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的时候,夸口要不醉不归的这几位,都已经有了醉意。
卫衍明日就要远行,而且一大早还要入宫去辞行,倒不敢多喝,他稍微喝了几杯暖暖身体后,就让人换了茶水,倚在软枕上,看酒意上来的几个人闹做一团。
孟飞拉着齐远恒不肯放手,一直在嚷嚷着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晚要好好较量一番,谁的酒量才是天下第一。齐远恒和他折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夺回了袖子,开始用近乎哄小朋友的口吻与他对答。郑五公子据说刚才突然诗兴大发,正在那里摇头晃脑地写他的传世名作。至于林小公子,自然是在逮着美人献殷勤。
好像很久没有这么舒服的感觉了,卫衍闭上眼睛,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只有和他们在一起,才有这种纯粹放松的感觉,没有阴谋诡计勾心斗角黑暗阴晦,曾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那些东西,在这里根本不可能显形。
他歇了一会儿,便意上来,起身去如厕。完事后他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倚在柱后抬头赏月。人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其实十七的月亮也是极好的。
“卫大人没喝几杯怎么也醉了?这么冷的天就穿了这么一点,不进去在外面抬头望天做什么?”
卫衍正抬头赏月的时候,背后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齐远恒的声音从后面响起,然后一件大氅递了过来。
“齐兄是不是还在生气?”这样的气氛这样的月色,或者还有那点酒精刺激了卫衍的脑袋,他突然醍醐灌顶般开窍了。他第一次觉得奇怪,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人开始称呼他为“卫大人”?明明他们在幼时如此交好,几年不见却疏远到这般地步。齐兄用那种口吻称呼他为“卫大人”,现在想来,很有些负气的味道,似乎齐远恒在用这个称呼发泄对他的不满,卫衍想来想去,唯一对不起他的只有一件事,“对不起,齐兄。当年我不是有意要隐瞒。”
“我没生气。”对于卫衍跳跃似的问话和道歉,齐远恒有点招架不住,赶紧矢口否认。
相交数年不识对方的身份,直到对方要入宫侍驾的时候,他才发现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转的小小少年,是一介贵公子,可以归结为他年少无知,并非对方有意隐瞒。
日后重逢,他发现对方有了一班可以交心的密友,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不知道被排到哪里去的时候,他的心里顿时涌上了莫名的惆怅,刻意要用称呼将彼此的距离拉开,但是每次碰到了,又做不到视而不见。
好吧,扪心自问,齐远恒承认他有点生气,就一点点。
“可是齐兄从来没有问过我啊!”卫衍觉得自己很无辜很委屈,谁一开始介绍自己的时候,会介绍自家的祖宗八代。
不过后来熟识后没说,是他的一点私心,在齐远恒之前,他也曾碰到过很处得来的小朋友,知道他的身份后,对他的态度就大变,或恭谨或疏远,他不希望他们之间有什么变化,才从来没有提起过自己的家世。
“我说了我没生气。”
“可是你以前不是这么叫我的。”
“你现在不也叫我齐兄嘛?”
“那我还是叫你远恒哥哥好了。”
“不,你还是叫我齐兄吧。”远恒哥哥?你以为自己几岁,还用叠音?齐远恒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我也不叫你小衍了,卫七这个称呼就很不错。”
“可是这样的称呼,显不出我们交情不一样……”卫衍有些迟疑。远恒哥哥和小衍这两个称呼,是属于他们彼此幼年时代最美好的回忆,而齐兄和卫七这样的称呼则流于普通了。
“交情好不好,心里明白就行,不用放在嘴里说。还有什么叫我们交情不一样,小心被孟九听到了,找你拼命。”有些话彼此挑开来说明,芥蒂就全消了。齐远恒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还很孩子气,竟然为那点小事,闹了这么久的别扭。
“也对。朋友贵在交心,称呼只是小事。”卫衍想通了,就不再拘泥于细节问题。他抬头望去,齐远恒也正望着他,彼此相视一笑,前事揭过,一切尽在不言中。
