闪烁。
屏风上搭着几件粗布旧衣,只身着雪白中衣的“老太婆”终于挺直了脊背,坐在梳妆台前,用在铜盆里浸过水的布巾敷在脸上。
那被黔树汁生生粘出来一道道褶痕被热敷过后软化舒展,蜡黄的颜色几乎染了整张布巾。
而此刻铜镜里再映出的那张脸便已然不同了。
白皙的面颊被热气熏得有些泛红,但那赫然是一张年轻的脸,再不是那个穿着灰暗旧衣的老太婆。
轩窗外有风拂开了她摆在梳妆台前的一卷书,她低眼,目光落在那形似女子身姿的山峦拓画。
曾经这里也是热闹过的。
那时这院子里有四个人,一个卷毛小道姑,一个从田间获得生机的稻草妖,一个整日醉意朦胧,衣袍殷红的年轻公子,还有一个刚刚逃离烈云城的她。
她曾跑遍禹州所有的书店,只是为替那公子寻一本《山川风月录》作为新年礼,若非是城东一个秀才的母亲碰巧将这书转卖给书摊上的小贩,她还买不到这紧俏的东西。
只是那时,那秀才的母亲转卖时便在十分嫌弃地嘟囔,言那《山川风月录》是本不正经的闲书,所以那时她便以为,那还真是一本不正经的书。
可此时才见这书,便见其中山川皆作女子身形,袅娜娉婷,衣带稍宽,书中记载所有故事也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反倒用拟人写意的手法,加以文字故事叙述,令人读来颇生趣味。
怪不得。
辛婵想起那个除夕夜,那年轻的公子听了她那句“你还是少看些不正经的书”后,便笑个不停。
眼眶不知道何时已经有些湿润,她按了按眉心,在梳妆台前呆坐了好一会儿,忽觉心口窒闷,她抬头,果然看见铜镜里褪去抹额的自己额头上银蓝双色的印记又在闪烁。
这一年多来,她时常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可她孤身一人躲躲藏藏,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够为她解惑。
她只是越发心慌难熬,总觉得自己心口好似破了个洞,好似随时都会有什么东西要挣扎着破土而出。
“姐姐,”
清甜的嗓音蓦地出现在她的耳畔,可辛婵在铜镜里却看不到任何人的影子,她苍白着一张脸,早已经是见怪不怪。
她藏起来的这一年,总能无端听到莲若的声音。
“我不是同你说过了么?躲起来是没用的,该来的总会来,很快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莲若的声音轻柔缓慢,好似恶妖编织的迷梦般,蛊惑人心。
若非是身体出现了异样,娑罗星在她身体里也变得很不稳定,辛婵也并不想这样躲躲藏藏地活着,可这到底是不得已的事情。
“你杀了封月臣的新婚妻子,九宗的人,可都还记着这回事,他们迟早会找到你的。”
莲若的声音还在。
辛婵一手撑在梳妆台上,鬓边已经有了些细密的冷汗,她抿着嘴唇,闻声便嗤笑了一声,“是我杀的吗?”
她半垂着眼睛,这一年多来,第一回 理会莲若,“你不是还好好地活着吗?”
室内一瞬寂静,
隔了好一会儿,辛婵才又听见莲若的笑声,“姐姐,你好聪明啊。”
当初谢灵殊被诬陷与妖魔为伍,辛婵决定舍下一切去寻他的那时候,她在离开烈云城之前,曾见过封月臣身旁的那名哑女。
只是那时,辛婵急于去寻谢灵殊,并没有发现那哑女的异样。
可这一年来,她却慢慢地将所有的事情都想得透彻。
莲若当日化为哑女留在封月臣的身旁,便是要得到他的真心,再在浓情时制造自己死于她之手的假象,以此让正清山与她决裂,并为其他几宗原本就觊觎她的娑罗星的人寻了个足够正当的由头,让她成为仙宗公敌。
“姐姐,不论是九重天上的那些神仙,还是他们这些在人间地头修炼的宗门人,说到底不是些傻子,就是些贪心虚伪的家伙,你当初同他们一起除魔平乱,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可有谁记得你的这些情分?他们啊,只想要你的娑罗星。”
莲若的声音好似笼着一层雾气,朦朦胧胧的,有些不真实,“姐姐,只有我,和你才是一路人。”
“他们是为娑罗星,那你呢?你费尽心机让我成为宗门里人人得而诛之的存在,到底是为了什么?”
