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围炉吃火锅
这天午餐时候过去要歇班,冯保国神秘兮兮地把顾舜华叫到了一旁,提给她一兜子东西,顾舜华一看,竟然是嫩笋。
这时节南方的笋最早的那一茬笋可能已经出来了,不过北京地处北方,到底是少见。
冯保国压低了声音:"小师妹,我是听老爷子说,家里大哥回来了,这几根笋你拿回去,就当给大哥接风洗尘了。"
顾舜华当然不收,这个挺金贵的,可冯保国硬给:"多亏了老爷子照料,我也没别的能耐,好不容易得来的,师妹你可得收着,不然我们自己吃了也觉得浪费好东西。"
顾舜华听这个,也就收下了。
因为御膳的事,冯保国算是立了功,就此把转正的事给办了,他心里感激着呢,况且经过这么一遭,自己父亲也教了冯保国两招绝活儿,以后只要自己父亲御膳的旗子不倒,冯保国这日子就差不了。
怎么说也是御厨的嫡系传人了,这就是师承。
顾舜华谢过了冯保国,心里想,这冯保国看着倒是一个实诚人,那个刘顺儿心眼多,是个生意口儿上混的,反倒不像能干稳后灶的人,孙德旺大智如愚,也可以当心腹,回头这些事都得和爸提提,拿捏好分寸,什么人干什么事,该教多少手艺,透多少底儿,这个心里得有个盘算。
她一边在灶上忙活,一边想着这些,就听牛得水过来叫她:"有个客人,专门说是要点你的菜,菜单也没给,就让你照量着最拿手的菜来办。"
顾舜华意外,她毕竟才入这一行,也没什么名头,就算是借着父亲的名,那也应该是找父亲而不是找自己。
要说能上席面的大菜,她现在也会几道了,只是怕不到火候,还没自己掌过灶。
牛得水看出顾舜华的犹豫,道:"反正人家点了名要你,你就可着做吧。"
顾舜华问:"是个什么样客人?说一下,好歹让我心里有个数。"
牛得水:"一看就是有点身份的体面人,披着一个羊毛围巾,烫着头发,中等身量——"
牛得水大概比划了比划。
顾舜华听着,便有了想法:"是不是挺和善的,说话周全,一看就是老派北京人?"
牛得水忙点头:"对对对,怎么,你认识?"
顾舜华大约摸猜着了,这是雷永泉他妈。
当下详细地问了问,知道一共是四个人,另外三个,有两个也是五十多岁的女同志,估计是雷永泉妈妈的朋友,还有一个年轻的,打扮得不错,但对雷永泉妈前脚后脚地伺候着,说话也客气,可能是家里的保姆。
顾舜华知道了人数,便拟定了菜单,两个热炒为红烧鲤鱼和清炒虾仁儿,两个肉菜是米粉肉和四喜丸子,又搭配一个汤菜为奶汤干丝,并两碟凉菜肉皮冻儿和芥末墩儿,这些都是在早北京传统的过年菜,拟定菜单后便送过去给客人看,客人果然满意。
顾舜华又略请教了顾全福,顾全福给她讲了讲这几道菜的做法,讲的时候其它弟子自然也在,都跟着听。
顾舜华依样来做,煎炒烹炸,几道菜陆续上了席面,前面服务员传来消息,说是客人满意得很。
顾舜华松了口气,心里却明白,雷永泉家到底人口多,可能偶尔还有什么要紧客人来,就需要有个掌灶的,就是过去说的"跑堂会"。
但说到底,新社会了,不像以前了,况且那十年又刚过去,凡事得低调收敛,不能太张扬,也不好真请一个大厨到家去,所以遇上自己倒是合适,毕竟是儿子的插友,过来帮帮忙,外人那里也说得过去。
而于自己,这倒是好机会,能增进自己见识,多历练,况且雷家做事大气,也不会亏待了自己。
