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姜醒来, 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宽敞房间里。她恍惚几瞬，认出这是歌西亚（Garcia）的庄园，她曾在这里，度过最窒息的一段时间。
立刻嗖地坐起, 却浑身都是疼的。但左右看了看, 并没有伤口。她记起自己晕迷之前的空难, 她的脸色顿时十分难看。
歌西亚这是什么意思？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 她出声喊人并试图下床。很快，进来一名人高马大的佣人, 制服一丝不苟，鼻梁架着一副半透明的硅架眼镜。
时姜立刻问时间。
佣人面无表情地说：“您已经昏迷了一个月了。”
什么？
时姜心里暗惊。竟然这么久了，蒋炽该多担心。
她提出要立刻见歌西亚, 佣人微微躬身，说：“他正在接受治疗，现在无法见您。”
“骗子！”时姜脱口而出。
经过这一场莫名其妙的事情，她已经无法相信这里的任何人了。
而自始至终，佣人都保持着近乎夸张的平静，时姜甚至怀疑，对方是不是一个披着皮的机器人。并且这种怀疑非常有可能。
“没有骗您。主人和您发邮件那日, 的确是性命垂危，医生判定他的寿命不会超过24小时。但是，在您航班中途时, 他又被从死神手里抢救回来了, 所以临时改变主意……”
“临时改变主意就给我加了场空难？”时姜几乎无法理解。
“瞒天过海让我对外死亡究竟对他有什么好处？……”而说到这, 她却顿住，她想，这不就是歌西亚的一贯作风吗。
时姜感到出奇的愤怒。
可想明白其作风, 时姜就随之意识到，哪怕她暴力解决，也没有办法逃脱。
她可以去诺大庄园的任何一个角落，但她时刻受到跟踪和监视，她仿佛又回到了以前那段时间，令人窒息的掌控。
又等了几个礼拜。
时姜的耐心逐渐被一点点消磨干净，她变得脾气差，暴躁，并且经常伴有生理性的头晕目眩。
她去找看管她的佣人，质问道：“你们是趁我睡觉给我注射了什么东西吗？还是食物饮水里有药物？”
佣人依旧礼貌：“没有。”并建议道，“或许您需要散散心。您可以去花园散步游玩，我们不会拦你。”
治标不治本，再散什么心也没有。
时姜明显注意到自己状态不对，就算等待别人营救，她也得撑到那个时候。
于是她选择绝食。
无论对方怎么劝，她拒绝再吃一口对方提供的食物。
没过两天，时姜开始剧烈地干呕，佣人观察到情况不对，喊来医生，结果一检查发现，她怀孕了。
她的小腹里，目前孕育着一个10周左右的宝宝。
时姜又惊又喜。想想大概也是时候。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她生出浓重的不安。
于是很快，几天后，歌西亚终于出现了。
他是被轮椅推着出来的，这时候的他已经丧失了语言功能。关于他的病情，倒是没有说谎。
“Jocelyn，你背叛了我……”他头上戴着某种设备，声音从轮椅上音响诡异地传来，依旧满是疲惫的倦意。
时姜惊诧于他的脑机接口已经可以做到这种精准程度。
可他们此刻正在对峙。
时姜冷笑：“当年和你达成那种协议的我，你能指望我的道德底线有多高？”
“况且，从你当年破开汽车安全防御，跨境设计了场事故之后……我们的最后交情，怕是也撞得一干二净了。”
对方转动眼珠，用一种扭曲的角度看着她：“Jocelyn，我从来都没想过你死。”
时姜心脏倏地一紧。
她忽然反应过来，原来当时的目标，根本就不是她，而是蒋炽。失控汽车首次冲向的地方，也不是刚下车时的她。
歌西亚：“我不喜欢你那样对那个男人。”
而时姜只感到背后发寒：“所以，你不喜欢谁，就要毁灭吗？”
对方不再说话。
时姜突然间感到很疲惫，她看着对方病蔫蔫时日无多的模样，发火也有了一种无力感：“接下来，你究竟想怎样呢？”
