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琳关上门, 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她走进厨房,洗手后对照着翻开的菜谱, 在碗里打了三个鸡蛋。她往蛋液里兑牛奶时走神了, 于是她又敲了第四个蛋进去维持比例, 机械地打散搅匀,同时往热好的平底锅里扔黄油化开。
按部就班,厨房里很快充满了煎蛋的甜香味。
伊芙琳将成型的煎蛋划进餐盘, 直接站在灶台前, 用叉子切了一块下来塞进嘴里。说不出好吃与否。她又叉起第二块, 从身后却突然伸出另一只手,搭住她的手腕向后拉。
她一瞥, 看见熟悉的黑头发。
劳伦佐就着她的手、她的叉子吃掉了刚出炉的煎蛋。他与她四目相对, 笑意在红眼睛里闪烁着。
她有点无语:“你不觉得烫吗?”
他缓了数拍后才口齿含糊地答:“很烫……但是还不错。”
她拨了一半煎蛋到空盘里:“自己放凉了吃。”
“好。”劳伦佐就乖乖拿着盘子坐桌子边去了。
伊芙琳侧耳听了片刻敲窗的雨点声,背对着他:“雨很大。好像下了一整晚?”
“嗯。”
“你出去时淋到雨了?”
“昨天晚上还打雷,太麻烦了,我没出门。”
完全听不出来在撒谎。
伊芙琳将叉子没入柔软的煎蛋小山, 声调如常:“你是不喜欢淋雨还是怕被闪电击中?”
劳伦佐笑了一声,没有作答。
她拿着盘子坐到他对面, 他盘子里的煎蛋已经肉眼可见地减少, 她讶然道:“你喜欢这个?”
“还好。”他颇为矜持地说道。
栗子, 煎蛋,劳伦佐似乎更喜欢柔软甘甜的东西,简直是小孩子的口味。她猜想他应该会喜欢面包布丁。伊芙琳弯了弯唇,专心消灭自己的那份早餐。
劳伦佐没坐很久。等他回地窖去睡觉了, 伊芙琳把盘子往水槽里一放, 慢条斯理地洗了手, 将切水果的小刀擦拭干净,若无其事地塞进围裙正面的大口袋。而后,她像是想散步似地打开厨房偏门,把搭在门边的斗篷一披,态度自然地步进雨幕。
她穿过略微积水的门庭,来到那道门洞前,毫不犹豫地入内。
门洞很长,伊芙琳走得很急,听见自己踩着积水的足音孤寂地回荡。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给自己犹豫的时间。至于劳伦佐的使魔有没有跟着,她无法确认,也无所谓。如果发现她逃走,劳伦佐会立刻追上来。但目前还没有。他也对她松懈了。
甬道的尽头是一片树林。伊芙琳驻足停顿须臾,迈出往外界的第一步,做好准备撞上看不见的屏障。
什么都没发生。
她再平常不过地离开了幽深而狭长的门洞,循着林间荒废的泥泞小道一直向外走,最后来到一条疏于修整的山间土路。
背后依然没有追兵。
伊芙琳试图辨别东西。但雨太大,连从二楼窗户遥遥地看过的景物都变样。她按照模糊的印象往每天日落的方位走--联邦在洲陆的西边。不过往哪走可能都一样。
她可能是恼怒的,甚至说失望。可对劳伦佐生出希望原本就是一件荒谬透顶的事。其他人也许会被他刻意收敛的言行迷惑,但唯独不应该是她。伊芙琳将这归咎于食粮的标记,还要怪罪被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惊心动魄,以及一些过快习得的依赖。
可如果只是捕猎,而非无意义的杀戮,劳伦佐也只是在做他必须做的事。人类蓄养成群的鸡仔还有猪牛羊,有钱人还会专程打猎获取野味加餐,设身处地地想,人在这些动物眼中也是可怕的猎杀者。
错误的是猎手和猎物试图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存,甚至假装忘记彼此是什么。
不,就连这个想法都站不住脚。伊芙琳无法确定劳伦佐是否真的只是去捕猎了。他的杀意也需要地方释放。她打了个寒颤。她现在没有能力杀死劳伦佐,却已经在不由自主地为他开脱。
一切都在证明:她必须离开他。
伊芙琳很快浑身湿透,鞋子里混着泥浆,袜子变得很重,头发也黏在脸上,又湿又冷。但她感觉不到,只是继续向前,能走多远就多远。
如劳伦佐此前所言,近旁人迹罕至。帕拉迪索似乎位于某个河谷深处,她走了很久,等到雨势减缓,才终于远远望见山谷间的平原和村落。
炊烟在雨幕中化成浓白色的袅袅烟柱,四周夏季油绿的田野生机勃勃,雨水冲洗下只有更加精神。更远处教堂朴素纤细的尖顶勾勒出天际线,钟声敲响,有人慢吞吞地冒雨推着盖着油布的小车走过阡陌。
伊芙琳并无田园情结,但那一刻,她的胸口因为而凶狠地骚动起来。在学校里作为范文背诵过的那些庸俗的、讴歌生命美好的词句第一次显得无比生动亲切。
她还活着。她回到了人类的世界,人群之中。她还能回归正轨。
然而几乎立刻,这失而复得的人类世界就让她忧虑。
在雨中独自前行,言语不通的外乡人,携带的武器是水果刀,伊芙琳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为何在这里。普通人听到吸血鬼的第一反应都是躲起来,更不用说向她提供交通工具。如果贸然闯进小村庄寻求帮助反而可能会惹来麻烦——任何对她的帮助意味着招来劳伦佐的报复。
伊芙琳决定暂时回避村庄,等抵达较大的镇子再探听消息。
于是伊芙琳穿过休耕的田野,沿着河流下游的方向前进。
下午雨停日出,再之后,湿润的太阳开始逐渐往山谷的轮廓线下沉。一个老人驾驶着载着酒桶的马车经过。他注意到路边独自行走的伊芙琳,勒马驻足,向她搭话,口音浓重,伊芙琳只辨认出几个在文法学校学过的词语,拼凑出一个友好的邀请:如果同路,要不要捎她一段程?
