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八年,七月。
北奥即将开幕,筇洲工程院拿到了一张开幕式门票,陈竹青是院里拿奖最多的工程师,理所当然地得到了这次参观机会。
门票有限,采取先报名再抽签购买的形式。
舒安没被抽到,此刻正噘着嘴蹲在床边收拾行李。
“这么想看,我的票给你吧?”
舒安推开他递过来的门票,“你这次去是有任务的,还得看建筑,去学习的。我又不懂,在电视上也一样。”
陈竹青把票收好。
出发前,舒安确认了好几遍。门票就一张,来之不易,她放哪都觉得不安全,专门买了个小斜挎包,里面放了门票还有登机需要的证件。
舒安去过几次北京。
但这是她第一次坐飞机。
办理好托运,她的一颗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坐在候机室等登机广播,耳朵就开始嗡嗡地响,心也跳得厉害,似乎下一秒就要从胸膛跳出来。
她捏着陈竹青的手握紧,声音发颤,“我有点紧张。”
陈竹青拉开斜挎包,想掏晕机药。
舒安怕他抽东西时把门票带出来,一手压在心口,一手按住他手背,“少掏东西吧。”
斜挎包有三四层,门票在最里层,晕机药在外层。
陈竹青跟她解释过两遍,舒安还是不放心,加上她耳朵里嗡嗡地响,根本听不清陈竹青说什么。
而后,几小时的行程对舒安来说跟受难似的,飞机稍有抖动,她就抓紧陈竹青的胳膊,全身紧绷,恨不能缩成一个小虾米。
陈竹青一手环过她的肩膀搂住她,一手捧着杯子贴在她嘴边,一点点喂水给她。
飞机落地。
舒安在座位上平复了好一会,才扶着陈竹青慢慢走下飞机。
双胞胎和江斌都在北京上大学,江斌学的摄影,毕业后到一家地理杂志社工作。陈嘉言考上了中文系,现在大四,在江斌的引荐下到那家杂志社实习。舒懿行成绩好,考上了建筑系,在大学成绩仍然保持在前几,大二就拿到了保研资格。
江斌和陈嘉言有工作要忙,提前准备毕业设计的舒懿行相对清闲一些,他特地买了一束花到机场接爸妈。
孩子们各有各的忙,已经一年没回家。
舒安很想他们,等不到行李出来,就先走到出口去找舒懿行。
陈竹青推着两个行李箱出来时,母子正挽着手聊得开心。
舒懿行迎上来,“爸,我来吧。”
陈竹青也不客气,把两个行李箱全推向他。
舒懿行带着他们去宾馆,把行李放好后,再带他们去逛街。
因为工作关系,陈竹青和舒安来过北京好几趟,该玩的、该看的都了解得差不多了。奥运开幕在即,商店街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都有,人山人海的。
陈竹青嫌人多,不愿意去,是舒安想买吉祥物,才硬着头皮陪她去了一趟纪念品商店。
几人目标明确,买完东西就出来了。
东西买完,差不多到晚饭时间。
陈嘉言和江斌都下班了,坐地铁来和他们会合。
他们绕了一圈,发现所有的店都要排队,舒懿行的学校在附近,所以几人决定去吃学校食堂。
陈嘉言蹦蹦跳跳的,显得很兴奋。
舒安不解,“学校食堂有什么好吃的,你怎么这么开心?”
“妈,你不知道。我哥他们学校男生多,帅哥也多。之前我一直让他带我进他们学校看看,他都不肯。”
舒懿行抬手,勾起的食指敲在她前额,“我不带你,你不是想办法混进来了?还来看我们的校园歌手大赛呢。”
陈嘉言捂着脑袋,鼻梁一皱,音调随之提高,“那……那有你带着我,我不是能认识更多人嘛。”
“你想认识谁?”兄妹俩见面像仇人似的争个没完,让舒安都忘了旁边还跟了个江斌。江斌小时候很活泼,江策去世后,他变的沉默少言,林素怕他有事憋在心里憋坏了,带他去看了几次心理医生,这才慢慢好转。此刻,江斌居高临下地盯着陈嘉言,语调里夹杂了几分阴阳怪气,深褐色的眸子闪出一缕寒光,看得舒安背脊一凉。
她还没回过味来,陈嘉言先像讨好似地挽上他手臂,“哎呀,我就是随口一说。”
这个动作一出,两人算是看懂了。
陈竹青轻笑一声,问:“你们俩?什么时候的事?”