辛婵痛得趴在臂弯里,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
“我嘛……”
莲若隔着千万里听到她的这声质问,却反而高兴得像个终于得到了大人注目的小孩儿,笑声比她脚踝的银铃还响。
“当然是为了让你回到原来的家,成为我真正的姐姐。”
第48章 所谓正道 [V]
莲若寻不到辛婵的踪迹,但辛婵的萤石环却在她手里,她也因此才能于千里之外传音到辛婵耳畔。
辛婵在禹州悄无声息地住了半个多月,直至她听闻稻草妖林丰被丹砂观的那群道姑抓住的消息,这才终于坐不住,不得不启程往丹砂观去。
为了保护聂青遥和林丰,这一年多来辛婵从未去找过他们,可林丰还是出事了。
不必问,
此事同莲若一定脱不开干系。
身体的境况越发不好,可如今辛婵已然被逼得再没了退路。
卸去所有伪装,她换了一身殷红的衣裙,提着一柄千叠雪,孤身一人往丹砂观去。
而彼时丹砂观中,聂青遥在观主善微房门外跪了一天一夜,天色渐渐呈现出鸭蛋青的色泽,聂青遥终于体力不支,身子一歪便倒了下去。
瑞玉每日必往观主处请安,她一来院中便瞧见聂青遥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她神色大变,忙上前去将聂青遥扶进自己怀里,又抬头朝木阶上,紧闭的房门喊:“师父!青遥她晕倒了!”
不消片刻,房门果然打开。
一身朱红道袍的善微从门槛内走出来,见阶下的瑞玉怀里抱着的那小姑娘脸色煞白,眼皮动了动,勉强半睁起双眼。
“这些年你在观中到底都学了些什么?如今竟还敢为了一个妖邪而跪我门前替他求饶?”善微的声音听似平和,那张面容清清淡淡地,似乎也根本看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他没害过人……”聂青遥动了动泛白的嘴唇,声音极为虚弱。
善微掀了掀唇,语气里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我曾教给你的你都忘了?妖魔生来便是危害人间的邪祟,他们诡计多端,心思难辨,你竟还敢相信一个妖怪的话?”
“我不是听他说的,”
聂青遥缓了一会儿,强撑着身体从瑞玉的怀里挣脱出来,仰头望着阶上的善微,“我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的。”
“师父,您要我除魔卫道,恪守本分,可是您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若是没有害过人的妖,我又该拿他怎么办?难道他没有害过人,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也要杀吗?”
善微眼里终于是有了些压不住的愠怒,“聂青遥!你是在质疑我丹砂观的规矩?”
“反正,”
聂青遥撑着地面的那只手指节收紧,她迎着善微的那双眼睛,“您不是也从未将我当做丹砂观的弟子吗?您不是从来都没打算留下我吗?是您要我回去做个普通人,又要我守您观中的规矩,师父,为什么啊?”
她努力了很久,
从来到丹砂观的那一日始,她便很努力地要做一个丹砂观的弟子,得到师父的肯定。
可是十八岁好像一个魔咒,
那是善微一早便决定好的事,即便她这十几年来做了再多的努力,也没有办法改变善微终要在这一年送走她的决心。
此刻善微下巴微不可见地抖了抖,宽袖下的手指捏紧拂尘手柄,她面上越发没有什么表情,“既知道你如今已不是丹砂观的弟子,那么,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我在求您,把我的朋友还给我。”
聂青遥挺直脊背,跪得端正。
善微抿紧嘴唇,只看瑞玉一眼,便再不管聂青遥,只走下阶梯,绕过她,径自往院门去。
瑞玉有些担忧地回望聂青遥,却也无法,只能站起身匆匆跟上去。
可聂青遥却回头,盯着善微的背影,大声道:“您知道林丰是我的朋友,您也知道辛婵姐姐不会不管林丰,所以您今日叫了其他几宗的人来,是要等辛婵姐姐来自投罗网对不对?”
“师父,名门正派也会用这样的手段吗?”
此言听着委实大逆不道,瑞玉神色一变,当即呵斥了一声:“青遥!”
善微脚步微顿,却终究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再度抬步,走出院门。
丹砂观近几十年都未曾像今日这样热闹过。
只因丹砂观排在九宗之末,宗门间的盛会从没机会在这观中举办,平日里八宗的人更是不会上门,而今他们却为了那稻草妖林丰,接连上门。
便连那九宗之外的天照阁也不曾缺席。
“程掌门怎么没来?”
进了观中,天照阁阁主摇晃了几下玉骨扇,四处张望着,也没在那正清山来的人中看见程砚亭。
“我爹身体不适,大师兄仍卧病在床,此番只能由我和我师弟君尧走这一趟。”程非蕴一见天照阁主秦昭烈,便朝他颔首行礼,又解释了一番。
“月尘是个可怜孩子……只是你爹他,究竟是身体不适,还是羞于与其他几宗为伍啊?”秦昭烈摇着扇子笑了声。
他这般突兀的话,毫无遮掩,教人听了便不由侧目。
“秦昭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赤阳门主葛秋嵩甫一进门便将他这话听得清清楚楚。
“葛门主倒是永远不会缺席这样的场合。”
秦昭烈瞥他一眼,又笑得意味不明。
“说什么风凉话?你秦阁主不也还是来了吗?”葛秋嵩冷笑。
秦昭烈立刻往后退了两步,用扇子挡了半张脸,“我可和诸位不一样,走这一遭也不是为了抓谁。”
“你天照阁一向痴迷娑罗星,如今娑罗星在那黄毛丫头手里,你秦昭烈向着她,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可不要怪我没提醒你,若你今日敢坏了大事,你天照阁便是与宗门为敌。”
葛秋嵩半眯着眼睛说道。
“到底我天照阁痴迷娑罗星,还是诸位之中从来都有人对其贼心不死,所以辗转了这么一段日子,谁都不肯放过那小丫头?”