之前雷永泉妈妈话里透出那么个意思,她做了几样糕点,雷永泉妈妈显然是对那枣糕满意,算是献个殷勤,谁知道后面没动静了。
没动静就没动静吧,上杆子不叫买卖,加上后来事儿多,顾舜华也没多想,现在雷永泉妈倒是找这里了。
顾舜华想起这个,心情不错,跑堂会对自己也是好事,虽说现在转正了,一个月也四十多,任竞年的工资也不低,可谁嫌人民币扎手呢!况且两个孩子,光幼儿园费用一个月二十多,没点家底,时候长了总归耗用大。
两点下班后,几个徒弟请顾全福一起喝几杯,其实也有些请教请教的意思,顾全福明白,也就应了。
平时灶上太忙,没功夫手把手,借着一块儿喝酒的功夫,也多给他们讲讲,多点掌故见识,以后出去也显得有底蕴,不至于被人家当成苦劳力。
当然,和自己闺女多聊聊,顾全福对于这七个徒弟,什么品性什么行事,都已经差不多摸到了脉,谁该透多少底,心里有一杆秤呢。
顾舜华自然就不凑这个边儿了,她犯不着,再说也想回去歇歇。
她拎着鲜笋坐公交车回去,一回到家,就见家里特别齐整,就连炉子旁边都没一点煤渣子,旁边用了多少年已经发暗的碗橱也擦得发亮。
顾舜华只以为是陈翠月为了迎接儿子回来擦的,没多想,这时候就见苗秀梅进来了,她应该是在洗衣服……
虽然进了二月,但水还是有点凉,她手都冻红了。
苗秀梅:"舜华,你回来了,你,你喝点水吗?我给你倒。"
她特殷勤。
顾舜华忙道:"不用,我哥呢?"
苗秀梅赶紧擦了擦手,帮顾舜华揭开门帘子:"你哥躺一会儿,跃华正在复习,我怕打扰他。"
顾舜华:"我哥这人打小儿就一棒槌,没眼力界儿,自己在那里呼呼呼傻睡,倒是让嫂子您一个人洗衣服,这都像什么样儿!"
苗秀梅忙笑着道:"那不是应该的吗,他外面跑了一天累了,我还行,不累,再说衣服脏了肯定得洗。"
顾舜华听着,心想这嫂子也太勤快了,其实何必呢。
当下道:"嫂子,您也别总是忙,有功夫也坐下歇歇。"
苗秀梅:"我不累啊,我忙点没什么,只要事情都顺着,我怎么着都行!"
顾舜华听话听音,感觉出来了,便问:"嫂,是出什么事了吗?你们户口的事不顺利?"
苗秀梅叹了口气:"可不是嘛!"
当下提起来,原来她和顾振华过去知青办,想开落户证明,结果知青办查了查,根本没查到他们的档案,说是可能档案还在陕北,让去陕北申请调档案。
当时顾振华就急了,好好的档案,怎么会没过来?别人那不是都过来了吗?
顾舜华:"档案怎么会没调?孙主任说怎么回事了吗?"
苗秀梅犯愁地道:"没说,档案没调,他也看不到,现在是建议我们尽快回去弄档案,可这一趟折腾回去,办档案估计又得好几个月进去了,事情全都给耽误了!现在依你哥的意思,他有个知青朋友还在陕北,还没办手续回来,他发了电报给人家,请人家过去一趟公社找找他的档案,看看不能代办。"
顾舜华:"那也行,只要档案没丢,晚几天就晚几天,反正办成了就行。"
然而苗秀梅显然还是有些难过,她无奈地耷拉着脑袋:"现在只能是等了。"
顾舜华想了想,这事总觉得奇怪,一般当地的公社办手续开回城证明,档案直接就回来了,哪还出这种差错?
当下便问:"嫂,你们在那边没得罪什么人吧?可别是那边有人使坏,那样的话,还真就麻烦了。"
苗秀梅惊了下,诧异地看着顾舜华。
顾舜华:"怎么了?难道真得罪什么人了?"
