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时隔这么久吃到的桃,果肉软嫩,甜美多汁。
一口咬下去,汁水便顺着殷无执的手往下淌。
他拿帕子接住,使桃汁不至于落在姜悟身上,问:“好吃么?”
姜悟吞下去,点头,然后继续吃。
殷无执的手很稳,等他把桃这一面的果肉啃完了,再翻过去,让他吃另一面的桃肉,举止体贴至极,完全没有因为他吃的慢便不耐烦的意思。
他吃了半颗,便躺了下去。
殷无执问:“饱了?”
没饱,累了。
殷无执道:“休息一下再吃。”
依旧跟以前一样,姜悟不需要多说,殷无执便可以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把姜悟剩下的半颗桃放好,随后拿帕子来给他擦嘴。
姜悟看了看那半颗桃,又看了看殷无执,后者坐在他身畔的椅子上,随手拿起了从御书房搬来的奏折。
他入宫之后,姜悟又把这些事都交给了他。
他在躺椅上扭了扭,其实没怎么扭动,就是小幅度动了动肩膀。
殷无执抬头,放下折子,伸手把他换了个姿势。
过了一会儿,姜悟又扭了扭,毛毛虫似的,依旧没怎么动,可衣摆的摩挲声,还是再次惊动了殷无执。
他又一次伸手,抱住姜悟的身体,手掌托着他的脑袋,耐心地帮他调整角度:“这样会不会好点?”
姜悟嗯一声,殷无执便二次收回手。
一刻钟后,椅子上再次传来了动静。
殷无执第三次来抱他,顺便问:“是不是哪里痒?”
“。”
“还是躺太久了,不舒服。”
姜悟不吭声。
殷无执道:“想不想出去走走?”
“太阳。”
这会儿确实太热,殷无执道:“或者殿里走走。”
“不。”
殷无执没办法,只好再帮他换了个姿势,又一次退开的时候,一只手忽然揪住了他的衣角。
殷无执看着他的手。
姜悟垂着睫毛,手指顺着他的衣角慢吞吞,慢吞吞地往上爬,爬累了,歇歇,再爬,手指一路从他手臂爬到了他的肩膀,然后搭在了他脖子后面。
殷无执识趣地拿起他的另一只手,一起圈在自己脖子上,问:“怎么了?”
“抱。”
殷无执张开双臂把他抱住,姜悟的脸贴在他胸前,耳边传来对方强健有力的心跳。
他并非没有好奇心的人,遇到不懂的事情也会迷惑,只是大部分时候,因为事情与他无关,或者不甚重要,便懒得去问。毕竟知不知道答案对于他的生活来说都不会有任何影响。
丧批总是要死的,如今的生活不属于丧批,人情冷暖自然也跟丧批毫无干系。
他要抱,殷无执便抱,仿佛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属于姜悟的。
他好像在任丧批予取予求。
……当然丧批也在任他予取予求。
“殷无执。”
“嗯。”
“殷无执。”
“在呢。”
殷无执,殷无执,殷无执。
他的身体被殷无执抱紧了一些,对方低声道:“你想说什么。”
丧批揪着他的衣角。
这些日子他保持沉默,并不代表没有感觉,殷无执对他没有以前亲了。
他不吃他剩下的东西,也不再做自以为对他好的事情,虽然丧批自由了很多,可忽然之间,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在这世上不知何去何从。
“桃还有剩。”
殷无执放开他,道:“休息好了,再吃点?”
姜悟:“。”
殷无执道:“不想吃?那陛下想做什么。”
丧批的手从他肩膀滑落,丧丧地扯他衣角:“你吃。”
殷无执忍俊不禁,他将丧批放回椅子上,拿起剩下的半颗桃,听话地咬了一口,桃子发出多汁的声响,姜悟望着他红润的嘴唇,看着他熟练地吞下那半颗桃子,将桃核给他看:“吃光了。”
桃核被扔掉,他擦了擦手,偏头问:“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姜悟闪了闪睫毛。
他微笑的嘴角让他觉得不适。
殷无执应当是鲜活而有生气的,他又不是没有任何欲望的丧批鬼。
“陛下,赵国国师求见。”
齐瀚渺的声音打断了丧批的思考,他道:“他还没走。”
齐瀚渺下意识看了一眼殷无执。
他又想起来,那日天子因为共生倒在世子殿下怀里,太皇太后仓皇地奔上去,赵澄被枯银扯着后退,定南王带人上前,两兵交接,夏国士兵没有在前方,不知共生之事,以为是姚姬对天子下了手,个个双目赤红。
齐瀚渺跪在后方,吓得浑身哆嗦。
他同样也没有想到,天子会对姚姬下杀手。
一片混乱之中,殷无执的声音尤为清晰瞩目:“他说,他不知道共生一事。”
他像是听到了极为有趣的事,极轻地笑了一声。
随后,天子被托付在太皇太后怀里,殷王世子一跃而起,对着赵澄直冲过去。齐瀚渺就在现场,看得清清楚楚。
枯银与他交手,不知为何,居然屡屡后退,“殷无执,你冷静一点,我有办法救他,只要你们答应放贺小姐回国……”
“谁要你救他!他想死,那就让他去死,你们全都要陪葬。”他瞳孔扩张,血丝如蛛网般爬上眼球,癫狂勾满嘴角:“反正你们全都要陪葬——”
齐瀚渺道:“是,还未走。”
“让他进来。”
枯银很快行入,对姜悟道:“参见陛下。”
“坐。”
枯银平静地在椅子上坐下,对姜悟道:“此前大夏答应,只要陛下醒来,便可以放贺小姐与太子回国,如今已经恢复完好……”他看了一眼垂眸翻折子的殷无执,继续对姜悟道:“不知可否践诺。”
姜悟道:“她还活着。”
枯银道:“共生蛊已解,陛下从此自由,还望看在多年母子亲情的份上,放她一条生路。”
殷无执唇畔似笑非笑。
枯银尽量不再用余光瞥他,对姜悟继续道:“陛下说过,此前与我见过一面,不知可还记得。”
“你也是穿越来的。”
枯银笑道:“也可以这么说,我确实有与陛下相遇的记忆,但我们的命运都已经更改,未来还会不会再遇,已经说不清了。”
姜悟道:“你是说,你不是当年跟我相见的那个人。”
“我只知道,我如今还是赵国国师,既然都重新再来,我们都有彼此想做的事情,我希望双方相安无事。”
折子被轻轻丢在桌子上,发出一声轻响。
这个疯子。枯银心里清楚,说服姜悟,一切都还有转机,他道:“陛下,现在身子可还有其他不适?”
姜悟道:“没有。”
“那,可否放我等回国。”
“臣认为时机不到。”殷无执道:“国师善蛊,谁知道陛下现在无事,日后会不会有事。”
枯银道:“小将军应该清楚,我断断不会再对陛下下手。”
殷无执道:“狼子野心,其罪当诛。”
姜悟下意识看殷无执。
枯银脸色未变,他又去看姜悟:“难道大夏想要反悔不成?”
他今日独自过来,就是以为自己和姜悟的一面之交可以劝他松手,毕竟如今殷无执日日伴在他身侧,谁知道他要吹什么枕边风。
姜悟对问殷无执:“要放么?”
枯银的眉头拧了起来。
殷无执和气道:“臣都可以,一切谨遵陛下吩咐。”
姜悟道:“那自便吧。”
枯银松了口气,道:“那我等便正式向陛下请辞……”
“私下不可。”殷无执淡淡道:“明日早上,承德殿,否则,别人还当我大夏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姜悟已经有段时间没有上朝,第二日,他老老实实被挂在龙椅上,等赵国使团前来说明原委,正要应允。
陈子琰忽然从队中走出:“臣认为不可,陛下自幼便受奸细所害,若就此放过他们,我大夏国威何在。”
枯银和赵澄瞬间仰脸看向上方,姜悟表情淡漠,被挂着的时候依旧威严无比,而殷无执负手立在他身侧,一袭红色世子袍耀眼夺目,如尊下红蛟。
有陈子琰开口,其他大臣立刻纷纷附和。
左昊清也恶声道:“赵国人偷入夏国,本就是无理在先,奸细给天子下蛊,更是可恶至极。解蛊是他们的分内之事,如今用来做交换条件,也不嫌脸疼。”
冉伊淼在后面举手:“臣附议。”
左武侯也说:“臣附议。”
定南王以及一干大臣都表示:“臣附议。”
枯银与殷无执对视,后者眉眼含笑,分明看不到分毫杀机,可当他定定看人的时候,却叫人无端心惊。
身处异国,他们只能任人欺凌。
此次朝会上了个寂寞。
下朝之后,赵澄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承德殿,走到宫城门口,忽见自己的马车翻倒在地,再一看,一旁站着一个表情不善的人:“真是不好意思,不小心给您撞翻了。”
是襄王姜睿。
赵澄捏紧手指,看着他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枯银上前不动声色地为他挡了一把,被姜睿撞了一下肩膀。
赵澄豁然要暴起,又被枯银一把按住:“回去吧。”
襄王扭脸看他们,重重冷笑了一声。
赵澄只能步行回去,走在路上,一个铺子房门忽然打开,朝他泼了一桶泔水,对方连连抱歉,让他火气都没处发。
又走了没几步,一名纨绔当街纵马,若非国师相护,马蹄就要踢到他的肩膀了。那纨绔看了他一眼:“呦,不好意思啊,不小心。”
这段时间以来,他在夏国感受到了太多恶意,这其实都还只是冰山一角。
在姜悟躺着养伤的那段时间,他们被逮捕之后,所有人都以为是他们害了姜悟,只要赵国服侍的人出现在街上,便立刻人人喊打,比如今恶意大多了。
可买菜做饭,又不能不出去,若出去,为了赵国的颜面,又不得不穿自己的服装。
如今姜悟醒了,情况才略有好转。
虽说赵国此次无理至极,但为了彰显大国风范,大夏还是为他们准备了一个十分宽阔而豪华的府邸。
此刻,姚姬正在院子里修剪花枝。
丫鬟看了一眼时间,表情难掩欢喜:“今日国师去承德殿向大夏请辞,相信我们过几日就能回国了。”
另一个丫鬟说:“我好想赶快回去,如今处在异国,实在是睡不安生。”
姚姬衣着素净,未施粉黛,脸上带着淡淡的安然。
虽说姜悟与她共生,可他充其量只能感受到对方的痛苦,当时被刺的是姚姬,所以她的伤是实打实的,这会儿身上的血窟窿还没完全康复。
她想起姜悟的那一刀,依旧会感到伤心和难过,有时候也会想,自己是否过于功利,如果一开始没有想要留在敌国出人头地,也许他们母子不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但好在的是,她还有另外一个儿子,赵澄。
他们虽然很多年没见,可赵澄对她却不是一般的好,他向她倾诉了没有母亲的日子是什么样的,他们相拥而泣,她才知道,赵澄从小就很想念她。
这时,忽有人道:“有人看到太子回来了!”
姚姬想起他们今日去承德殿议的事,当即放下剪刀,快步行向门口。
她想回家,迫不及待的想回家。
她的悟儿还是挂念她的,允许她回了赵国,也许这是他们母子最好的结局。
赵澄到接应府的时候,已经浑身狼狈不堪。
他静静走进门内,心中的委屈已经要灭顶。
枯银道:“殿下先去换身衣裳,小心夫人担心。”
“担心我么?”姚姬走到影壁后方,听到了赵澄的嘲讽:“她对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都下得去狠手,她真的会担心我么?”
“殿下。”
“父皇说的没错,从她委身敌人,生下姜悟的时候,她就已经不是我的母亲了。怪只怪我执念太深……我若早知道,她是那种女人,为了往上爬不惜拿针刺亲子的女人,我根本不会来接她。”
“殿下……”
“我居然为了这样一个不配为母亲的母亲,把自己置身险地,让父皇担心,我真是该死。”
“殿下!”
