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明月就站在厅堂中央,听初次见面的外祖父训了大约有小半个时辰的话。
“……我不求你能知书达理,恭顺长辈,至少未出嫁时万事要以父母家族为重,明辨是非,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要知道敬畏,有羞耻之心,言行举止合乎规矩,不要让父母因为你而增添羞辱,到最后落得个失容它门,取耻于宗族!”
铃铛在后面听得偷偷撇嘴。
老东西,数你话多,指桑骂槐地说谁呢,我们小姐读书之多说出来吓死你们!
小姐在山上不知道多孝顺爹娘,她姓隋,宗族自然也姓隋,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咸吃罗卜淡操心!啧,原来太太的家里是这个样子,怪不得她要逃呢。
她看不到明月这会儿是个什么表情,江家的人却看得清楚。
明月站在那里眉眼低垂,脸上毫无愠色,到将江宏豫刚才所说的“恭顺长辈”做到了极致。
以致江宏豫越说底气越壮,想要趁机发泄一下对隋凤这个便宜女婿的不满。
“我们江家素来门风清正,既无犯罪之男,也无再婚之女,结果因为你爹娘之事,害我们丢尽了脸。你父啸聚山林劫掠的那些不义之财休要再送到我家来,污秽了老夫的眼。听说你们这次来,还带了成马车的东西,等走的时候……”
大老爷听他越扯越远,咳嗽了一声。
明月依旧没有动怒,笑眯眯地道:“想是管家传话有误,叫外祖父误会了,我此次来,是奉爹娘之命护送蔡老神医来给外婆看病的,顺便给外公外婆以及诸位长辈磕头问安,真是一点儿不义之财都没带。”
“那马车……”三老爷忍不住问。
明月一脸无辜地解释道:“我们来时路过浦襄,刚好遇上孟黑孟大当家抓了几个不听话的乡绅,当着众人的面点天灯。”
怕江家诸人听不明白,她还特好心地解释了一下何为“点天灯”:“……一来是动了恻隐之心,再者也是想着救几条人命出来,帮外祖母祈福,只可惜赶去阻止得有些晚,那几人的脑壳都被揭开了,还活着的就需得躺在马车里,靠蔡老神医一路医治才撑到了现在。”
等她讲完,再看厅堂里诸人一个个面无人色,江宏豫骇得尤其厉害,往桌案上放茶盏的手抖个不停,茶盏碰茶碟发出一连串细碎的轻响。
“你,你……”他想说你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招惹孟黑干什么,还连招呼也不打,就把垂死之人送到自己家中,指着明月哆嗦着说了两个字,只觉彻骨冰冷,再也说不下去。
所谓乡绅,大约就是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吧。
孟黑在江城大开杀戒还不算完,又跑到了浦襄,明天或是后天会不会出现在安兴?
老天爷,这世道怎么了,为什么恶人竟可以如此嚣张?
想想孟黑手段之残酷,他还真不敢再刁难明月了,好歹这是张护身符啊。
明月见几个老家伙都老实下来了,也不恋战,对江流达道:“堂舅,我是不是该去后院拜见外祖母了?”
大老爷摆了摆手,江流达赶紧带她出来。
等到了后宅,照旧是给长辈们磕头问安,比前头好一点的是,江流达的妻子管氏说话的份量比丈夫要重,三太太蒋氏又是个惯常见风使舵的,没人为难明月,还收了不少见面礼。
管氏领着她去见卧病在床的外祖母曹氏。
管氏的大儿子因带了蔡九公过来,独自在外间屋等候,突见娘亲领着明月进来,连忙站起身。
管氏小声问:“怎么样了?”