秦昭烈面上仍旧气定神闲,语气也轻飘飘的。
“那小丫头杀了正清山首徒的新婚妻子,残害无辜之人的性命,难道我们不该将她拿来问罪?”梵天谷主叶司苍随意在观星台下的石栏上一坐,声似洪钟一般,底气十足。
“诸位,诸位,”
善微作为丹砂观主,此时见他们又将有吵起来的趋势便站出来摆了摆手,“今日诸位来此,都是同我一起来处置妖邪的,又何必伤了和气。”
观星石台上,那衣衫褴褛,沾着斑驳血迹的少年垂着脑袋,也不知是醒着还是昏迷的,割裂的衣袖里露出来枯黄的稻草,他整个人软绵绵的,被一道淡紫的光罩包裹在其中,身上还缠了极重的铁索。
“这辛婵真的会为了他而来?”幻蟾宫的左护法在底下打量了那稻草妖好几眼,摸了摸下巴,有点不大相信。
姜宜春似乎是心情很不好,他穿着锦缎长袍,站在底下瞥了一眼上头那稻草妖,不由想起当初在雁山,便是这少年跟在辛婵身边,总背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里面装满了零嘴吃食。
却不想,这少年竟然是妖。
“她最好不要来……”
姜宜春有些烦躁地嘟囔了一声。
业灵宗的赵毓锦摸着驯龙剑柄,神色看着也有些不自然的紧绷,显然也在惦念辛婵的事。
聂青遥勉强撑着身体跑过来,才见观星台上那少年,她的脑子里便是一片空白,仅仅才过了两三日,林丰便已经成了这副遍体鳞伤的模样。
她眼眶憋红,看见那许多的人都在石台底下,好似看什么玩意儿似的,肆意打量着石台上的少年,还有不知是哪一宗的弟子在低声讨论着稻草怎么成的精的声音。
“青遥,你怎么跑出来的?”瑞玉最先看到聂青遥。
善微听了瑞玉的声音,便下意识地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一见那个脸色苍白,眼眶泛红的姑娘,她便面色一沉,“青遥,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场合。”
“那什么才是我该来的场合?”
所有人都在看她,聂青遥就这么顶着所有人的目光,大声质问善微,“师父,他什么也没做错,您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你们凭什么这么对他?”
“就因为他是妖?可出身,是他能决定的吗?我身为凡人,你们身为修仙的宗门人,又能比妖高贵多少?你们告诉我,你们又能比他高贵多少?”
聂青遥发了疯似的往前跑,风声在她耳畔呼啸,她几乎听不见善微的大声呵斥,也根本没办法去管那许多人看向她的目光,她一直跑,一直跑。
靠着贴在自己身上的符咒里蕴含的术法,飞身上了观星台。
隔着紫色的光罩,她将里面那少年的狼狈看得更加清晰,也因此,她的眼泪一颗颗砸下来,“林丰!林丰你醒着吗?”
少年也许是听见她的声音,他终于有了点反应,乱发遮掩下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了一条缝隙,隐约看到了她的脸。
瑞玉带着人来要将聂青遥拉走,她几乎用尽了力气去挣开她们,可善微在一旁看着这样的闹剧,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意,上前便给了聂青遥一巴掌。
那样清晰的一声响,在光罩里的林丰都听清了,他绷紧脊背,伸出手却被光罩烫伤了手指,一根枯黄的稻草从指头燃烧成了灰烬。
聂青遥起初怔怔地盯着善微的脸,而后光罩的动静唤回了她的神思,她回头,正看见林丰的右手被光罩灼烧得变成了枯黄的稻草,被火星子燃烧得光秃秃的,她朝他摇头,哭着喊,“林丰,你别动了林丰……”
他好听她的话啊。
她让他不要再动,他就真的趴在地上,没有再去触碰光罩了,可他连看她的力气都没有了。
聂青遥崩溃痛哭,好像这辈子活了这十八年,她还从来没有任何时候,像今天这样绝望过。
她恨自己的弱小,恨她明明离他这样近,却不能救他。
可就在聂青遥被瑞玉强拉着要往观星台下时,一柄敛霜凝雪的长剑破空而来,剑气铮鸣激荡,重重地击碎了那光罩。
所有人皆是一惊,他们还没来得及回头,便见一抹殷红的身影轻飘飘地掠至观星台上。
聂青遥眼眶里还有将落未落的泪花,她才见那一抹殷红的身影,便不由失声大喊:“辛婵姐姐!”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前因后果 [V]
无论是聂青遥还是在场的宗门人,他们以前见辛婵都只穿着浅色的衣衫,反是那常伴在她身边的年轻公子总爱一身殷红的衣袍,而今他们再见她时,她已经是孤身一人,却穿着与那年轻公子同色的衣裙。
殷红炽烈,如火一般。
那衔霜凝雪的千叠雪重新回到她手中,再度抖落簌簌霜雪,在地面融化成极浅的水渍。
“辛婵,你竟真的与妖为伍,如今还有什么话好说?”那葛秋嵩最先反应过来,他中气十足的声音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妖怎么了?”聂青遥才跌跌撞撞地跑到林丰面前把他抱进怀里,听见他此言,便用一双泛红的眼睛去望观星台下的那些人:“他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才让你们这些宗门人这样待他?”