歌西亚静滞了几分钟，毫无征兆地，调头转身往外走，他身边几个佣人连忙紧随护送。在半道问了她一个问题：“Jocelyn，你相信有上帝吗？”
时姜见他走了，不得不跟上去，说：“我是唯物主义者。”
对方在前头窝着，扬声器传出语言：“我指的不是宗教意义的上帝，而是，操控我们的一只手，是凌驾于我们人类之上的存在。”
时姜现在烦躁得完全没有心情陪他讨论哲学问题。
他们几人乘坐电梯，来到地下室，而谁知，入目竟是一方庞大的地下空间。时姜从来没有想象到，这里竟是一处占地广阔且高级别的实验室。
她惊诧之余，随口附和：“……有的吧。”
然后，只听音响里传来一声似乎努力愉悦却难免僵硬的机器笑声。
“Jocelyn，你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能理解我、能懂我的人。如果让我选择一个伴侣的话，我愿意和你终身相伴。”
时姜：“……”
她有些后悔随便胡诌了。
道路两边是许多混沌的玻璃容器，在暗紫光线下，里面漂浮的动物尸体闪烁着诡异的光芒。社会舆论说歌西亚近年对于动物残害变少了，其实不然，他只是转移了阵地而已。
歌西亚身下轮椅缓缓转动，越过障碍爬台阶也没有问题：“我越是深入对这个世界的研究，就越发现其中的精妙。小到我们的人体细胞，大到星球运转，无一不是精彩绝伦，鬼斧神工。”
“但这些，绝不可能有自然形成。类比来讲，自然演化碰撞可以生成一座山，一道河，但是，它能碰撞出一台超级计算机吗？”
“而我们的细胞，复杂程度堪比无数台超算。”
他如多年前身体健康时在M大演讲那般，声音平缓，沉浸专注，“我认为，在苍穹万里之外，有个造物主，像我们观察培养皿里的菌落一样，在偷偷观察我们，看着我们的兴衰变化，或许还会饶有兴趣地做笔记。”
时姜忽然依稀记起，在M大刚认识对方那会儿，他俩似乎就讨论过这个问题。
当时相谈甚欢。
但时姜此刻，那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对她已经愈发遥远了。
她沉默地跟着，问：“所以呢？”
歌西亚身下轮椅突然停住前进，朝她徐徐转了半圈，眸色笼罩着她：“所以，我要对抗，对抗那个造物主，对抗那个神。”
时姜大概能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星辰大海固然重要，但是……”她顿了顿，“我的母国文化倡导用理性逻辑思考这个世界，但老祖宗还留下一句话，叫顺其自然，用来解决非理性的事物。”
她摇摇头，“Garcia，我终究是个俗人。”
对方长久看着她，又笑了。
他继续前进，这次没多长时间，他们终于到达目的地，是若干个诺大像太空舱一样的装备。
“有兴趣看看我的成果吗？”歌西亚问。
太空舱缓缓打开，淡蓝光线闪烁，一支机械臂折叠着伸到她面前，递给她一个头盔。
时姜看着这个VR设备，心想对方最近在研究虚拟现实吗。近来确实元宇宙概念挺火的，相关公司股价都涨飞了天。有专家断言，如现在人们难以离开手机一样，未来的人类，大部分都会活在虚拟世界中。
时姜约摸了下时间，顺手接下。
歌西亚公司的技术水准远超国内，她去看看也无妨。
歌西亚已经被抱离轮椅，坐进太空舱中，他让佣人来提醒她：“您如果准备好了，就可以用您的脑电波，启动开始按键了。”
轻微电流走通，时姜头盔内电极片已经连接到她的脑神经。
这叫她微微惊诧。
因为，这已经不仅仅是简单的连接视觉的设备了，她能感觉自己的脑神经仿若骤然伸出无数根触角，控制范围轰地扩大。她在即将展现于面前的大片虚空中，更广阔的能力在复苏。
而目前，这片新世界之前蒙着一层毛玻璃，上面写着“是否进入？”
就像游戏启动前的登录页面一样。
时姜没太犹豫，按照佣人指引，选择了Yes。
紧接着轰然一下，她的意识猛地被拉进一方新天地。
待她差不多适应稳定下来，环顾四周，竟然是M大实验楼下。那排棕椰树太富有标志性，她想不认识都不行。