“国师是不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了,所以才不让我来找她……我真傻。”
姚姬后退了一步,不慎碰到身侧花盆,发出声响。赵澄忽然愣了一下,几步追出去,只见有人飞速转过了回廊。
他站了一会儿,神情溢出几分茫然与无措。
太极殿,姜悟被搬放在椅子上,殷无执把他脑袋上的冠冕卸下,又拿梳子仔细为他梳头。
姜悟对于朝堂上的事情没有异议,但他觉得殷无执有点问题:“你怎么骗他们。”
“哪有。”
姜悟道:“好好说。”
“没有骗他们。”殷无执解释:“只是觉得如此放过他们,着实有损我国威严。”
“陈子琰是不是你安排的。”
殷无执从后面环住他,鼻头压在他的脖子里,低声道:“陛下好香。”
随后,龙袍也被宽了下来,殷无执绕来他面前蹲下,道:“陛下,午休么。”
姜悟:“。”
殷无执由下而上地亲他的嘴唇,挺直的鼻梁擦过他的,嗓音低哑绵软,魅惑十足:“陛下,午休吧。”
姜悟:“。”
狐狸精,朕早晚要被你榨干。
第82章 【两万评论加更】
姜悟如今作息还算规律,只要被殷无执缠着休息,定是要睡上个把时辰的。
每次醒来的时候,身上都很清爽,衣服也都穿戴完整。
殷无执如今是比之前还要细心了。
午休醒来,他眼睛还没睁,就开始喊:“殷无执。”
“悟儿,你醒了。”文太后的声音传来,她拨开帐子,道:“阿执军中有事,就让他先回去了。”
走得好突然,姜悟问:“让他晚上住宫里。”
“悟儿。”文太后欲言又止,须臾笑道:“你看,殷无执到底是定南王独子,若一直住在宫里,难免惹人非议,你就饶了他吧。”
姜悟可不觉得殷无执会在意这些非议。
他道:“朕要见他。”
一只手重重将茶盏放在了桌子上,文太后立刻回头,目含担忧,太皇太后只好道:“他最近公事繁忙,可能还得出京一趟,都不能再来了,你倒不如趁这段时间好好养身子,明日哀家在御花园宴请诸位贵女,你有时间记得过来。”
文太后道:“皇祖母的意思是,你也年纪不小,是时候择后了。”
姜悟自然不是傻子。
他偏头看向坐在桌前的皇祖母,道:“殷无执何时出发。”
“事发紧急,他已经出发了。”
“去了何处。”
“执行公务。”
什么公务,不能告诉他这个皇帝。
姜悟道:“哦。”
文太后与太皇太后对视了一眼,双双放下心来。这孩子丧也有丧的好,好奇心没那么旺盛了,皇祖母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道:“你好好休养,等他回来,皇祖母再跟你说。”
“嗯。”
“没事还是要多起来走走。”皇祖母说罢,又道:“罢了,你能尽快择后,给哀家生个重孙就好了。”
姜悟闭上了眼睛。
他懒得说话,皇祖母兀自坐了片刻,嘟囔了些什么,但很快还是无趣地被文太后扶走了。
她们刚走不久,姜悟便张开了眼睛。
入夜,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出了宫门,齐瀚渺一边赶车,一边忍不住担忧:“陛下,咱们这样好么。”
“好。”
“若是给太皇太后发现……”
“朕保护你。”
齐瀚渺有些感动,他道:“太皇太后也不是不喜欢世子殿下,只是前段时间殿下的表现着实吓到了她,当然了,世子殿下也不是故意的,他一定是因为太在乎陛下,所以受了刺激。”
定南王府大门紧闭,齐瀚渺去叫了门,门房看到他吃了一惊,再看一眼平静地坐在轮椅上的那位,当即打开门先把人放了进来,然后疾步跑去回禀定南王。
“他还好意思来。”定南王妃怒火中烧:“就说殷戍不在,让他走!”
“陛下都亲自来了。”定南王神色复杂地披衣起身,却被妻子狠狠剜了一眼,伸下去穿鞋的脚又一缩,盘腿坐回了床上,他挥手让管家先去招呼,道:“你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气。”
“你现在是怎么回事,居然偏向起小皇帝来了,你儿子怎么变成这样的,你不必谁都清楚?他当我儿子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件吗?”
“这,前段时间陛下不是一醒,就赶紧把阿执叫回去了么。”
“他什么身份,阿执是什么身份,我不信他不知道,你看阿执今天回来的时候穿得那是什么衣裳?他怎么能这样糟践人。”
定南王叹了口气,道:“也不能晾着不见,那可是陛下。”
常玉秀沉默不语。
定南王看了一样趴在门口睡觉的大黑狗,后者乌黑的眼珠跟他对上,定南王动了动手指,往某处指了指,大黑狗立刻站了起来:“汪。”
常玉秀一愣,立刻道:“你敢去!”
“汪,汪。”大黑狗摇着尾巴,开始叫:“汪汪汪汪汪。”
“不许叫了。”定南王妃气的拿起鞋子,阿桂麻利地跑了出去,很快窜过屋廊不见了身影,定南王妃大怒:“你敢去叫他,我就将你剁碎了包饺子!”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一阵连绵的狗叫,最终还是惊动了殷无执。
他望着床顶片刻,然后从床榻上坐起。
红袍随意披在身上,一双赤脚走出屋门,大黑狗很快跑进屋里给他叼来了鞋子,对着他狂摇尾巴,还跳来跳去。
殷无执趿拉着鞋,跟着它往外走。
定南王府很大,院子很深,有一重又一重的拱门。
府内每隔一段路便点着一盏石灯,夏日的风一吹,烛火明明灭灭。脚步悉嗦,红袍衣摆在鞋前飘动,殷无执提着灯笼,慢悠悠穿过重重灯火,跟着大黑狗转过回廊,一路来到前厅。
厅内点着灯,轮椅上的人丧丧地耷拉着眼皮,似乎正在犯困。
阿桂:“汪。”
姜悟撑开了眼皮。
他坐在厅内,殷无执站在八角拱门后,目光与他遥遥相对。
姜悟反应有些迟钝,后知后觉地喊:“殷无执。”
殷无执回神,走出拱门,道:“陛下怎么来了。”
“抱。”
殷无执放下灯笼,把披在肩头的红袍穿好,这才走过来,双手把他抱起,姜悟疲惫地抬手,主动环住了他的脖子,脸颊蹭在他肩头:“困。”
“陛下这么晚过来,就是为了寻臣睡觉?”
他原路返回,灯火照在脸上,眼眸溢出微光。
“有话。”
“什么话。”
“很多。”
“不怕,醒了再说。”
殷无执房间整洁,床有些硬,姜悟被放在上面,看他走过去吹熄烛火,道:“要亮。”
殷无执便又重新点燃。
然后走回来,躺在他身边将人抱住。
姜悟本来很困,但看到他,忽然就不困了。
他原本是懒,懒得追问。虽然殷无执变了,可他知道这个就是以前的殷无执,但今日下午醒来,殷无执不见踪影,他忽然觉得,不能这么懒下去了。
他想跟殷无执说清楚。
“为何出宫不告诉我。”
“公务繁忙,所以……”
“骗人。”
殷无执抵住他的额头,道:“那不然是什么。”
“皇祖母赶你。”
殷无执没有说话。
姜悟在来之前,已经传了齐瀚渺问清楚了,也知道了那天自己失去意识之后发生了什么。
他道:“那天在树洞里,你说想听故事,我嫌累,没有说。”
“不说也没关系。”
“我想说。”
“我听着。”
姜悟不舒服地挤了一下眼睛,殷无执的指腹擦过他的睫毛,将导致他困倦的罪魁祸首抹去。
姜悟在他怀里酝酿了一下,才说:“我是鬼,但以前,好像也不是鬼。”
他想尽量精简一下,但发现刻意精简好像更费力气,便随意道:“反正,以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因为没有五感,然后发现自己可能是个鬼。”
“我飘啊飘,飘啊……就飘到了一个叫悟道山的地方。”
“有一个石头人,面对悬崖而跪,那悬崖高高陡陡,所以一直以来,所有人都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而无法走到他面前去。”
“我想知道他长什么样,就飘到他面前去看。”
那是盛秋之时,悟道山上游客密集,悬崖底下可以清晰地看到树梢尖尖,很多人聚在石头人背后,等着拍照留念。
仗着游魂之体,他轻松地穿过人群,一路往上,来到了石头人面前。
就是在那一刻,他的世界忽然之间天旋地转,再次睁眼,便发现自己穿越几千年,来到这个世界,进入了在历史上被评为昏君的姜悟身体里。
“我知道,在历史上是你杀了姜悟,便想逼你杀我,走上我认为的,你应该走的道路。”
哪怕没有刻意精简,他的懒惰也早已深入肺腑,叙述起来毫无情绪,只有信息。
“可是我逐渐发现,真正的姜悟,好像跟历史上不太一样。而且,我做梦,看到你跟他很好,我不懂,你说喜欢我,到底是因为我占据了他的身体,你始终对这具身体有感觉,还是因为真的喜欢一无所有,惫懒无耻的我。”
他掀起睫毛,直视殷无执:“尤其是,你如今已经,都想起来了吧,想起来,你的皇帝陛下是怎么死的,想起来,你是否与秋无尘做过一样的疯事,所以你现在都不跟我亲了,喜欢我的殷无执已经不见了,你如今只执念于这具身体,是不是。”
殷无执眸色微动。
姜悟的眼睛开始往外放水。
“那个毫无理由喜欢我的殷无执,没有了。”他问:“是不是。”
“不是。”殷无执凑过来吻他,姜悟的身体依旧任人摆布,嘴里却说:“不许亲。”
殷无执停下动作,喉结滚动:“陛下。”
“爷爷。”
“祖宗。”
殷无执抵住他的额头,艰难道:“你是在,吃醋么。”
“不知。”姜悟丧丧地说:“胸口疼。”
这段时间,姜悟一直在说胸口疼。
殷无执陡然战栗了起来,他压抑不住急促的呼吸,表情几乎要扭曲,他握住姜悟的手腕,控制不住地想吻他——
“不许碰我。”
殷无执伏在姜悟身上,眼珠颤动,喉结吞咽,目光有若实质一般擦过姜悟的鼻尖,脸颊,耳畔,脖颈。
他好似在渴望,却又强行按捺着。
像森林中饿极了的野兽,躁动着,克制着,眼周都泛起红来。
“陛下……”
“不是陛下。”
“祖宗。”
姜悟脸上水痕斑驳,分明还是那副软趴趴的模样,眼眸却好似染上幽怨:“你想亲我。”
“想。”
殷无执高挺的鼻梁擦过他的脸颊,再拿鼻梁擦过他的脖子,他拿起姜悟的手腕,又拿鼻梁顶着他的掌心,嗓音因渴望而沙哑:“让我亲亲。”
“陛下,让我亲亲。”
第83章 【3W营养液加更】
面条皇帝哪招哪行,可殷无执却明显不敢招他。
他带着渴望,又小心翼翼:“让我亲亲,陛下,让我亲亲。”
姜悟不想拒绝。
他是喜欢被殷无执亲的,不是那中喜欢的要命的喜欢,也不是不被亲就浑身难受的喜欢,但如果殷无执愿意亲他,若是非要拒绝,就好像是错过了什么。
“嗯。”刚刚答应,绵密的吻便立刻暴雨般朝他袭来。
只是亲,果真没有过分做别的。
他指间缠着姜悟的头发,吻的认真又虔诚,雨点子般的泪珠砸在姜悟脸上。
姜悟张开双臂将他抱住,殷无执便把脸埋在他肩头,好一阵才平静下来。
姜悟回忆起与齐瀚渺的对话。
他问齐瀚渺,殷无执为何不在宫里,齐瀚渺委实为难了一阵。
姜悟便黏他:“齐瀚渺,齐瀚渺,齐瀚渺。”
也是是拿他没办法,也许是心疼殷无执,齐瀚渺倒豆子似的全说了出来。
殷无执是被太皇太后赶出宫的。
那日姜悟失去意识之后,殷无执根本不管他的死活,执意要拉赵国一众下地狱。他狂妄而疯癫,直说姜悟死了便死了,反正他们要下去陪葬,这番言论委实把太皇太后等人吓得够呛。
齐瀚渺告诉姜悟:“我们都知道,世子殿下怕不是受了刺激,太皇太后便禁止他靠近陛下,定南王将他锁在了府里。”
“殷无执,你是不是好委屈。”姜悟摸着他的头,说:“你在想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虽然我不是你的陛下,可……”
“你是。”殷无执紧紧抱着他,“你是。”
他确实吓到了太皇太后,也吓到了文太后,包括他的母亲和父亲,他们把关在了定南王府。
殷无执也清楚,自己的样子一定十分狼狈。
当他看到姚姬的血染满地面的时候,所有的记忆瞬间纷至沓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哪一世,是那个已经失去了姜悟,不得不走上高位,寻仙问道的殷无执,还是如今这个失去了所有记忆,所爱之人近在咫尺,却又无法更近一步的殷无执。
所以尽管他想姜悟,想得抓心挠肝,也还是任由长辈关押,没有去看他。
他需要时间去整理自己,把自己重新变成那个游魂姜悟最喜欢的殷无执。
他混混沌沌地窝在自己的房间内,父母担忧的面庞浮在眼前,有时会与另外两张苍老的脸庞融合。原本身边真实的一切,似乎都变成了镜花水月,他不敢睡觉,睡着便会惊醒,醒来会问父母,如今是何年何月。
姜悟没醒之前,太皇太后派人来看过他,见他这副样子,便婉拒了他想进宫去看姜悟的意愿。
但他其实整理的很快,也就不过半个月,他便重新弄清楚了自己的定位。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表现的不对,身边人总是觉得他虚伪,定南王甚至担心他是鬼上身,跑去请了驱鬼师。
他反复在检讨自己,希望自己可以变得正常一点。
可他又清楚,自己如今就像秋无尘一样,不管任何行动,落在别人眼里都是疯子。
其实没有那么重要的,别人的眼光,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
如果姜悟不在了,那什么都不重要了。
可姜悟还活着,他随时可能醒来,他便希望自己能稍微变得正常一点,变得不那么难以令人接受。
