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 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虚掩的门板被人大力踹开。
带起的劲风让因疼痛本就手指不稳的奚蕊霎时错落了位置。
她失了重心,扬起的发丝遮住了她的眼。
与此同时, 还来不及碰到奚蕊的两名叛军被骤然扯离,身体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度, 又猛地撞击到墙面。
大排的火把将室内照的透亮, 镇北军单方面的厮杀与叛军的惨叫悲鸣混乱交织, 响彻在这本该寂静的夜空。
背后火光冲天, 极致的喧嚣响在祁朔耳畔,可他好像听不见任何声音。
锃亮染血的长剑划过大地,血珠凝聚顺着剑端流向地面,带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祁朔紧盯着不远处缩成一团,看不清面孔, 身下浸满血水的女子。
视线略向她高隆的腹部, 瞳光有一瞬间的碎裂。
那人是
他同以往一样, 一步一步地朝内踏步, 棱角分明的侧颜看不出半分情绪,只是那握着剑柄的骨指却颤抖到暴起条条青筋。
手中的剑随着距离渐近逐渐变沉, 沉到让他几乎再也握不住。
哐当。
剑柄顺着指尖跌落地面碰出轻响。
祁朔单膝跪地,手臂刚刚探出,可心底忽然漫出前所未有的害怕。
仿佛过了半生那样久, 微抖着手指终于撩开掩盖了她面容的墨发, 入目所见正是他日思夜想,却又不想在此时看见的面容。
小姑娘蜷缩躬身,紧蹙着眉,汗水浸湿了她的碎发。
她的嘴唇煞白到没有一丝血色,身下的血迹蜿蜒浸透了整个衣摆。
“蕊蕊?”
熟悉的轻声低唤如同他们此前温存的每一次呢喃耳语, 奚蕊在剧痛的漩涡中倏然听到了一丝清明。
卷长的鸦羽悬着将落未落的泪与汗,又慢慢打开。
有人说,人在临死前会回顾自己的一生,然后见到那个她最放不下的人。
她现在,似乎看到了。
只是他的瞳仁不复淡然与柔光,在那眸底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龟裂。
祁朔虚握住她肩的手克制不住地发颤。
那个在战场上运筹帷幄,纵然敌众我寡,依旧气定神闲的男人,在此刻,像是怕将她弄碎了,甚至不敢多碰她一寸。
奚蕊想扯动唇角叫他一声,可疼痛的哽咽让她发不出声。
她缓缓伸出手握住他的腕,又放到自己的腹部,吸了好几口气才组成一句话:“孩子你的孩子”
不知是虚幻还是现实,她只是这样重复着这句话。
“孩子,是你的”
“我知道了。”喉间滚动着难以出口的话,祁朔回握住她的手抵在唇边,眼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泛红。
听到他的声音,似是证实了眼前之人是真的,那滢聚的泪珠串串断落。
奚蕊唇瓣喏动,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可我好疼啊”
瞧见她愈发抽离的意识,胸口的窒息快要将他淹没,肝肠寸断。
祁朔咬紧后槽牙,一把勾住她的身子搂入怀中,又猛地起身。
头顶殷红的盔缨穗搭于侧脸,他瞳仁猩红:“快传太医!”
“传太医——”
一盆盆血水从室内端到室外,空气中浮动着浓烈的血腥气息。
“夫人使劲啊!已经看到头了!”
“夫人深呼吸——”
奚蕊的意识愈发模糊,强撑着最后一丝意识听着产婆的话用力,只觉得整个人从下而上,都快要被这剧烈的疼痛撕裂。
“公爷,夫人力气太小,再拖小世子怕会窒息而”
“救她。”
稳婆怔住,似是没反应过来他在指什么。
“孩子可以没有。”
祁朔半跪在塌边,摸着她的脸,喉咙发紧,字字句句像是从齿缝中挤出,艰难无比:“但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便要你们全部为她陪葬!”
男子声音森然厉绝,仿佛浸染了雪山之巅的冷冽,一字一顿,似要将此处冻结成冰。
产婆们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当下吓得脸色煞白,双腿止不住哆嗦。
男子的手掌穿插过奚蕊的五指,掐入他手背的指甲已经渗出了丝丝血痕。
她想要松开,却被他握的更紧。
看她口中快要咬烂的被角,祁朔心如刀绞:“咬我。”
他眉尾下撇,轻声哄着让她松口,却不想奚蕊微侧过头躲了过去。
她紧拧着眉,大口喘息,氤氲泪花的眼堪堪对上他眼底快要溢出的疼惜。
她勉强地扯起惨白的唇:“可是我舍不得”
语落,祁朔胸腔蓦地收紧,刚想开口,便见她伸出另一只手搭在了二人交握的手掌上。
她闭了闭眼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握住他手掌的手缓缓收紧,又高扬起脖颈。
“啊——”
伴随着女子撕心裂肺的痛呼,一声婴儿的啼叫响彻室内。
外面着急打转的一众人瞬间听下脚步,就连清醒了一些又嚷嚷着折回来的太皇太后都停滞了呼吸。
“生了,生了,是个小世子,母子平”
稳婆手持刚被开水烫过的剪刀剪断脐带,恭贺的话未说完,便见奚蕊唇边溢出了血。
“这这”稳婆慌忙地往下看,可是并未有血崩的征兆。
“蕊蕊!”祁朔心口一紧,手指搭上她的脉搏。
脉象虚弱无力,不对生孩子怎么会吐血?
