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戏是清晨六点多开始拍的,山里晨雾弥漫,正符合剧本里所写的“迷雾”之景。四点半左右工作人员就被叫起来摆设设备,场务揉着眼睛一扇扇门敲人起来,宋以翔走出房门的时候都还是懵的。
“不是,你们这儿怎么安排的?”他迷瞪瞪地捉了一个年轻小伙问道,“怎么昨晚不说一声?开机式不是九点吗?”
那小伙理着挂在脖子上的工作牌的线,无奈地笑笑,“您也知道……李导就是这样的。”
“想到哪拍到哪。”旁边另一个场务插嘴道,“他说看着今早这雾有感觉,就决定先拍森林那段戏。我们之前跟着他拍其他电影的时候也是,经常凌晨或者大清早突然开机,这回大家都有心理准备了。”
宋以翔甩了甩脑袋,一踏出宾馆的门就被扑面而来的清冷的风吹得哆嗦了一下。北河已经坐在搭好的棚子里让人上妆了,宋以翔在心里感叹,还是这孩子最省心。这个点别说睡得跟死猪一样的楚笑飞了,连周南俞都慢了半拍。
宋以翔想起了早期孩子们疯狂赶通告,每天困得不行还强打着精神跑东跑西的模样,还好现在算是熬出头了。虽然还能遇上娱乐圈最恶臭的事,好歹一切还是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的,这些孩子也不会向权势低头。宋以翔脑子转了一圈,大早上的就感慨万千,他把周南俞也摁回去继续睡了,反正有他看着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从后面拍了拍北河的肩,对方好像在发呆,愣了好久才迟钝地打了声招呼,“翔叔早。”
大概是涂了粉底的关系,北河的脸色显得很苍白,眼下也有淡淡一圈青紫。配上米白色的粗衣布鞋,他身处于潮湿朦胧的山雾间,还真有种“并非人世来”的感觉。
周景来不及化妆,随便扎了一下头发就来了,不比平日涂着唇彩显现出的好气色,她看起来也有些憔悴。她拎着几份早餐在宋以翔旁边坐下,幽幽地盯着不远处一个长发男子的背影,“还真是奇人啊李导……”
宋以翔这才反应过来,那个中长发的青年就是李导,他一开始还以为那是男主角时惊的扮演者。李导俊秀清瘦,和那种武侠片中的角色给人的感觉很像,加上他作风鬼畜为人捉摸不定,还真像故事里走出来的人。
化妆师也跟他们聊了起来,说刚才冯君岩,也就是时惊的扮演者,已经拍了影片开场飞跃山林的几个镜头了。可李导不太满意,让人吊着威亚重来了好几遍。还好冯君岩作为最受好评和期待的青年演员,不摆架子,人是真的努力,一声不吭来回拍,总算过了关。不然李导那股劲上来了,还不知道要折腾多久,让小北等到明早都有可能。
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北河怔了一下,随后又闭上眼睛,任眉粉刷扫过他的眉尾。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没什么表情,给他递早饭他不想吃,对周围人的闲聊也没有任何反应,大家都当他没睡醒也就没在意。
殊不知比起早起的各位,他一点困意都没有。并非被打断了深眠,而是他根本就没睡。
“接下来,北河!”某位场务喊了一声,“玉山第二场,开拍了!”
北河顿了一下,然后站起来。他妆容不重,乍一看除了比平常还要白一些,看不出什么区别。大家被带到了森林深处,光走路就走了一刻钟。
一棵巨大的槐树下,冯君岩正披着外套喝咖啡。北河走到他面前喊了声岩哥,冯君岩回他一个微笑,但是并没有多说话。
周景和宋以翔被拦在拍摄线外,周景继续八卦说,“听讲这树是昨晚李导自己跑山里转悠半天选出来的。”
神出鬼没的李导此时站在北河面前,上下打量了两眼。北河睁着双略显迷茫的眼睛,坦然地回视他。不知品出了什么,李导突然挑眉笑了。他拍了拍北河的肩,“就这状态,正好。”
拍摄开始。
公子时惊身穿玄衣,肩上附着一条黑色披风。他手持宝剑,眼神警惕地扫过眼前的迷雾,最终定格在槐树背后露出的一角布衣上。
他慢下步子,脚下枯叶被踩动的声音也让对方敏感地捕捉到了。那无名少年猛地回头,眼中带着明亮的欣喜,但那只有一瞬,当他看清来者是谁的时候,那双眼中的光就灭了,变回和这山林中看不见边境的雾一样,死气沉沉。
时惊把持剑的手背到身后,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番。似乎嗅出了点什么,时惊眼中闪过几分复杂的神色,可还未等他开口,那少年就礼貌地问道:
“敢问公子可是要向东边去?”