苗秀梅赶紧摇头:"没有,没有,你哥那性子你也知道,他为人厚道,脾气也不差,怎么可能得罪人。"
顾舜华想想也是,哥哥不是那种刺头,看嫂子的性子也憨厚,应该没什么事,就是一个意外,等档案找到就好了。
只是这么一来,户口落不下,粮食关系和物资供应关系全都没有,那就成了盲流,家里添了两张口,却缺了相应的那份粮食供应了。
顾舜华在心里很快地算着,自己和爸在玉花台,饭票粮票估计能有多余,省下来挪给哥嫂,估计勉强够用,应该不至于闹什么饥荒。
这时顾振华也出来了,神情闷闷的,显然也是沮丧,户口落不下,什么都办不成,就算找临时工都不行,你没户口没证明,哪个单位敢要,这一下子就算是耽误下来。
顾舜华安慰道:"哥,也没什么,就是档案的问题,托人赶紧找找就行了。至于工作的事,我们最近到处问问,实在不行,你们可以以别人的名义去代班,好歹挣三瓜两枣的。"
所谓的代班,就是别人找了一份临时工,不去干,他们帮人家干,稍微给人家一点好处,当然了,这样肯定拿得少,也不稳定,可能随时都黄了。
但怎么着也比没有强吧!
苗秀梅听了,眼前一亮:"那敢情好,妹妹你帮我们找找,什么工作都行,我们在陕北,拉粪车,背箩筐,上山下山收土豆,男人能干的活我都能干,不嫌少,只要给钱就行!"
顾振华听苗秀梅这么说,瞥了她一眼,道:"没事,咱能吃苦卖力气,我刚听跃华说,大杂院里不是有去建筑公司搬砖当小工的吗,那个也不错,我也能干。"
顾舜华:"哥,嫂,你们别急,现在爸重新掌勺了,到底现在有路子,回头想想办法,总得给咱这一家子安置下。"
苗秀梅忙点头:"对对对,爸和舜华有本事,我们也跟着沾沾光,就是让你们两位受累操心了。"
顾舜华又说起住房的事:"等新盖的能住人了,我就带着孩子搬过去,到时候让跃华过去外屋住。"
顾跃华到底是在复习,家里人多了,受影响大,可也没那条件,只能是尽量提供了。
苗秀梅却很不好意思,愧疚地道:"我们随便有个地儿住就行了,别让跃华和爸妈挤了,他不是要准备考试,这是大事,可不能耽误。"
顾振华没吭声,顾舜华笑着说:"没事,反正就几天功夫,嫂,你不用多想。"
这事儿说来也是好笑,在那本书中,她这哥哥就没出现,不知怎么就没了,看那意思是就没回城,所以也没提,她对嫂嫂的人品性格也不知道,当初还担心过,怕嫂子是个爱计较的,回头自己盖的房子说不清。
现在看,倒是自己多想了,这嫂子不但不爱争,而且还特守本分,看得人不落忍。
然而苗秀梅显然很是不安,以至于后来顾舜华出来院子要上官茅房,她赶紧说她也去,跟着走出来。
等出了大杂院,她无奈地说:"舜华,有一句话我想和你说说。你别怪我冒失,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你哥这脾气就这样,我也没法。"
顾舜华:"还是为了住房的事?这是早就定下的,嫂,你也不用多想。"
苗秀梅却为难地摇头,之后压低了声音说:"不是这个,是今天你走了后,妈和你哥说话,本来说得好好的,不知怎么吵吵起来了,振华噎了妈几句,妈气得要命,我赶紧过去,想着劝劝,可振华那脾气哟,他平时是没脾气,可脾气一上来就成一杠头,我根本管不住啊!"
顾舜华听得头疼:"到底为了什么?"
苗秀梅:"我听着好像是有一床旧被面儿,妈说那个旧被面都洗掉色了,不用了,可振华说用那个就行了,妈说给你换新的,然后就要换,振华就恼了,你说这事,哪至于,就为了一被面儿!"