正在此时,空旷的月色中突然传来了若隐若现的琴音。
“美人月下抚琴。”齐远恒做了个手势,挑眉询问卫衍,有没有兴趣和他一起月下访美人。
“这么冷的天,美人月下抚琴,也不怕冻坏手指头?”可惜,某人既无想象力,又无浪漫情怀,问出来的问题虽然很实际,但在此时此刻却实在是大煞风景。
齐远恒听了这话,说他不是,不说他更不是,暗暗胸闷了半天,到最后只能是打落牙齿合血吞,咽下了自己误交挚友的苦果,自动忽略了他的问题,拖了他的手就往前行。
玉澜阁占地颇广,不过这两人对此处俱是熟门熟路,很快就穿亭跨院,来到了琴音发出的水榭外。
卫衍对音律一窍不通,不过看齐远恒到了近处却情怯,只敢站在廊下吹冷风赏琴音,不敢上前搭讪的作态,就知道眼前这位月下弹琴的美人,琴艺必是不差。
毕竟齐大居士一向挑剔,能让齐大居士说一声好,已是非常不容易,而让齐大居士自惭形秽,不敢上前唐突佳人,简直就是天下红雨,千年难见一回了。
廊下四面通风,北风呼啸,齐大居士不肯挪窝,卫衍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与他一起吹冷风。好不容易等到一曲终了,齐大居士又是整衣,又是理发,终是鼓足了劲头上前搭讪。
“奴家红玉,见过齐公子,卫公子。”佳人听了齐大居士的自我介绍后,隔着水榭对他们遥遥福了一福,在那巧笑嫣然中,卫衍隐约感觉到了春天到来的讯息。
俗话说千金易得,知音难求。况且齐大居士长得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再兼他口齿伶俐出口成章,只是稍微闲聊了几句,红玉姑娘就出言邀请他们到水榭中一聚。
佳人开口,他们二人自然不忍心拂其意,再说他们本来就是来月下访美人的,就算佳人不开口,也少不得要寻些由头巴上去,此时见那红玉姑娘相邀,都省了他们找借口的力气,当下满口应下,穿过湖中的九曲长桥,到达了佳人所在的水榭中。
这水榭本是四面临水,因是冬天的缘故,三面都封了起来,只留了一边没有封严实,而且四下里都笼着炭火,甚是暖和,卫衍刚才担心美人会不会冻坏手指头,实在是杞人忧天不足为虑。
宾客入座后,侍女奉上了茶,红玉姑娘则开始弹另一首曲子,请他们细品。
卫衍对于音律实在是所知有限,除了几支极其出名的曲子,如《梅花三弄》,如《平沙落雁》,如《春江花月夜》,因为他听得次数实在太多,所以能记得个大概外,其他比较少闻的,他就算听了半天,也是一头雾水说不出个所以然。为了避免出丑,更是为了避免齐大居士的额角再次抽搐,卫衍很有自知之明地专心喝茶,不参与他们之间的讨论。
幸好这里的茶水还算不错,否则听着这两人那些什么“抹、挑、勾”,那些何时“进复、退复”的冷僻用语,就算齐大居士的额角没事,他自己的额角倒要抽搐了。
说说笑笑之中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很快月过中天,齐大居士佳人在前,毫无去意,卫衍却不得不告辞了。
卫衍明日就要远行,齐远恒也不留他,只是起身送了他一段路,最后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忍不住多嘴了一句。
“到了幽州后做你该做的事,千万不要吃饱了撑的,去管不该管的闲事,此次犯事的俱是你家皇帝的亲族,你家皇帝自己都不怜惜,犯不着你去多事。”
“逆王案”的首犯幽王乃当今皇帝的亲叔叔,而此次卫衍要去幽州监斩的诸人,或多或少都与今上有些血缘关系。齐远恒敏感地意识到,这趟幽州之行对卫衍来说有些福祸难倚。谋逆是为君者的大忌,任何人牵扯在其中,都不会有好果子吃,偏偏以卫衍的性格脾气,真的到了某些时候,发生些不该发生的事情的几率是很高的。
齐远恒打心底认为卫衍不适合宣旨监刑这份差事,也不知道他家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宣旨监刑,又不是去踏青郊游,当纸上被划去的姓名,变成血淋淋的脑袋自头上滚落的时候,不是人人都禁得起这般刺激的。
但是恩自上出,做臣子的拒不承上恩,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所以这差事既然下来了,也不能不接。现在他只希望卫衍什么多余的事都不要去做,平平安安地回到京城。
“齐兄放心,我不是小孩子,知道轻重的。”
先是皇帝,再是齐远恒,个个交代他不要去做不该做的事,难道笃定了他一定会去多事吗?卫衍苦笑了一下,复又想到了什么,不由得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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