和他的推断一样,妖雾是从东边起的,时惊点了点头。
无名少年伸手轻轻地抚上了身边健壮的树干,手心贴着的是岁月留下的纹路,头顶葱郁的叶间开着淡黄色的花。他又说:“将这里槐树的叶子烧成灰抹在眉间,就看不见这雾了。我打小就听大人说,这里的树是受地灵庇护的,旁的妖再使坏也没用。”
少年声音有些沙哑,但依稀能想象出从前为人时清澈的声线。时惊犹豫了几秒,飞身取了几片叶,果然察觉到了被雾中的妖气遮盖的,若有似无的地灵仙气。
时惊眉眼轻动,沉身问那少年,“你孤身在这林中作甚?”
少年怔了一下,茫然地看着他。
顿了两三秒,像是终于想起什么一般,他垂下眼睛,缓缓弯起嘴角。
“我在等人。”
时惊没有追问。他轻道一句谢谢,就继续朝着东边赶去。他从少年身边走过,风扬起了两人的衣角。而那少年还是一动不动地倚在树边,望着他来的方向。
风也卷起了迷雾,时惊远去,少年的身影也只剩一个孤单的轮廓,渐渐地消失在了画面中。
“卡!!”
周围屏气凝神地一圈人同时松了一口气,场务哆嗦着手关掉了两边的巨型风扇,助理们给演员披上了厚重的外套,周景和宋以翔眼睛都瞪直了。宋以翔见的世面多,勉强还算冷静,周景已经完全不困了,激动地掐住他的手臂,凑他耳边问说:
“是我滤镜太厚了吗,我怎么觉得我们小北演得很好啊……”
宋以翔心说我特么也这么觉得,他谦虚道,“还要看李导演怎么评价。”
他俩贼兮兮地竖着耳朵开始听周围的动静,不是他们想多,连冯君岩都主动和北河说起了话。
“没记错的话,你是第一次拍戏?”
冯君岩握着暖手袋,提醒旁边的年轻助理也给北河递一个。
北河扬起一个乖巧的笑容点点头,“见笑了。”
冯君岩直白道,“演得不错,我觉得你有天赋,以后有想法的话多接接戏吧。期待下次跟你合作。”
宋以翔眯着眼睛听他们说话,心里笑开了花。他真没想到,这很可能不是老天给的一劫,而是一桩好事。他的脑子飞快地盘算着新的计划,想着一些他从未仔细考虑过的可能性,直到周景拿胳膊捅了捅他,示意李导来了。
李导又在机位前审了几遍,半晌走过来对着冯君岩点了点头,“这条过了。”
他又转向北河,“你再补几个镜头。”
哇,居然真一条过啊,周围也隐约响起了感叹声。北河站在树下小口小口地抿着保温杯里的热水,安静懂事的样子印在周围一圈视线中,又在不少人心里获得了好评。
而所有人,包括周景和宋以翔,所有人是真的高估他了。
没有什么非常值得一提的天赋,也没有事先多少酝酿和努力,这真的真的是碰巧。
北河摸了摸树干,掌心贴着的是岁月的年轮,没有特效处理的现实中,他头顶的枝丫没有开花,只有枯叶。只是演一个失意的自己,谁不会呢。或者说,并不是在演,剧中人念着剧里的对白看着剧外的人,同样隔着雾,在等的人同样在远方。
要补的镜头是影片中后期,时惊同旁人在对话中提到这位少年的场景。妖魔被除,迷雾已经散去,来年春天的时候,画面中的少年依旧站在那里望向远方。
北河不用摆什么动作,但是镜头是从他的特写开始慢慢拉远的,头几秒的细节表情很重要。李导什么都没说,抱着手臂饶有兴趣地站在一边。倒是两个副导演忍不住多嘱咐了几句,让北河放轻松,就像刚才一样,想象着自己在等人,看向远方……
拍摄再次开始。
北河望着摄像机所在的方向,周景站在机位后给他比了个打气的手势,宋以翔也认真地看着他。他视线稍稍偏移,却瞥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来者的身形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青黄不接的年纪正是最耀眼的模样。他挺拔,英俊,气质冷冽,举止沉稳,他跟一路遇上的工作人员礼貌地打了招呼,然后独自走到在一个不打扰别人又可以观看拍摄的地方沉默地注视着北河。
而在北河眼中世界已经变得模糊,通宵到现在,体力和精神力已经快消耗殆尽。他其实发现了自己的不适,但眼前半边幻觉半边现实的奇妙感官让他着迷,他的视线自涣散又重新聚焦到了那个人身上,甚至浅浅地笑起来。
他动了动嘴唇,轻声念出了一个名字。
“卡!!卡!!!”