顾舜华却明白,怕是自己哥哥心里存着事儿,过不去那道坎儿,见了妈,存着气,不过是借着被面儿说事罢了。
要解决这问题,还是得从根儿上来,不过现在可不是说这个时候,当下道:"嫂,我哥那脾气你怕是知道,就是倔起来八头牛拉不回来的主儿,搭理他干嘛,他和妈置气,还不知道是因为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嫂你别往心里去就行了。"
然而苗秀梅就是往心里去啊:"你说妈那里,会不会嫌弃我不懂规矩?"
顾舜华安慰:"嫂,你多想了,咱家没这么大规矩,又不是大院里什么大户人家,咱就住这么一个大杂院,犄角旮旯小地方,哪那么多规矩?"
然而苗秀梅还是有些忐忑:"振华和妈闹情绪,我回头劝劝呢,哪能刚回来就使性子呢!"
顾舜华听得都无奈了,心想这嫂子可真贤妻良母,简直像个嫁入大户人家的小媳妇,战战兢兢的。
可问题她如果嫁给雷永泉那种人家,小心翼翼也就算了,嫁自己哥这种情况,至于么……
不过也是劝不来,又想着她初来乍到,估计过几天习惯了就好了。
谁知道接下来几天,她这大嫂可真勤快,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给全家做饭,打扫卫生,因为大家睡着,她也不好惊动大家,就把房子外面大杂院收拾打扫一遍,顺便洗全家衣服。
等大家一起来,她就开始忙活打扫,等大家伙都吃了饭,她一定要抢着洗碗刷锅,全家谁也抢不过她。
她开始帮着顾舜华接孩子送孩子,因为"反正我也没别的事干",她还把顾舜华放在那里打算洗的衣服也都拿去洗了,她甚至帮着顾舜华把没窗户的房子内外都打扫了一边,把煤球搬砖以及各种用具都归置好了。
她能干又勤快,任劳任怨。
她来了三天,全家都觉得,自己好像没别的事干了,就连大杂院里的人都感慨起来。
"翠月你可真是好命人,瞧你家这儿媳妇,一个顶仨。"
"我说你们振华怎么找的这媳妇,打着灯笼都难挑这个样儿的啊,你看她连我们门前都给扫利索了,就那片地儿,平时我自己都懒得扫。"
"关键你这儿媳妇脾气好啊,见了人就笑,不多说话,就知道低头干活。"
可把大家都羡慕坏了,谁不盼着有这么一个儿媳妇!
大家伙都觉得不错,唯独顾舜华心里暗叹:"嫂也太能干了。"
本来这些事,也不是说要她一个人干的,她太能干,她心里反而不落忍,来一个嫂子,也不是指望人家来家里当大丫鬟的啊,那是得当一家人相处。
一家人的话,这些事,不是应该大家都一起干吗?
顾振华则是没什么情绪:"她就那样,在家就是天天干活,习惯了。"
顾舜华这两天正说要和自己哥哥谈谈妈的事,现在听他这么说,干脆问:"哥,那你说谁是天生喜欢干活的?什么叫习惯了?我要是能天天躺着,我能习惯天天干活?"
顾振华皱眉:"舜华,你别揪扯这个,她就这性子,她自己改不了,我也改不了。"
顾舜华:"哥,那我问你,妈那里到底怎么回事,我看这几天,你和妈说话都冷着脸,能和我说说吗,到底怎么了?"
她也努力回忆了顾振华下乡前的事,只能说当时她懵懵懂懂的,也没太留心,加上成天往学校跑,真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顾振华沉默了一会,才道:"舜华,有些事,我也不太想提。"
顾舜华看着眼前的哥哥,倒是想起以前。
记忆里十九岁的哥哥也是别人口中的一个尖孙儿,英俊的小伙儿,可现在只有满脸风霜了。
其实他才多大,也就二十七岁,比自己只三岁多。
她有些心疼:"哥,这些年你下乡,估计也吃了不少苦头,过得不容易,你心里有什么事,如果可以,就和我说说,说出来也好受。至于你和妈妈之间,我也不是非要调停什么,怎么和妈相处那是你的自由,我也没法干涉,我就是想知道,是不是妈做了什么事对不住你?"