视线忽然扫视到她脖颈处一抹淡淡的血痕,他瞳孔骤然一缩。
那是
指尖颤抖着覆盖上那抹血丝,可怖的猜想顿现。
祁朔僵硬着转过头,瞧见不远处一只小巧的银镯开着口跌落在不远处,而在那之上,极细的银针朝外冒出了个尖。
她用他给她防身的毒针
刺伤了自己。
“蕊蕊,别睡蕊蕊”祁朔耳边嗡嗡作响,素常的理智消失殆尽。
他手掌哆嗦着想去擦拭她唇边的血,却引得她咳出更多。
“太医——”
顾不得什么产房血腥之防,祁朔蓦地起身绕到屏风外拽出太医院正扔到榻前。
太医院正连滚带爬着起身,可搭上脉搏时得出的却是同样的答案:“夫人中的这毒见血封喉,只是她刚刚不过擦伤,本不致命,可生产血气涌动,这才啊——”
话未说完,整个人便被祁朔一把掀飞。
他不想听这些,他一点也不想听这些!
大口的血从奚蕊口中溢出,她虚弱地抬起眼皮,微凉的手指摸到他的腕:“夫君……咳咳……”
听到她的声音,祁朔立马抓住了她的手贴在脸边:“我在。”
“我突然想到……好久之前我说心悦你……要为你守上三年……”
奚蕊努力弯起一抹浅笑:“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就……这般有气节……”
“我若是死了,礼尚往来你是不是也要给我守节三年”
“蕊蕊!”祁朔红着眼打断她,声音颤抖得厉害,“你不会死的”
“不守也行。”奚蕊沉沉喘息,她倏地忆起他那些冰冷又孤独的过往,眼眶又有点酸。
她的夫君以后,不会孤单了吧?
“给孩子找个好后娘”
“要比我温婉、端庄”
“别说了……”他抓住她的手,目光近乎哀求,“我求求你…别说了……”
瞳孔开始涣散,奚蕊愈发看不清周遭的事物,只是能隐约见着男子慌忙着想要人来救她。
“你也别怪我们的孩子”
挣扎着碰到他的脸,她移动瞳仁,想要看清不远处被稳婆抱在怀中的小小一团。
才八个月啊,她要是再努力一点就可以撑到孩子足月了。
“他很乖,没有折腾我。”
“是我不想连累你”
语及此,奚蕊突然笑了:“院中的梅花……快开了吧。”
感受到她脱力的手掌,祁朔目眦欲裂:“蕊蕊——”
悲鸣的嘶吼贯穿苍穹,又荡出回音。
她缓缓闭上了眼。
“我想回家了”
她好疼啊。
可她也好舍不得。
舍不得孩子,也舍不得他
林知眠站在裴云昭身侧,太皇太后裹着厚貂裘,听着室内的动静心也跟着揪起。
不知过了多久,吱呀一声,门板被缓缓拉开。
林知眠刚想上前询问状况,却见祁朔怀抱着奚蕊缓步踏出。
他身上的铠甲沾染着斑驳的血污,分不清是谁的,却触目惊心。
“玄羿,蕊蕊刚生完孩子如何受得了这样的冻,你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太皇太后满脸不赞同。
祁朔好似没有听见,只是往前走。
“究竟是发生了何事!”太皇太后杵着拐杖怒气冲冲。
“夫人她中了烈毒,本因剂量小不至毙命,可方才生产之时血液涌动剧烈,使得那毒传到全身,若三日之内醒不过来,怕是就永远也”
太医的话如一击重锤落在众人心上,太皇太后后退几步差点没能站稳,又看到那被稳婆抱出来的孩子更心疼地不行。
“陛下。”
没有理会旁人还在说什么,祁朔伸手为怀中之人扯了扯包裹她的大氅,又站定到裴云昭身前。
“叛贼已除。”
他单手执起镇北军令交递过去,黝黑的瞳底死气一片:“臣告退。”
裴云昭愣愣地接过他的军令,待到回神之时,他蓦然回首。
只见男子的背影孤傲又落寞,纷乱的墨发因走动起伏和黑夜并融,人已经走了很远
夜色苍茫,暮云缭绕,寂黑的夜空中忽然飘下了今冬的第一缕白雪。
祁朔的步伐沉重,一步一步踏过地面,纷纷雪绒落到他的发梢与肩膀。
他带着她从内宫一路走到宫外,看到那熟悉的宫门,眼帘微动。
似乎又瞧见了那个明媚如风的小姑娘提着裙摆扑向自己怀里的模样。
他忽然想起,在很久之前,她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丫头,那时候他远在北境都听到了那离奇的退婚缘由。