他觉得自己以前总是要吃掉姜悟剩下的食物,显得好像很讨厌,所以他尽量不去吃,他担心与姜悟交心,会让他发现自己心中的秘密,于是便尽量少与他说话。
他耐不住本能去亲近姜悟。
他太想姜悟了,肌肤相贴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能够让他感觉自己的确真真实实在拥有他的方式。
只是这样拥抱他,他都觉得对方随时会消失。
姜悟没有继续纠正他,他道:“皇祖母不让你接近我,是觉得你不在乎我死活了,殷无执,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不是的。
不是不在乎他的死活。
如果可以的话,他当然希望姜悟可以活着,可以永远跟他在一起。
“你不是想死么。”殷无执说:“你说你是游魂,你不想活着。”
这是为了丧批着想,而不是为了原身。
姜悟有些高兴:“你不是害怕,我死了,你就见不到我了。”
“没关系……我没关系。”殷无执说:“我习惯了,反正,我会再找你的,我能找你一次,就能找你第二次,第三次……没关系的,我总会找到你。”
“这个世界配不上你,它配不上你,你可以不喜欢它,也可以不喜欢呆在这个世界的我……我以后,再找一个干净的世界,带你住进去。”
他不是不管姜悟的死活,只是他尊重姜悟,尊重他不想跟那些恶人呼吸同一世界的空气的想法。
他习惯了看不见未来,习惯了抱着那一点微末的希望寻找在好像总也熬不完的岁月里。
不是不在乎,只是,他随时做好了失去的准备。
分明是姜悟自己求死,还要把责任推给这个世界。
总是,一切都是别人的错。
“我没有不喜欢这个世界,也没有不喜欢你。”
殷无执的五指穿入了他的发间。
“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殷无执,你愿意陪我一起死么。”
“我愿意。”
他回答的声音很轻,没有深思熟虑,也没有过于果断,就好像他问的是你吃饭么,他回答我吃。
自然而然。
丧批忽然头一次对死亡的乐趣产生了怀疑:“你,愿意。”
“我愿意。”
“我不是姜悟。”
“我也不是殷无执。”殷无执撑起身子望着他,道:“我在没有记忆的时候就喜欢你了,我喜欢你跟那个姜悟没有任何关系,就是没有理由的喜欢你,你没有权利说我喜欢的是他,没有权利拿自己不是姜悟来阻止我喜欢你或者抗拒接受我。”
丧批扯他头发,殷无执矮下来一些。
“我们死了,你就碰不到我了。”
“能看到你就好,知道你存在就好。”
“那,你想过消失么,想过,不再存在么。”
殷无执面皮抽动,“没有。”
“我舍不得,忘记你。”
姜悟抿唇,道:“你还是想着你的皇帝陛下。”
殷无执拧着眉。
“我又没有死过,你怎么知道自己舍不得忘记我,你舍不得忘记的那个是你的皇帝陛下。”
他慢吞吞慢吞吞地嘟囔,死气沉沉的脸上浮起几分怨气。
殷无执忍不住吻住他,须臾才放开。
“你就是我的皇帝陛下。”
第84章
黎明,殷无执院子里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世子,太皇太后摆驾王府,王爷让您出去参拜。”
殷无执的手挡在沉睡之人的耳畔,道:“知道了。”
说话的时候,目光也没有离开姜悟的脸。
“醒了。”
姜悟分明没有睁眼,也没有任何动作,他一直很迷惑,为何他每次醒来,殷无执都能第一时间发现。
哪怕是隔着床帐子,都挡不住他的火眼金睛。
他没吭声,殷无执道:“你再睡会儿,我出去看看。”
他缓缓起身,头发忽然被扯了一下,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头发不知何时缠上了姜悟的手指,连续缠了好几道,明显是有人故意为之。
姜悟表情很平静,但手指却被他方才起身的动作给带的起来了一下。
殷无执握住了他的手,这只手绵软无力,若揪人衣角确实有些难为它了,缠住头发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他垂眸,缓缓将自己的头发从他手指上绕下来。
姜悟:“。”
他张开了一只眼睛。
“陛下怕我走了。”
姜悟也不明白,他昨日为何会在睡前,费那么大力气转动手指,把殷无执的头发缠在指间。
他静静看着殷无执,对方眼睛弯了一下,俯身来亲他,道:“太皇太后来了,定是因为陛下昨日偷偷跑出宫来见我。”
“嗯。”
“她想必是要带陛下回宫的。”
“一起。”
“陛下,希望我违抗她么。”
“一起。”
殷无执嘴唇颤了一下,道:“陛下想永远跟我在一起么。”
姜悟不知道,他现在其实有些迷茫,他不知道殷无执在他心中的存在是否已经大过了死亡,他想象不出跟殷无执永远在一起是什么样子。
“殷无执。”姜悟想说,跟我一起去死吧。可是,死了之后呢,殷无执是有执念的,两个人一起死去,极大的可能是殷无执去投胎,而他依旧孤零零地飘荡在世上。
殷无执在等他开口,半天没有等来,问:“怎么。”
姜悟没有想好,他道:“如果皇祖母不许我们在一起,你不要与她争执,我自有办法。”
他被殷无执抱起来,穿好衣服洗好脸,然后一起去前厅。
齐瀚渺正在挨打,太皇太后端坐在高位上,冷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深更半夜,居然敢让陛下私自出宫,他若是有了什么好歹,你担待得起么!”
行刑应该有段时间了,齐瀚渺趴在凳子上,脸色煞白地道:“太皇太后走后,陛下就一直不高兴,奴才只是想哄陛下高兴。”
“还敢嘴硬!”
定南王妃脸色难看地站在一旁,定南王一样眉头紧锁。
大家都不是傻子,太皇太后当着定南王的面儿打天子身边人,目的就是为了震慑王府。也是想让定南王好好管教自己的儿子,别到时候勾了天子的魂儿,把自己的小命也搭进去。
“住手。”姜悟一来便开口,制止了这次行刑,他被推入厅内,直视太皇太后,道:“为何打他。”
“这奴才没有尽到劝导的本分,自然该打。”太皇太后神色凛冽,上下打量了他一遍,道:“昨日睡的如何,该随哀家回宫了吧。”
“先宣太医过来看伤。”
齐瀚渺一脸感动,太皇太后道:“一个下人而已,何须劳烦太医。”
“那朕便也打秦川一顿。”
秦川:“……”
太皇太后似乎被他气到,文太后忙道:“皇帝,你说什么呢。”
秦川是太皇太后的贴身给使,打他就相当于打太皇太后的脸,也亏姜悟敢说。
姜悟道:“殷无执。”
殷无执传来下人,道:“去寻大夫。”
太皇太后有些下不来台,但考虑到到底是自己的孙子,重伤刚愈,终究是道:“罢了,天都亮了,你也该随哀家回宫了。”
“朕要住在定南王府。”
定南王妃腿软了一下,被定南王扶住了腰,文太后又道:“别闹了。”
姜悟没有闹。
他昨日还在质疑死亡,但在此刻,他忽然想立刻死去。活在世上总有这样那样的人,也总有这样那样的事,麻烦多多,丧批一点都不想跟这些人打交道。
每逢跟人交流都觉得浑身疲惫,他必须要找到一个可以让自己安静丧的地方。
太皇太后道:“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你早晚都要娶妻生子,你能跟殷无执在一起一辈子么?就算你愿意,殷无执愿意么?定南王妃愿意么?”
殷无执道:“我愿意。”
定南王妃道:“我不愿意。”
母子对视,定南王妃道:“阿执。”
姜悟已经被满心的疲惫灌满身躯,他说:“朕要殷无执,只要殷无执。”
太皇太后来到了他面前:“哀家这样对你,是为了你好,他是定南王世子,你是九五之尊,如今你二人也荒唐了这么久,也该各自醒悟了。”
姜悟:“。”
他剔透的眼珠静静地望着太皇太后,然后,封,印,五,识。
啊,安静了。
看不到太皇太后动来动去的嘴巴,听不到她无奈愤怒的声音。他的世界回归虚无与空旷,重新变得自由而随意。
太皇太后巴拉巴拉说了一堆,忽然发现他一动不动了。
她还没见过姜悟这副样子,下意识伸手推了他一下,姜悟本来平静支起来的脑袋因为她这一碰,顿时像掉了一样歪在一旁。眼珠依旧安静地张着,看上去跟一个死物没有任何区别。
定南王:“!!!”
他倒抽一口气,条件反射地捂住了定南王妃的眼睛。
文太后道:“悟儿!!”
她急急上前伸手一推,姜悟的脑袋自然地往前,然后往前,往前,直接像湿漉漉的毛巾一样折了下去。
太皇太后大惊失色:“快,快带陛下回宫!!”
姜悟被紧锣密鼓地抬上轿子,他的脑袋枕在文太后的腿上,一侧的太皇太后一直在不断地转着佛珠念经,马车平稳而迅速地驶回了皇宫。
姜悟被放回龙榻,太皇太后紧张地望着他,浑浊的眼睛里逐渐染上热泪。
从马车回来,姜悟都一动不动,死不瞑目的眼珠看上去好像谁都没看,可却似乎在直勾勾地盯着所有人。
太医来了跪下,再来一个再跪一个,脉象分明一点事儿都没有,可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不像是没事人的样子。
太皇太后忽然想起什么,道:“齐瀚渺呢?”
齐瀚渺很快被带了进来,他跪在地上,疼的冷汗直冒,深深叩头:“参见太皇太后。”
“你常年伴在陛下身边,可见过他这副样子?”
“陛下……”齐瀚渺忍着疼,往前爬了爬,对上姜悟死气沉沉的眼珠,立刻避开视线,艰难道:“从此前姚太后欺骗陛下非先帝亲生起,陛下便时常这样,太皇太后,陛下幼时什么样子,您不是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沉默寡言,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逆来顺受,您也是清清楚楚,这一切,先帝也看的明白呀。”
提及先帝,太皇太后泪意上涌。
“先帝若是在天有灵,若是看到陛下这无悲无喜的样子,得多心疼,老奴想想,都心痛不已。”
“你,你少给哀家扯没用的,他如今……到底怎样能好。”
“您之前也说了,殷王世子是陛下心爱之人,他都愿意为了见世子深夜出宫,事到如今……怕也只有世子能够唤回陛下。”
“哀家不是不让他们在一起。”太皇太后气道:“你看殷无执那个样子,他根本不在乎悟儿死活,哀家怎么能放心把这样的人放在他身边。”
文太后轻声道:“母后也不必过于担忧,咱们今日去看他,不是也好好的,何况那日,阿执也是受了刺激……这样说来,他对悟儿的心,只怕不比悟儿对他的少。”
“他又不能传宗接代。”
“我去见他,跟他谈谈,若他能愿意出面,悟儿娶后纳妃,定不是难事。”
太皇太后依旧不愿妥协,她摇着头,道:“殷无执近来很是不对,前段时间我派秦川夜探王府,还看到他对镜拿朱笔蘸血点痣,委实诡异……此事暂且搁下,去寻钦天监来,哀家就不信唤不回他的魂儿。”
她说罢,起身上前,亲自帮姜悟合上了眼睛。
太极殿里着实热闹了一晚上,钦天监的人来到姜悟床前,又是呼神又是唤佛,折腾了半夜,终于把姜悟给吵醒了。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个监官在他面前举着蜡烛,一侧是肃目屏息的太皇太后。
“快看,陛下醒了。”
姜悟:“。”
他无视周遭的异动,直接两眼一闭,又一次封闭五识。
“快,再招魂,招——!”
钦天监的人又开始捧着蜡烛来回转悠。
太皇太后扶着拐杖立在他身边,只见姜悟开始慢吞吞慢吞吞地,翻了个身。
文太后高兴道:“母后,他翻身了。”
钦天监更卖力地开始唱诵,声音大了很多,齐瀚渺默默跪在一旁,一动不动地看着姜悟,没有出声提醒。
太皇太后忽然后知后觉:“皇帝这样,能喘气儿么?”
文太后脸色一变,秦川已经上前把姜悟翻了过来,一看,人脸已经憋紫了。
姜悟一直确定自己是可以憋死自己的,前提是没有人来打扰他。
但他每次都是憋了个寂寞,身边总有人不想让他死。
第二日,他开始绝食。
平日里还会吞咽,如今是喂进去的直接吐了。
太皇太后发了狠,“饿他两日,看他吃不吃。”
上一个对姜悟这么说的人还是赵澄。
三日后,喂进去的蛋羹也被他吐了出来,文太后放下碗,心疼的不行:“悟儿,你多少吃一点,滴水不进,你这样下去会出事的。”
太皇太后也道:“你就这样走了,你对得起谁。”
丧批飘了那么多年,最不明白的一点就是人为何给活着赋予意义,什么样的活着才算是有意义,什么样的活着才算是重于泰山。
还有,活着为何非要对得起谁。
就不能每个人都自私一点,都为了自己而活么。
如果每个人都自私的话,那么这个世上就不会有辜负,就不会有失望,也就没有那么累了。
如果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能见自己想见的人,那死了不是更痛快么。
“你不想再见殷无执了么?”
姜悟不语。
他自然是想见的,但他不想被谁施舍去见对方。如果他只能活九十九秒,那么他希望每一秒都可以肆无忌惮的去见殷无执,而不是被谁威胁着,被迫把九十秒的时间都浪费在别的事情上,然后留出九秒的时间去见殷无执。
他不喜欢。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宁愿不见殷无执。
反正,他每一秒都能在心里看到殷无执。
“你吃好饭,哀家命人把殷无执喊进来。”太皇太后叹息道:“好不好?”
