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应泽的话,孟越不由自主地浸入回忆。
他想到的并非是刚刚林中一幕,而是更早之前。庭审那天,应泽送回孟家夫妇后,因堵车,司机临时改道,换了一条路,直接开到孟越车祸的地方。
应泽心情不好,下来坐了片刻。那期间,孟越出现在马路上,朝好友走去。
他对自己的现状一无所知,连三月时日消磨都未曾留意。有一个打扮时髦的女郎走过来,孟越猝不及防,就被对方穿过身体。
那一刻,他仿若魂灵溢散,神智被抛上高空,再蓦然坠落。
他听到风从耳边掠过,看见飞鸟扇动翅膀卷走云层。
其中滋味实在说不上好,至今都让孟越心有余悸。他不是胆小的人,可有些感受,只有经历过,才知道,自己不想再尝试第二次。
他这么打算,也的确这么坚持。往后半月时间,无论是应泽,还是父母,孟越与之相处,都要小心谨慎地保持距离。只有方才树林中,他眼睁睁看着那团流窜的黑雾冲向应泽面门。孟越身体快于意识,直接做出反应。后面回想,才发觉自己竟然摸上了好友皮肤,而非穿透。
他和应泽讲过那天自己被时髦女郎“穿透”的事。此刻久久不言,应泽大概也想到孟越的顾虑。他斟酌片刻,面前摆了一碗粥,粥里飘着鱼片、瑶柱、虾仁。应泽手里捏着调羹,在粥里轻轻搅动,海味的鲜、粥米的香,在小小房间里慢慢散开。对应泽来说,他虽然看不到孟越,可心知孟越就在身边,所以眼下一刻,染上了无与伦比的烟火气。不再是冷屋独食,而是孟越就在身边。
他睫毛颤了颤,尽量保持语调平稳,说:“可能是接触面积的关系,或者因为这段时间,你多少知道怎么运用力量……”
应泽不知道,这会儿孟越并没有在自己对面坐下。
他只看到对面的椅子被拉开。可事实上,孟越正在应泽身边。
他靠在桌沿上,双手抱胸、低头,看应泽手上的调羹转啊转、转啊转。要到十二月了,天气更凉。应泽答应保姆工作时开空调,保姆走时也没有关。他不缺这点电费,此刻屋里还算暖和。只是碗很小,所以孟越莫名觉得,应泽再转下去,一碗粥就要凉透了。
他一时意动,抬起手,去碰应泽手腕。
应泽穿着家居服,看起来很不正式。但他和孟越太熟了,“不正式”才是正常的。袖口很松,孟越轻轻松松,就握了上去。
应泽显然愣住。
时隔百天,他第二次听到好友的声音,说:“别搅了,直接吃吧。”
应泽眼睛一眨。
孟越僵住。短短一瞬,他见到应泽眼圈迅速变红,眸中泛起水光。再一眨,眼泪就掉下来。
应泽似乎觉得丢人,用另一只手捂住眼睛,调整呼吸。他嘴巴微微张开,最终还是抑制不住,再竭力忍耐,仍旧泄出一点哭腔。
孟越:“……”
他慢吞吞松开应泽手腕。
反思:我做什么了?
我好像……什么都没做啊?!
怎么就把人弄哭了???
他手刚松开,下一刻,应泽做出反应。
应总手腕一翻,兴许是直觉、兴许是其他缘故。总之,他直接扣住孟越抽离的手。
这一切对孟越来说很短促,但应泽已经调整好心情。他手掌与孟越手掌扣在一起,过去好友总是温暖、干燥的手在此刻变得很凉,像一块冰冷的玉。可又与玉不同,哪怕握再久,都不能把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孟越。
应泽道歉,说:“我太失态了。”
孟越抿着嘴,不说话。
应泽仍然看不到他,但能从手的方位、姿势,判断出孟越的位置。
他朝侧面抬头,屋内灯光落上应泽的面孔。他皮肤很白,细腻,又因为刚刚哭过,眼圈还残留着薄红的水色。比先前再车里看时生动许多。
孟越不回答,应泽像有一刻慌乱。但他很快又调整好自己,说:“孟越,你讲一句话?”
