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钰重新戴好玉镯,坐上马车,抵达小树林之时,事先安排好的仆从已经将她祭拜的那座坟给挖开。
这座孤坟在这里已经呆了三年了,皇家不向外宣扬丑闻,孤坟无名无姓,没有人知道他是长宁公主的夫君。坟头的草已经长得极高,秋娥拿帕子小心将装骨灰的盒子搽干净,双手捧给青钰:“公主。”
青钰接过盒子,紧紧地抱在了怀里,闭上眼喃喃:“阿延,对不起,我本不想打扰你。”
“我要将你带在身边,将你带回长安,这里不安全。”
平西王世子敢用阿延威胁她,她从来不会给他人留下任何把柄,所以将他挖了出来。
她要把他带回长安,将他放入自己的陵墓,百年之后,与自己合葬。
青钰抱着骨灰,摩挲着瓷盒冰冷的盖子。
她下令:“把这坟填上,夷为平地。”
她转身,重新登上了马车。
……
青钰带的人手并不多,这涉及她的过往,越少人知道越好,连挖坟之人,都是找的平日耕种农活的百姓,给钱就办事,无须交代任何身份。青钰行事低调,身边除了秋娥,只剩下几名贴身侍卫,是以走到半途,便感觉有些不对劲了。
周围安静地过分,连虫鸣鸟叫也不曾有。
当第一只冷箭射入轿子时,秋娥第一个尖叫起来。
那只箭射得极稳,擦着青钰的耳朵钉入车壁,若非她正倚着车窗昏昏欲睡,便会被丧命于此。
青钰睡眠极浅,几乎是在一刹那,便敏捷地扑了下去,接二连三的冷箭射入车中,都未能伤她分毫。
青钰的心跳,渐渐地加速起来,眸子冷如冰封。
马车已经停了,外面响起刀剑相接的声音,秋娥在大喊“护驾”,青钰脑内却冷静地可怕。
她闭上眼睛,右耳贴着木质地板不动,从袖子里握紧随身携带的短剑。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喊杀声渐渐停了。
有人猛地掀开了车帘,一片刺目天光陡然照入车中,那人朝她伸出手来。
唰——
青钰蓦地出刀,刀尖反射着冰冷的光,只见一抹雪光极快地闪过,在瞬息之间贴近那人的脖颈,那人不避不让,只极快地一抬手,反手将她手肘一抓一推,制住了她的手腕。
他淡淡哂笑:“我道公主已经遇刺而亡,没想到差一点,死的便是我了。”
青钰抬起头,望入了章郢的眼睛里。
他正站在马车前,身影逆光,正俯身含笑看着她,黑眸深邃,锦衣金冠。而他的身后,正是一片血流成河,尸横遍地。
她反应过来,低声道:“多谢世子,只是世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不必客气,只是碰巧路过。”章郢哂笑一声,抬手拔掉了马车里横七竖八的箭,再朝她伸手,温热的手掌隔着薄薄的衣裙传入肌肤,她微微一怔,整个人便被他轻而易举地拉了起来。
青钰有些狼狈,被他亲自扶住了身形,提着裙摆慢慢下了马车,才不动声色地与他拉开距离,目光飞快地从他脸上扫过,又撇开了目光,莫名有些不大自然。章郢已收回手,负手而立,脸上一派平静,看不出任何想法。
秋娥一身狼狈,浑身是血,被吓得魂飞魄散,见公主安然无恙地出来了,连忙扑了过来,“公主!公主您有没有受伤?”
青钰缓慢地摇了摇头,左右环顾,才知她所带随从,几乎都已经死绝,心底便是一沉。
她今日问斩刘群,料定会有人暗中记恨,甚至派人刺杀,三年来,她早对刺杀习以为常。只是这回唯一的疏漏,却是自己的行踪。
她事先已让苏儿假扮自己从另一条路走,为何此地还会有人知道她出城了?难不成……她身边有内鬼?