伊芙琳犹豫了一下,还是接受了老者的善意。她需要节省体力,劳伦佐应该不至于去跟踪到城镇卖酒的老人。
后来一路上又有好几个农妇搭顺风车,她们好奇地打量伊芙琳,见她始终不加入谈话,就自顾自地转头和老者聊天。伊芙琳意识到她们在谈论她,但是她不在意,直到她陡然捕捉到与“吸血鬼”发音相近的词眼,顿时回神。
她用标准语询问农妇们在说什么,好几个来回后,终于和其中一人勉强交谈上,而后又过了很久,在编织了一个从首都来探亲但是亲戚早就搬走的故事后,她艰难地从农妇和老者那里拼凑出传闻的大致样貌:在河谷另一边的某个村庄,昨天前天晚上连续有五六户人家被吸血鬼袭击,万幸的是,无一人死亡。肇事的怪物在受害者晕厥后就收手,转而寻找下个猎物。
伊芙琳一时间有些茫然,看着夕阳在山坳中随马车的节奏摇摇晃晃。
需要伊芙琳这样的顶尖猎人插手的往往是穷凶极恶的案子,以致她常常会忘记,其实大多数吸血鬼袭击都是这类“伤人事件”,有流血,但不会搭上性命。尤其是并无特殊能力的吸血鬼,他们对于猎人的恐惧不亚于普通人对上吸血鬼的惊慌。
劳伦佐和阿雷克斯那样的怪物是少数。
在这一带作案的会是别的吸血鬼吗?劳伦佐可能满足于浅尝辄止吗?伊芙琳感到她很可能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先入为主。可现在意识到也已经来不及了。
伊芙琳不再想着如何跑得更远,而是将伤亡降到最小。
她在马车走出山谷前请求下车,再三要求,非常坚决。老者和农妇们都一脸困惑,显然觉得她精神不正常。
伊芙琳微笑着告别,祝他们旅途平安。
马车轻轻摇晃着远去,堆得高高的酒桶和人影融化进日暮的金光,转过谷口的岔路,消失不见。
周围安静得只有晚风的轻吟和大雨后暴涨的河水流淌。伊芙琳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而后缓慢地,缓慢地,心脏搏动的节拍也缓和下去,像等待剧目终于拉开帷幕的沉稳鼓点。
在那个瞬间,伊芙琳意识到,她从踏进那个门洞的时刻起就根本没觉得自己能逃掉。
不止是理性的考量--除非她能够立刻召唤来一艘飞艇把她带离这片土地,否则劳伦佐能轻而易举地追上她,借马力多出走一段路结果上并无任何不同。更为可怖的是,她竟然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甚至松了口气。就好像她走那么远,就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无法做到。
太阳落山后,山间的风带着凉意,从领子袖口钻进来。云朵开始聚拢,像是又要下雨。半干的衣服黏在皮肤上,潮湿的寒气渗进骨骼,伊芙琳转过身,机械地折返,迈出左脚,然后是右脚,再左脚……
苍白的月牙早早地垂在天际,为乡野蒙上忧郁的淡辉。路旁突兀地伫着一块大石头,光洁的表面闪着细碎的光。来时她没注意,走近了看,才发觉那是界碑。过了就是另一个省。
可人类行政区域的分界又有什么意义呢。伊芙琳不想走了,就站在界碑面前,良久一动不动。
身后没有传来任何异响,可是她知道有人来了。
她回过头。
黑发的吸血鬼安静地站在一步外,面无表情,赤红的眼睛在夜色中幽幽地泛着微光。
“我确实向你隐瞒了捕猎的事。但昨晚我没有杀死任何人。”他竭力抑制,声音里的控诉意味反而更加明显。
她坦白:“离开时我不知道,但后来我知道了。”
他没有为欺瞒她反省,她也没有为想当然道歉。怀疑和诡诈是他们的本性。
她向他靠近,轻声说:“我走累了。”
“那么就回家吧,伊芙琳。”他抱起她,手臂箍得很紧。她湿漉漉的,他体温寒凉,这么做谁都不会舒服。更何况他身上有难以忽视的血腥气。
伊芙琳仰起脸看他:“我希望你没有迁怒无关的人。”
劳伦佐向她微笑,眼神和声音都冰冷:“已经晚了。”
她没再说话,闭上了眼睛。
这晚他咬了她。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点事没写,明天休息一天不更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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