姜悟思考了一下。
然后看她。
文太后道:“皇祖母都说了,定然不会骗你。”
姜悟张嘴吃下了她喂的饭。
文太后立刻笑了,“好孩子,多吃点儿。”
吃饱之后,他立刻去看太皇太后。
皇祖母没好气:“我是欠你的。”
姜悟还是看她。
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起来幼年时候倔强地拽着她衣角的那个孩子,玉雪可爱的脸上,乌溜溜的眼珠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皇祖母,悟儿想去皇祖母宫里住。”
“去哀家宫里干什么?紫云殿住不下你?”
“母妃打悟儿,悟儿疼。”
“哪个孩子不挨打,你不好好读书,自然是要挨打的。”她抖了一下衣角,像是在抖落一片灰尘:“来人,送他回紫云殿,让姚姬看好他,别整日往外跑。”
那小东西踢打着被秦川抱走,稚嫩的童声叫嚷着:“皇祖母,救救悟儿,救救悟儿。”
“母后。”一只手扶住了她的手臂,她抬袖擦了擦眼角,很轻地说了一声:“哀家欠你的。”
姜悟窝在屋廊下,安静地等待着。
御花园里的那颗桂树枝叶葱葱,舒展开的枝干遮天蔽日,有一处长过了太极殿的宫墙,可以看到翠青的叶子。
姜悟数着叶子。
数着数着想到了殷无执,忘了多少,又重新开始数,数着数着又想起了殷无执,于是再重新开始数。
不知第几遍的时候,齐瀚渺笑吟吟的声音传来:“陛下,世子殿下来了。”
衣着红袍世子服的男子停在他面前,姜悟的目光从枝头移开,看向了夏日的天空。
“今日有乌云。”
殷无执凝望着他,“阴天了。”
“白日里乌云压顶的时候,光线会变得很昏暗,可到了晚上天色该黑的时候,乌云会先出阴阴的亮。”
殷无执还是看着他,他道:“陛下,是怎么把我弄进宫的。”
“殷无执,我真的不喜欢活着。”
殷无执道:“我知道。”
“可我很庆幸。”
“嗯?”
“庆幸能在活着的时候遇到你。”
第85章
乌云压顶,雨很快落了下来。
越过宫墙的桂树一角很快变成了一个绿色小瀑布,潺潺往下流着水。
暴雨磅礴,宫城也都笼罩在了迷离的水汽里。
姜悟窝在屋廊下,听着雨水密集落下的声音,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清凉水汽,缓缓合上了眼睛。
有人走过来,把他的椅子往后方挪了挪,然后,姜悟身上微微一重。
抱住他的人在发着低颤,脸埋在他肩侧,额头贴在他脸颊上,触感光滑细腻。
“抱抱我。”这人说,语气饱含委屈。
哎,真会黏人。
姜悟的手指一点点爬上他的肩膀,然后勾着他的头发,拢住了他的头。
殷无执压在他身上,脸埋在他胸前,被他静静环了好一阵才平静下来,他抽了一下鼻子,忽然扑哧笑了一下。
姜悟:“?”
殷无执克制着,可没忍住,又扑哧笑了一下。
姜悟:“。”
殷无执有点高兴,又有点不好意思,他按捺住上扬的嘴角,道:“你在跟我说情话么。”
姜悟纠正:“实话。”
“就是说,你遇到我,看到我,会感觉幸运,会,高兴?”
“嗯。”
“陛下,喜欢我啊。”殷无执说:“这么这么喜欢我呢。”
姜悟不太确定:“是吧。”
殷无执的下巴垫在他肩膀上,望着他洁白的脸庞,道:“我想听陛下说喜欢我。”
姜悟:“。”
殷无执偏头看他,道:“陛下,说喜欢我。”
“……”姜悟幽幽地说:“别闹人。”
“说喜欢我。”殷无执咬他嘴唇,“说喜欢我。”再啄他鼻尖:“说喜欢我。”又对他上下其手:“说喜欢我。”
姜悟被他闹的有些痒,平静的脸庞露出笑来,轻声说:“大逆不道。”
“我想听,想听你说喜欢我,离不开我。”
喜欢,离不开。姜悟从来不认为世上有谁离不开谁,他也懒得去编造这种违背实际的谎言,这些对他来说其实没有什么意义。
殷无执期待的眼神逐渐染上了不安,不等姜悟开口,他便道:“只说喜欢就好。”
接着,他转移了这个话题:“我去给陛下拿水果吃。”
他起身,头发再次被扯了一下,这次扯得有些重,似乎是姜悟在故意拽他,殷无执一下子跌回来,双臂撑在椅子扶手两侧。
姜悟主动在他嘴唇亲了一下。
“我喜欢你。”姜悟说:“离不开你。”
殷无执眼眸闪动,水光溢满眼眶。尽管生出了那颗红痣,殷无执还是殷无执,还是那个单纯喜欢着他的少将军,会因为他一句话而升上云端,也会因为他一句话而跌入地狱。
姜悟的手抬起来,擦去了他脸颊的泪珠,殷无执又笑了一下,道:“吃水果么。”
“吃桃。”
姜悟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看他嘴唇贴上来,印上自己的嘴唇,看他湿润的睫毛被完全打湿。
他忽然明白了那些违背事实本质,明知不可能而依旧存在于世上的话被赋予的意义。
多简单的事,因为他想看到另一人展颜。
齐瀚渺的伤还没有完全好起来,殷无执建议他去好好躺着休息,姜悟答应了。
他一边被殷无执扶着往外走,一边乐呵呵地恭维道:“奴才就知道世子殿下福泽深厚,定能打动陛下。”
殷无执颌首,认真道:“我都听说了,给使在太皇太后面前一直为我美言,上回受刑也是因为我,多谢给使。”
“哎。”齐瀚渺挥手,道:“老奴一心只为陛下,陛下能高兴啊,比什么都好。世子殿下不必相送,就在这旁边儿,老奴自己走过去就好。”
殷无执招来一旁的小太监扶住他,躬身目送他消失在视线中。
姜悟的生活恢复了平静,他依旧隔日一朝,因为是夏日,会乖乖起来的早一点。
殷无执似乎很累,每日在他身边都会睡的很沉,睡觉的时候会轻轻地抱着他,是那种不至于让他不舒服,但只要他有所动静,就一定会惊动到对方的拥抱。
好在姜悟是个不爱动的,否则他怕是要睡不安稳了。
这日无朝,但姜悟还是早早醒了。
入目是殷无执接近完美的睡颜,他静静欣赏着,直到对方眉梢微动,双臂微微收紧,姜悟被迫与他靠近,知道他这个动作就是快要醒了。
两人离的很近,殷无执发出一声轻哼,换了个姿势来抱他。
姜悟的嘴唇贴上了他的下巴。
他自然而然地撅了噘嘴,偷偷亲了殷无执一下。
弧度很小,犹在混沌中的殷无执完全没有发现。
过了一会儿,他又被殷无执往怀里卷了卷。
其实多多少少有些不太舒服。
但奇怪的是,姜悟并不排斥这种接触,他甚至希望殷无执可以再稍微抱得紧一些,虽然就这样也挺好。
他的脑袋被男人按在到了胸前。
姜悟乖乖地一动不动,睁着眼睛安静了一会儿,逐渐有了想睡回笼觉的意思,然后,便昏昏沉沉真的睡去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会希望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躺尸,可这一觉睡醒,他才发现自己好像有些遗憾。
他不动,殷无执就得忙,姜悟命人把自己推去御书房,跟在一侧看着他忙。
殷无执一边翻折子,一边会取过刚下来的葡萄塞进他嘴里,因为知道姜悟不怎么动,他不抬眼都不会塞歪。
“殷无执。”姜悟忽然开口:“你觉得朕这样,还能活多久。”
殷无执立刻放下折子看他,道:“什么。”
“如果朕不动的话,还能活多久。”
“多久都没关系。”殷无执向他承诺:“我会一直陪着你。”
姜悟:“。”
晚上,殷无执喂他吃饭,姜悟看了看桌子上的蔬菜:“殷无执。”
“嗯?”
“朕若不吃蔬菜,是不是会不健康。”
殷无执后知后觉,给他喂了一口蔬菜。
其实蔬菜并不难吃,脆脆的,口感很不错,姜悟此前不吃,是觉得累,虽然现在也很累,但他莫名想要知道,为何正常人会喜欢吃。
因为好吃,还是因为有营养,还是单纯因为,为了不让自己死掉呢?
他吞下去了个青菜叶,殷无执喂了他几口粥,再喂了一口青菜。
姜悟全部吃掉了。
晚上,他又告诉殷无执:“朕跟你一起出去走走。”
殷无执受宠若惊,道:“夏夜若是不起风,怕是会热。”
“朕想去。”
殷无执饭都没吃,便放下了筷子,道:“你等等。”
他出去转了一圈儿,过了小半时辰,才重新走进来,“我牵着你。”
姜悟撑起身子站起来,殷无执像教小孩学步一样握着他的双手后退:“陛下……”
“我不是不会走。”姜悟慢条斯理地迈动脚步往前,懒懒地道:“你正常点。”
“你不是做了太久的鬼,担心你摔着。”
殷无执带他出了太极殿,然后放松了一些。
外面的确酷暑难耐,从站立的宫人脸上就能看出来,但姜悟一出门,就感受到了一股凉意,有一个几个下人一人推着一小车冰块跟在了他身边。
姜悟走的晃晃悠悠,很快便又朝殷无执贴了过去,殷无执摸了摸他的头:“热不热?”
身边围着这么多冰块,热才奇怪呢。
姜悟上半身挂在他身上,挪着脚往御花园走,又走了半刻钟,殷无执再问:“要不要抱。”
有了他这句话,姜悟直接瘫在了他怀里。
殷无执失笑,把他抱了起来。
他们登上了假山的凉亭,姜悟被放在上方准备妥当的凉椅上,那一车车的冰块也都堆在了凉亭一侧,风一吹,通身沁凉。
姜悟瘫在凉椅上,张嘴吃掉殷无执喂得西瓜,道:“殷爱妃。”
殷无执一顿,又给他塞一口,板脸道:“叫什么呢。”
姜悟偏头望他,道:“爱妃。”
爱妃就爱妃吧,殷无执剥了个葡萄塞进他嘴里,道:“今日抽什么风。”
谈不上抽风,他只是突然想试试正常人都是怎么生活的,可没想到,正常的生活也是这么累,人为何不能飞呢。
但累归累,累过之后有这么一个可以随时躺平的地方,还有一个随时可以抱住他的人,这样的生活,似乎也不错。
姜悟双手松松垂在一旁,一边想,一边合上眼睛。
“殷无执,我很舒服。”
殷无执看着他。
姜悟惬意地说:“我在做鬼的时候,总觉得世上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因为没有开心,所以也就没有不开心。”
不知道开心是什么样子,自然也无法了解什么是不开心。
可是做人不一样,做人有喜怒哀乐,就好像,疲惫过后躺在这里才能感觉真正的惬意与舒适。
若是一直躺在那里,反而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了。
他丧得习惯了,所有事情都不放在眼里。
但其实人都是这样的,丧批跟人类的不同之处是这世上他一切都不在乎,可是其他人一样有不在乎的一些东西。
这并不能说明他便不正常了。
他一直觉得,死掉有无数好处,所以无法忍受活着有半分不好。
嫌活着太累,嫌不能好好睡觉,嫌要早起上朝,嫌总有其他人来管他。
但其实,他只是没有找到活着的好处。
就像喜欢一个人。
接受不了他的一个缺点,那么他所有的优点都是白费。而如果喜欢他一个优点,则可以盖过所有缺点。
“陛下,现在有要在意的人,或事了么?”
姜悟不知道,但他就是觉得这一刻很舒服。
舒服到让他不知道怎么来形容。
明明之前也很舒服的,总是瘫在那里,看着就比辛辛苦苦的其他人幸福多了。
可这是他真真正正第一次感到幸福,难以言喻的幸福。
他在陆地上走着,慢吞吞地挪动双脚,累了往旁边一瘫,有人接住了他,他说不想走了,有人便将他抱了起来。
耳畔虫鸣喧闹,这是平静的不能再平静的夜晚。
可是,好幸福。
游荡了那么多年,从未感受过这种幸福,他应该会记住很久,哪怕有朝一日他忘记了殷无执长什么样,忘记了今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可这种深入骨髓让人战栗到全身酥软的幸福,应该会永远铭记。
还想要更多的幸福,像今日一样的幸福。
“殷无执。”他说:“你真好。”
“好到可以盖过这个世上的所有不好。”他觉得这样说会让殷无执开心:“我们私奔吧。”
一阵寂静之后。
殷无执说:“外面,可能没有做皇帝那么舒服。”
姜悟想了想游荡千年的那些日子里,见过的普遍劳苦大众,还有未来坐着电龙的拥挤人群。
他感受着身边沁凉的冰块,再看了一眼假山下抹着汗水的下人。
“我是说,我们去逛街吧。”
第86章
第二日,姜悟便丢了轮椅,与殷无执一起出了宫城。
门口有人在喧闹,姜悟没有在意,倒是殷无执撩开窗帘看了一眼,道:“是秋无尘。”
姜悟仔细听了听,似乎是秋无尘想进宫面圣,一直被拦在宫外,小喜正在说话:“行行好,我们真的有急事面见陛下,麻烦世子殿下出来一趟也可以。”
姜悟道:“她是来找你的。”
秋无尘正倔强地站在太阳下,耳畔挂着的红丝线也已经被汗水浸湿,她脸色有些冰冷,又有些紧绷,好像在焦虑,又仿佛在忐忑。
一辆马车在她面前停下。
车门大开,一颗比针尖大点的红砂痣落在她眼中。
殷无执还没下车,她便蓦地冲了过来:“殷无执,殷无执你怎么做到的,你是怎么做到的?!”
