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兰画握着祖母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倏而睁大了眼睛,难道祖母也重生了?
太夫人面容枯槁,唇上没有一丝血色,唯有一双眼睛闪着波光, 不像昏迷了几天的人, 身上仿佛也恢复了力量, 她半撑着身子道:“湛儿, 扶祖母坐起。”
江湛抱着祖母坐直了身子,兰画忙在她身后垫了厚厚的靠枕, 祖母看着眼前的两个人,笑的和蔼,脸上的皱纹仿佛都舒展开了, 依稀能看到往日雍容端庄的样子。
花嬷嬷搬来锦凳,兰画和江湛挨着祖母坐下。
吁了一口气,祖母看着兰画的眼睛,继续刚才的话头,“我梦见你穿着嫁衣来见我,你说,你要嫁人了, 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郎子家里富贵,性情温和, 堪称良配。”
江湛猛然转脸, 目光如炬看着兰画, 搁在腿上的手不自觉攥成了拳。
兰画轻眨了一下眼睫,脸上一如既往的平静,心里却暗暗震惊, 祖母所言确实是前世发生的事情,彼时赐婚的圣旨刚发下来,太医说祖母只剩最后两天,为了让祖母安心离去,兰画穿上御赐的嫁衣,给祖母说了那番话。
这一世兰画却没有能让祖母安心离去的话,反而一消失就是三年,她握紧祖母的手,满脸愧色,“祖母,画画不孝,这三年”
祖母摆摆手,不在意道:“你是个好孩子,又一向是重感情的,你选择离开王府,一定是承受了巨大的压迫,有非离开不可的理由,祖母不怪你,祖母还是那句话,希望你们年轻人,活的恣意,不要有太多枷锁。”
“而你,”太夫人转目看向江湛,眼里都是柔怜,“就是心结太深,放不下上一辈的恩怨。”
江湛从兰画脸上收回视线,垂下眼睑,轻道:“祖母教训的是。”
太夫人摇摇头,“祖母也梦见你了,我这才知道,原来你一直怨恨当年在皇宫,我和你父亲心慈手软,造成后面一系列悲剧,可是先皇他是登基后才露出了真面目,他一直嫉恨你的父亲,所以才疯狂的夺走他的一切,把你的生母囚在皇宫,安在那最高的位子上。”
兰画身心俱震,一转脸,对上江湛紧绷的侧脸,她犹疑道:“是萧太后?”
皇宫有两宫太后,崔太后是成康帝的生母,一直和江湛不对付,自然不可能是江湛的生母,那么只剩下萧太后了,这么说起来,江湛和她还真有几分相似。
所以,江湛十岁进宫那夜,就是知道了这个真相,所以性情大变?
江湛转眸,视线和兰画对在一起,冷俊的面颊线条凌厉如被刀削,“是的,当年我还没出生母亲就被掳到皇宫,三日后被封为皇后。”
“那你呢?”兰画眸光一抖,突然猜到了接下来的事情,萧太后进宫前,极有可能只是老誉王爷的妾室,关系不为外人所知,“你出生后就成了先皇要挟皇后和“义父”的把柄。”
太夫人接话,“这就是先皇狠毒的地方,既要夺了老王爷的一切,还要他给皇室卖命,否则湛儿的身世曝露出来,两个家族都会被诛九族,更狠的是,先皇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怕宫中生变,逼着老王爷自尽,又以太后的地位要挟,让湛儿继续辅佐小皇帝。”
“我可怜的儿!”太夫人恸哭,泪水滚滚流过干涸的面容,“是我害了你们,先祖当年本有意传位誉王,是我不果断,这一踌躇,就错过了先机。”
“祖母不必自责,人的命数自有天定。”兰画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太夫人,掏出绢帕为她拭泪,“您做得已经够好了。”
“老天爷是个瞎眼的。”祖母转脸握住了江湛的手,“两辈子都让你承受同样的痛苦,你因顾念着小皇帝生性纯良,忍辱负重辅佐他十几年,湛儿,答应祖母,如果有一天你发现陛下不值得你付出,不要像上一世那样用最激烈的方式反抗,你可以名正言顺的拿回这天下。”
江湛倏然掀起眼皮,睁圆了眼睛看着太夫人,这个念头他早已隐藏在内心的最深处,若不是太失望,他自己都快忘记,祖母怎会窥探到他的内心。
难道真的有前世今生?