“青遥!”
善微一向沉稳的面容终于有了些龟裂的趋势,在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你过来。”
她搭着拂尘的手朝聂青遥伸出,“若你还记得我对你的教导,还认我,便过来。”
晨光里,
聂青遥几乎是发怔般地去看善微朝她伸出的那只手,好像这么多年来,善微待她的语气还从来没有这样温柔过。
可此时浑身是血,几近昏迷的林丰在她怀里,她蓦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心里满是刺目的红。
她慢慢收紧手指。
“师父,从前那么多年里,我都在努力地想要留在您身边,留在丹砂观,可您却还是在我十八岁这一年将我逐出师门,我真的很想试着去理解您的做法,明白您的苦心,可是我到现在也依然没有想清楚,为什么别的师姐都能留在您身边,偏偏是我,您偏偏要我离开?但是现在,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的眼眶有些湿润,几乎要看不清善微的脸,“您说得对,我不适合修道,不适合做丹砂观的弟子,所以我现在要做我自己认为对的事。”
明明将聂青遥逐出丹砂观是善微早就定下来的事,可此刻当她真的听见聂青遥的这番话时,她竟觉胸口窒闷,情绪几欲压制不住,“青遥,你可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你会毁了你自己!”
“我已经长大了,我做的每一个决定,我都能为自己负责。”
于风声中,聂青遥看向善微的目光,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坚定过。
“既然是丹砂观早就逐出门的弟子,那么这小姑娘的作为便与丹砂观没有任何干系,还请善微观主安心。”
那梵天谷主叶司苍摸了摸胡子,见善微脸色发白,身边的女弟子瑞玉已上前来搀扶,他便适时宽慰了一声。
可善微的脸色还是有些难看,她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只是攥着瑞玉的手忍不住收紧了手指。
瑞玉蹙着眉,却什么也没说。
“青遥,将这东西喂给他。”辛婵从腰间撤下来一只极小的玉瓶扔给聂青遥。
聂青遥也没问那东西是什么,接了便连忙打开瓶塞倒出来一颗浅金色的丹药喂进林丰的嘴里。
见他喉咙动了一下,她皱着的眉头才舒了舒。
“善微观主,我只问你,是谁告诉你林丰是妖,又让你去抓他的?”辛婵挪回视线,再看向底下的那些人,最终将目光定在了善微的脸上。
“怎么?”
天照阁主秦昭烈一听辛婵这话,便哗啦一声收了扇子,“这小妖竟不是丹砂观先发现的?”
辛婵没说话,只是在看善微。
“你若知道了,又如何?”善微迎上她的目光,半晌才出声问道。
“找到他,”
说这话时,辛婵的语速刻意拖得慢了些,然后慢慢地将目光定格在葛秋嵩的身上,“杀了他。”
“好啊!”
葛秋嵩惯会见缝插针,听见辛婵这话,他便当即一声冷笑,“你的本性总算是暴露出来了?”
彼时予明娇立在坐着轮椅的赵景颜身旁,见那高台之上的辛婵如今正受几宗诘难,好似一夕又从高高的云端跌落,原来的奴婢说到底,也还是污淖里的东西。
她轻蔑一笑,只默默地看戏。
“葛门主,话也不是这么说的,我看月尘师兄的妻子到底是怎么死的,此事也还有颇多蹊跷之处,辛婵她并没有理由去杀一个普通的凡人。”姜宜春到底是忍不住了。
“少宫主您这是做什么?”幻蟾宫的左护法乍一听他这话,便给他挤眼睛使眼色。
姜宜春白了他一眼,径自又道,“当初雁山之行,平城之乱,辛婵与我们同进同退,若不是她与月尘师兄,我们这些人又能有什么机会全身而退?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姜宜春是会自己用眼睛去看的。”
“你这姜家的小娃娃还是太天真,若非是你父亲卧病在床,不能理事,幻蟾宫又如何轮得到你这娃娃来做主?”叶司苍哼笑了一声。
“你!”
姜宜春瞪起眼睛,一张秀气的面庞染了些怒气。
“我也认为此事有些蹊跷,辛婵不是那样的人!”任君尧喊了声。
“我相信辛婵不会杀害无辜之人。”
连赵毓锦都忍不住附和。
他们都是同她一起经历过劫难的人,一路相帮相扶,又有几个不是以心相交呢?
但唯有程非蕴此刻是沉默的。
当辛婵对上她的眼睛,那之中雾蒙蒙的,教人看不真切她的神情。
而葛秋嵩身后的晏重阳此刻正低着头,一言不发,谁也不知道他此刻又到底在想些什么。
“可如今稻草妖就在她身后,她和这小妖的确是有干系的,她与妖为伍,难道不是板上钉钉?”