守卫急忙上前把她拦住。
姜悟透过车窗看她。
女子双目赤红,面色痴狂,她当是点了朱砂来的,但已经被汗水冲洗掉,那一抹水滴似的红看上去有些凄惨。
她被守卫抓着手臂,身体挣扎着前倾,朝殷无执叫嚷,目光满是渴望与乞求。
“告诉我,殷无执,告诉我。”
“嫂嫂。”淡漠悦耳的声音传入耳中,秋无尘神台顿时清明,她扭脸看向姜悟,听他道:“找个地方慢慢说。”
金雅楼的包厢里放了几盆冰块,小喜给秋无尘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殷无执坐在她对面,道:“太子妃要不要去换身衣裳,冷热交替,怕是要风寒。”
秋无尘摇头,她看着殷无执半晌,忽然起身一下子捧起了殷无执的脸,殷无执猝不及防,眼角被她指腹用力擦了几下,很快泛红。
姜悟:“。”
秋无尘道:“你怎么做到的,告诉我。”
殷无执道:“请先放手。”
“告诉我,告诉我。”
殷无执转动眼珠看姜悟,姜悟面无表情,秋无尘再次捧紧他的脸,道:“殷无执,告诉我,你是怎么把他救活的,他不是要死了么,他是要死的。”
姜悟抬脚踢了一下殷无执。
殷无执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按下,道:“你坐下,我慢慢与你说。”
秋无尘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她对姜悟道:“臣女失礼了。”
“嗯。”虽然被唐突的是殷无执,但姜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她的道歉,道:“你先坐下。”
秋无尘在殷无执身边坐下来,直勾勾地盯着殷无执。
姜悟:“。”
殷无执道:“请你坐远一点。”
秋无尘只好拉着椅子坐远了点。
姜悟道:“茶。”
殷无执给他添了茶,然后喂了他一口,秋无尘眉头拧起,道:“陛下,可不可以开始说。”
茶杯被放下,姜悟看了殷无执一眼,道:“说吧。”
当着他的面,殷无执似乎有些难以开口,秋无尘看了看姜悟,又看了看他,道:“殷无执,我问你,这是不是你的第二世。”
姜悟问:“此话何意。”
“我第一次见他,就知道他注定与我一样,一生孤苦。后来我看陛下化了大劫,可却依旧有心求死,便告诉他点痣之法,改变面相,也是料定他要求之不得,如我一般疯癫一世。”
“可如今他凭空长出了真痣,面相已变,而陛下……”她看向姜悟,道:“似乎也隐有了求生之念。”
殷无执道:“你早就知道他有劫。”
“不。”秋无尘道:“我半路偷师,学的可不是帮人看劫,也不是看谁能大富大贵,我只会看些姻缘之事,从你面相,以及和陛下的亲密之举,才知道你的心上人要有大劫,但我不会化,只能静观其变。后来再遇,你拿走了我的故人香,我看出你一心为陛下,而陛下却毫无生念,还对小喜说可惜,只怕你留不住执意要走之人。”
殷无执道:“你当时想看我笑话。”
“是。”秋无尘道:“你骂我疯子,我在等,有一天你要比我还疯。”
她等来了姜悟重伤的消息,等来了殷无执疯癫的消息,她想这是命,没有人可以阻止一个九五之尊赴死之念。
但很快,姜悟醒了,她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意外听民间传言,殷无执遇到了什么神仙点化,面相大变。
她才陡然意识到什么。
努力回忆,姜悟与此前的不同之处,比如他性格大变,比如他不再吃花糕,比如见了她之后没有此前那样温和。
比如襄王告诉他,陛下如今得了木偶困困症,连朝事都不管了。
她此前也以为姜悟是因为生了心病。
但所有的事情都结合起来,再回忆姜悟看遍万物都不为所动的姿态,她忽然明白,以凡人的眼光看他,也许是她错了。
殷无执对姜悟道:“陛下要不要去隔壁睡一会儿。”
“朕也要听。”
殷无执有些难以启齿。
他起身走到窗前,秋无尘立刻跟了过去:“殷无执,告诉我,是不是,我其实也有机会,我也可以重来一次,我也可以再见阿元。”
“点痣是你教我的。”殷无执道:“你教了我两次点痣。”
秋无尘嘴角上扬,眼中溢出期待:“那我,我是不是,也与阿元见面了。”
“你死了。”
殷无执看向她,道:“所有人都死了,你,襄王,太皇太后,文太后,都被赵澄所杀。”
一切要从姚姬欺骗姜悟是赵人说起,那日晚上,姜悟想必无眠。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信了姚姬,还是没有相信,总之,他的生活一切如常,也许他依旧对姚姬抱有期待,也许是他早已习惯了被那样的母亲剥削与欺凌。
他勤政爱民,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大部分时间,不是在看书,就是在处理国事,他所有的举动都向着夏国,除了他隐瞒了母亲对他说的那个所谓真相。
那一世的阿桂没有被带入宫里,也没有人发现太皇太后中了迷药,更没有人发现,姜悟送的那盆荣竹与迷药混合在一起其实是剧毒。
于是,竹花盛开的时候,太皇太后走了。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姜悟与姚姬共同谋杀,但他依旧是天子,没有人敢说。
这件事终于让秋无尘与襄王下定决心,联手彻查姜悟。姜悟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他默许了秋无尘装疯入宫的行为,娶秋无尘的时候,大家还在赞美他是大圣人。
姜悟随他们去查,同时对姚姬采取了行动,把她关了起来。
但他依旧没有向任何人吐露他是赵国人的事情。
赵澄为了救姚姬,带人潜入了皇宫,那时没有人知道他是何时来的夏国,也没有人知道他有一对与姜悟极为相似的眉眼。
有一天晚上,文太后撞到了他,她没有对赵澄设防。
于是那一晚,文太后走了。
襄王目睹了那一幕,也看到了那双眼睛,更在交手之后,看到对方一路逃向了太极殿的方向。
襄王告诉了秋无尘,同时也告诉了一干大臣,他亲眼看到姜悟杀死了文太后,自己也在那一战中受了伤。
殷无执还记得那天晚上回去的时候,定南王的神色有多么严峻。
他告诉定南王:“陛下不会做那种事。”
“襄王与陛下是什么关系,他若非亲眼看到,岂会冤枉自己的兄长。”
他们同时想起了太皇太后死亡的指向,殷无执意识到,大臣们先入为主的看法,极有可能让姜悟百口莫辩。
他潜入皇宫去找姜悟,告诉他襄王怀疑他杀了文太后,让他快逃。
姜悟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赵国人显然从发生的这些事中尝到了甜头,意识到继续下去夏国定然大乱。
他们就像是藏在暗中的毒蛇,猝不及防地向夏国发起了进攻。
一日之间,姜悟其实是赵国血脉的事情飞速传遍了整个夏国,举国大乱。
百官来不及思虑,就必须要给大乱的国家一个交代。
“如果你知道杀死元太子的人是陛下,你会怎么做。”
秋无尘后退一步,她说:“阿元待陛下情同手足,若当真是他所害,我会不顾一切亲手杀了他。”
“若你遇到了陛下,他定会任你去杀,但那天晚上,我爹和武侯准备带兵攻打宫城,我担心陛下会受伤,所以带他逃了。”
可笑的是,姜悟被他扯着快要离开宫里的时候,便听到了宫外的调兵之声,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硬生生停下脚步,“这是父皇托付的江山,它未倾覆,朕岂能逃。”
所有时间都卡的太巧。
秋无尘神色狰狞地握着剪刀冲向了姜悟的寝宫,姜悟挣开了殷无执的手转身离去。
在定南王带兵到达之前,在姜悟回到太极殿之前,有人拿着姜悟惯用的剑,贯穿了秋无尘的胸膛。
姜悟回到太极殿的时候,秋无尘已经死透了。
兵围宫城,姜悟接受了质问。
数十道暗卫一同露面,黑影重重挡在他面前,乌黑长刀纷纷出窍。
暗卫誓死与天子同在。
这是内乱。
殷无执一直在解释,他带着姜悟离开了太极殿,中途姜悟折返,秋无尘绝对不是姜悟所杀。
没有人信。
他提议搜宫,搜出来了数十个潜藏的赵人,都与姚姬有过来往,这反而成为了姜悟是赵国血脉的证据。
姜悟让暗卫退下,独自接受审判。
到那一刻,殷无执才知道,何为无能为力。
曾经的小圣人,成为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不管他曾经为了这个国家多么呕心沥血,也不管他有多么勤政爱民,为那么多人做了什么,血脉一条,足以判他死刑。
他看着那素来金尊玉贵的人在鼎沸的骂声中跪了下去,目光扫过一张张怨恨的脸,告诉他们:“不管我是不是赵国血脉,我都没有做过对不起大夏的事情,我没有杀过皇祖母,也没有杀过母后,更没有杀过秋无尘……如果……”
骂声高扬。
他垂下睫毛,殷无执盯着他的嘴唇,看清了他的口型。
“如果……你们愿意给我时间调查清楚。”
没有人听到这句话,也没有人在乎这句话。
他没有再重复。
也许是继续调查就要逆流而行,他可能疲惫了,所以干脆放弃了抵抗。
殷无执甩掉了定南王抓着他的手,冲上审判台,大声说:“给他一点时间,我们一定可以调查清楚,丞相,王爷,武侯……我们应该查清楚,不要中了赵国的奸计。”
但那个时候,没有人在乎真相究竟如何。
夏国急需一个没有任何身份污点的帝王。
所以,他嗓子喊哑了,膝盖跪疼了,头也磕破了,最终又被定南王抓了下去。
姜悟被打进了大牢。
百官决定推举襄王为帝。
赵国打着要救回赵英血脉的旗号,从边境向夏国发起了进攻。
接着,关京城内,赵国人前来救姜悟了。
襄王带兵阻止,与赵澄打了个照面,在得知他是赵国太子之后,因为那双极像的眉眼,更加断定了姜悟是赵人无疑。
那一次殷无执躲在暗处,看着襄王与赵澄交手,趁乱带走了姜悟。
他一直告诉姜悟,事情的真相绝非如此,他相信姜悟有办法证明自己。
一开始,姜悟说:“若真相就是如此呢。”
“真相不会是这样。”那时殷无执也有在派人调查此事,发觉姜悟是赵国人的身份有诸多疑点,所以他敢向姜悟保证。
“若实在查不清楚,你会与我一起遗臭万年。”
“我不怕。”
“我不想连累你。”
“我知道。”
也许是他的坚定打动了姜悟,他答应了。
但夏国依旧彻底乱了,全国都在寻找姜悟的下落,并把殷无执一并归为了叛徒。
又一次在夏人的追杀下逃脱之后,他们意外看到了姚姬的身影,她似乎正在跟着赵澄返回赵国。
那晚,他们坐在一颗巨树下,互相包扎着伤口,姜悟遥遥望着姚姬马车停留的方向,忽然对他说:“殷无执,我恨她。”
殷无执看他。
“这也许是我此生离她最近的一次了。”姜悟对他说:“你帮我,杀了她。”
殷无执能够理解他的怨恨,但他不确定杀了自己的生母,姜悟会不会后悔。
“陛下确定。”
姜悟尽管沦落到那种地步,殷无执依旧在称他为陛下,从未改口。
“嗯。”姜悟说:“杀了她,此事不查了,然后,我随你找个地方安家。”
殷无执有些震动:“当真。”
“嗯。”他记得他告诉他的最后一句话:“你带我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染血的手提起了地上的刀。
夏国大乱,赵澄与襄王交手也没得到太多好处,双双重伤,留下的人手也没多少了。
殷无执轻而易举地取了姚姬的性命。
他一击便退,只听到赵澄撕心裂肺地喊:“你杀了她,姜悟也会死——”
殷无执离开的时候还在想,他定是在骗我。
巨树下没有了姜悟的身影,往另一侧去看,粘稠的血迹染上了浓绿的野草。
他追上了姜悟,扶住了他倒下的身体。
他抱起姜悟,一路往夏国走去,他走投无路,想着那些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姜悟去死。
姜悟躺在他怀里,视角落在他的下巴上,一直一直地望着他,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只是释然地笑了一下,然后安详地合上了眼睛。
“我杀了他。”
回去之后,殷无执告诉自己的父亲,“我杀了那个叛国之人。”
他明白了姜悟为何让他去杀姚姬。
他并非是自己想死。
他在给殷无执一个洗清自己的机会。
姜悟已经是个叛徒,而殷无执还有机会洗脱罪名。
再然后,谷晏回来了。
他是自幼便埋伏在赵国的卧底,后来被姚姬安插在姜悟身边,赵澄发现了他似乎有二心,便将他打下了悬崖。