李导突然大喊一声,周围人都吓了一跳。刚准备喊一二三开始的摄影师愣在一边,被李导一把抓住袖子,“刚才那段拍下来没!?”
几台摄像机都提前开好了,李导检查了一遍,满意地卷着剧本直拍手。
“好,好,就用刚才那段。”
——于是,北河就这么无比飞速地,以一个超乎人预期的水平完成了拍摄。副导演也过来夸了他几句,又说刚才的片段要先看看后期处理,如果效果没有实景好的话来年春天他可能还要过来补个镜头。他点了点头,礼貌地道了个别。
和一圈工作人员客套一番的工作就交给宋以翔和周景了,北河径直走向了另一边。周南俞斜靠在树边,晨雾已经散尽,日光落在他肩头,空气也升温了不少。
“笑飞还在赖床吧,”北河软软地笑道,“你叫他来干嘛?”
“已经起来了,不过我们都没想到你会拍这么快。”
两人缓缓往回走,周南俞望着身边人有些困倦的眼睛,轻叹一句,“演得很好。”
北河笑了笑没说什么,而周南俞犹豫了半晌,又唤了一句他的名字。
“北河。”
“嗯?”
虽然疲倦已经写在了脸上,北河还是习惯性地睁大眼睛,仰着脸认真地看着他。周南俞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想问,你刚才看着我的时候说了什么?
或者是……你在念谁的名字?
周南俞把视线移开。
“辛苦了,回去睡一会儿吧,等翔叔他们招呼好了我们就开车回去。”
北河没说话。等走到树林和场外准备区之间的一段少有人注意的路上,他才小声拜托道,“周南,我们先走好不好?”
在周南俞的记忆中,北河在工作期间就没提过这种额外的请求。并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他反应了两秒,“先走?”
“嗯,笑飞不是开车来的吗?我们仨先跑吧。”北河小声道,“我想回家。”
周南俞没犹豫多久就说好。事实证明北河无心的决定还真碰对了运气,他们往回开了七八公里的时候宋以翔就打了电话过来,本来以为他是要骂人的,结果宋以翔一口一个赞叹说幸好你们跑了。
因为他们前脚刚走,后面贾钟和贾欣就来了。
这个名字让跑车内的气氛凝固了一瞬。北河躺在后座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楚笑飞疯狂翻白眼,周南俞皱着眉挂了电话。
回到颐都市区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多,楚笑飞看北河还在睡,小声问周南俞往哪开,要不要去哪吃个饭,周南俞还没来得及说话,后排北河冷不丁地开口,“送我回家吧。”
楚笑飞一愣,下意识先瞥周南俞的脸色。没想到周南俞也没多说,伸手给他调了个导航。
颐都西城区少有见过这样的跑车,一路上已经吸引了不少视线。车停在了小区后门,楚笑飞和周南俞也不太方便下车送他,北河压低帽檐,从后面抱着楚笑飞的脖子晃了晃撒了个娇,又跟周南俞说了声拜拜,就轻快地跳下车跑了。
从他前往玉山到现在差不多正好二十四小时。这二十四小时的发生的一切就跟做梦一样,北河的心情也起起伏伏,再加上现在……他抬手一摸额头,烫的。通宵一宿到现在,刚才在车上不说补眠了,楚笑飞开山路那自带的脚法,他晕得差点没吐出来。一大早在山里吹冷风吸寒气,这时候不发个烧他都觉得对不起自己。
更对不起上天给他安排的苦肉计。
他站在了那扇门前,屋里没有任何声响。屋子的另一个主人从来不在客厅看电视,这个点也不知道在家还是在学校,北斗星也没有候在门后。但比起昨晚找了个借口匆匆挂掉电话的北河,现在的他反而坚定很多。就算刚才在南笑两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已经耗掉了他最后的力气。
——来看看我们还有没有缘分吧。
他没有按下密码开门,而是敲了敲门。
一下,两下,三下。
屋里传来脚步声。
门开了。
北河嘴角扬起了一丝胜利者的笑容,但只有一瞬间。接下来他就眼前一黑,头昏眼花地朝前倒去。
然后被抱了个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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