葛秋嵩却仍在步步紧逼。
炙涂鸟身披赤羽,如红云一般蓦笼罩在丹砂观上空,它们嘶鸣着,冲撞着,好似缠绕燃烧的灼灼烈火。
烈火勾连出的金丝光线如同棋盘上的道道纹路,如密网一般下坠,灼烫的温度迎面袭来,瞬间便将辛婵三人困在其中。
善微见状,变了脸色,“葛门主……”
“善微观主,那既是个已经被你逐出师门的逆徒,你又管她的死活做什么?她如今一心与宗门作对,你可不要告诉我,你要保她?”葛秋嵩根本不等善微把话说完,便强行打断她。
“葛门主,我虽将她逐出了师门,但我们到底还有些师徒情分。”善微却紧接着说道。
葛秋嵩看了一眼那密网内,将那稻草妖抱在怀里的卷毛小道姑,冷哼一声,“可你看看,她如今还肯听你这个师父的话吗?”
善微面上焦灼,她不由再望向观星台上的聂青遥,“青遥,你年纪还轻,并不清楚这其中的厉害关系,你若还念着同我的这份师徒之情,便松开那小妖,回来吧。”
“我……准你重入师门。”
善微那双眼睛里带着那样分明的希冀,好像在这一刻,她曾经的固执都已经变得不值一提,甚至终于肯松口,愿将聂青遥永远留在丹砂观,在自己的身边。
可在她这般期盼的目光中,聂青遥却缓缓地摇了摇头,她低眼去看怀里的林丰,又望向提着一柄千叠雪挡在她身前的辛婵,她眼眶衔泪,再看向善微,“师父说我年纪轻,可是辛婵姐姐她也才只比我大了一岁,您爱护我,在意我,所以才愿意原谅我,而除了谢公子,没有人在意她,爱护她,所以你们所有人都不肯放过她。”
“聂青遥!”
善微又急又怒,大喝一声。
彼时辛婵回过身,对上聂青遥那双红红的眼睛,她也没来得及多看,便操控手中的千叠雪去抵挡那密网收紧。
剑刃上簌簌霜尘被密网的温度灼烧成水滴落下,同时也使那网的缝隙变得焦黑了一些,灭了几簇烈火。
“少宫主!”幻蟾宫的左护法见姜宜春想飞身往观星台上去,便及时拉住他的衣袖,在那少年蹙着眉转身瞪他之际,他下意识地松了衣袖,“少宫主,您可千万不要掺和进去,您身后,可是整个幻蟾宫啊!”
“怎么?身为幻蟾宫的少宫主,我连自己的朋友都不能护着,反要做这些人的帮凶?”姜宜春掸了掸衣袖,十分嫌弃地抚平褶皱。
“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娃娃,只知一时的义气,却不知何为大局,我看将这宗门之间的大事交给你们,便是你们门中长辈做的最错误的决定。”叶司苍听见了姜宜春的话,他也没忘记方才维护过辛婵的那几个年轻人,便冷冷笑道。
他使了个眼色,梵天谷的弟子们便上前去将他们所有人都隔绝在外,而见葛秋嵩摆手,赤阳门的弟子便也一同上前,将他们挡在外头。
“程非蕴,你是正清山掌门之女,如今也是代表着你们正清山来的,作为九宗之首,正清山难道也要包庇辛婵?”葛秋嵩那双稍显浑浊的眼睛眯了眯,在人群里一眼望见那身形纤瘦的姑娘。
一时诸多目光都停留在了程非蕴的身上,而她当着众人的视线,握紧了剑柄,过了半晌才勉强开口:“我正清山绝不会偏向包庇任何人。”
在她大师兄封月臣与那哑女的大婚当日,她是亲眼看见辛婵提着剑杀死了哑女,又重伤了她大师兄。
那张脸,她绝不会忘记。
明明她是那么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可此刻当旁人都要义无反顾站在辛婵那一边时,她心中竟也有了片刻犹疑。
可仅仅只是一刹那,她便将那所有的犹豫都强压了下去。
“师姐……”任君尧皱着眉看她。
程非蕴只看他一眼,却并没有同他多说些什么。
葛秋嵩为了今日的局,是很费了些心思的,可只是这说话的片刻功夫,那炙涂鸟所结的密网便被强大的剑气震碎,那般强劲的罡风袭来,猝不及防地擦过所有人的脸颊,刺得人生疼。
葛秋嵩拄着火元杖勉强站定,回身一望,便见那密网既碎,一身红衣的辛婵挟聂青遥与那稻草妖身化流光而去,他当即大喊:“快!莫让他们逃了!”
几宗的人匆匆忙忙施术飞身去追,混乱之中,晏重阳却在人群里纹丝未动,他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盯着辛婵方才掠过的飞檐看了半晌,才召回自己的那只炙涂鸟,飞身掠入云端。
娑罗星在心口震荡,如烈火灼烧一般,几乎要烧穿她的心肺,辛婵实在坚持不住,只能在一处铺满碎石的河滩停下来。
“青遥,你带着林丰先走。”
千叠雪的剑锋抵在碎石缝隙里,辛婵勉强支撑着身体,掐了诀引以冰蓝色的流火画出一道符纹落于聂青遥和林丰的身上。
“辛婵姐姐,那你呢?”