谷晏大难不死,重新走回来,向所有人说明了一切。
他来得太晚了。
那时殷无执在想,也许这就是天意。
但这一世,殷无执提前便发现了谷晏的不对劲,盛国寺的那一晚,他与谷晏相约请赵澄入瓮,虽然后来被姜悟找死的行为打断。
秋无尘问他:“襄王是怎么回事。”
“他得知了陛下的清白,认为是自己导致了这一切,大恸之下带兵与赵国交锋之时,崩于战场。”
姜悟有些迷惑,为何史书上说是昏君姜悟杀了襄王。
似乎意识到了他的疑问,殷无执望向他,道:“此前襄王与赵澄交手,为了让赵国认为夏国群龙无首,曾假死过一回。”
他说的是他趁乱带走姜悟那次。
襄王的假死也起了效果,赵国以为夏国全线崩溃,肆无忌惮带兵深入之时,殷无执与襄王正好带兵赶到,生擒俘虏数万。
为后来的天下一统打下铺垫。
对于这些事情,姜悟并没有什么真实感,但他也意识到,曾经的姜悟与殷无执,想必是有感情的。
他瞥了殷无执一眼,秋无尘接着道:“那你后来做了什么。”
“前世我们也曾见过面,是陛下带我去了你的小院,在太皇太后离开之前,你说过与今生同样的话,我骂你疯子,你说我可怜,教我点痣。”
但那个时候,殷无执没信。
直到后来,大仇得报,一切尘埃落定,他才开始求神拜佛,搜遍世间,试图寻回姜悟。
他一直在想,如果活的足够长,是不是有可能再见姜悟一面,他会仔细观察路过的孩童,想着这会不会是他的转世。
路边随便一个说书先生,都能骗得了他。
他像秋无尘一样,买很多求姻缘的小物件,把太极殿挂的满满当当。
在宫墙上插满招魂幡,试图引他魂魄入梦。
赵国覆灭之后,遗留的赵国旧部也曾扮道士骗过他,他多次遇险九死一生,被身边忠臣大骂荒谬,无数人对他口诛笔伐,希望他停止这些妄想。
每逢太极殿换了宫女,都会悄悄议论,为何陛下一个那么精致的梳妆镜,为何那里有一只那么珍贵的朱笔,为何陛下的身上,总是有小小的伤口,为何陛下的眼角,总是有一抹淡淡的红。
无数道士步入过他的寝宫,无数和尚在他榻前念经。
他带兵扩建疆土,修缮庙观,寻遍天下的每一寸土地。
姜悟确实没有骗他,他的确想带他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然后呢,你在哪里找到了他。”
“我从来没有找到过他。”殷无执说:“有生之年里,他也从未入过我的梦。”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殷无执走回来,端起茶水抿了一口,顺便问姜悟:“听这么久,渴了吧。”
姜悟垂下睫毛,乖乖就着他的手喝水。
秋无尘:“你快点行不行,急死我了。”
第87章 【4W营养液加更】
殷无执很喜欢喂他吃东西,姜悟总是乖乖的,像小动物一样,尽管这样形容一个九五之尊有些失礼。
他没有在意秋无尘的催促。
殷无执对她并没有特别大的好感,尽管他清楚前世的一切都是阴差阳错,可他不会代替曾经的姜悟去原谅那些曾经散发过恶意的人。
充其量就是当做陌生人罢了。
“陛下,要不要去隔壁躺会儿。”
他猜测姜悟又该睡觉了。
秋无尘也看出来了殷无执的态度,有求于人,她耐心等在一旁,道:“殷无执,你若恨我,可以对我用刑,但请务必告诉我,你是怎么办到的。”
“岂会恨你。”殷无执道:“言重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在乎的人和事,前世的每个人也都在被潮流卷着向前。殷无执并不恨她,如果他恨秋无尘的话,那么就必须要连自己的父母一起恨上,毕竟当年他的父亲也是逼死姜悟的一员。
“我不困。”姜悟说:“你接着说吧。”
他没有见过殷无执为原身疯癫的模样,但他看到了秋无尘为姜元疯狂的样子,料定殷无执定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殷无执在他身边坐下,握住了他的手指。
“在我活着的那些年里,我一直在寻求与他相见的办法。”
赵国覆灭之后,国师枯银被他抓住。殷无执没有杀他,也没有杀抓到的一些无辜皇室,条件是让他帮忙找到姜悟。
枯银答应了。
他是个很会审时度势的人,到了那个时候,他清楚已经无法再保全赵国,但他到底守护了赵国上百年,对赵国皇室有情,有责任护住他们。
他是殷无执见到的第一个有道行之人,活了那么多年,也还是那么年轻。
他做法七七四十九日,睁开眼睛之时,问殷无执:“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陛下想听哪个。”
“直接说,朕若不满意,便杀了你。”
“好消息是,搜不到他的魂魄,往好处想,也许他一生行善积德,受尽委屈,已经羽化登仙,天人之境,非我等凡人能够窥探。”
“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既然搜不到他,极有可能,他在离开的那一刻,便散尽了。”
“何为散尽。”
“化为虚无,消失殆尽,六界之中再无任何存在。”
那是殷无执第一次听到散尽魂魄一说。
枯银看出他心中杀意,很快表示:“如今我道法不深,无法为陛下证明真假。”
“你活了那么久,道法还是不够。”
“修道之人区区百年又算的了什么,当年点化我之人足足活了千载。”
“哪里能够找到那样的人。”
“听说,在大陆之上,随便选择一个方向往前,只要不偏离路线,最终都会到达沧澜山海,在那里常有仙人出没。”
“但,只是传说罢了。”
殷无执后来又求了很多佛修与道修,有些一看就是骗子,殷无执每次都耐心地被骗,然后在对方暴露的时候取其首级。他被骗了很多次,也杀了很多人,但每次,他都会等到最后才杀。
因为始终都对每个骗他的人抱有希望。
后来他杀人的事情传遍神洲,于是没有人再敢骗他。
那时殷无执甚至想,有人来骗他一下也好,他甚至可以不取人性命。因为抱着希望等待,在骗局揭晓之前,也是甜蜜的。
再后来,他就遇到越来越多的,真正的修道之人,每个人都在告诉他,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
直到他遇到一个真正的高人,对方拿轮回盘算过之后,很遗憾地告诉他:“此物乃仙界至宝,若你寻的那人真的存在,无论他投生成为何物,还是一直以孤魂在飘荡,此盘定会指向一个地方,可如今它一直转个不停,就代表他魂魄已散,归为虚无。”
他又问:“为何会这样。”
“世上总有人无欲无求,对来生也不报希望,不想做花鸟鱼虫,也不愿再世为人,失去权利的桎梏之后,便干脆就散尽了。”
“那便没有希望了么。”
道士摇了摇头。
“来生也没有希望了么。”
道士再次摇头:“散尽便是散尽,六界皆寻不到,哪里还有来生。”
那一刻,殷无执才知道,原来他早就从枯银那里得到了答案,只是他没有相信。
“总有办法的吧,世上若有仙人,便一定会有办法。”
那道士说:“你若说他依旧存在,他就在你周围,所有虚无的,碰不到的,瞧不见的,便都是他。”
“若我想碰到他呢。”
那道士沉默了很久,说:“去沧澜山海试试吧,听说那里是离仙界最近的地方。”
殷无执将皇位托付给自己的义子,然后带人选了一个方向,一直往前,遇山砸山,遇河填河,实在过不去的,便只能绕。
他走了很多年,才到达了传说中的沧澜山海。
他在那里建了座道观,每日会去山顶看海浪拍打着半山腰,希望有朝一日可以遇到仙人,让他一偿宿愿。
但他一直等到死,也没有见到传说中的仙人。
姜悟趴在了桌子上,看着他平静的面孔。
也许是那些年的等待,磨平了他的所有棱角,他看上去那样平和,安静。
“然后呢,然后呢。”秋无尘说:“你死了,然后呢。”
他死后,脱离那具枯朽的肉身,回到了与姜悟分开时的模样,他有执念,魂魄难散,也没有去往生门。
他依旧在沧山之巅,澜海之畔,那个据说最有可能遇到仙人的地方徘徊。
一直徘徊。
直到有一日,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声音:“殷无执,史书评你一生戎马,创建后夏盛世,如今已过千载,你可愿渡过澜海,羽化登仙。”
殷无执问:“他登仙了么。”
“你执念太深,魂魄不散,也去不得往生门,登仙是你唯一的退路,否则你便永远都是孤魂野鬼。”
“他有没有登仙。”
就在他以为再也得不到回复的时候,那声音说:“他本该登仙。”
“然后呢。”
“殷无执,他已散尽,你不要妄想了。”
灵魂是不会哭的。
殷无执问:“若我想见他,要做什么。”
那个声音叹了一声:“殷无执,你真是可惜了这个好名字。”
“若我想见他,要做什么。”
对方给他出了个主意。
等,跪朝澜海,诚心地等。
也许有朝一日,他所求之人会于虚无之中有所感觉,魂魄重聚,再次转世为人。
但那个声音没有说,应该等到什么时候。
并且,此法有一个弊端,这一跪,在他得偿所愿之前,就再也起不来了。
可是殷无执终其所愿是为了再见到他,他面朝悬崖而跪的话,姜悟便是真的再次为人,也难以走到他面前去。
也就是说,他要做好跪上永世的准备。
对于殷无执来说,怎么等都是等。
他跪了下去。
魂魄在时间的长流之中与沧山成为一体。
他能感觉到自己在一点点地僵住,无法动弹。
在他面前拍打的海浪一点点沉了下去,前方露出了礁石。
他偶尔能听到声音,有人在他身边吟诗作对,饮酒作乐,他建立的道观反复被修缮,沧山的传说逐渐不为人道,有人拿那道观的名字来给这个山命名。
然后,人声鼎沸了起来。
无数人聚集在他身后,喧闹嬉笑,他最常听到的便是相机的咔嚓声。
他想这其中会不会有姜悟。
他时常想转过去看看,却一动不能动。
曾有几个大胆的人爬到了他身边,但没有人能走到他面前来。
前方太过陡峭,他有些担心,希望来的人不是姜悟,因为他面前根本站不住人。
姜悟可能会摔下去。
他希望姜悟好好的,虽然他很想看到他,但其实他最希望的还是姜悟能够重新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美好,希望他能放肆恣意地重活一世。
哪怕没有他的陪伴。
他相信,除了自己,也还会有别人欣赏他。
他一直等啊等,时常会想,如果能够重新回去一趟也好,他想弥补那些不足,想让姜悟知道,那个世界其实也没那么不好。
最重要的是,他想重新守护一次没能守护好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身后刮来了一阵风。
那风很小一股,竟然还会拐弯,穿过他的身体,似乎有什么东西停在了他的面前。
他来不及去看,再一晃神,便发觉自己重新回到了这个世界。
两股记忆纷沓至来,他看到了熟悉的爱人,在不熟悉的场景下,缓缓倒了下去。
离开金雅楼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
秋无尘得到的只有一个字:“等。”
如果说时间能够抹去一切,那么它也一定能够重塑一切。
姜悟听累了,便趴在殷无执怀里睡了一阵。
醒来的时候有点丧丧的。
殷无执喂他吃了东西,问他:“怎么不高兴。”
“说好的逛街。”
“明日也不迟。”
“。”丧批跟殷无执不一样,他要出门不能心血来潮,一定要提前准备几日,留出足够的拖延时间,而且今日刚刚出过门,明日他应该不会想动了。
殷无执看出他的想法:“那便再隔几日。”
“殷无执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姜悟的转世。”
姜悟这句话说的比较快,当然了,只是相比他平日的语速来说,跟正常人比起来还是慢吞吞的。
殷无执伸手给他擦了擦嘴角,道:“我喜欢你,跟你是不是他的转世没有关系。”
“可你就是这样认为的。”
“你这样对我是不是不太公平。”殷无执说:“我喜欢你的时候,并不记得姜悟是谁。”
“我就算是他的转世也跟他不是一个人。”
“我知道。”
“你若因为喜欢他而喜欢我我不答应。”
“我知道。”
姜悟皱眉。
他少有这样生动的表情,殷无执伸手给他抚开,道:“你猜,我为何会失去记忆。”
姜悟看他。
“因为那些年里,我时常会想,如果有一天你魂魄重聚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重新接受我。”
“如果我带着对另一个姜悟的喜欢来喜欢你,那你又算什么呢,替身么?”