陈嘉言收回手,低着头,脚尖在地面磨,不知怎么回答。
江斌站直身子,礼貌地喊:“伯父,伯母。”他身子弓下些,凑近陈嘉言的同时,也显得更恭敬,“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久,本来想着明年过年去你们家拜年再说这事。没想到这次你们会来北京……”江斌伸手虚环住陈嘉言,“我会好好对嘉言的。”
早在林素生产时,舒安就曾跟她开玩笑,说她要是生女儿,就跟林素当亲家。
早年间的玩笑,没想到这一刻竟然成真了。
舒安两手抬起,一手一边地搭在两人肩膀上,“只要你们开心就好。”
得到父母的认可,两人不再遮遮掩掩,手牵手地走在前头。
到食堂后,舒懿行说要带个人给他们看。
陈竹青两手环胸地靠在座位,扫了一眼桌上的菜。
原本他打算吃过饭带舒安去公园走走,所以只想点一些快餐类的东西,没想到舒懿行说他现在实习有工资,要请他们吃点好的。
带几人去三楼吃小灶。
满桌的菜,看得陈嘉言眼睛都直了,揶揄他这个铁公鸡也有拔毛的一天。
陈竹青还以为他是开窍了,要表表孝心,没想到还是别有意图。
陈嘉言舔筷,“哥,你保密工作做得真好,有女朋友都不告诉我?”
舒懿行怕她话多,把糖醋排骨往她面前推,“你和江斌哥在一起的事告诉我了吗?”
被戳中软肋,陈嘉言肩膀一塌,不说话了。
不一会,有个女生捧着书从楼梯那急匆匆地跑上来。
她夹着书,携着风,长发飘飘的,飒爽又漂亮。
女生走到桌前站定,微微弯下身子,抱歉地说:“伯父、伯母,对不起。我们老师临时加了两节课,我应该跟懿行去机场接你们的。”
舒安拍拍她身边的空位,“坐着说话。”
陈嘉言莫名地觉着这女生眼熟,捧着脸盯着她看了好一会。
接着,她一拍大腿,“你是我们学院的吧?上次活动我好像见过你。”
女生点头,“学姐好。”
她不仅跟陈嘉言一个学校,还是她的直系学妹。
陈嘉言翻了个白眼,鼻孔里传出两声冷哼,“哥,你可真行。不带我来你们学校认识帅哥,倒是来我们学校把我的学妹拐跑了。”
女生脸颊泛起一片红晕,小声说:“我是到这里来找同学,才认识的懿行。”
女生也是闽镇人。
熟悉的口音,激起舒安的童年记忆。
几人在饭桌上越聊越欢。
林素一年前又结婚了,跟她们的科室主任。
两人磨合了好几年,但林素对婚姻有阴影,一直没跟他领证,对方表示理解,也一直没提这事。他陪着林素捱过那段艰难的日子,将江斌视如己出。
江斌在外念书,家里有什么重活、累活,全是他包揽下来,林素生病,也是他陪护在旁。
林素思考了很久,决定答应他的求婚。
江斌说:“我去年没空,等今年回家,我想给他们补办一次婚礼。你们可都要来捧场。”
林素这几年过得不错,开心全写在脸上。
现在在从江斌这听到更细节的事,舒安眼眶温热,她抬手抹掉眼角的泪花,“嗯。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开口。”
陈竹青伸过手,用指背蹭掉她的眼泪,“怎么还哭了呢?孩子们都在呢。”
聊完家庭,话题转到工作上。
“爸,我真羡慕你。能去看开幕,真好呀。这次馆内的布置,我实习的单位也参与了呢,我都没机会去看开幕。”舒懿行越说越郁闷,眼里的羡慕逐渐变成妒火。
场馆布置早在一年前就开始了,而舒懿行才去实习没多久。
陈竹青嘴角勾起一抹笑,“是你的单位参与,又不是你参与了,当然轮不上你。”看舒懿行低着头,丧到了极点,他又补充了一句,“等你到我这位置,你也能有这待遇。”
舒懿行叹气,“那还要多久啊……”
陈竹青掰着指头数给他听,“从我七三年上工程学院算起,已经三十五年了。”
这么长的时间,舒懿行仰着头算,“那时候我都多老了……”
做工程的要戒骄戒躁,陈竹青盯着眼前人,不由得陷入深思。
“你本科都没毕业,想这么多干嘛?”
陈竹青安慰他几句,从包里掏出门票,“门票给你吧。”
舒懿行惊着,迟疑半晌才抖着手去接,伸手的一刻注意到手掌的油渍,又赶紧收回用纸张擦干净,再伸手去接。
“爸,你不去看了?”