聂青遥说着才一抬头,便见辛婵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她瞳孔微缩,“辛婵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辛婵摇了摇头,“我施了术法,能暂时隐没你们的行踪,你快带着他走。”
情势所迫,林丰如今还在昏迷之中,聂青遥没有办法,只能朝辛婵点了点头,“辛婵姐姐,你一定要小心!我把林丰安顿好,就会回来找你的。”
可她才扶着林丰要走入西边的密林里,却听见身后辛婵略显虚浮的声音:
“你们都不要再回来了。”
聂青遥脚下一顿,她没有回头去看辛婵,咬紧牙关扶着林丰快步往林子里去。
她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宗门里的人来的很快,这偌大的河滩上不消片刻便站满了人,他们手中持着刀剑,那锋刃皆是对准辛婵而来。
艼云山和十方殿立于红尘之外,不多沾染俗事,正清山的态度也十分暧昧,掌门程砚亭只派了女儿程非蕴带人来瞧一瞧,也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于是这其中最积极的,不过也只是赤阳门、丹砂观、梵天谷和业灵宗四大宗门。
“葛秋嵩你住手!”
秦昭烈才赶来,见葛秋嵩举起火元杖便要朝辛婵而去,他便大喝了一声。
“秦阁主,你天照阁怕是无权过问我们宗门之内的事罢?这辛婵杀人害命,你却还要护着她,你莫不是还在觊觎娑罗星?”葛秋嵩一向同秦昭烈不对付,见他处处阻挠,便面带怒色。
“到底是我秦昭烈觊觎娑罗星,还是你们早就心怀不轨,所以才要想方设法地按给她罪责,好让你们名正言顺地成全自己的野心贪欲?”
秦昭烈方才在辛婵身前站定,宽袖一挥,那目光如炬,近乎蔑视般地扫视过在场的诸多面容。
“秦阁主可真是好大的威风!我等皆是宗门正派,岂容你这般猜测侮辱?今日这般场面,本不是你天照阁该来的,若秦阁主仍要维护这辛婵,那么你天照阁便是铁了心与宗门为敌!”叶司苍扛着刀往前两步,沉着脸大声说道。
幻蟾宫的人都被四大宗门的人挡在最外层不得而入,姜宜春也只能远远地看着干着急。
“少君……”赵毓锦才唤了一声赵景颜,见他轻飘飘瞥过来的一眼,赵毓锦便一时没了声音。
他虽是业灵宗的大弟子,却仍不能左右业灵宗的任何决定。
“秦阁主。”
辛婵站直身体,见他闻声回转身来,便朝他摇头,“事关天照阁,您不必为了我而冒险。”
“辛婵……”
秦昭烈神色复杂,忽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天照阁观星占卜之术天下一绝,但若论修行,阁中弟子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与九宗相较的。
葛秋嵩早已没了耐心,也不管秦昭烈,手中的火元杖飞出,灼烧出大片绯红气流,秦昭烈一时不防,才散开玉骨扇,便被气流擦过肩膀,震得后退了好几步。
眼前有一道殷红的影子掠过,他才抬眼,便见辛婵已与葛秋嵩缠斗在一起。
罡风带起河滩之上碎石乱舞,予明娇没多少修为,赵景颜便施乐术落了光罩在她周身护着。
彼时葛秋嵩生生地受了辛婵一掌,那气流拂开,握在他手里的火元杖震得他虎口生疼,他踉跄地后退几步,若非是晏重阳上前来扶住他,他便会摔进河水里。
辛婵还没有什么喘息之机,那叶司苍便提着刀朝她砍来。
她飞身后退躲开攻击,千叠雪的剑锋与那刀锋相接,摩擦出一串火星子,伴随刺耳的刺啦声,刺激得人耳膜发疼。
葛秋嵩朝善微使了个眼色,善微垂眸迟疑了一瞬,却还是沉默地朝身旁的瑞玉挥了挥手,于是一刹间,丹砂观的弟子一拥而上,同梵天谷、赤阳门的人摆开阵势,结了天诛。
“他们这是做什么?堂堂宗门,还要以多欺少?”姜宜春被挡在外头不能往前,看见这样一幕已是怒极,他挥开身旁左护法阻拦的手,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来便要飞身前去,却偏被赤阳门的人给挡了回来。
“少君,天诛一结,他们这是铁了心要将辛婵绞杀?”赵毓锦再也站不住了,他急急地说道,“少君,事情还没有查清楚,他们不能如此对待辛婵!”