青钰尚待细细思索,这处风却陡然大了起来,风沙扑面而来,甚为迷眼,她抬手挡风,脑中电光一闪,蓦地想起了什么,脸色忽然一变。
她猛地推开一边的秋娥,飞快地朝马车内冲去。
“公主!”
青钰手脚冰冷,心降至冰点,跑时脚下不稳,一把跌在马车前,膝盖重重一磕,疼得霎时冷汗直冒,她却咬着牙,伸出颤抖的手来,唰地掀开帘子。
那骨灰盒……却是撒了一地。
宛若一道响雷在脑中炸响,青钰彻彻底底,呆在了原地。
怎么会这样!
阿延的骨灰,她安安稳稳护在怀中的骨灰,怎么就这么洒了?
青钰几乎是疯狂地扑了过去,伸手捧起骨灰,不住地往瓷盒里倒,她浑身抖得厉害,那细如沙子的骨灰从指缝漏下,她又飞快地用手心裹起,小心翼翼地倒入里面,可那骨灰遍地撒的都是,甚至沾上了她的衣裳,又怎么能全部装回呢?
青钰几乎整个人都伏在了马车上,身后的秋娥追了过来,看见那一地的骨灰时捂住了嘴,不住地劝着她:“公主!公主您别这样……”
青钰浑身抖得厉害,手指紧紧扣着马车的木质地板,指节泛白,青筋浮起。
她什么也听不见,满眼只有阿延的骨灰。
她怎么这样冒失!她怎么能把他弄洒呢?
她机械地重复着捧骨灰的动作,双目渐红,不听任何人的劝说,甚至在秋娥想要触碰骨灰的瞬间,一把将秋娥推到了一边。
“滚开!谁让你碰他的!”
秋娥撞了满头血,只好哭着求她:“公主!公主您清醒清醒,骨灰已经洒了,公主是活人,活人终究是比死人重要……”
一边的章郢皱紧了眉。
他第一次……看见她如此失态。
纤弱,疯狂,又格外可怜。
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上落下,冰冷地拍打着泥土,风灌入衣袍,天边已滚起乌云。
“世子……”一边的随从见要下雨了,上前询问,章郢却略一摆手,走到了青钰的身边,蹲了下来。
“长宁。”他低声道:“下雨了,雨水打湿骨灰,你也捡不起来了。”
青钰茫然地顿了下手,眼泪却顺着脸颊流下。
他知道,她听进去了。
章郢眼神复杂,心底叹了一声,淡淡道:“起来罢,雨越来越大了。”
他伸手去搀她,手快要碰到她之时,她却猛地打开他的手,恼怒道:“给本宫滚开!”
她两眼猩红,如此一怒,就连平西王府的侍从都不由得胆寒,章郢却丝毫不惧,反而将她抓得愈紧,不容抵抗地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往后一拖,又提了起来。
真真是提了起来,他比她高上许多,她霎时脚底悬空,不住地挣扎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放肆!”
“臣到底不是第一次了。”章郢薄唇冷淡一掀,黑眸似冷玉。
他平视着她的眼睛,暴雨在一刹那倾盆而下,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这里的每个人,风卷草木,树影幢幢,山雨欲来。
青钰回过头,怔怔地望着那一地骨灰。
她身子弱,脸色越发苍白,身子微微一晃,便再也支撑不住。
“走。”
章郢将她放下,单手支着她的肩头,示意秋娥过来好生搀着,当下往城外避雨处赶去。
……
所幸城外有座破庙,这暴雨来得突然,他们躲进去时,早已淋成了落汤鸡。
青钰浑身湿透,怔怔地坐在火堆前,眼睛凝视着火光,湿发紧紧地贴在身上。
她还抱着那剩下的半盒骨灰,方才淋雨受了凉,此刻头疼欲裂,意识昏昏沉沉,却还是不许任何人靠近,偶尔会低头咳一咳,眉心蹙起,单薄的脊背随着身子微微颤动着,教旁观者观之不忍。
章郢烤干了披风和外衫,见她身上仍是湿透,到底还是决定帮人帮到底,他走过去,将披风罩在她的身上。
青钰脸色苍白,长睫垂着微颤,分毫不动,宛若没有生命一般。
若不是她有些打抖的手指暴露了她的痛楚,章郢倒真以为,她当真强大如斯,永远无懈可击。
“公主应是个聪明人。”他索性在她身边坐下,端详着她的眼睛,微笑道:“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识,彼此知晓各自软肋,何必还在我跟前强撑?”