“你定然不会接受这样的我。”
“这样对你来说不公平。”
“所以,虽然我经常希望,可以重来一世,可我一直有在强调,如果重新再来,我要忘记一切,以全新的我,去面对全新的你。”
姜悟想了想:“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没有喜欢我,我也没有喜欢你。”
“那就说明你我缘分已尽。”殷无执说:“就算再也不能与你在一起,我也不允许自己带着对另一个姜悟的怀念来接近这一个姜悟。”
“而且,我相信,你不管变成什么样,我都会喜欢的,因为我喜欢你,从一开始就不是因为你有多么值得被喜欢。”
姜悟勉强能够接受他的说法:“那……”
“那你说你现在有什么值得被喜欢的。”
姜悟:“。”
虽然说不出来,但得先拿眼睛去瞪。
殷无执嘴角扬了一下,道:“还会瞪人了,别瞪了,累不累,给你揉揉。”
他放下碗筷来给姜悟揉眼睛,姜悟忽然伸手抱住了他。
是一个真正的拥抱,他环住了殷无执的脖子,双臂柔软却有力,下巴压在他的肩膀上。
剔透的双目望着前方,他静静抱着殷无执,慢慢地说:“其实我猜到了。”
猜到了自己是姜悟的转世,猜到了殷无执对自己的态度是因为确定了自己一定是姜悟。
但他一直觉得,姜悟是姜悟,他是他,哪怕他如今依旧名唤姜悟,也与那个姜悟没有关系。
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从一片虚无之中诞生的,尽管他找不到自己诞生的理由,可他就是意外被拉入这个身体里的,原身是原身,他是他,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一直没有去找殷无执说清楚这件事,是因为他懒得说,他认为自己会得到让人疲惫的答案,谁要做那个姜悟啊,做一个没有良心的丧批难道不好吗。
他也不希望殷无执是因为自己是姜悟的转世才喜欢自己。
但,殷无执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
殷无执真的很聪明,也有很认真地在喜欢他。
不管是那个姜悟,还是这个姜悟,都得到了应有的尊重。
他没有理由拒绝这样的殷无执,也没有理由拒绝曾经被那样深爱过的自己。
他可以是,也可以不是,想是就是,不想是就不是。
因为一切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最重要的是,全新的殷无执,依旧爱上了全新的姜悟,全新的姜悟,也依旧爱上了全新的殷无执,虽然如今他和殷无执都半旧不新了。
他还找到了自己诞生的理由。
难怪那些年里,他怎么都不能去往生,难怪想要对他下手的人,会被雷劈傻,难怪他始终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原来是殷无执在牵挂着他。
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里。
沧山变成了游客密集的悟道山,澜海干枯成了万丈深渊,殷无执一直在想着他,念着他。
而他,也始终没有遇到能让他停留的人或事。
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他没有转世为人,没有成为密集游客中的一份子,就是为了飘到殷无执面前去被他看到。
“殷无执。”他收紧手臂,头一次开始嫌弃自己没有吃饱饭,力气不够大,抱得不够紧:“辛苦你了。”
殷无执说:“嗯。”
姜悟推开他,道:“嗯什么。”
“确实辛苦我了。”
姜悟:“。”
“再抱我一下。”
“不要了。”
“那我抱你一下。”
姜悟只好抱住了他。
“那,以后我多主动一点,你不要那么累。”
“心疼我?”
“不是。”
“哦,你是怕我跟你以前一样,说散就散了。”
丧批仰起脸,剔透的眼珠露出几分紧张。
殷无执垂眸与他对视,道:“我才不会跟你一样没心没肺呢。”
姜悟揪了一下他的头发,殷无执不得不靠近他,被他亲了一下嘴。
“那个坏人不是我。”
第88章
姜悟觉得殷无执有些辛苦。
每天除了跟诸位大臣一起忙政务,还要给他穿衣喂饭,抱他晒太阳。
当然了,姜悟身边其实不缺喂饭的人,他也并不想那么麻烦殷无执,只是殷无执似乎很喜欢亲自照顾他。
新的一天,早朝之时,姜悟听说赵国派了来使来洽淡关于接应太子一事,他对此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虽然已经听殷无执说清楚了原身之事,可那对于他来说还是过于遥远了些,他很难生出什么波澜来。
对赵国,对赵澄,还有姚姬,他没有憎恶,也没有怨恨,连叹息都懒得给。
任由朝臣就此事发表意见,他自然而然地放空了自己——
其实现在很难再像以前一样放空了,他发呆的时候,脑子里会率先勾勒出殷无执的样貌。
殷无执的五官过于凸出,此前只觉得他漂亮,如今却是觉得有几分漂亮的不合常理。
毕竟能把丧批鬼都勾的心猿意马。
“陛下。”殷无执转脸看他,道:“陛下觉得如何?”
姜悟根本没听清他们怎么说的,但一般殷无执这样问的时候,他只要点头就对了。
“哦,就依诸爱卿的意思。”
裹着宽大龙袍的天子被从龙椅上抱走,百官早已习以为常,行出宫殿之时,还有人在轻声议论:“方才下官斗胆瞧了瞧,陛下脸色似乎比之前好看多了?”
“何止,脸部还圆润了些,想是长了些肉。”
“身子能尽快好起来,就谢天谢地咯。”
天子身世之事已经传遍整个大夏,他在明知有共生蛊的情况下,还不顾自己的性命大义灭亲,大夏铲除隐患之事,也已经深入人心。
甚至有传闻说,天子其实是天上的仙人,下凡来是渡劫的。
知道的自然都明白这些传言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刻意控制舆论导向,但更多的是盲目相信的人。
但对于以陈相为首的忠臣们来说,他们对于姜悟其实没有过多的要求,也许是因为以前他做的已经足够多了,如今大家都觉得姜悟对夏国之心可昭日月,愿意把自己推上风口浪尖的人并不多,更不要说他是一个天子。
夏国没有按照赵英的计划走向大乱,这已经足以让这些劳碌的大臣们感到慰藉。
姜悟不知道是否因为这一世与殷无执的执念有关,他感受到的恶意很少,善意反而更多,这些大臣们不光不催他干活,反而日日问安的折子里头,会说自己吃了什么好吃的,去了什么好地方,鼓励他多多尝试。
至于为何他会知道这件事,当然是因为他主动要求跟殷无执在一起看折子了。
毕竟殷无执实在是太辛苦了,丧批也想稍微为他分担一些。
他被宽掉沉重的龙袍,抱往御书房的时候,问殷无执:“今日你们谈了什么。”
他从来不认真听朝,而是每天要求殷无执做课代表为他总结,若是换做旁人,日日这样可能早就厌烦了,但殷无执却是耐心十足。
“商议赵国来使之时,找谁去接应比较合适。”
“找谁去了?”
殷无执把他放在书桌后面,命人端上水果糕点等物放在一旁,然后在他身边坐下,道:“我去。”
姜悟把侧脸放在了桌子上。
旁人趴桌总喜欢把手臂压在脑袋下,他是连抬个手都懒得,贴着桌子的脸被压得变形,偏头讲话的时候,声音也有些瓮声瓮气:“殷无执,你还在恨他们么。”
殷无执把他的脸托起来,在下面垫了软垫,道:“此话怎讲。”
姜悟说:“赵澄自幼失去母亲,必然对母亲充满憧憬,但那始终都只是来自他的想象,母子二人其实没有什么感情。可如今你把他与枯银强留夏国,他受尽羞辱与欺凌,日子不会好过,只要想到这一切都是那个所谓母亲带来的,长此以往,定会产生嫌隙。”
殷无执平静地翻着折子,并给他喂了一口西瓜。
他吞下去,嘴巴随意在软垫边缘蹭了蹭,继续用那不紧不慢地声音说:“你应该留了人在接应府观察,有消息么。”
殷无执言简意赅:“他们发生过几次争执,听说姚姬最近日日以泪洗面。”
“她有没有来找过朕。”
殷无执顿了顿,姜悟眨眼,道:“应该会来的么,她很擅长这个,她与赵澄其实也没有太多感情,应该会觉得朕只是一时冲动。”
“是。”殷无执眸中溢出讥讽:“我没有让她见你。”
“哦。”姜悟说:“啊——”
殷无执再喂他一块瓜,姜悟口中汁水横流,轻轻吸溜了一下,忽闻他问:“会觉得我很坏么。”
“不。”姜悟没有疑惑他为何会有此问,殷无执问了,他便这么答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殷无执望向他:“你飘荡多年无欲无求,我以为你会觉得我过于极端,或者,劝我放下仇恨。”
“你若不极端,岂会有朕的如今。”姜悟扯住他的衣角,道:“虽然活着没什么意思,可西瓜很甜,我喜欢这个夏天。”
殷无执慢慢也把脸放在了桌子上,与他对视,道:“是因为有我么。”
“嗯。”
“真的,不会觉得我坏,不会觉得,都过了那么久了,我还是不肯放下……”
那些年里,所有人都在劝他放下,他一生中听到最多的两个字就是放下。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情绪,没有人比你更懂你自己的感受,你恨一定是因为你需要恨,你若不需要的时候,自己就会放下了。”
“若你开口,我可以放下。”
“为何要放下。”姜悟说:“你有能力可以靠自己去平复情绪,为何要因为我而放下,便是你今日因为我放下了,他日你若再见到他们,难道不会后悔,当日为何没有狠心到底。”
姜悟无法完全共情自己的前世,但他觉得,前世决定让殷无执去杀姚姬的时候,他应该跟自己此刻一样平静。
否则他不会彻底消失。
因为已经不重要了。
被欺凌被压榨被毁掉都不重要了,不会在他心中再起半分波折。
他希望这世上每个人都可以自由行事,殷无执既然有能力可以做到消除仇恨,他便不会把仇恨一直留在他心中,让他永生膈应。
殷无执希望他能肆无忌惮活过一世,他也希望殷无执可以肆无忌惮去做自己。
坏姜悟没有办法珍惜,便由好姜悟来为他疼爱殷无执。
“爱妃。”
殷无执还在晃神:“嗯?”
“朕困了。”
宠爱殷无执的方法,让他抱着姜悟睡觉。
接应府内,赵澄头痛欲裂。
“为何我们的来使,我连见面都不行。”
枯银坐在他对面,道:“没有原因,殷无执就是故意在惹你发怒。”
赵澄的确怒意难抑,尽管他知道夏国就是为了帮他们的皇帝出气,所以才故意处处为难他们,他甚至清楚殷无执是在利用他针对那个虐待过皇帝的女人。
但他没办法平静自己。
归根结底,他其实从小都没有见过姚姬,跟对方根本没有太多感情。而对她的所有美好的想象,都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的羞辱之中逐渐破碎成渣。
夏日的接应府内,繁花似锦,赵澄克制地坐在凉亭中,眼神阴郁如鬼。
一阵悉嗦的脚步声传来,姚姬衣着素锦,脸色有些苍白,看向他的时候,表情还有些畏怯:“澄儿,我做了冰镇莲子羹,你要不要尝尝。”
事到如今,赵澄已经很难再给她好脸色,他能忍着不对这个女人发脾气,已经是极大的宽容。
姚姬顿了顿,上前亲手把莲子羹放在他面前,同时递给枯银一碗,轻声道:“我听说,阿英派来使过来,我们是不是马上就可以回去了。”
她小心翼翼地在试探,思忖到此事是个好消息,嘴角还微微扬了扬,希望能从赵澄脸上也看到欢喜。
但是没有,赵澄下颌紧绷,眼角眉梢皆是森寒冷厉。
姚姬放下嘴角,道:“若不然,我再去找找悟儿……如今赵国已经来人,便是为了两国和平……”
赵澄挥袖打落了碗。
姚姬顿时噤声。
赵澄站了起来,一路走到亭边,须臾嗤笑:“和平。已经没有和平了,来使过来,他一点面子都不给,连见面都不让我们见,接应府大门直接派了重兵把守,明显要限制我等出行,你还觉得他们像是要和平的样子?!”
“悟儿不是这样的人,这一定是殷无执……”
“有差别吗?!”赵澄回头,“不管他是不是这样的人,都已经与你不共戴天,我真的不明白,你身为一个母亲,陪伴了他二十多年,你都做了什么,你的儿子为何会不顾自己的性命也要杀你!”
“澄儿……”
“你不要叫我。”赵澄嫌恶地道:“我真庆幸你早就不在赵国,否则我真不敢保证,你是否会因为我不够优秀而那样折磨我,你是否因为我父亲只是个王爷而逼他篡位。”
“我,我对悟儿,我是真的为了他好……”
“你为了他好把他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你为了他好把他逼到弑母的地步,你为了他好他为何在我手下处处求死?!”赵澄已经快被这个压抑至极的环境逼疯了,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身为一个太子,居然会被敌国瓮中捉鳖,其实若只是因为自己也就算了,大夏绝对犯不着这样处处作难,可他偏偏有一个伤害了夏国天子的母亲。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为了救自己的母亲才来的夏国,所有人都知道他思母成疾,甚至在恶意曲解他是个没断奶的孩子。
如果母亲是有苦衷的话,他会不惜一切带她回国。
他如今愤怒,除了憎恶姚姬,还在憎恶自己,他怨恨自己为何如此愚蠢,为了这样的一个女人深入险境。
“当年究竟是赵靖强迫,还是你主动勾引。”
姚姬整个人像是一瞬间被抽干了血,她艰难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我来大夏是身不由己,我若是依旧留在赵国,我会变成现在这样吗?!不管怎么样我都给了你生命,你怎么可以这样侮辱我!”
赵澄脸色难看了几息,才道:“对不起。”
他飞速消失在了姚姬面前。
在这样下去,他可能会说出更过分的话。
姚姬失魂落魄地走向了门口,她意识到自己在接应府可能待不下去了,除非姜悟改变主意。她依旧对姜悟抱有希望,那个温柔的孩子,打小就会为他着想的孩子,他若是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定不会不管不问。
可是所有人都在阻止她见他。
守卫拦住了她:“贺小姐,请回去。”
她在夏国人眼中变回了贺秋,在赵国人眼中回到了夫人的位置,哪怕赵英已经称皇,她也依旧只是一个夫人。
“我想。”姚姬仰起脸,道:“我想见悟儿。”
守卫道:“世子有令,请你不要离开接应府。”
“殷无执。”提到殷无执,她的眼神一下子变了,她难忍嫉恨:“他带坏了我的悟儿,这个狐狸精,他带坏了我的悟儿!让我出去,让我出去!!我是姜悟的母亲,我生了他——”
“你除了这一句,还会说别的么。”哒哒的马蹄声传来,她豁然抬头,便见红袍世子乌发半挽,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你这杀千刀的妖孽。”她看着对方眼角的红痣,整个人都歇斯底里起来:“你这恶人!祸水!!邪佞奸臣,你为何要缠着悟儿,你滚,滚出皇宫,滚出关京!”