顾振华苦笑了一声:"舜华,妈要是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我不会怪她,当儿子的,我只能受着,可是妈当年,让我对不住一个人,害了别人一辈子,我这心里怎么也过不去这个坎儿。"
顾舜华也是意外:"害了别人一辈子?"
顾振华却成了闷嘴儿葫芦,再问不出什么来。
这天周六,晚上顾舜华回到家,孩子还没睡,都在苗秀梅那里玩儿呢,苗秀梅这个人可真是好性子,对两个孩子好得跟什么似的,一下班回到家,不是干活就是陪着两个孩子玩儿,哄着逗着的,两个孩子也喜欢这个大舅妈。
不过听到顾舜华回来,两个孩子还是眼巴巴地跑来了:"妈妈,爸爸怎么没来?"
苗秀梅有些无奈:"两个孩子说爸爸周六晚上会来,都掰着手指头数呢。"
顾舜华:"这是头一天周末,爸爸才报道,也许有什么事耽误了,等明天吧。"
两个孩子失望地耷拉下脑袋,没说什么,乖乖地爬上床准备睡觉,不过到底是不太开心,特别是多多,抿着小嘴儿,显然是有些小脾气。
顾舜华看着她那个样子,想笑,小孩子家家的,竟然还有小性子了。
不过到底孩子小,忘性大,顾舜华讲了个故事哄哄,也都高高兴兴地睡着了。
第二天顾舜华起来,一边熬着红薯棒子面粥一边和陈翠月说话,陈翠月提起顾振华也是唉声叹气的,但问具体怎么回事,也不愿意提。
正说着话,就见苗秀梅拎着扫帚跑回来:"舜华,外面有个人,拉着排子车,说是门窗到了,还说是咱家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赶紧过来和你说。"
顾舜华一听便明白了,忙出去看,果然是任竞年。
排子车上是打制的木头门窗,还有几件小柜子什么的,用破草垫子给护着,再用草绳绑上面。
任竞年蹲坐在排子车上,扶着那晃悠悠的柜子,看到顾舜华,便笑了:"今天咱家可以安装门窗柜子。"
顾舜华听到这句,心里一下子就开怀了。
其实本来挺烦的,因为哥哥和妈的事烦,还因为眼下家里可能的饥荒烦,更因为昨个儿在单位做的一道菜并不够满意而烦。
人的心情就是这样,每一件事好像也不是大到让人受不了,甚至可能微不足道,但叠加起来,足以让人的心情怎么也好不了。
可是现在,傍着青瓦老墙的槐树初初冒出了新鲜的嫩芽,棒子面红薯粥的热烫甜香中,谁家做小买卖的拉长了调子喊着焊洋铁壶了。
沸腾喧嚣的人间烟火气中,他就那么笑着,说咱新房子可以安门窗了。
顾舜华胸口满满地溢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她一下子竟然想起许多事,想起过去那些风风雨雨,他们终究聚在一起,终究在这居不易的大北京拥有了一个自己的小窝。
有什么事能解决不了呢,她有什么好愁的?这么难,他们不是一路走过来了吗?
顾舜华的情绪变化,任竞年显然是注意到了,疑惑地望着她。
顾舜华忙压下胸口的情绪,笑着说:"总算来了,你都不知道两个孩子多想你,从昨晚就念叨你。"
任竞年:"昨晚装车,怕过来太晚了,再说车把式师傅也不方便。"
说话间,顾振华顾跃华也出来了,顾舜华便给哥哥嫂子介绍了任竞年,顾振华忙和任竞年握了手,苗秀梅也殷勤地招待。
大家伙一起帮着将排子车上的门窗卸下来,放在了新房旁边,歇下来喝口水就开始收拾搭理,潘爷过来,背着手帮着拿主意指点,顾全福带着顾振华和顾跃华两兄弟都挽起袖子上。
几个男人忙前忙活地干,先刷了腻子,又安装门窗,也不过是一上午的时间就差不多了,中午随便吃了点,便叫了安装玻璃的来,把玻璃给上了。
到了这里,房子算是彻底修好了,再晾几天就可以陆续往里面搬东西了。
任竞年又和顾家兄弟一起把床和柜子都安置好了,床是两层的上下铺,现在孩子小,上层可以放东西,等孩子大一些就能去上面睡了。
上铺挨着房顶那里,还安了柜子,这样柜子又节省了空间,可以存放衣物被褥。
床底下也被仔细设计过,到处都是储物的箱子。
装好了后,孩子特别高兴,就像过节一样,领着几个平时玩得小伙伴在屋子里进进出出,还很骄傲地说:"这都是我爸爸自己做的喔!我爸爸会做家具,也会做床!"