“赵毓锦,你别忘了,你是我业灵宗的人。”
赵景颜瞥他一眼,语气疏淡。
他静静地再将目光移到那人墙之内的红衣少女身上,看她苍白的脸,也看她手中的剑。
梵天谷和赤阳门一定要闹到这个地步,那就由他们去。
他不参与,也绝不会允许业灵宗的任何人搅进去。
“师姐那可是天诛!他们是真的要杀辛婵!”此时的任君尧也慌了神,他看向身旁的程非蕴,虽见她神色有异,却始终不为所动。
天诛一结,风云巨变。
道道天雷交织而下,程非蕴眼见着天雷击中辛婵后背的刹那,她的肩膀也被叶司苍的刀锋划破。
殷红的鲜血是比她的衣裳还要炽烈的颜色。
程非蕴握紧剑柄,眼睁睁看辛婵吐了血,被叶司苍和葛秋嵩合力推入天诛阵眼之中。
道道天雷好似海妖无穷尽蔓延的长发,交织缠裹,足有吞天食地的气势,辛婵那一抹单薄的身影在紫电交织的光色里几乎要被生生撕碎。
“辛婵……”
在百里之外的山崖上,有容再也没有办法保持冷静,可她才迈出一步,却有一只手忽然挡在她的身前。
那修长的手指间捏着一串佛珠,有容偏头看向那年轻的佛子,“晏如!那是天诛!她会死的!”
“那又如何?”
佛子明昙面上并没有过多的情绪表露,他慢条斯理地收回手,手中捻着佛珠,“数千年前,她不也在你手中死过一回吗?”
“那不一样!”
有容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的眼眶发了红,“这一回若她死了,那就真的……她就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是你造了前因,才有了这后果。”
明昙的神色冷冷清清的,“我早同你说过,她这一劫,你我不能插手,是生是死,都是她自己的造化,就算你今日出手,你也救不了她。”
有容收拢手指,指甲几乎要嵌进手掌里,她怔怔地看着那天诛雷电里若隐若现,好似一抹破碎的影子。
双足犹如千斤重,再挪不开一步。
而此刻的辛婵几乎快听不到外界的声音,雷电一道道落在她的身上,那种见骨的疼折磨得她痛不欲生。
娑罗星的力量在她胸口有减弱的趋势,与此同时另外一股莫名的力量仿佛正从她的心脏里一缕缕地钻出扩散。
她周身仙灵之气不再,竟开始慢慢地弥漫出一种黑红的气流。
意识忽然变得不够清晰,
辛婵恍惚间,好像看见了什么黑漆漆的地方,那里常年是黑暗的,却总漂浮着一团又一团或幽紫或赤红的火焰。
张牙舞爪的缕缕黑气凝作千军万马,在那片幽冷潮湿的深渊里伏跪。
忽的,
她看见另外一个自己走上好长好长的阶梯,拖在地上的衣摆如坠流火,忽而深邃,忽而鲜妍。
“姐姐,你后悔吗?”
当她陷在那般莫名的幻觉里时,却忽然又听见了莲若的声音,轻轻的,好像就在她的耳畔:
“你已经足够赤诚,可这些宗门人却并不值得你以心相交。”
莲若轻轻地喟叹:“姐姐,我做这么多的事便是想让你看清他们那副完好皮囊下的肮脏丑恶,”
“你看,如今是不是只有我,和你才是同路人?”
她的声音仍似个天真少女般,轻轻软软的,仿佛还带着些恶劣的兴奋:
“他们想杀你,那今日就让我们一起……杀了他们罢,好不好?”
第50章 人间炼狱 [V]
天诛雷劫还将辛婵缠裹在其间,河滩之上的数千人都亲眼看见那交织的雷电之中散出的如羽翅一般的黑红气流,金色的纹路隐隐地穿插在其间,好似乌墨里最写意的几笔。
众人不明所以,程非蕴则率先察觉到脚下的异样,她才低头一看,便见地面开裂,零碎的石子一颗颗坠下去,她吃了一惊,道了声“小心”,便忙飞身跃至树梢。
地面震颤,众人身形一时有些不稳,只见那裂开的道道缝隙里有一缕又一缕的黑气迅速窜出。
扭曲的黑气转眼化为一道又一道的影子,他们个个身披玄黑的斗篷,手中的弯刀在此般暗淡的天色里泛着凛冽寒光。
天边风云骤变,紫电入水,激荡起巨大的波澜,其声震天。
他们周身都好似燃烧着黑色的火焰,形状时而如乌鸦,时而如蝙蝠,张牙舞爪,更夹杂诡异的嘶鸣。
这忽来的狂风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秦昭烈用玉骨扇挡住脸,勉强看了一眼那天上无数悬空的黑色身影,他不由地握紧了扇骨,脸色大变。
被锁在长渊之下的魔修,竟不知何时已经出逃?
转眼之间,在场的所有宗门人都被这些忽然从地底钻出的魔修包围,他们一时间难免面露惊慌之色,丹砂观大弟子瑞玉见状,便先去扶住善微,“师父,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魔修?”