“大夫已经看过了,正在扎针,说是呆会儿能把药喂下去。”
管氏神色一松,感慨道:“那就好,那就好。到底是外头找来的名医。”
她这位四婶打从过了年就不大能吞咽东西了,只勉强靠着稀粥熬日子。
请春和堂的大夫来给开了药,可曹氏每次喝下去不到片刻就肯定尽数吐出来,不止如此,里面还混着些黑红色的血,看着叫人揪心。
她冲明月示意,轻手轻脚走过去,撩开了里屋的帘子。
别看里屋静悄悄的,这会儿到是不少人。
往常曹氏病榻前是由江宏豫的一个妾室带着丫鬟婆子服侍,那个妾原本就是曹氏的陪嫁丫头,早已失宠,照顾主母还算尽心。
这会儿二太太杨氏也在旁边守着,手里不住摩挲着那串佛珠,嘴唇微微翕动,不知正暗自念叨什么。
曹氏平躺于榻上,满头银丝,身上盖着薄被单。
蔡九公袖子挽起,正隔了那层薄布施针,曹氏身上足足扎了三四十根,遍及手臂、胸腹和两腿。
灯光下那些毫针泛着微光,难为他这个样子还能找准穴位,掌握得了毫厘间的深浅。
明月见蔡九公这样子,不由地想起初次见到他时的情形,他也是这么高挽着袖口,正在研究一只血肉模糊的猴子。
怕他分神,明月和管氏就在门口没有进去,停了一阵,听到榻上曹氏喘息甚急,□□出声。
一旁的妾室奉命看着不让她乱动,连忙凑过去安抚:“太太,您可千万别动弹,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二姑娘惦着您呢,请了神医来给您治病,神医说了,您很快就会好起来,二姑娘的孩子还等着给您磕头呢。”
蔡九公打断她:“醒了就好,是不是老泛酸,想打嗝?”
曹氏哼哼了两声,蔡九公到像是听明白了,道:“这也正常,前胸后背是不是疼得厉害,好像有团火在烧?”
一问一答间曹氏很快安静下来,撑着叫蔡九公把针扎完了。
蔡九公擦净了手,扭头瞧见明月进来,道:“之前的药方没什么问题,但怕喝了还会吐,去用猴菇熬粥,不要放佐料,先给她喝上一小碗,我再开个方子,等饭后喝了药看看,若是不吐,调理个十天半月就没有大碍了。”
管氏赶紧吩咐丫鬟婆子照办,众人再看蔡九公目光中不由带上了敬畏之意,一条人命,就这么着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了?
明月来到床前,看着面容枯槁、骨瘦如柴的妇人不由煞是心酸。
这是她娘亲的娘亲,在同外祖父打过交道之后,明月已差不多能确定眼前的外祖母定是娘亲这辈子最感愧疚最牵挂的人,她不顾地上腌臜,手扒床沿跪下,探头过去轻声唤道:“外婆,外婆。”
曹氏太瘦了,脸上皱纹堆积,定定望着明月,冲她绽开了一个笑容。
明月忍不住凑过去,将脸贴在她脸上,柔声道:“外婆您快好起来吧,我娘天天想您,弟弟还没见过您……”
曹氏吃力地抬起手臂,抓住了明月的手,眼角滚落一颗豆大的泪珠。
明月又絮絮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她自己都没意识到都说了些什么,最后还是病榻上的曹氏轻拍着她手,示意她地上凉,快起来。
明月就坐到了床沿边,曹氏眼睛红红地望着她,好似怎么看也看不够,嘴唇动了动,依稀是问:“你娘好么?”
明月这时候自然是报喜不报忧,捡着好听的宽慰外婆。
管氏把蔡九公请到外间屋宽坐,插着空给明月介绍了二太太杨氏,待明月见过礼之后征求她的意见,问她这段日子住紫芝园行不行。
明月哪知道紫芝园是什么所在,想了想问道:“我住我娘原来的院子不行么?”
管氏面有难色,瞥了眼屋内的其他人,道:“你娘的住处太长时间没住人了,光是收拾打扫怕也得几天。”
明月闻言也不勉强:“那我和梅叔他们住一处好了。”说罢打发铃铛先去通知梅树青和高亮一声,顺带收拾屋子。
“这怎么使得。”管氏连声道。
明月却已不再提这事,同外婆聊起了旁的。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蔡九公要的粥也熬好了,丫鬟婆子上前稍稍扶着曹氏坐起,明月接过碗来,用调羹在唇上试了下烫不烫,亲手舀了喂外婆吃。
不知是蔡九公的毫针起了作用,还是曹氏见到外孙女振作精神,她喝下粥之后又服了药,等了半晌没有要吐的意思,昏沉沉地睡着了。
明月请蔡九公进来看了看,说是情况不错,病症正在好转,大家放下心来,这才觉着又累又饿。
管氏招呼婶娘杨氏和明月一起去用饭,明月傍晚已经听了大半天的说教,哪愿再受折磨,眼见外婆病情稳定了,推说要替父亲招呼好蔡老和护送她前来的各位叔伯,执意去偏院和金汤寨的人一起吃。
管氏眼见明月意甚坚决,只得由她。
偏院高亮已经布置好了,由自家兄弟严密看守起来,明月能回来住,到叫他松了口气,好歹可以就近保护,不用担心大小姐夜里的安全。
明月和蔡九公一回来,他便迎上前,小声知会二人:“那位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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