旁边的小伙伴眨巴着眼睛,很老实地说:"那给我家也做一个行吗?"
多多就懵了,她求助地看看哥哥。
满满到底是哥哥,稳重一些,努力想了想,终于说:"你得听话,在托儿所不哭也不闹,每天乖乖洗脸刷牙,这样我爸爸就会给你做了。"
多多忙道:"对,你听话,我爸爸就给你做柜子了!"
旁边的小伙伴们听了,若有所悟。
顾舜华拿出来沙琪玛,这还是昨儿个玉花台剩下的点心,这一批做得不规整,不好给客人,大家伙就分了分,顾舜华拿了一些。
虽说就玉花台来说嫌不规整,可自己留着吃足足够用了,奶油白糖揉进白面的沙琪玛,洒上了瓜子仁青红丝,吃起来一股奶油香,且一点不粘牙,这对于物资匮乏的小孩子们,自然是最受欢迎的好吃的。
顾舜华是将沙琪玛切成了小片儿,给孩子们一人一片,孩子们欢天喜地的,一个个捧着吃得香甜。
分完了沙琪玛,顾舜华也里里外外看了看房子,特别满意,不得不说,设计得非常合理,把这八平的小屋利用得充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自己一家四口可以在这小房子里住得很舒服了。
别说孩子,就连她都迫不及待了。
吃完了沙琪玛,孩子们就欢快地往床上爬,还没铺上铺盖的上下床,倒是成了大家的小梯子,爬高滑下的,玩得不亦乐乎。
忙完这些已经是傍晚时候了,陈翠月特意跑过去问顾振华想吃什么,顾振华淡淡的,陈翠月便道:"你爱吃猪头肉,给你切点吧?"
顾振华淡淡的:"妈,我怎么着都行。"
陈翠月显然有些失望,不过还是张罗着切猪头肉做下酒料,又让顾跃华去大酒缸打上一斤酒。
任竞年见此,给顾舜华使了一个眼色,顾舜华懂,那意思是让她多张罗。
顾舜华没多说,叫了苗秀梅一起出门,钻到了一处小门脸,这家是卖火锅驴肉丸子的,在国营饭店有门路,国营饭店里卖剩下的驴肉猪肉,到他们这里切巴切巴剁碎了就做成肉丸子了,肉丸子做成火锅,卖的时候还送一小罐白肉汤,买回去可以直接吃用,现成的火锅,家里也省力气了。
以前顾舜华可不舍得买这个,不过现在房子建起来了高兴,家里又难得团聚了,自然就大方一回。
苗秀梅一看,都傻眼了,看人家门脸里的小力巴儿已经帮着往外提了,她使劲地扯顾舜华衣角:"舜华,这,这得不少钱吧,咱吃这个干吗,自己做就行,这得要粮票吧?"
她以前跟着她爸在燕山,妈是后妈,家里上面三个姐姐,下面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这么多孩子,日子当然过得紧巴,平时有什么东西根本轮不着她吃。
后来下乡,那更是艰难,能吃饱不饿肚子就得感天谢地了。现在回了北京,户口没着落,成了盲流,没什么工作,自然什么都不舍得,觉得这不好意思吃那不好意思买的,生怕自己让顾家多花钱了。
顾舜华看她这样,倒是有些心疼,其实要说起来她爸现在在燕山石化,国家下属单位,怎么着待遇也不至于太差,可她家里有弟弟有妹妹的,什么好事能轮上她?