她惊叹不已，因为歌西亚在这里构建了的世界，建模之仔细，拍照拿出去以假乱真都不为过。这得砸进去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做到这种程度。
这时，前方一人朝她走来。
时姜收回视线，这是歌西亚，但竟是能够独立行走的歌西亚。在这里，他是一个四肢健全、再无束缚的青年，他的容貌被建模得非常漂亮，虽然依旧比不上他当年风采。
他左右看看自己手脚，似乎很开心这种健全的变化，然后抬起他那张迷人的面庞，朝她笑了笑：“Jocelyn，还记得这里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个地方。”
而听了这话的时姜，却如同吃了苍蝇一般。
她控制着自己这个角色往旁边走了几步：“你要是能换一个世界，重新获得健康躯体，对你来说，倒也是好事。”
歌西亚思考几瞬，说：“Jocelyn，你是因为我的病，因为我无法正常行走，又面容丑陋，这才选择了其他人吗？”
过去时姜和他辩论过无数次了，但没有一次能让他理解，他们之间的障碍，根本就不是别的，而是，她根本不爱他。
但现在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重复。
“我离开时，你那时并没有感染病毒，也没有全身瘫痪。”
“看来，你眼里根本就没有我。”
歌西亚摇头，“如果不是我被病痛折磨，你以为，你是怎么能从我身边逃开的？”
时姜皱眉，然后回溯记忆。
似乎，她侥幸离开那次，确实是整个庄园都陷入了一片兵荒马乱，她这才能找到机会，趁乱联系外界离开。
原来那次是歌西亚在发病被抢救。
“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时姜不想多言，“你还没回答我之前的问题，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你打算对我怎么办？”
而这时，歌西亚突然神色凝滞住。
“有人来了。”他说。
他显然能够和外界联系，转眼看来，“是你引来的？还有那些大使馆来试压的家伙。”
时姜顶着他的视线，说：“Garcia，我承认我非常想顺利拿到那纸离婚协议，但是，我还没有蠢到不给自己留后手的地步。”
“还记得你用来监控我的芯片吗？”她静静看着他，“我改装后，又再自己身上植入了回去。所以，哪怕你伪造我命丧大海，我的丈夫也不会相信，因为他顺着网关标记，知道我在哪里，就算我剩了一具尸体，他也会把我带回去。”
歌西亚看着她，许久，笑了。
“Jocelyn，我早就说过，你是一个天才。你在我给你提供的土壤里的话，你会成长更加迅速。”
时姜抿着唇角不语。
不知为什么，看着对方气定神闲的模样，她的心还未落下。
歌西亚：“Jocelyn，记得在我们的母校研究室那会儿，我给你讲解安全相关知识吗？”
时姜抬眼。
对方笑着说：“第一条我就告诉你，不要轻易给别人自己的权限。”
时姜愣了两秒钟。
而然后，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像忽然发现看似平和的芳草园，实际上全是重重埋伏的野兽。她心中轰地升腾起一种莫大的恐慌。
“你……”
她想起进入这个虚拟世界时，系统问她是否确定进入，那个大大的红标按钮，她用自己的大脑意识点击了确定。
而自这一刻起，系统获得了攫取她大脑数据的钥匙。
“没错。”
漂亮青年笑着回看她，当年迷倒万千少女的笑容，在时姜眼里，却宛如地狱中最恐怖的恶魔。
“Jocelyn，这就是我为你和我建造的第二世界。”他张开手臂，做出个欢迎的优雅姿势，“在这里，你我将获得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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