他是刀尖上舔血而生的人,自是不会将这些玩笑放在心上,也犯不着为此去寻她什么麻烦。
后来上元灯宴,他看到她一舞倾城,又被人陷害差点身处危机。
他顺手救了她一把,而因那和自己母亲如出一辙的身姿,也让他时隔经年再次打开了尘封多年的密室。
原来她就是母亲生前遗愿中那个好友的孩子,母亲说希望她平安顺遂。
于是他将她带到了自己身边。
他记得成婚之初,她会因为筹办宫宴愁眉苦脸,会说害怕给自己丢人,亦会因他一句话喜笑颜开。
他们一起南下,她偶尔会闹些别扭,但也很好哄。
「你抱抱我我就好了」
她会吃醋,会口是心非。
「是你欺负我谁让你长这么好看的?」
她也会心疼,会在乎他的一切。
「可我还是很喜欢你。」
她爱胡思乱想,但更相信他。
「可我觉得,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我在想你的骨子里是有温柔的。」
再后来,满院朔雪中,风铃窜动轻响,她说她喜欢他。
「生辰快乐,二十五岁的辅国公大人。」
「我好喜欢你呀。」
雪下得越来越大,此时本是夜半之际,可整个京都却灯火通明。
等待胜利宣判的百姓们翘首以盼,却看到那个高高在上的战神从纷扰的风雪中步步而来。
男人的身姿如长松挺身,而他低敛的眉目极尽缱绻。
德元在收到宫中消息之后便一直大敞着门等着归人,却不曾料,入目所见,却是自己公爷只身一人,浑身是血地立在门前。
“备水。”
他的嗓音沙哑地可怕,德元一震,目光落在他怀中女子身上,即便是裹挟重重,依旧能看到她的小腹不再隆起。
可怕的猜想顿现,此情此景和二十多年前老公爷简直如出一辙
德元不敢细想,只是连连应声,然后遣人准备。
祁朔将奚蕊放置到他们卧房的床榻上,饶是隔了这么久,空气中依旧浮动着丝丝绕绕的少女清香。
他低垂眼眸,取过巾帕,沾过温水,一寸寸擦拭过她面颊旁干涸的血痂。
突然喉间一紧,他猛地侧头。
“噗——”
一口鲜血从口中吐出,祁朔愣神地瞧着那鲜红和巾帕上奚蕊的血迹交叠重合,久久未能回过思绪。
他这一生浴血而生,却从未有哪一刻觉得这红如此刺眼。
与此同时,那未曾关严的窗户被寒风吹开。
祁朔迟缓地抬眸,只见窗边的一支梅花枝头随风摇曳。
右手指腹抹过唇边的血迹,飘渺的火烛笼罩着他落寞的身影。
祁朔敛下眉目,喉结滚动半响,终于晦涩出声:“蕊蕊,梅花开了。”
他倏尔想起那些抵死缠绵的夜,以及那铭记至深的女子清甜。
「她们很辛苦,却又满怀期待地将我们带到了这个世界。」
「毕竟我们就是她们最好的生命延续,不是吗?」
「我想和你生个孩子,像你,也像我」
过往的回忆如同刀刃,少女娇憨的笑和记忆深处低绵的呼唤在他眼前一幕幕闪过,分分寸寸啃噬心弦。
俯身抵上她的额头,祁朔轻轻吻上了她毫无血色的唇瓣。
胸腔的剧痛快要让他窒息,他像是在呢喃,又像是在自责:“是我来晚了”
被他握住的床梁开始出现裂痕,分明的骨节收紧到泛白。
“为什么要用针对着自己?”
“我不是说,不要孩子也可以吗”
“还是那么傻”
前所未有的无力让这个大军压境也未蹙眉分毫的男人丢盔弃甲,几欲溃败。
“蕊蕊,蕊蕊”
祁朔只是抵着她的额头,唇瓣摩挲着她的鼻尖再往下。
他一声声重复地低唤着她,那嗓音喑哑沉重,好似孤狼呜咽,艰难到喘不过气。
“我们回家了。”
在最初的最初,他曾以为照顾她只是母亲的寄托,以及作为丈夫的责任。
只是情愫就像是无形的毒药,在不知不觉的日日夜夜里深入骨髓,血肉交融。
此时此刻,祁朔终于明白了父亲当年的心境。
他想要的哪里是她生命的延续?
从始至终,他在乎的,都只有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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