嫁给自己哥哥,哥哥性子沉稳厚道,但并不是爱言语的,估计也没得到多少关爱。
当下她便笑了:"嫂,咱们家,爸妈都上班,跃华虽然现在不上班,但准备着考大学呢,回头我们再想法帮你和哥都找个工作,以后日子总会越来越好过,咱不至于吝啬这个。等回头如果灶上有什么工作机会,我再想法把你弄进去,让你整天吃好的!"
这话听得苗秀梅感动不已:"好妹妹,嫂子看出来了,你是善良人儿,待人好,不过嫂子也没别的指望,不是什么能干的人,能有个力气活就行,灶台上的事,咱可不敢干。"
顾舜华:"嫂子,你觉得自己不能干?"
苗秀梅便笑了,不好意思地道:"我除了会干点家里活,还能干什么啊,我以前学习就不行,我妈从小就说过,生了一个榆木疙瘩,干什么什么不行,也就老老实实过日子。"
顾舜华一听,简直是想在心里"呸"一声苗秀梅她妈。
这都是什么人啊,把一个好好的女儿养成了家里干活的劳力,恨不得连轴转,虽说她这么能干,她和妈妈是轻松一点,可终究是不落忍。
这时候顾舜华看待苗秀梅这个嫂子,简直仿佛看自己女儿一样了,恨不得把她脑子掰开,给她改过来,抬起头,挺直腰板,人活这辈子,凭什么总憋屈自己!
不过她也知道这事不着急,嫂子是成年人,不是她的女儿,所以任重而道远。
两个女人一起抬着火锅回家,陈翠月正好切了猪头肉,一见这个,便道:"怎么也不说声,我好准备准备。"
当下干脆又洗了白菜心,要了冻豆腐、细粉丝和冬菇,另外准备了几碟家常的小菜,大家伙一起围着炉子吃火锅。
其实老派人吃火锅有讲究,要讲究时令,这个时候立春了,已经过了季,可这不是全家正好团聚在一起么,又新盖了房子,吃个火锅热闹,管它什么时令!
也是赶巧,外面阴天了,下起了春雨,春寒料峭,外面湿冷湿冷的,大家伙都进了屋,团团围坐在炉子前,下着火锅,边煮边吃,再就着毛豆花生并小酱瓜,啃一口芝麻烧饼,吃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
几个男人喝起酒来,酒过三盏,难免话多,顾全福举起杯,感慨:"这么多年了,风风雨雨的,孩子们终于回来了,今天能吃一个全乎饭了!"
火锅烧得嘎达嘎达的,热气萦绕,大家听到这话,眼眶里都有些泛潮,时代的变革让他们一家都走向不同的风向,如今回来了。
八年过去了,曾经青涩稚嫩的脸庞已经染了沧桑,各自有了家室,走向了人生新的阶段,可终究还是聚在一起,在这细雨朦胧的春夜里,围着炉子,吃一顿火锅,喝一壶小酒,品味着毛豆花生的香。
孩子们吃了个饱,后来闹困,顾舜华便先领着他们过去睡了,等哄得差不多了,就听到门响,接着就是任竞年进来的动静。
他简单洗漱过,就靠着顾舜华躺在床上了。
"你妈和大哥怎么了,看着不对劲?"
"你也看出来了?"
任竞年躺下来,抬手揽住了顾舜华的腰:"你哥是因为什么事别扭着?"
顾舜华看看孩子,倒是睡熟了,也就随他去,口中却道:"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害了人一辈子,听着怪吓人的。"
任竞年却皱眉,摇头道:"一辈子?"
