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琦站在辘轳边,将井水一桶一桶地打上来,灌进井边放置的大水缸中。
井水的水位达到一定高度后,从水缸侧面接近底部的竹筒中流出来。
经过绢布重重过滤,清亮的井水流进蓄水池里。
蓄水池表面盖着一层竹制的挡板,用来隔绝灰尘和落叶,下雨天,这层挡板也能够起到排开雨水的作用,雨水会顺着竹板的凹槽流到外面去。
竹板两端各开了一块活动板,可以打开,需要储存井水时,便把正对着竹筒的活动板打开,让过滤后的井水流入。
需要取用井水时,便把另一端的活动板打开,用提勺或是其他容器盛走。
这套设备的最大问题,就是做不到自动化,需要耗费很多人工。
但是在机械化程度很低的大晟,只能说,没条件,凑合用吧。
周元琦在辘轳边忙上忙下,好不容易打满了一缸水,他擦了把汗,对刘师傅说:“我好了!”
刘师傅上前一步,将竹筒中设置的球状阀打开,水缸里的水从竹筒中流出,清亮的水流透过绢布细腻的眼孔,哗啦啦流入蓄水池中。
大家站着看了一阵,晨光照耀下,竹筒里流出的清水,已经十分诱|人了,让人联想到山中的泉水。
“以前走褒斜道过秦岭的时候,经常在山泉边饮马、煮粥,那高山冰泉融水,就和这一模一样。”周泰感慨道,“唉,往事不可追啊。”
在老爷怀念过去的时候,张妈已经利索地打开活动板的另一边,用提勺把蓄水池里的水打到碗里。
“张妈,张妈,给我一碗。”周元琦积极地凑上去,“我快渴死啦。”
张妈笑着怼开周元琦,第一碗水,当然是要让老爷先喝。
周泰接过水碗,对着阳光看了看,啧啧感叹:“澄澄如中天之月,皎皎如南山之雪。”
能做上大将军的人,一般文化水平也不低,否则兵书也看不懂,史书也读不进,如何带兵打仗,运筹帷幄。
周泰感慨完,发现众人都眼巴巴看着他。
“我干了,你们随意。”周泰举起水碗,一仰而尽。
其他人也端起水碗,喝了下去。
周元琦抹了把嘴,感叹道:“这水没味!”
刘师傅和张妈也跟着喝完了,点头附和。
周泰沉声道:“水本来就没味,你想喝出什么味?”
周元琦赶紧解释:“我就是想着,小弟大张旗鼓弄了这么一大堆瓶瓶罐罐,坑坑洞洞的,怎么着这水也应该有甜味,有香味吧?”
周元瑢端着水碗,笑道:“这些只是用来沉淀、过滤和储存井水的设施,并不会把井水变甜,不像山间的泉水,它从树木根系中流出来,会携带一种植物特有的半乳糖,喝起来就带着点甜。”
“乳糖?植物里也有奶妈吗?”周元琦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噗,不是……”周元瑢失笑,“你可以理解为植物汁液中有糖,会让山泉水变甜。咱们这不是山泉水,是地下水,城市地下水受到大环境的影响,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异味和沉淀,我们现在做的这些步骤,只是为了去除沉淀,减少异味。”
周元瑢拄着拐杖,来到蓄水池边,蹲下|身子,打开活动板,招呼周元琦去看。
“别挡住了光,你从这个角度看。”周元瑢按住他的肩膀。
周元琦按照周元瑢指示的角度,向下看去,只见晨间金灿灿的阳光斜射|下来,穿过澄净通透的井水,无滞无碍地落在蓄水池西北角的红砖上。
“哇……就像没东西一样!”周元琦惊叹道。
周元瑢把活动板盖上,笑道:“正常饮用水都是这样的,喝这种水才能健康不生病,当然,如果能烧开更好,可以杀菌,只是现在咱们家不具备那火力条件,只能先凑合着。”
“什么叫凑合着!”周元琦怪叫道,“小弟,这水完全是神仙喝的水了,我看叫神仙水也不为过!你不知道朱雀街上那些达官贵人,都喝不上这样的水!”
周元瑢知道周元琦一向能耍怪,笑而不语。
周泰清了清嗓子,似乎想发表点权威意见,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这里之后,周老爷沉声道:“元瑢这次做的不错,在有限的条件下,发挥智慧,改善了咱们家的生活条件,充分展现了家庭责任感。”
周元瑢没想到便宜爹竟然这样郑重其事地夸他,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了。
“周元琦也做的不错,脏活累活抢着干,放下少爷架子,扎扎实实出了不少力气。”周泰中肯地评价道。
周元琦立刻点头:“嗯嗯,是是。”
“还有刘师傅,人家已经不是咱们周家的杂役了,现在是正经的自由之身,在正冠街上开了一家修理店,凭自己的劳动赚钱,这几天愿意免费给咱们家帮忙,耽误了自家不少生意,我们要记着刘师傅的这份热心,将来要回报。”周泰说到此处,语气中多了几分严肃。
刘师傅赶忙摇手:“不敢不敢,老爷折煞我了!”
“还有张妈……”
“老爷,您就别夸我啦,我还什么都没做哪!”张妈笑道,“今天中午我给大家用这净水做一桌饭菜,大家就等着尝一尝我的手艺吧!”