“你这样发疯,考虑过陛下的感受么。”
姚姬瞬间僵住。
她似乎还是在乎姜悟的面子的,当然了,殷无执看得明白,她这样是因为如今能解救她的只有姜悟。
“陛下让我带了口信过来。”
姚姬本来还有些慌乱,听闻此话,立刻仰起了脸,眼中瞬间溢出光来。
殷无执觉得可笑。
姜悟以前究竟有多好,才会让姚姬觉得,哪怕被伤害至此,也一定会毫无底线地原谅。
殷无执下了马,道:“借一步说话。”
也许是知道姜悟不会再对他下手,姚姬警惕了几息,还是跟了上来。
殷无执与他一同立在墙根,轻声道:“陛下答应可以放你回国。”
姚姬浑身抖了一下,道:“悟儿,悟儿当真……”
“是。”殷无执说:“你是贺家小姐,你答应跟赵英合作,其实目的就是为了回国吧,陛下很能理解你,这里毕竟是敌国,而赵英登基之后一改曾经的态度,拿不让你回国来威胁你做危害大夏之事,他也都清清楚楚。”
姚姬红了眼睛,她捏紧手指,用力咬住了嘴唇,好半晌才道:“悟儿,我想见他,让我见见他。”
“陛下那天一时冲动对你下手,其实也是为了杀死自己,可他的行为想必还是伤害了你,他觉得自己惹你难过了,十分内疚。”
“我一点都不怪他。”姚姬立刻道:“是我给他压力太大了,殷无执,让我见见他吧,我再看看他。”
殷无执唇畔弯起:“你想回国么。”
姚姬道:“我想见悟儿。”
“听说贺老夫人身子已经不太好了。”殷无执道:“陛下实在不忍心你见不到最后一面,你若是愿意的话,他今晚就可以安排人送你回去。”
姚姬看了他一会儿,好半晌才道:“今晚。那澄儿呢。”
“他自然有他的父皇会保他。”殷无执道:“但你伤害了陛下,虽然陛下不怪你,可百官难免心有芥蒂,百姓也十分不满,赵英只怕不敢保你,届时此事拿到明面上来说,你必死无疑。”
提及此事,姚姬神色黯然道:“他如今荣登大宝,定然不愿因我大动干戈。”
“所以陛下的意思是,他可以在使团谈判前放你回去,只要你安全到了赵国,赵英清楚了你在陛下心中的重要性,也不会随便动你。”
姚姬有些迟疑:“赵英,真的不会为难我?”
“陛下在乎你,他便不会为难你。”殷无执看了一眼天色,道:“或者你可以等,等使团谈判之时,把你作为交代送给大夏。”
姚姬别无选择:“我由他安排。”
第89章
时间很快到了晚上。
殷无执说会把所有的东西都会给她收拾好,所以姚姬什么都没有准备。
她没有再去见赵澄。
虽然她生了赵澄,却的确没有养过他,这孩子如今这样对她,已经伤透了她的心。
只要姜悟才是真心为她好,只有自己养出来的孩子,才知道是什么样子。
她从后门离开了接应府,后方已经停靠了一辆马车,姚姬登上去,车里平坦舒服,还有一个曾经服侍过她的小丫鬟。
姜悟一如既往的细心,把一切都安排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车缓缓离去,接应府的影壁后,国师静静走出,眉目冷淡。
姚姬坐在车内,一路顺畅无阻地出了关京城,她心中满是她的母亲,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她变成了什么样。
她又忍不住地去想姜悟,那是她见过的最温柔的孩子,若他生在赵国多好啊,若她还是贺家小姐,就不必再那样逼他,她便靠自己的家族,也可以保护好她。
但……
她撩开窗帘往外看,月亮跟着她一起往前,心逐渐安定了下来。
几日后,两国来使的谈判桌上,赵国使团果真提出了斩杀姚姬,以平大夏民愤。
但派人前往接应府寻找姚姬的时候,却发现到处都没有了她的身影。
赵国使团面面相觑。
左昊清冷笑:“这就是赵国的诚意?一边提出把她交出来,一边又偷偷摸摸把人送走。”
“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使团擦了擦额头的汗,道:“我们想面见太子。”
殷无执答应了。
赵澄的确有几日没有见到姚姬了,但他怎么都没想到,对方居然会丢下他偷偷离开了关京。
枯银表示:“我们可以派人去追。”
“那边追回来之后,再行议论罢。”
姚姬是提前走的,身边又有人护送,赵国派出去的人对大夏不够熟悉,根本很难追到她。
赵国来使也一并被扣了下来,赵澄在屋内来回走动,枯银静坐不语。
一只手忽然拍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赵澄道:“她丢下了我,她丢下了我,自己逃了,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女人!”
枯银道:“你想怎么做。”
赵澄眼圈通红,面容溢出恨意:“国师觉得,她会逃去哪里。”
“夏国已无她的容身之处,可贺家在赵国依旧根基庞大。”
“她会回国。”赵澄说:“她把我丢下,独自回国了……这个女人,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女人!!”
他一脚踢翻了椅子。
赵都,赵英在接到来信之后神色十分凝重,他召来了贺家如今的继承人,也是贺威了另一个儿子贺翔,且将使团来信给他看了。
贺翔静静看罢,道:“太子殿下的安危最重要。”
赵英道:“老夫人那边……”
“她如今已经病得不醒人事,无人会去嚼舌根。”
赵英颌首,将信收了起来。
姚姬是由夏人护送回国的,但因为两国关系紧张,一干人只送她到了边境。她生得太过扎眼,只能将脸涂黑,一路摸索着往前,足足半个月才走到赵都前的山坡上,看到了巍峨的城墙。
她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秋日又来了,天高云淡,阳光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炽烈。
今日殷无执心情似乎很好,下了朝便在殿中摆了美酒佳肴,姜悟虽然不爱动,但若是喂他,倒也还是愿意吃的。
他瘫在桌子上看殷无执调试琴弦。
“你还会弹琴。”
“略通皮毛。”
“妖妃都这么谦虚。”
殷无执看他,修白手指从琴弦落下,道:“我是妖妃。”
姜悟的身子还是死气沉沉的瘫着,只有脑袋抬了起来,认真望着他的眼睛里显出几分生气。
“这身世子袍,好看。”
“是袍好看,还是人好看。”
姜悟:“。”
殷无执把琴放在桌上,道:“快说。”
“你好看。”
他发现殷无执很适合红色,去年秋日,殷无执就是穿着这一身世子袍撑伞走过玉阶,来到了他的太极殿。
那时的殷无执冠服端严,看上去干净利落,气质像极了刚开锋的利刃。
但此刻,对方松松挽着三生簪,眼角红痣鲜艳欲滴,有点勾魂夺魄的意思。
粉嫩舌尖擦过唇瓣。
殷无执盯住了他。
姜悟乖乖跟他对视。
“陛下……”殷无执表情古怪:“馋了?”
还舔起嘴唇来了。
姜悟像虫一样扭了一下,自己把自己的上半身挪回一点,换了个姿势趴在桌上看他,道:“你要弹什么曲儿。”
殷无执坐直,拨了一下琴弦。
只一个音,便有了铿锵之声,殷无执说:“落日战行。”
姜悟:“。”
他想听银词浪曲。
姚姬从山坡上跑了下去,一不小心乐极生悲崴到脚,顿时咕噜噜滚了下去,她躺在地上,晕乎乎地喘了喘,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家人,又重新撑起了身子,活动了一下疼痛的脚,一步步走向了城门。
琴弦拨动,姜悟慢吞吞取过软垫压在自己下巴下。
暗道难得殷无执有此雅兴,便勉为其难欣赏下吧。
赵都城门大开,一人策马而来,姚姬一眼认出对方身上的盔甲,“贺家军。”
她飞奔过去,惊喜道:“贺家军,你是贺家军,你叫什么。”
贺翔冷漠地望着她:“你是何人。”
“我叫贺秋,我是贺家嫡女,老夫人现在怎么养了,翔儿,凡儿,他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吧。”
“我便是贺翔。”
姚姬看了他一阵,一边掉眼泪,一边笑:“你就是翔儿,你下马来,让姑姑看看你,姑姑终于到家了,终于见到你们……”
剑刃出鞘之声。
琴声陡然高扬。
姜悟好像看到了千军万马在眼前奔腾,刀剑相碰,盔甲撞击之声连绵不绝。
无趣,委实无趣。
姚姬感受着脖子上的利刃,笑容从嘴角褪去:“翔儿,你这是何意。”
“我姑姑早已死了,你是什么人,胆敢冒充贺秋。”
“我就是贺秋,我刚从夏国回来……”姚姬顿了顿,道:“当年我离开赵国之时你和凡儿还小,不认识我没关系,老夫人怎么样了,让我见见她。”
“贺大小姐。”一个声音传来,姚姬仔细分辨,认出他是兄长旧部,她立刻道:“黄掌兵……”
“大小姐,今日小将军带来了我们一众旧部,就是为了送你上路的。”
姚姬愣了一下,下意识后退一步,道:“你在胡说什么。”
“你给贺家丢了好大的脸,流落夏国委身敌人,还为敌人诞下孩子,这也罢了,如今太子殿下身陷囹圄,你竟丢下他独自回来,一众使团皆被夏国扣押,生死未卜,皆因为你。”
这不是她认识的贺家军。
她道:“赵英呢,让赵英来见我。”
“皇上已经接到夏帝亲笔来信,提前与将军谈妥,只有杀了你,他们才愿意放太子回国。”
姚姬瞳孔震颤,有几个瞬间,她大脑一片空白。
琴弦狂颤。
殷无执眉梢微扬,意气风发。
姜悟的脸在软垫上滚了一个来回。
看到他嘴角微勾。
从这琴声之中听出了几分肃杀之气。
姚姬眼前天旋地转。
“你胡说,悟儿不会害我,他才不会害我,他知道我一直想回家……”她表情逐渐扭曲:“他是个好孩子,他爱我,敬我,怕我,他才不会害我!!!”
“不必与她多言。”贺翔抬手。
士兵弓弦被尽数拉满。
“悟儿,悟儿最乖了,悟儿不会害我,悟儿说了,他在乎我,赵英不敢动我!!”她容颜狰狞,恶狠狠道:“是赵英,赵英想杀我是不是?他当上了皇帝,就要耍我,赵英,你给我出来——”
姜悟的耳朵里全是那金戈铁马之声,他打了个哈欠,慢慢在软垫上挪动,然后张嘴咬住了盘子里的葡萄,叼,叼——
葡萄压翻了碗盘,当啷一声。
一道箭矢射了出去。
血花飞溅。
琴声戛然而止。
姜悟试图拔掉那颗葡萄,他咬着,往后拖。
慢吞吞,慢吞吞地拖。
忽闻一声朗笑传来,殷无执五指按在琴弦上,目光落在他脸上,温声道:“你怎么跟猫似的。”
姜悟还是没能咬掉那颗葡萄。
直到殷无执走过来,红袍曳地,掐住了他的脸颊:“松嘴。”
更多的箭矢射了出去。
一个又一个血花在空中绽开。
姜悟松开嘴,那颗沾了他口水的葡萄被殷无执捏在指尖,对方剥了皮,才重新填入他嘴里,道:“好吃么?”
姜悟吞下去,“嗯。”
一声很轻的落地声,她倒在地上。
转动眼珠,可以看到城楼上正站着一个身着明黄龙袍的男人。
赵英。
而他身侧,是一路送她到赵国边境的马夫。
“咕。”鲜血被吞咽下去,又止不住地溢了出来,有些呛入喉咙中,她起伏着胸膛,咳嗽了起来。
血沫飘在眼前。
殷无执绕过桌子,把瘫软的家伙搂在怀里,重新剥了葡萄投喂,道:“长能耐了,都会偷吃了。”
“不是偷。”
“就是偷。”
“不是。”
“就是。”
姜悟揪他头发。
殷无执顺势亲了他一下。
他的眼神温柔极了,姜悟还在说:“不是偷。”
“那就不是吧。”殷无执放弃了与他争辩,拿起葡萄给自己吃了一口,然后,又搂着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几日之后,夏国收到了赵国天子的亲笔书信。
陈相抚着胡须,道:“贺秋被射杀于赵都城外,是贺家军在清理门户。”
几个老臣互相传递,定南王唏嘘道:“这个赵英,居然当真舍得。”
“赵澄身在夏国,他若舍不得女人,便只能舍弃儿子。”
“儿子没了还能再生,这发妻……”
陈相轻咳一声,定南王当即凝重道:“发妻理应跟儿子一样重要才是!说起来这赵英倒也是个人物,我们与他周旋须得小心。””
说罢,悄悄瞄了一眼殷无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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