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英哲夫妇看照片的时候,应泽身在天问观,喝一杯小叔泡的茶。
这些年,旁人都把应泽小叔叫做“清心道长”。他十几岁上天问观,大学毕业以后就成为职业道士,拿着国家发的证书。后面父母顾及应柏身体状况,担心他离开天问观后,又变得和小时候一样,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几乎住在医院里。抱着这种考量,他们把财产分为两半。公司给长子应松,一些其他零散资产给次子应柏。
更往后一点,父母去世。应松忙于工作,只有年节时偶尔和弟弟相聚。加上应柏在天问观愈久,旁人起先知道他是上一任观主须弥道长的徒弟,后面知道他是下一任观主。倒是很少有人关心应柏的俗家身世姓名。
应柏自己也习惯“清心道长”这一称呼。
此刻看应泽眉眼间的忧色,清心道长笑道:“小泽,你那个小朋友的事,还没有解决?”
应泽叹口气,放下茶。
他昨天匆匆赶回市区时,和小叔提了一句,说自己那个躺在病床上整整三个月的好友出事,叔叔阿姨又身体不好、无力解决,自己过去撑场。
事情离得这么近,难怪小叔看自己神色不好,第一反应就是孟越。
他说:“是,遇到一点奇怪的情况。”
斟酌过后,应泽选择用“奇怪”两个字来描述。
虽然小叔是道士,吃了很多年信仰饭,但应泽并不能肯定,小叔会相信神怪。
又是好友家事。这会儿,应泽循序渐进。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物证袋,里面一张黄符。
清心道长看在眼中,问:“这是做什么?”
应泽简单地说:“在他病房里找到这个。报了警,但警方没什么头绪。”
清心道长拿过物证袋,隔着塑料袋子,看着其中黄符。
片刻后,他说:“只有这一张?”
应泽一顿,说:“不止,几百张。”他不知道具体数额,但看昨天房间内密密麻麻的状况,也知道不会是个小数字。
清心道长道:“我就说,一张符,哪里值得报警。”
应泽问:“小叔也不认识?”
清心道长:“认不认识的……你觉得这张符有问题?”
应泽想了想,简单描述了下昨天孟越病房里的情况。
说到一半,又拿手机,给他看昨天岑阿姨发过来的照片。
清心道长看着照片,沉吟道:“你有什么想法?”
应泽说:“如果知道这些符有什么作用,可能就能顺藤摸瓜,找到贴符人的动机。”看对方是为钱,还是为命。
清心道长话里留了余地,说:“你把照片发给我。我看这些符,上面写的还不是一种东西。这样,得翻书查查。如果查出什么结果,我再告诉你。”
应泽听在耳中,松口气。他原本所求就是这样,此刻快速说:“好。”
清心道长见他这幅样子,笑了笑,说:“你那朋友,现在还在医院躺着?”
应泽说:“先接回家了,看他爸妈吧。”
清心道长道:“你倒是关心他。”
应泽说:“毕竟是朋友。”
“朋友?”清心道长哼笑一声,注视应泽。
应泽坦然,说:“叔叔阿姨年纪大了,不好操劳。我帮帮忙,理所应当。”
清心道长说:“希望他醒来以后,还记得你这份苦心。”
应泽有点无奈,心想:小叔这话说的,好像孟越在占我便宜。
清心道长又问:“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应泽说了一半:“之后就是父母照顾,是比护工用心一点,但也更辛苦。我在和叔叔阿姨商量,是否要多请一个人,分担一些。”
清心道长眯了眯眼。应泽留意,补充道:“身体状况倒是还好。医生都说,很难看到保持这么好的病人。如果他能醒来,恢复期都会比其他人少一半。”因为一直有按摩,肌肉虽然不可避免地萎缩着,但没有一般病人那么糟糕。
清心道长脸上多了点笑:“这就好。”
应泽看了眼时间。已经十一点多,他和孟越说好,下午去南郊。
天问观在北郊,从这里先到孟越家中,路上就要花费一个多小时。
应泽不欲撞见高峰时段。他喝完杯子里的茶,和小叔告辞。
叔侄二人的关系不算亲密,只能说平平。但毕竟是亲人,在应泽父亲应松出国疗养后,与小叔交际的责任,就落在应泽身上。
逢年过节送礼,路过这边时拜访。说起来,孟越也跟应泽来过一次。当时应柏见了孟越,夸他天庭饱满,是富贵相。
当时应泽十分好笑,说:“小叔怎么还给人看相。”