顾舜华现在已经不想去想这些了。
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又不是她能解决的。
她便道:"是啊,说我妈害了人。"
任竞年却开始分析开了:"如果是把人害死了,那就得说死了人,而不是一辈子,说害了一辈子,说明那个人还活着,而且生活的现状受到了影响。"
他这话可是把她给听乐了:"任同志,您继续。"
任竞年:"那什么事可以害人一辈子呢?高考,工作,婚姻,户口,这些都涉及到一辈子,但是高考还可以再考,工作可以变动,户口也可以挪,哪怕再难,也不至于到了害一辈子的地步,所以——"
顾舜华听着,几乎想给他鼓掌了:"那就是结婚的事了?不对,我哥那时候还很年轻,那就是搞对象的事?"
突然,顾舜华明白了:"我哥那时候搞过对象?结果没成?结果对方被他害了?"
任竞年:"我估计应该是和女同志有关系,而且是和搞对象有关系,但具体怎么回事,我们就难猜了。"
顾舜华点头,不过想想不对:"那如果我哥因为别的女同志和我妈闹情绪,我嫂呢,这是把我嫂摆哪儿啊?"
任竞年却道:"你哥嫂,那就更有问题了。"
顾舜华:"?"
任竞年:"你哥嫂之间不太对劲。"
顾舜华:"任竞年,你什么意思?"
任竞年却挑挑眉,没说话。
他其实想起来自己和顾舜华之间,当初他提议离婚回城,其实两个人闹腾过,不舍,无奈,最后终究感情有了一丝裂缝。
都不用多想,两个人的相处就能看出来,明显生分了。
而顾振华和苗秀梅之间,那种疏离的生分就更明显了。
只是具体怎么回事,他也想不出来,毕竟这个世界上许多事,永远比你能想到的更出人意料。
顾舜华看任竞年不搭理自己,也忍不住琢磨起来:"我哥对我嫂子挺冷淡的,但我嫂却小媳妇一样往跟前凑,任劳任怨的那样子我看着都不忍心,你说会不会是我嫂用了什么手段逼婚,这才嫁给我哥的?"
任竞年听着,笑出声,他无奈地捏了捏她的鼻子:"你觉得你这个嫂子是能干出那种事的人吗?"
顾舜华想想,摇头:"好像不能。"
任竞年揉她头发:"瞧你这样子,平时挺机灵的,这个时候怎么这么呆。"
顾舜华便不忿了:"你才呆呢!"
虽然她是不如他分析研究得好,但是他也不能这么说啊!
任竞年忙认错:"好了好了,我错了,看在我们新房子的份上,别生气了。"
顾舜华低哼一声:"回头房子得先可着我住,你在后头捡剩下的!"
任竞年:"嗯,你住七天,我只住一天。"
顾舜华瞥他:"你本来就只能住一天啊!"
任竞年便笑了。
顾舜华看他那样,也忍不住笑了。
于是他便抱住了她,低头亲她的脸颊:"想想我们的房子,是不是心情就特别好,一下子什么愁事都没了?"
顾舜华微仰下巴:"那当然了!"
两个人就势躺在床上,这个时候窗外春雨连绵,空气中飘着沁凉的气息,两个孩子睡得酣甜,夫妻两人低声说话。
商量着剩下的木材边角料做小凳子,做怎么样的小凳子,做多了还可以给帮忙的邻居分分,其实也不是什么顶要紧的事,就是这么随口商量商量。
伴着那簌簌秋雨声,这种小小的嘀咕声就显得格外亲密。
说到了最后,终于没声了。
任竞年低头亲顾舜华,顾舜华也有些那个意思,小心地看了看孩子,之后才压着声音说:"还是下床吧。"
她说这话,他自然懂。
宁静湿润的夜晚,自己的妻子偶尔的主动是如此让人心动,以至于听到这时,便有一股血直冲某一处。
他压低的声音带着嘶哑的质感:"嗯,你扶着墙,我从后面这样抱着你,这样做起来更能用上劲儿。"
这话太羞耻了,羞耻得顾舜华在这湿凉柔软的夜晚全身仿佛着火一般。
绵绵雨夜,一切都很漫长。
作者有话要说:中午给大家发上一章的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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