陈竹青拿的奖项太多,在业内很有名。
来之前,已经联系上北京工程院,想学的、想问的都问得差不多了,刚才舒懿行也带他去外围走了一圈,拍了几张照片。
任务完全,能不能入场不再重要。
舒懿行想去,他就把票让出来,“我和你妈在旅馆看电视也一样。”
陈嘉言皱眉,嚎得更哀怨,“爸爸好偏心!我也想看现场。”
舒安插话解围,“票只有一张,哥哥是学这个的,先紧着他吧。你不在家,可都是爸爸帮你照顾小狗的。”
军|犬到家已经十二年,当初训练班刚毕业的小奶狗已经变成步履蹒跚的狗爷爷。
它各项机能有些退化了,但每次陈嘉言打视讯电话回来,陈竹青刚接通,电话那头传来她的声音,小狗还是一如既往地打起精神,迈着步子朝他跑来。
它仰头‘阿呜’一声。
陈竹青就会弯下身子,举高手,让小狗跟自己一起入镜。
陈嘉言捧着脸,“我好想它哦。今年中秋回家一趟,去看看它好了。”
“一听它,就想回来了?我和你妈都比不上它吗?”陈竹青眼皮耷拉下一截,冷着眼眸睨她一眼,眼神里生出几分幽怨。
陈嘉言一手挽着陈竹青,身子往舒安那侧倒,靠在她肩头撒娇,“妈,我爸还吃它的醋,好幼稚啊。”
舒安‘嗯’了声,“你爸一直这样,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
出来一趟,陈竹青带舒安去逛街。
只是现在哪里人都多,两人逛来逛去,觉得没什么好玩的就准备收拾东西回家。
离开前,陈竹青受邀去大学的工程学院开一个讲座。
舒安很有先见之明,来的时候往行李箱里塞进一套西服。
这两天逛街,她还给陈竹青买回一个新的领结。
只是讲座当天,除了陈竹青还有两个老工程师。
那两个人也穿了西装,但没戴领结。
舒安往场内扫了一眼,发现坐在第一排的教师也没戴领结。
陈竹青进场时,她拉住他袖子,“等等。”
“怎么了?”他回身。
舒安踮脚把他的领结摘掉。
“为什么摘?”
“就……”舒安抿唇,支支吾吾的,“大家都没戴,可能现在不流行这个了吧。那你也别戴了。千万别因为戴这个被人笑话。”
领结的样式是舒安精心挑选的,早上出门她打完领结,还往上别了一个钻石扣。
刚拆掉钻石扣,就被陈竹青抓住手制止了。
舒安仰头,眼睛眨巴眨巴得瞧他。
陈竹青笑开,“我喜欢,别拆了。”
他低头,把钻石扣扣回去,整理好西装,大步流星地往场里走。
偌大的阶梯教室坐满人。
舒安低下脑袋,避开学生的目光,从最旁边的小道溜进场内,一直走到最后排,坐到角落里听。
类似的讲座,陈竹青在筇洲大学开过很多场,这次还有另外两个资历更高的工程师在旁边,他缩短讲稿内容,留出更多时间让学生提问。
这场讲座是给大一、大二的学生准备的,和舒懿行同届的要么在外实习,要么在图书馆复习考研,几乎没人来。
舒懿行特意从实习单位请假回来。
他来得晚,同样坐在后排。
有个学弟转过头来问:“学长,你今天怎么回来了?”
舒懿行扬起脸,自豪地说:“台上是我爸,我当然要回来听。”
“陈总工程师是你爸爸?”
“对阿!”
一石激起千层浪。
周围的人全转过头来,他们一边向舒懿行投来羡慕和诧异的眼光,一边交头接耳地小声讨论。
陈竹青还在台上讲话。
舒安重咳一声。
周围人止住讨论,再次坐直身子,专心听讲。
陈竹青有几个工程被选进教材,作为范例。
而后的提问,学生们问的全围绕那几个工程。
回答过学生的问题,陈竹青没急着交出话筒,反问道:“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们。”他摸了摸脖颈处的领结,“今天我戴的领结好看吗?”
学生们都以为他会问与工程相关的问题,没想到问的是这个,当即愣住,坐在前面的一排嘴巴微张,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
陈竹青其实没想要答案,只是想夸夸舒安。
他自顾自地往下说:“这个领结是我太太给我准备的,但她很担心会不好看,刚才进场前还在纠结要不要拆掉。”
说话时,他抬头,目光越过人群,直勾勾地盯住在角落的舒安。
阶梯教室全是人,舒懿行进来时想找舒安,看了一圈没找到只得放弃,这时候顺着陈竹青的目光扭头往后一瞧,就看到了坐在边角的舒安。
他刚想开口喊她。
旁边的学生也循着陈竹青的目光看过去。
八卦的眼神像相机闪光灯,唰唰唰地投过来,全聚焦到舒安脸上。
舒安脸颊烧起一片红晕,羞怯地低下头。
前排的几个学生会意地附和,“好看!”
陈竹青笑笑,隔空跟舒安说:“舒医生,听到了吧?你挑的领结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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