善微也是满脸惊愕,心头逐渐开始不安。
葛秋嵩原本还在看那天诛雷劫阵眼里的辛婵,可这突发的情况弄得他眉心一跳,神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暗红的流光在半空陡然乍现,丝丝缕缕相互缠绕勾连出一朵红莲的形状,却又刹那散开凝聚成一道纤瘦的身影。
那是个身着暗红衣裙的少女,赤着一双脚悬在半空,风声吹着她暗红的衣袂,也吹开她鬓边的浅发,露出来那一张过分苍白的脸庞。
乌黑的发鬓间别了一朵不知名的红色花朵,她有一双圆圆的眼睛,可那墨绿的眼瞳稍大,眼白太少,看起来阴沉沉的,带着些诡秘的阴森气。
她脚踝上的铃铛响了几下,那声音刺得人耳膜生疼,一些修为低弱的宗门弟子耳朵里瞬间流出血来。
“她……”
秦昭烈紧紧地盯着自己手里的金色星盘,他忽而望向那半空中的少女,几乎是满眼的不敢置信,“她便是魔域的新魔尊?”
“什么?”
葛秋嵩听到了他这话,一时也是震惊不已,“那女娃娃便是九幽魔尊?”
或是那少女的模样太过纯良无害,若非是这般令人无法忽视的威亚,葛秋嵩还真不敢相信,那样一个小女娃,便是九幽魔域的新主人。
“这……”
叶司苍握着刀柄的手心里有了些汗意,他咽了口唾沫,眉头皱得很紧,“程掌门和另几位宗主都不在,这女魔尊忽然现世,我们……该如何是好?”
他们慌了神,全然没了方才要对付辛婵时的那份气势。
莲若弯起的眼睛里犹带嘲笑,
她只勾了勾手指,云端的道道黑影便俯冲下去,同那些宗门人打斗在一起。
葛秋嵩才打散几道黑影,便见他们又从另一处重聚灵体,再携弯刀而来,他挥动火元杖,召出烈火灼烧着那几道身影瞬间化为一撮青灰。
莲若悬在半空,饶有兴致地看着底下的热闹,偶尔又将目光停在远处那天诛雷劫的阵眼里的那一道若隐若现的影子身上。
她并没有打散天诛的意思,反是在期待着什么能够一朝从那交织的雷电中破土而出。
“重阳!天诛还差最后一股力量,你快去!快帮我取回娑罗星,否则今日我们都要折损在这里!”
葛秋嵩才用火元杖击碎一道黑影,便回头朝那玄衣青年大喊,可这一刹的回头,却让他发现那青年站在这热闹纷乱的人群里,身形宛如青松一般端正,他按着长鞭,却并没有任何举动。
“晏重阳你在等什么?!”葛秋嵩怒斥了一声。
晏重阳却用一双漆黑的眼睛冷静地盯着他,身旁有道道黑影擦过他的衣袖,可却并没有伤他分毫。
葛秋嵩瞳孔紧缩,心中大骇,猜测才浮起,他便来不及去细想,便又挥动火元杖击碎黑影,飞身朝那天诛阵眼而去。
他几乎将自己丹田内积蓄的所有力量都付诸掌中,火元杖被烈火彻底包裹,释放出的气流直击阵眼里的那一道身影,似乎是存了心要将她的躯体撕碎。
可气流才入阵眼,却陡然有剧烈耀眼的黑红光芒从中散出,一刹间,风云涌动犹如旋涡,天色近乎陷入永夜,而地面震颤不已,千万里草木摧折,山石俱裂,江海如沸。
妖冶的流火乱坠,天空黑沉沉的像是要狠狠地压进眼前的河水里,四海万里皆于此刻陷入这忽来的天灾动荡之中。
天诛碎裂,雷霆堕入河水激荡起层层水波,无比强大的气流散开的瞬间几乎震得在场所有人都心肺生疼,难以站立。
那葛秋嵩更是被黑红的流光击中,一时肝胆俱裂,重重地从半空中摔下来,七窍不断涌出殷红的鲜血。
而他血丝满布的那双眼死死地盯着眼前那面无表情低睨他的玄衣青年,他的手几乎再握不住火元杖,嘴唇不断颤动,半晌才勉强吐露出破碎的字音:“为什么……”
可他还未曾听到青年开口,却见那半空中红衣婆娑的少女伸手指引流光托起从天诛阵眼内脱身的辛婵,再低首轻笑:“晏重阳,我把林丰交给你,可没有准许这个老家伙那样折磨他。”
“臣知错。”
晏重阳垂首,他颈间的一抹魔纹若隐若现。
葛秋嵩瞪大眼睛,嘴边不断有鲜血涌出,他根本没有办法再多说一个字。
而莲若不再笑,
她低睨着那狼狈的老家伙,手指间的细丝飞出,顿时鲜血迸溅,葛秋嵩整个人竟被那细丝般的光色生生撕成了碎片。
与此同时,一道道黑影持着弯刀迅疾地砍杀着那些宗门的弟子,一时血雾弥漫不散,宛如人间炼狱一般。
而远远地站在崖上的有容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被流光托在半空,陷入昏迷的辛婵。
她周身黑红的气流与冰蓝的颜色交织缠绕着,像是在激烈地争斗着,又好像是在相互试探着要寻一个融合的余地。
她忘了去看那满地鲜血疮痍,也忘了要说服身边的佛子去救那些宗门人。
她只是失神地望着半空中的辛婵,忽然轻轻地说:
“晏如,她……好像真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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