清心道长则笑一下,说:“我兼职的活儿多着呢。看风水,看姻缘。你爸桌子上那块貔貅,还是我给他找来的。”
这会儿,应泽离开天问观。照例是小张开车,从半山腰的停车场往下,一路柏油马路,盘桓在山林间。
应泽刚刚见了小叔,这会儿心里浮起一些回忆,对司机小张说:“我小叔刚来这边的时候,都是土路。听我爸说,小叔回家一次不容易,而且一到家就要生病。平时都是爷爷奶奶过来看他。虽然一家人分隔两地,但感情很好……”
不像应泽的小家。父母不睦也就罢了,母亲早早去世,父亲这两年也渐染沉疴,不理世事。
平心而论,在亲人缘上,他对孟越颇为羡慕。叔叔阿姨叫他“小泽”,应泽听到,也总是感怀。
小张开车时,应泽抓紧时间,批复几封邮件。到了市区,果然遇上堵车。快一点,他才到孟越家。
孟越事先和父母提过,自己约了应泽,下午出去办事。
他编了个半真半假的理由,说当初自己突然车祸,手上的项目还没结束。现在三个月过去了,虽然自己这幅样子,没办法直接进入嘉诚。但至少和应泽说说项目,捋一遍当初交接时的情况,好让后面不出乱子。
孟英哲夫妇不懂嘉诚的事,听儿子这么说,觉得破有道理。他们点了头,岑丽珠又感慨:“当初你读中学,玩儿乐队那会儿,几天夜不归宿。到现在,反倒知道报备了。”
她是玩笑语气,说到最后,有点不受控制地感怀,陷入伤感情绪。
“行了,”孟英哲安慰性质地拍拍妻子肩膀,玩笑道:“你就当又养一遍儿子,感受一下有个普通初中儿子是什么滋味儿。”
岑丽珠叹口气。
应泽到得晚。但因孟越事先说过他要来,所以孟英哲打电话问应泽,是否要在家里吃饭。
应泽起先觉得自己恐怕不能踩上饭点,所以婉言拒绝,准备自己在外面解决。
孟英哲听完,正想说“知道”。可眼前飘来一卷卫生纸,纸卷拉开,卫生纸被排成一行字:他又不好好吃饭。
因笔画复杂,排完这些字后,一卷卫生纸恰好用完。
孟英哲愣了愣,想明白什么,在电话里说:“行,那我们先吃了,把你那份儿给你留着。”
应泽也愣了,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但孟英哲已经挂断电话。
应泽拿着手机,心里有点暖。
他想:叔叔不至于听不明白。他那么说,关心我罢了。
另一边,孟英哲忍了忍,还是道:“你这小子,怎么大手大脚浪费纸,合着纸就不是钱了?去,把卫生纸卷好放回去。”
岑丽珠听到动静,从厨房中出来,问:“老孟,你说什么?”
孟越自认理亏,窝在沙发上苦哈哈卷卫生纸。孟英哲迎上妻子,笑道:“没什么。小泽说会晚点来,我们先吃,给他单独留一份。”
岑丽珠“哦”了声,见到桌子上的卫生纸一点点挪位置,明白过来。
她有点无语,一方面认同儿子浪费、不应该,一方面觉得老伴小题大做。这感觉很像孟越大学的时候,放假回家,前面几天当然很想,所以孟越做什么都是对的。到后面,就觉得臭小子碍事儿,一天到晚窝着,也不干点正经活儿。
想到过去,再对比现在。岑丽珠把老伴拉回厨房,给孟英哲布置任务,让他给每个鸡翅上划两道口子。孟英哲专心干活儿,岑丽珠道:“你别老说小越,他好不容易才醒。”
孟英哲冤枉:“我也没说什么啊。”
另一边,沙发上,孟越很快发觉,卷纸是个颇有意思的差事。
卫生纸薄且容易撕毁,他控制纸片慢慢卷起时,不能像控制塑料管那样,只用暴力。和在电脑上、手机上打字也不同,这会儿,他心里的念头很抽象,需要花心思,才能顺利完成。
孟越心态很好:权当锻炼了。
他锻炼一次不够,还要拆拆卷卷。到应泽按门铃的时候,一卷纸被他玩儿得乱七八糟。孟英哲看到,眼皮直跳,脑仁儿都开始疼。
他觉得自己刚刚说错了。这哪儿是初中儿子啊,分明是小学、幼儿园!
等应泽三下五除二,吃完孟家夫妇为他留的饭后,他和孟越一起,驱车往南郊。
两人估算着距离,先以工厂围墙旁边孟越有点印象的树,和应泽那天所在的取餐窗口为两点,划出一条线。在在这条线上,尝试着找小树林。
路上,应泽:“我小叔……”
孟越在pad上显示:今天警察——
两人同时开始,同时停下。
应泽笑了下,“你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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