“好!!”周元琦第一个赞成。
“刘师傅,中午没什么事的话,也过来吃吧。”张妈盛情邀请道。
“今天中午店里没人看着,我得回去,你们吃吧。”刘师傅憨厚地笑着,黝黑地脸颊上泛起可疑的绯红。
大家围在蓄水池前,其乐融融地聊了一回,日头升起来了,各自散去做事。
中午,张妈准备了一桌素净菜肴,蒸了一沓面饼,请大家尝尝她的手艺。
周家父子三人围坐在桌边,只见桌上摆放着五色菜丁、十香瓜茄,香气溢满前院,一旁,蒸屉里盛放着碗口大小的面饼,腾腾的热气往上冒着。
“喝,张妈,你这手艺,出去开饭店都可以了!”周元琦大赞道。
“二公子,你尝尝。”张妈喜滋滋地说道。
在张妈期待的目光中,周元琦夹起一张面饼,放在自己碗里,把菜丁连带着调味的汁水一起盛到面饼上,卷一卷,呼噜呼噜地吃进去。
“嗯~~~~~~”
周元琦发出了心满意足的鼻音。
“真香!”
周泰嫌弃地看着周元琦,这小子,出息!小时候又不是没吃过好的,今天怎么一副饿死鬼上身的样子,他不信普通的面饼卷菜有这么好吃,自己夹起一张饼,卷了菜,举到面前,观察了一番。
真别说,这菜丁颜色鲜亮,粒粒分明,确实令人食欲一振。
周泰这条舌头和他本人一样,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以前在国宴上,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就算这素菜再好吃,也不至于说就——
“嗯~”周泰发出了和周元琦一样的鼻音。
这一口面饼卷菜,只有咬下去才知道,粒粒分明、香汁纯粹的菜丁在齿间绽开时滋味有多么绝妙。
软硬适中、颇有嚼劲的面饼恰到好处地将酸香的瓜茄、外脆里糯的莲藕、饱满入味的豆角和其他时令蔬菜包裹在一起,一口下去,丰富的口味充满口腔。
脑海中某个不受控制的爆炸点仿佛被触发了,一时间,全部感官都沉浸在美食带来的快乐之中,连危机四伏的处境都可以暂时抛到脑后。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稳地坐下来,细细品尝美食了啊。
周泰心中升起一股沧桑的感觉,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忽然间,他反应过来,周元琦、周元瑢和张妈都在看着他。
“看什么,”周泰径自夹起一块面饼,“吃饭。”
周元琦的眼睛瞪老大:“爹,我刚才没听错吧,你——”
“食不语。”周泰沉声道。
周元琦撇撇嘴,夹起一块面饼,飞快地卷了菜,呼噜呼噜吃掉。
周元瑢在旁边看得有些馋了,他本来伤病未愈,一直不想吃东西,这会儿周元琦现场给他表演狼吞虎咽,不想吃都给看饿了。
周元瑢便卷了一点点素菜,尝了尝味道,一入口,他眼睛便亮了,忍不住赞道:“这里菜的味道真是纯正。”
周元瑢不懂农业种植业,可以说是五谷不分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日常吃的那些菜,菜本身的味道不是很浓,主要靠调料来调味,吃到嘴里无非是甜咸酸辣香,炒青菜和炒花菜都是一个味。
古代却正好相反,盐铁专营、得来不易,糖更是富贵人家才能吃得起的,像是老周家这样家道中落的,平时要么吃带着污水味的煮菜,要么吃腌制的酱菜,两种味道都不怎么样。
也正因为如此,一旦水煮菜的水换了干净的井水,菜肴本身的香味立刻鲜明凸显,周元瑢这才觉察到,原来古代的蔬菜香味是这样纯正浓厚的。
张妈得到了老周家父子三人的一直夸赞,不由得喜笑颜开:“老爷,你们可不是第一天见识我的手艺,我能做出这一桌菜啊,还是多亏了三公子的那个什么净化水,对,净化水,就像二公子说的,这水没味,就像没有一样,所以才能把菜本身的味道煮出来。”
三人吃的十分满足,红光满面地望着张妈,这时候,不管张妈说什么,都是至理名言。
忽然间,院门前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老周家父子三人顿时头皮都麻了,这什么情况,能不能让人消停半日了?
周泰眼神示意周元琦和周元瑢赶紧收拾桌子,别让人抓了把柄,他站起身,沉声问道:“谁啊?”
外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我啊,老爷!”是刘师傅。
周泰又坐了回去:“周元琦,开门。”
二少爷惨遭支使,沦落为门迎。
周元琦颠颠去开了门,忍不住埋怨刘师傅:“刘师傅,你可把我们吓死了,不是说中午有事不来吗,我们这拴着门吃饭呢,就是不想太过招摇,还以为香味飘到街上去了,把官老爷给勾来了。”
刘师傅擦了把汗:“二公子啊,我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赶巧,我早上不是回店里了吗,一回去就来了个急活,是朱雀街上那家金满堂,叫我们去掏水井,我们到那一看,院子里臭气熏天,井里的水都变成黑色的了,你说这是掏一掏就能解决的事吗?”
“金满堂?刘师傅,你这档次够高啊!”周元琦诧异道。
不是周元琦大惊小怪,那金满堂是家饭馆,一向只接待官老爷和东南富商,有些小钱的人还进不去,平日里高门大户深宅紧锁,只从外面看是碧瓦飞甍,檐角相接,规格很高。
“嗨,二公子啊,不是我档次高,是他们找不到人了,这街面上的修理铺、工场,能找的都找了,连宫里少府监的匠人,他们也想办法请来,就是想解决井水发臭的问题,可是大家到现场一看,都是两手一摊,没辙。”
刘师傅接过张妈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口。
“啊,舒服!如果他们那井水能有咱们这里一半好,也不至于找我这个小本经营的修理铺了,现在我铺里的伙计啊,都被他们扣在院子里,说让我无论如何想想办法。”
说着说着,刘师傅的目光求助地看向周元瑢。
他的语气带上了几分恳求的弱势:“……三公子,身体不好,我也知道,我这请求,有一些突然了。只是,不知道,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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