他心里又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也许是祖母太了解他吧。
“祖母不要为孙儿操心,快别说话了,好好休息。”江湛劝慰。
太夫人喘了一口气,摇摇头道:“你让我说,我怕我今天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
“祖母!”兰画哽咽,“您不要这样说。”
太夫人牵了牵唇角,无力的笑了,“不用劝我,我的身体我知道。”
太夫人继续道:“当年先祖去世后,传位诏书上写的是誉王,当时还是太子的先皇拉拢传诏的徐丞相,许诺皇后将从徐家出,故而那传位诏书没有出现,先皇顺利登基,他登基后立徐家嫡女为皇后,徐皇后进宫生下先太子,徐家成为京城最鼎盛的家族,富可敌国,谁知七年后皇帝废了徐皇后,立萧氏为皇后,不久后,又传出消息,先太子弑君篡位被当场击杀,徐氏诛九族。”
原来北璟府宅陵园里的那些人是这么死去的,兰画悄然落下长睫,掩住了内里的震惊。
太夫人转目看着江湛,“虽然徐家满门抄斩,宫里却从未停止对其余党的追杀,那是因为他们搜遍了徐府,却没找到那份传位诏书,诏书一日不在,成康帝这皇位就不安稳,你掌管昭狱,若能先他们一步找到徐家后人,就可以名正言顺夺回本该属于你的东西。”
说完这一段,太夫人气喘连连,江湛扶着她躺下,沉声道:“祖母多虑了。”
太夫人虚弱的阖上眼,“但愿吧,我当年踌躇的原因,就是不想看到南堰皇宫动荡,血流成河。”
江湛身子一顿,突然想起三年来他常常入梦的一个片段:他慢慢走出皇宫,手中的长剑抵着地面拖出了一道长长的血迹,皇宫内尸横遍地,哭声震天。
他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这和祖母说的前世又是什么关系?
他心里滞住,脑中铺开一大片一大片的鲜血,猩红的背后,是一张女子的脸,白的像纸,却看不清五官。
“湛儿,你怎么了?”见江湛眉目皱成一团,有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渗出,太夫人关切的喊他。
江湛后退半步坐回凳子上,揉了揉眉心道:“让祖母担心了,孙儿无碍。”
太夫人刚睁开的眼睛又阖上,手举起来摸索着找兰画,“画儿,祖母虽不知你为何要离开王府,但一个女子在外立身是非常艰难的,祖母帮不了你,就把这么多年积攒的银子都给你吧。”
“祖母!”兰画再也控制不住,俯身哭倒在床沿。
上一世,祖母弥留之际也是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兰画做嫁妆,可惜,当时她心如死灰,财富在她眼里如流云,她并没有感受到老人家这份深沉的爱。
重来一世,即使她悄无声息的离开三年,祖母对她还是倾囊相授。
兰画心里畏缩,或许是从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人会毫无保留的爱她,她承受不起,呜咽道:“祖母,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好好的。”
祖母眼皮沉重,缓缓的掀开了一条缝,抬手抚摸兰画的头发,“傻孩子,这一世,你要按着自己的心意活。”
话音一落,那只手猝然从兰画头顶滑下,落在榻沿上,没有一丝生气。
“祖母——”兰画哭声凄惨,不似真人。
*
祁山陵园,按照太夫人生前的遗愿,她没有葬入皇陵,而是葬在了老誉王爷陵墓的不远处,死后,她只想和儿子安安静静待在一处。
誉王府陵园的祠堂里,兰画跪在蒲团上,手里一串佛珠,为祖母念往生咒。
宴行在一旁焦急的劝道:“兰画姑娘,歇息会吧,您都不吃不喝念了三天三夜了,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呀,太夫人在天之灵,一定能感受到您的这份孝心的。”
兰画嘴里经文不停,手指一颗一颗碾拨着檀木圆珠,脸色苍白,整个人瘦弱的仿佛风儿一吹就倒。
她意识混沌,四肢僵硬,但是却想多送祖母一程。
江湛站在一旁,拧眉看着执着的兰画,眸光怜爱,隐有不忍。
祠堂不远处的厢房里,王妃坐在椅子上喝茶,神情悠闲,蒋凌霜站在门口看着祠堂里的江湛和兰画,脸色乌青。
当看到江湛蹲在兰画身边和她说着什么时,她终于忍受不住,愤然转身,一屁股坐到王妃身边的凳子上,咬牙道:“姨母,为什么我们两个都不能进誉王府的祠堂,而那个跑了三年的义女却可以堂而皇之的进去。”
王妃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因为现在的誉王府江湛说了算。”
蒋凌霜不服气,“我可是有封位的,他凭什么不让我进?”
王妃无奈的摇摇头,“你呀,还是年轻,嫁进这誉王府,图什么都行,就是别图人,江湛和他老子一样无情,你还是早点想开,到别处找快活吧。”
蒋凌霜第一次对自己的姨母生出了鄙夷之情,撇撇嘴道:“我才不会自降身份,和下人厮混呢。”
王妃冷笑,“有些南墙呀,不亲自撞一下是不会回头的,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蒋凌霜仿佛没听到她的话,又走到门口,朝对面的祠堂看去。
江湛蹲在兰画面前,沉下脸唤她,“兰画,别念了,休息一下。”
兰画顿声,掀起薄如蝉翼的眼皮看他,眼神冰冷,没有一丝感情,而后又缓缓闭上,继续诵经。
江湛不忍,粗暴的扯过她手中的佛珠,抬声道:“跟我回去。”
对兰画来说,祖母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亲人般的存在,可是,现在祖母走了,她像无根的浮萍,没有归处。
她彻底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如今又听到江湛凉薄的声音,压抑了三天的痛苦和愤怒喷涌而出,“噗”的一口,她吐了一口鲜血,而后身子软绵绵的倒下。
鲜血在江湛眼前散开,他瞳孔倏然阔了两圈,眼睁睁看着兰画倒地而去,他整个人却僵住,一动不能动,鲜血铺天盖地的蔓延,像猩红的曼陀罗花,一朵一朵在他脑中炸开。
他慢慢坠入到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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