他给自己扣住孟越手的动作找到合理解释:触碰的时候,似乎可以听到孟越的声音。
孟越看着他,慢慢开口,说:“粥要凉了。”
他的声音清晰落在应泽耳边。是很干净的年轻人嗓音,带着点无可奈何。
他没有拨开应泽的手,短暂停顿后,又说:“吃吧,跑了一下午,你应该也饿了。”
应泽唇角一点点弯起,最后,露出一个笑容。
孟越莫名觉得,自己几句话功夫后,一直萦绕在应泽身边的沉闷压抑骤然消失了。他眼睛上的薄红还没有散去,但已经几不可查。当然仍能看到,可在应泽此刻的神情下,又自然而然被人忽视。
他看起来很高兴,眉眼弯起,煜煜生辉。
应泽说:“刚才太激动,”深呼吸,彻底调整好语气,提议,“明天告诉叔叔阿姨这个吧?他们一定很高兴。”
孟越看着他眉梢眼角的笑意,意识到:嗯,应泽现在一定也很高兴。
他那么关切自己,所以以己度人,一下子想到了爸妈的心情。
作为朋友,应泽实在没得说。哪怕他喜欢自己,自己不能回应,以后总要渐行渐远……想到这里,孟越心里浮起一点惆怅遗憾。
应泽又说了些什么,好像是:“我让阿姨,”也就是保姆,“买菜的时候多买一份。你先尝尝桌上这些,待会儿我试试自己做。”
孟越回神,笑了下,说:“好。”
应泽:“不过我手艺不太好,肯定比不上阿姨。”
他讲着话,在这过程中,始终扣着孟越的手。
最初,或许还是情绪激动之下忽略两人相扣的掌心。到后面,似乎留意到了,偏偏不愿意松开。孟越能感觉到,好友的小臂一点点僵直,又很固执。他右手与孟越扣在一起,只好拿左手拿调羹。
孟越看着客厅里的挂钟,说:“十分钟了。”
应泽一愣。
孟越定定看他,见到薄红浮上好友脸颊。
应泽:“唔,这个……”
孟越说:“试试十分钟接触能保持多久效用?”
应泽“嗯”了声,点头,慢慢抽回右手。
这个过程中,他手指与孟越手指贴在一起。明明是转瞬即逝的事儿,可这么短的动作,都在心里被拉长,像有火花窜过。
孟越看他耳垂嫣红,偏偏还要故作镇定。
他唇角勾起一点,想:有点可爱。
然后又抿回去,心道:可……爱?
应泽镇定地:“你也快吃。”
孟越答应:“好。”
到这会儿,应泽终于抿上第一口海鲜粥。果然有些凉了,但还算能入口的温度。阿姨大概熬了很久,米粒几乎被煮烂,可鱼片仍然完整、鲜嫩。一口下去,唇齿生鲜。
他忽然觉得孟越有点可怜。
能“尝”到食物,偏偏不能感受到食材在口中交融变化的口感。
虽然对眼下很多事还没头绪,但如果孟越能快点回到身体就好了。
他慢吞吞喝粥,眼前,五六碟菜一起被从中间分开,还刻意留出一道鲜明空隙。
孟越言简意赅,说:“左边给你。”
右边是他自己的。
孟越吃东西很快。大概为了配合他,应泽也加快速度,十分钟解决。
而后,应泽挽起袖口,走进厨房,看阿姨准备好的材料。变成现在形态后,孟越的“食量”成了无底洞。应泽心里有些猜测,今天验证。他翻出阿姨留下的笔记,照着上面一条条要求,先把什么东西下锅、再加多少克调料。
之前在工厂中,孟越告诉应泽,自己只想吃熟食,对生食敬谢不敏。
应泽反问,是否一定要合孟越口味。孟越回答,自己不挑食。
这话表面上的意思,是无论什么菜,只要是“熟食”,都能被孟越划拉进补充能量的清单。
但应泽和孟越当了多年好友,之后又一起工作。他们在一起吃了几千顿饭,应泽很了解孟越的口味。
孟越偏爱本帮菜,同时也是真的“不挑食”。虽然曾经向应泽吐槽自家老爸的“创造力”,但面对新鲜菜色,孟越也继承了父亲孟英哲的喜好,总是乐于尝试。
换言之,“不挑食”本身就是孟越的口味。
所以应泽的第一个猜想是:孟越越喜欢,补给他的力量就越多吗?
照这个想法,应泽的手艺一定比不上保姆阿姨。以世俗口味来说,孟越定然更喜欢保姆阿姨的作品。
所以他炒出的菜,同样分量、同样菜色,补给孟越的力量一定少于保姆炒的那盘。
在应泽开火的时候,孟越左右看看,让餐桌上的盘子浮起来,一个个进洗碗机排队。
自己尝过的菜,进厨余垃圾桶。应泽尝过的,本着不浪费食物的想法,孟越翻出几个小碗,倒进去,再放进冰箱。
一切安静又有序地进行。
看着堆满新鲜食材的冰箱,孟越颇为欣慰。半个月前,应泽这里还是个寂寞沙洲冷的商品房。到现在,已经多出很多生活气息,“保姆”也不再只存在于应泽嘴里。
他大致收拾好,正控制着抹布,准备擦桌子,应泽摆出一盘菜,说:“试试?”
是一碟油爆虾。
虾壳被染上酱色。考虑到分量因素,应泽学孟越方才那样,用筷子把油爆虾拨成两份。
他自己捏了一只,大约烫手,发出轻轻的“嘶”声。拨开虾壳,指尖都多了酱油色,被应泽吮去。他吃完,自己点评:“没有阿姨做的入味,你觉得呢?”
孟越不欲辜负好友苦心,这会儿仔细感受。
他得出一个与应泽相反的结论:“你这个,效果好像更好。”
应泽屏息静气看他。
孟越停顿片刻,意识到:他又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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