青钰一动不动,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受不到。
有些事情,旁人不曾经历过,便也不会感同身受,她伤心她的,干他何事?
章郢看她这副浑身湿透的模样,皱了皱眉,一边的秋娥露出乞求的眼神,希望世子能好生劝着公主烤一烤衣裳,公主本就体弱,上回那病还没好多久,再这样下去,说不定又会大病一场。
他忽然淡淡道:“我从前也有个很重要的人。”
青钰这才缓慢抬眼,静静地看了章郢一眼。
章郢转眸继续道:“只是我当年空有抱负,眼高于顶,行事锋芒毕露,不知‘藏拙’二字,因此得罪旁人,生生害得她与我失散。”
“她是个很好的人,我此生遇见过无数人,他们或卑躬屈膝,或表里不一,或自私自利,却无一人,如她一般,不怕我亦不恨我,却将我视为这世上最好的人,没有理由地信我。”
“可惜,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他右手搁于膝头,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黑眸静静注视着火堆,神色看不出半分难过或是悲伤的情绪。
她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活人的气息。
“后来呢?”她哑声问道。
他微微一笑,“可我知道,我得好好活着,无论她是活着还是死了,都希望我能好好的。她若活着,我自会竭尽全力去找到她,用余生来补偿她,她若死了,我更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我才能替她报仇。”
……报仇吗?
她这三年来,又何尝不是一刻不停地在想着报仇,可她努力了这么久,却还是不够,远远不够,对方权势滔天,她的那些小伎俩,只不过是隔靴搔痒,毫无作用。
可除了报仇,她不知道自己活着……还能做些什么。
“你……”她张口,才说出一个字,头却猛地痛起来,掐在瓷盒边沿的手蓦地狠狠一缩,手指泛青。
好难受。
头疼欲裂,眼前发晕,心口宛若被堵着一般,喘不过气来。
本就体质虚弱,大病初愈,今日被暴雨一淋,之前好生压下去的疾病混着风寒一齐发作,她眼前发黑,浑身的力气瞬间抽离四肢百骸,身子渐渐软了下去。
章郢见她额头冷汗冒得厉害,身子仍是在瑟瑟发抖着,脸色亦是微变。
尚未说话,便见她往前倒去,眼看整个人都要栽进那火堆里,章郢眼疾手快地伸手,下意识将她腰肢一揽,带到了自己身边。
脑中空白一刻。
怀中女子落在了他的膝头,她痛得厉害,嘴唇被咬出了血,那血顺着面纱溢出一丝鲜红,耳膜都在嗡嗡作响,连一丝声音都听不到。
“长宁?”他慢慢唤她。
她意识仿佛被抽离,整个人都沉溺在一片黑暗中。
手指抓着他的衣袖,微微痉挛着。
她听不见。
鬼使神差的,章郢的手,忽然慢慢触上的她的面纱。
掀开她的面纱!
心底某个声音在叫嚣着,她发间还别着那只血玉钗子,他感觉有一股奇怪的直觉,在叫嚣着、催促着,让他抬手,看清那张面纱下的容颜,看清楚,这究竟是不是他的心上人。
怀中的女子,这样坚韧聪明,又这样尖锐冷漠。倘若这是他的心上人,她落得如此,不复纯良,高高在上,只用仇恨支撑着自己的信念,他当如何?倘若不是,掐灭希望,他又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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